彈劍狂歌過薊州

田園

摘 要：從2000年至2018年間，伴隨著徐克電影票房的逐年飆升，他的電影創作明顯出現了三種文化取向：對商業文化的趨同、對主旋律文化的認可、對傳統文化的皈依。在當下中國電影創作的現實語境下，徐克游刃于商業類型片、主旋律電影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創作取向對其影片的最終成功有著重要影響。

關鍵詞：商業文化 主旋律 傳統文化

新世紀以來，伴隨徐克的電影創作逐漸轉向內地，他拍攝了《順流逆流》、《蜀山傳》、《黑俠2》、《七劍》、《鐵三角》、《女人不壞》、《深海尋人》、《龍門飛甲》、《狄仁杰之通天帝國》、《狄仁杰之神都龍王》、《西游伏妖篇》、《智取威虎山3D》、《狄仁杰之四大天王》共13部影片，而其監制的《三少爺的劍》、擔當藝術指導的《白發魔女傳之明月天國》以及作為編劇的《奇門遁甲》（該片徐克前妻施南生擔任制片）也帶有極為濃郁的徐克烙印。除拍攝于香港的《順流逆流》、攝制于美國的《黑俠2》及他與林嶺東和杜琪峰合作的《鐵三角》外，其余影片均體現了徐克新世紀以來的三種創作文化取向：對商業文化的趨同、對主旋律文化的認可、對傳統文化的皈依。筆者此處以《西游伏妖篇》、《龍門飛甲》、《智取威虎山3D》、《七劍》、《蜀山傳》和《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等幾部影片試論徐克新世紀北上內地以來主要作品的文化取向。

一、商業文化的趨同

由于歷史原因，徐克電影的發源地香港是一個資本異常活躍、商業文化空前發達的熱土，導演徐克更是深諳資本運作與商業電影制作的密碼。香港商業電影最突出的特點即在于市儈的宗教關懷、世俗化的生命情懷和純粹的草根性，徐克更是直接宣稱“要‘走群眾路線……商業片定要娛樂觀眾，讓他們得到宣泄，心情轉佳。”？譹？訛2003年，《內地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由中央人民政府和香港特區政府聯合簽署，香港電影導演大批北上發展，徐克也在內地電影圈發起了新一輪的沖刺。商業性訴求已成為本體自覺的徐克北上內地后更加如魚得水，他致力于視聽和特效的打造，以追求最大程度的娛樂效果。

經過整整十九年的“北伐”，徐克向內地電影市場交出了一份滿意的答卷——其電影票房收入呈不斷遞增之勢：2000年的《蜀山傳》總票房為2000萬人民幣，時隔4年的《七劍》票房收入即增加到8345萬元，2010年拍攝的《狄仁杰之通天帝國》票房總收入達2.86億，《狄仁杰之神都龍王》票房達6億，距今最近的《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票房也高達6.06億，其余如《龍門飛甲》票房為5.4億，《智取威虎山3D》票房為8.84億，至于《西游伏妖篇》總票房更沖擊至16.56億元大關。值得注意的是，徐克并未以導演身份親自執導而是以其他主創身份參與制作的電影也保持了較高的票房：他監制的《三少爺的劍》票房為1.07億，藝術指導的《白發魔女傳之明月天國》票房為3.8億，擔任編劇的《奇門遁甲》票房也達到3.9億。徐克在內地市場取得如此良好的成績大致有兩點重要因素。

首先是技術上的運用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的確，運用高科技在銀幕上再現奇觀世界本就是他的拿手絕活，而“徐克電影的劇本則是為他的想象力和視覺天賦服務，視覺化程度極高的那類劇本”？譺？訛。為了拍攝《龍門飛甲》，導演徐克成立了由中國內地、中國香港、新加坡、韓國和美國3D人才組成的團隊，這在中國電影史上是首例。其監制的《三少爺的劍》中每個鏡頭平均拍攝也達到四五十遍之多。其編劇的“《奇門遁甲》制作成本超過了2.5億，特效鏡頭超過1000個，綠幕的鏡頭也超過了60%，徐克堅持使用實景、3D和綠幕結合的設計進行拍攝。”？譻？訛至于同年的《西游伏妖篇》的畫面質量在同年度國產片中更是獨領風騷——這部影片僅耗資成本即達4億人民幣，特效則請《阿凡達》的特效團隊擔任顧問。片中豬八戒在一曲《梁祝》的旋律下從風流倜儻的采花大盜變身丑陋可怖的豬妖真身，將“好色”與“變態”的包袱抖得行云流水，締造出一個足以撕裂觀眾三觀的“雙面變態豬妖”的同時又讓觀眾在令人作嘔的邊界線上流連忘返、逡巡徘徊，踩著觀眾心理承受能力底線吸引著觀眾的目光和觀劇欲望，已達到華語電影技術水平的巔峰。

其次在于徐克的電影敘事在主動規避可能引起當代大眾觀影體驗不適的小眾敘事的同時又能夠保有人性關懷，其精神世界始終能引起觀眾的共鳴。如《龍門飛甲》的敘事即明顯受好萊塢經典敘事影響，徐克以“開場、發展、高潮、解決”結構全片，但同時經典的劇情設計又飽含人性的深度，散發出人情的光輝，亦流露出深刻的意境。從片中趙懷安與凌雁秋故人相對不相識的隔草對飲所產生的寒江孤影之氣氛，到凌雁秋與素慧容共騎駱駝所營造的“龍門一壺酒，逍遙沙盡頭”的懷舊情懷，再到二人重逢后凌雁秋沖出地道在沙丘上聲嘶力竭地呼喊趙懷安的名字及片尾她一如當年趙懷安般選擇離去，兩人對感情的追逐與逃避撥動了觀眾內心深處的心弦，與潛藏于記憶深處的人性產生了共鳴。再如風里刀與顧少棠二者之間的微妙情感亦能深深打動觀眾，甚至引起觀眾的美好回憶：若說顧少棠對風里刀的感情是發自本能的保護與恨鐵不成鋼的依戀，那么風里刀對她的愛就是無所不在的包容與毫不掩飾的關心，片中兩人的愛是尊重、包容、等待與忍耐，從不說“愛”卻又愛意濃濃，片尾二者的愛情最終升華為一聲“我等你”的咫尺天涯。

二、主旋律的導向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要堅持不忘本來， 吸收外來， 面向未來， 在繼承中轉化， 在學習中超越， 創作出更多體現中華文化精髓、反映中國人審美追求、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符合世界進步潮流的優秀作品， 讓我國文藝以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屹立于世。”？譼？訛的確，當代電影工作者的作品應該彰顯中國精神，而中國精神的具體體現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當代中國精神的集中體現， 是凝聚中國力量的思想道德基礎”？譽？訛。而恰恰北上前的徐克早已意識到這一命題與使命，他說：“中國文化很是吸引，恰巧我是中國人，那該有值得我去了解、研究的地方。”？譾？訛北上內地后他又一再表示：“香港人是中國人，這是逃不掉的。我覺得‘中國人不是政治立場，而是文化來源……我覺得身為中國人是值得驕傲的。”？譿？訛確實，如今的徐克正以攝影機為劍，書寫著身處草野的他對于內地廟堂的想象。2014年的電影《智取威虎山3D》便是徐克對當代中國主旋律電影藝術的理解的回聲。

上世紀五十年代現代作家曲波創作了小說《林海雪原》，講述了解放戰爭時期東北戰場上，偵查英雄楊子榮深入威虎山，與匪幫頭目座山雕及其他反動人物斗智斗勇且最終成功完成剿匪任務的故事。但由于題材所限，《林海雪原》改編成能夠為最廣大受眾所接受的商業電影尤為困難，徐克以其多年來創作積累，最終將這一紅色經典改編成為帶有港式英雄片色彩的商業動作片，為紅色電影的翻拍樹立了榜樣，也為后續的主旋律電影創作開辟了新路。

作為一部以“商業片”為最終導向的電影，徐克并未局限于商業類型片的套路，而是別出心裁，完成了一次精彩的創新。首先，在敘事層面上，采取了雙線敘事——增加了小栓子的孫子姜磊的現實線索，該條線索成功拉近了與當下年輕觀眾的心理距離。韓庚扮演的姜磊身份設定是即將赴硅谷工作的美國華人大學生，正在展開一場想走就走的歸國旅途，這一身份對當下的中國年輕觀眾有著天然的親和力，而其觀看京劇《智取威虎山》MV的情節設置，在形成戲中戲的同時亦為混雜著超現實主義的大結局打下了伏筆。其次，在視聽語言層面，徐克充分張揚自己重視技術、鏡頭靈動的優勢。大俯拍的陰森的山寨、邪惡的雕、雪原與松林、兇猛的虎都給觀眾以先聲奪人之感，解放軍與座山雕匪徒端著掛滿冰凌的步槍互射的冷峻場面極具震撼力，楊子榮與東北虎搏斗、飛機救美的特效制作也充斥著男性荷爾蒙的陽剛之美，在徐克干凈利落的剪輯之下，充滿東北鄉土氣息的粗獷之美充溢于鏡語之間。再次，相較于京劇《智取威虎山》和電影《林海雪原》，徐克的人物設置避免了樣板戲式的臉譜化，無論正反人物，乃至配角都不再模式化——如八大金剛，在原著中不過路人設定，但在徐克的設計下都有了獨立的個性與命運。

當然，本片作為紅色電影的商業化翻拍試水也有著不足。或許是出于矯枉過正的考量，徐克對《智取威虎山3D》的改造過多參考了美國好萊塢商業大片的模式，濃重的色彩，夸張的武器，震撼的音效、漫畫化的反派人物設定，大結局中各種造型魔幻的重武器紛紛登場，最終進入超級英雄式的黑白對決，無可避免地導致電影抽離了時代背景，墮入了美國漫威電影的窠臼，此時此刻的楊子榮固然剝離了樣板戲中具有說教意義的教科書式英雄，卻不免淪為蝙蝠俠的變體。徐克的嘗試雖然具有將紅色主旋律影片好萊塢化的天賦，但終究卡在了從權力向資本過渡的縫隙中尷尬搖擺。

三、傳統文化的皈依

徐克曾指出：“泥土性：生命的來源，鄉土、國族情感，成長的文化根源。”？讀？訛確實，徐克出道四十年來，江湖兒女、快意恩仇、大漠風情、纏綿愜意，他為觀眾編織了一個又一個武俠綺夢，傳統文化始終是他不變的底色。作為中國武俠片的“宗師級”導演，徐克在自己的電影中將傳統文化中的“儒釋道”精神融為一體。

伴隨著孩童們瑯瑯上口的《正氣歌》聲，電影《七劍》在視覺層面通過霧氣、陽光、火光等自然奇觀營造出浪漫影像，在敘事層面以當代人在現實社會中遇到的生活與事業壓力來講述武俠故事。它沒有精致的景色，也沒有整齊劃一的畫面，到處是明清鼎革后的墻倒屋傾，劇中人亦是服飾混亂、蓬頭垢面，但影片的七位劍主卻充滿了儒家的生生不息的精神。莫問劍式恢弘，由龍無往不利，青干沉穩持重，天瀑靈動奇異，舍神樸實無華，競星辛辣迅捷，日月光華萬里，從傅青主只身取頭牌，到還恩上天山、得劍救武莊、計攻天門屯乃至六劍救由龍，主人公們揮劍長歌的背后分明是儒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不變底色。

若說儒家情懷融入了徐克電影的血肉肌理，那么道家思想則促成了徐克藝術想象力的生發。電影《蜀山傳》中的世界，是有無相生，陰陽相化，黑中有白子，白中有黑子的太極世界，劇中人物就是天道中的黑子，這與宇宙相似，代表著天道向人道轉化的過程，星球是陽動，虛空是陰母，故而星球為白光，虛空為黑暗。孤月這一人物設計極為精妙，仿佛《新蜀山劍俠》中仙堡堡主重生，而她死后元神所再造的李英奇，徐克選擇的發髻造型有意無意地采用了當年堡主的另一種發式。這仿佛一種喻示——她將數代天人聯結在一起，貫通前后的生存與毀滅，這就是所謂的陽動與陰伏。同樣，突破凡人之軀的玄天宗獲得了永恒的奧秘，但對感情卻失去了掌控，對他來說故人遠去、物是人非，恍若黃粱一夢，徐克在此處呼應了莊周夢蝶的道家典故。片中反復出現的臺詞也蘊含著“浩然天地，正氣長存”的道家哲理——道家自古便有劍仙一說，除魔衛道是其修行本分。章子怡所扮演的小將軍程樂天始終未曾拜入峨眉門下，但當她“悟道”并在心中升騰起浩然正氣之時，她的那把“凡劍”化為一柄“仙劍”。徐克此處以凡人的角度評價著劍仙，他以自己的鏡語告訴觀眾，蜀山的強大不在于仙劍，而在于人人本自具足的浩然正氣。片尾處玄天宗以李英奇所御之天擊劍中的殘存元神再造了一個全新的李英奇，其實不論是李英奇還是她的前世孤月，都會如天雷雙劍一般萬劫重生，由此生發出天道恒常、往復循環、浩然天地、正氣長存的道家理念。

時光荏苒，隨著徐克進入耳順之年，他的電影創作經過人生的積淀與心境的練達而風格愈發趨于圓融，不見了青年時的叛逆激進，淡化了中年時的兼濟天下，而多了幾分佛家的寬容、恬淡與平和。若說《狄仁杰之通天帝國》中的佛文化尚浮動于光影表面——通天浮屠、巨型佛像、上官靜兒扮演的國師陸離的佛教密宗造型，主人公狄仁杰最終所做出的選擇與命運走向也無形中歸于佛家意旨，正如他所說“天地雖不容，心安即是歸處”，那么到了《狄仁杰之神都龍王》中徐克對于佛文化的理解又更進一層——片中的龍王只是意象，代表著民眾的恐懼，劇中人無論是被權欲遮蔽心靈的武則天，還是被仇恨蒙住雙眼的霍義，又或者是變成妖魔的元稹、為情所困的銀睿姬，甚至為執念所纏縛的狄仁杰，都猶如煉獄中掙扎的眾生，伴隨著真正的龍王被毒所滅，眾人也都經歷了一場輪回。最終在《狄仁杰之四大天王》中，徐克的佛文化指向達到了哲學的高度。片中狄仁杰所面對的敵人較之前兩部更加強大——外有蠢蠢欲動意圖顛覆李唐王朝的封魔族，內有野心勃勃擅權攬政的武則天，在狄仁杰循著蛛絲馬跡破案的過程中形成了電影中的四大天王：狄仁杰、尉遲真金、沙陀忠和水月。本片中佛文化已成為敘事原動力，它不僅有感官表象（寺廟佛像），也有歷史背景和人物動機（外族的前塵舊恨與武后的奪權陰謀），更有著潛藏于劇情沖突之下的深層主旨（奪锏和除魔）。電影中地藏王菩薩的誓言顯得尤為深刻：“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意為一個人想要成佛，其內心必須首先成為空的。的確，佛家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目之所見皆為虛妄，恰恰電影藝術的魅力便是化虛為實，徐克所擅長的特效奇觀尤其如此，但《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的主題正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即由虛入實，由“目”返“心”，徐克在電影中已將佛家哲理溶于藝術創作之內。

結語

為適應內地的電影制度和當代大眾的文化趣味，徐克電影的文化旨趣走上了一條與內地導演相反的道路——前者從廟堂走向草野，后者則由江湖走向朝堂。徐克對廟堂采取了和解態度，以自己的攝影機為劍，合權力與資本之雙刃，以中國傳統儒釋道文化為劍鍔，勾畫著新世紀中國電影的新篇章的同時，也為我國商業電影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在當下中國電影創作現實語境下，他那游刃于商業類型片、主旋律電影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創作取向與其諸多的技術手段值得電影人借鑒與學習。

注釋：

【美】大衛·波德維爾，何慧玲譯，李焯桃.香港電影的秘密[M].海南出版社，2003.

何思穎，何慧玲.劍嘯江湖：徐克與香港電影[M].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2.

時光網.袁和平執導《奇門遁甲》啟動聯手徐克打造古裝奇幻動作電影 2017年上映.2015-11-10，[EB/OL] http：//news.mtime.com/2015/11/09/1548718.htm

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6-1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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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穎，何慧玲.劍嘯江湖：徐克與香港電影[M].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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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卡，石琪.訪問徐克《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第15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特刊）.香港市政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