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顏口述 楊梓晨整理
語聊圈,是個以聲音陪伴安慰他人的小眾職業圈子。出于好奇,大學生鄭子顏加入這個聲音世界,販賣自己的聲音,體驗著好奇與刺激,這個握住話筒的大學生,聽見了這個現實世界的脈動。
半夜十二點,我醒過來摁掉鬧鐘。室友們已經睡著,我裹上大衣,捏著手機溜出寢室。曉月就快打電話過來了,我哆哆嗦嗦在宿舍走廊溜達,等著鈴聲響起。
兩個月前,十九歲的曉月成為我的固定客戶。她是一個城郊便利店的員工,每月總有幾天是晚上十二點下班,回家途中,經過一段沒有路燈的棚戶區。低矮破舊的房子陰森森的。每回經過時她都后背發涼。在網絡上看到我的信息,她便和我聯系,希望能跟我通話,給她壯膽。
“喂,子顏,我是曉月,我下班啦?!彪娫捊油?,嘈雜的風聲灌進來。
我控制不住困意,打了個哈欠。
“真是不好意思,這么晚了打擾你。”
“沒事啦沒事啦,這是我應該做的?!?/p>
午夜單比白天單價格略高,我很開心有這樣穩定的客戶。
“今天經理調來一個男生和我一班,搬貨再也不會砸到腳了?!睍栽滦愿駜认?,身邊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和同事也說不上幾句話,唯獨喜歡在電話里和我交流一天的趣事。十分鐘后,她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我知道她正在小跑著通過一片棚戶區。
我聽見電話里,曉月深呼一口氣?!白宇佄业嚼?。”
“好的,那你快點休息吧,晚安。”
掛斷電話,我輕輕推開宿舍門,滾進被窩,合上眼睡著了。
我是一個販賣聲音的女學生。在網絡上,我掛出自己的照片,通過和陌生人聊天賺一些生活費,按時間和具體需求計費。購買聊天服務的人很多,需求也是千奇百怪。根據需求不同,價格也有區分。這個圈子被稱為“語聊圈”或者“樹洞聊天”。
和熱衷社交活動的室友不同,我喜歡宅在寢室里,主要原因是沒錢。父母離異,爸爸獨自支撐我上學已經不易,生活方面我不敢奢求太多。我愛逛二手平臺,淘二手商品節省開支,最大的特長可能是和賣家討價還價。
顧北辰的主頁空空蕩蕩,資料顯示這是個男性,剛剛注冊。
“我想買四個小時,有空嗎?”
“好的好的有時間。有特殊要求嗎,比如說蘿莉音?”
“正常聊天就行?!?/p>
室友調侃我,說上來就是大單,當心騙子。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是騙子又能怎樣,頂多騙騙時間。
接著就是拍下付款,發微信號,加好友確認收貨。我拿出從上一個賣家那里學來的套路,翻開顧北辰的朋友圈。頭像應該是他的照片,笑容自信不僵硬,微微抬起的小臂隨性自然,腕上手表矚目,西裝整齊,口袋巾優雅地露出一角。往下看,他的朋友圈每天都在轉有關“行情分析”“風投前沿”的內容,穿插一些在宴會上端著高腳杯的照片,文案禮貌官方。我和室友嘖嘖贊嘆,顧北辰的圈子顯然不是我們這種學生能企及的。
印象中,這算是典型的精英人士了。
電話接通。“你好。我今天買時間就是想跟人說說話。”
聽到這句,我有點措手不及,忙說:“嗯,我聽著呢,你說?!?/p>
對面沉默,電噪聲和隱約的嘆息傳人耳膜。
“女朋友跟我分手了,七年的感情說散就散。我很難受,可是不能說……拼命工作都是為了她,現在她走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原來顧北辰在上海某家投行工作,每天忙到凌晨,忽視了女朋友,感情在茶飯之間緩慢崩塌,他毫無察覺,直到女朋友離開才追悔莫及。更要命的是,工作逼得他將情緒管理得一絲不茍,所有情感出口都被堵得嚴絲合縫。
“客戶絕不會信任情緒不穩定的人?!彼f。
顧北辰似乎不需要和我交談,只是把我當作一個傾訴對象。他細碎又沒有邏輯地聊著生活、工作中的委屈和不快。四個小時很快過去,顧北辰發了額外的紅包,直白地表示,非常感謝我,已經很久沒人這樣聽他說話了,希望以后常和我聊天。
掛掉電話,我有點茫然。沒想到,這樣一位精英人士也有感性脆弱的一面。白天,他是朋友圈里無懈可擊的職場精英。深夜,他在電話里卸下偽裝,露出傷疤。畢竟,誰也沒必要對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表演。
他只是一個被生活壓得需要喘息的人。
三
元旦前夕,我接到一位母親的訂單。
最初,她在帖子下面評論:“我不會用這個軟件,麻煩告訴我,如何私聊你?”
她的頭像是一個女孩子的自拍,笑容燦爛,眉眼彎彎,主頁個性簽名寫著“女兒,媽媽想你”。我還沒來得及回復,她又發來另一條留言:“你和我女兒年紀差不多,我能聽聽你的聲音嗎?”
我回:“可以的,您拍下就好,您前面還有兩個人?!?/p>
兩個小時后,我給她發信息。她秒回,看來一直守在手機前。電話接通,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鄉音濃重。簡單的開場白后,我忍不住問:“您是不是陽泉人?”
她愣了一下,驚喜道:“我是哩!”
聽到鄉音,我也興奮起來,兩人開始用陽泉話交談。誰知沒說兩句,對面的聲音就帶上了哭腔?!澳愫臀议|女太像了,她也喜歡穿粉色的半袖……”說到這里止不住地抽噎起來。我有點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問她出什么事了。
她的哽咽把故事攪碎成零散的片段。
2000年年初,陽泉市下崗大潮,不少國有工廠倒閉,職工拿了補償金另謀生路。她和丈夫雙雙下崗,南下打工,把年幼的女兒留給母親撫養。多年來聚少離多,夫妻缺席了女兒生命中重要的成長時刻。女兒高三時,夫妻倆決定把開在杭州的早餐店盤掉,回到陽泉團聚。
老天和他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我閨女那段時間胃疼,疼得滿地打滾。我和她爸覺得學校的伙食跟不上,吃出胃病來了,就給她送飯。沒想到過了幾天,她開始吐血。我和她爸慌了,趕緊去市醫院檢查。醫生說她已經是胃癌晚期了。”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失聲痛哭。
隨著她的哭聲,我的心也疼起來。
“我羨慕你爸媽能有你這么好的閨女,我后悔去了南方,沒有守在她身邊,是我虧欠了她,是我對不起她?!?/p>
我喉嚨發澀,鼻腔脹痛。不光是因為她女兒去世,還因為我自幼父母離異,媽媽遠嫁湖南,每年過生日的時候才能見一面。離開媽媽的十八年里,我一直懷疑媽媽對自己是否沒有親情,只有生母這一份責任。在她的哭泣聲里,我恍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并不正確。我說:“您女兒也不會希望您這么難過。她一定希望您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過接下來的日子。”
她說:“閨女,大姐有一個請求,你能叫我一聲媽嗎?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再聽最后一次……”說著聲音顫抖。
世界如此之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悲喜。樹洞聊天就像是鑿壁偷光,我接起電話,得到光,也給予光,即使只有短暫的幾十分鐘而已。
我調整一下情緒,盡量控制哽咽的聲音說:“您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健健康康,不要掛念我,不要擔心我。媽。”電話掛斷,眼淚抑制不住地涌出來。我從手機里翻出很久以前的照片,放大照片,怔怔地看著。
那是一張用手機拍下的紙質照片,像素很低,模糊不清。畫面里有個白白凈凈的圓臉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站在花壇旁邊。女孩看女人,眼睛閃著光。
(朱權利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圖/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