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家三島由紀夫與武士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本文主要以他1956年開始連載的小說《金閣寺》為藍本,從日本人的審美意識、生死觀以及恥感意識這三個方面來探索書中所折射出的武士道精神。
關鍵詞:武士道;金閣寺;審美意識;無常;恥感文化
一、武士道精神的產生與發展
要論武士道精神,就離不開武士這一群體。那么,武士是如何產生的呢?學者們普遍認為是在平安時代,朝廷為了增加稅收,頒布了一系列的土地制度,例如《三世一身法》、《墾田永世私財法》等,鼓勵農民開墾荒地并為本人所得。然而,許多農民好不容易開墾出來的田地卻被強盜所奪走。無力保護自己土地的農民于是紛紛把地獻給一些神社、寺廟、豪族以投靠他們。這些豪族、寺社的領地大肆擴張,并且他們還擁有“不輸不入”的特權,既不用向朝廷納稅,也有權拒絕朝廷官員插手莊園事宜,導致皇權旁落。因此,朝廷與莊園主之間的矛盾日益加劇,地方之間的斗爭也接連不斷,各方為了保護自己的領地相繼武裝起來。這些武裝集團逐漸發展壯大,其中最大的兩支隊伍就是擁有皇室血脈的平氏和源氏。壯大起來的武士架空天皇近700年,分別建立了鐮倉、室町、德川三個幕府。他們不僅構建了強大的武裝力量和嚴密的政治體制,同時武士所獨有的倫理、名譽意識也在歷史長流中逐步成型并不斷完善,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即“武士道”。隨著西方列強的侵入,日本的鎖國政策完全瓦解,武士這一角色由于無法順應時代而從歷史舞臺消失。武士道作為武士的行為準則,本該隨著武士時代的落幕而消亡。然而,在之后的對外侵略戰爭中,武士道仍然是日本軍人的信仰依托。在二戰期間,它甚至成為了全民之道。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武士道亦如此。受武士道影響的日本人勇敢、堅忍、勤勞、有凝聚力,但同時也使得他們崇拜強權、缺乏個性、輕視生命等。雖然武士已不復存在,但武士道精神至今仍深深影響著日本人的價值觀、行為準則甚至審美意識。
二、三島由紀夫與《金閣寺》
1.三島由紀夫是何人?
三島由紀夫(1925-1970),既是天才,也是怪胎。作為小說家,他的文字優美、神秘、富有感染力,曾經兩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被譽為是“日本的海明威”。但同時,他也是一個極端瘋狂的武士道崇拜者和愛國主義者。1945年,三島由紀夫被應征入伍,但是由于重感冒被誤診為肺炎而沒有奔赴戰場。同年日本戰敗,加上好朋友自殺與妹妹因病去世,他經歷了一連串的沉重打擊。三島由紀夫對于戰后日本為美國馬首是瞻以及和平憲法的簽訂異常憤怒,他認為日本理應擁有自己的軍隊并且要為天皇而戰。他偷偷地集結自己的武裝部隊并且于1970年底挾持日本陸上自衛隊東部總監部師團長為人質欲發動兵變卻失敗,絕望的三島由紀夫隨即切腹自殺。
2.金閣寺的前世今生
歷史上的金閣寺是室町時代第三代同時也是最著名的將軍足利義滿命人所建。建成之初被稱為“北山第”,分別由一層公家風格的寢殿造、二層武家風格的武家造、三層傳統寺院風格的禪宗樣組成,后改名為“鹿苑院”,今日多以“金閣寺”稱之。金閣寺融合公卿、武士、禪宗文化為一體,是歷史文化的瑰寶,1994年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金閣寺的舍利殿于1950年被一名年輕的見習僧人防火燒毀(1955年重建),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便是以此為藍本來創作的。
三、小說《金閣寺》中所折射的武士道精神
三島由紀夫于1956年開始連載小說《金閣寺》。書中的主人公溝口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半島上,父親是島上寺廟的住持。溝口家境貧寒,相貌丑陋,還伴有口吃的毛病。除此之外,幼時的他還親眼目睹母親出軌,一系列的童年不幸造就了他內向自卑的性格。在溝口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常給他描述金閣寺之美,去往金閣是他長久的夢想。在父親死后,溝口便跟隨金閣寺的住持成為了寺院弟子。日日面對美麗高貴的金閣寺,溝口愈發覺得自己丑陋邪惡,他漸漸開始幻想只有金閣被毀,他才能與美歸屬在同一維度。金閣一直佇立在溝口與人生(特別是女人)之間,一次次地讓他的希望化為烏有。小說的最后,溝口原本打算與金閣同歸于盡,但在燒毀金閣之后,隔在他與現世之間的阻礙也隨之消失,于是他選擇繼續活下去。
1.日本人的審美意識-轉瞬即逝的美
瘦弱且口吃的溝口也許很難與武士的形象聯系起來,但是兩者卻有著驚人類似的審美觀-對轉瞬即逝的美的崇拜。如果讓不太了解武士道的人任意選擇一物來與武士類比,也許好多人會選擇譬如洪水猛獸之類的東西。但在日本文化中,最常用來比喻武士的東西卻是櫻花。為什么是外表柔弱嬌美的櫻花?原因之一是因為櫻花單片來看并不驚艷,但成群在一起卻無比壯觀美麗。這一點與武士注重共性與集團主義是相通的。另一原因則是因為櫻花的花期特別短,每一片櫻花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燃燒綻放自己,之后就毫無眷戀地凋落。日本武士的價值觀亦如此。武士征戰沙場,生死無常。對于他們來說,如果能發揮最大的人生價值,如果生命能在達到最耀眼的巔峰時刻即消逝,這樣的悲壯反而是一種極致的美。因此,比起滿開的櫻花,日本人更加欣賞的是落櫻之美。這就是三島由紀夫同時也是日本人的櫻花情結。
《金閣寺》中的多處情節都印證了這一審美觀,或明示或暗示。小說的主線火燒金閣寺正是如此。《金閣寺》的故事背景是二戰期間。當溝口腦海中初次冒出金閣也許會在空襲中被毀這一想法時,他的心理活動是:“金閣身上的悲劇性的美比以往更加濃烈。”比起金閣會永恒地佇立在那里,短暫即逝的美才更加迷人。他認為只有這“美好的一切不久都將化為灰燼……現實中的金閣轉而化為了不遜色于想象中的金閣之美的存在。”小說中不止一次用“絕對”、“永恒”等詞來描繪金閣,因此,當日本宣布戰敗,金閣卻仍舊完好無損,溝口感覺再次被金閣拒之門外,于是逐漸萌生了火燒金閣的念頭。在下此決心后,溝口日常的一切都變得輕松自在,他甚至覺得火燒金閣是“富有教育價值的行為”。
小說里描述溝口的好友柏木為何喜歡吹奏尺八和插畫,卻厭惡建筑和文學的原因也是給出的相同解釋:因為建筑如金閣會永恒存在,這樣的存在是傲慢而疏遠生命的。而音樂只會在吹奏出的瞬間停留,插花也會數日即枯萎,這樣不可重現的東西才是轉瞬即逝、貼近生命的美。
小說開頭登場的女性有為子,出生于富裕的家庭,相貌美麗,待人傲慢,溝口終日沉溺于對她肉體的幻想中。某海軍逃兵躲進村子,有為子與之相愛并懷孕。而后憲兵逼問其行蹤,當有為子決定背叛愛人時,溝口是這么形容她的表情的:“有為子的臉龐如此般美麗的瞬間,無論是在她的一生還是作為旁觀者的我的一生中,都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描述都是在強調稍縱即逝、不可復制的審美意識。
2. 日本人的生死觀-無常
禪宗是日本武士的宗教。所謂“無常者,即佛性也”,“無常”是研究禪宗時經常會聽到的一個詞。武士道,就是對死的覺悟。因為武士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他們必然就要切斷對生存的執念。武士是以死來求生的,在他們看來,死是無常的,生與死是相通的,徹底的死才能成就永恒的生。日本人之所以沉醉于落櫻之美以及他們的輕生意識都是來源于這種無常觀。《金閣寺》中有兩處死亡可以與“無常”相呼應:一是金閣之死,二是南泉斬貓中的貓之死。
我們其實可以把金閣看成是武士道精神的象征,它是最崇高的、是武士能為之奉獻一切的。然而日本戰敗了,不破的神話被硬生生地打碎。與其讓金閣寺像戰前那樣若無其事地永世佇立在那里,還不如讓它毀滅,因為只有在毀滅后它才能真正地不朽。從這個角度來看,火燒金閣寺也可以看作是對武士道精神的獻祭。三島由紀夫借溝口之手燒毀了金閣寺,成就了武士道精神的純碎與永恒。在現實世界中,三島采取切腹這樣極端的方式來了結自己的生命,同樣也是一種獻祭。
書中數次提及的南泉斬貓的故事亦是如此。無意間闖入山寺的小貓導致東西兩堂的對立,兩方都欲把貓據為己有,于是南泉禪師遂斬貓而棄之。柏木后來補充道被斬殺的貓是美得具有魔性的,“……美不會斷根。即使貓死了,或許貓的美卻不會死”。 從這里可以看出,日本人的生死觀與他們的審美意識也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這樣的毀滅與無常背后隱藏著日本人難以名狀的情愫,似疼痛又似快感。
武士之所以好飲茶,正是因為茶道里有“禪茶一味”這一說法,即茶道和禪宗的精神境界是相通的。日本人尤其偏愛茶室。日本古代的禪僧階層其實是位于文化的最頂端,茶室在意境上也是高于貴族的宅院的,它是一種更上流的追求。四疊半榻榻米的茶室里,除了茶具、字畫、花朵之外,沒有多余裝飾。茶室的建筑材料基本是竹子、茅草一類毫無份量東西,比起古羅馬屹立千年不倒的萬神廟,氣勢恢宏的東大寺甚至金閣寺,日本人其實更加偏愛這種脆弱柔美的、只能短暫存在的建筑物。因為這樣的意境恰好能與禪宗的無常觀相聯。
3.日本人的恥感意識
武士道講究“名忠勇義禮誠克仁”,這里把“名”擺在首位。“名”即“名譽”,丟失名譽就是蒙受恥辱,這對于武士來說是無法容忍的事情。為了保全名譽,他們會嚴以律己、奮發蹈厲,但同時他們也缺乏絕對的價值觀念和善惡意識。恥感文化與西方國家的罪感文化是相對的。罪感文化下的人內心就有一桿天秤,這桿天秤會告訴他們什么是對與錯、善與惡,因此他們不用過多去在意別人的目光和看法。相比起來,恥感文化下的人行為處事會比較消極被動,會以他人的眼光和集團的利益為導向。盡管武士道深受儒家影響,江戶時代的武士們也會在工作之余大量閱讀儒家書籍,可儒家是把“仁”擺在首位的,這和武士道思想有著根本不同。
《金閣寺》中的幾處描寫都能反映出這樣的恥感文化:溝口對有為子肉體的迷戀日積月累直到最終無法壓抑之時,某日拂曉他埋伏在有為子上班的必經之路上,還不待他有任何實質性舉動,有為子就對他進行了一番冷嘲熱諷。之后有為子的告發更是讓本就自卑的溝口無地自容。“我不分晝夜地詛咒有為子死,詛咒見證我恥辱的人盡數消失。只要沒了證人,恥辱也就從這世上被斬草除根了吧。”小說中反復出現恥辱一詞,對溝口的內心也進行了深刻精辟的刻畫。與之相對應,在小說的另一處,溝口被洋人士兵要求踹娼婦的肚子而導致其流產,而后娼婦來寺院要求賠償,他卻心生竊喜。他竊喜的原因是“沒有目擊者,沒有證人”。 從這些描述我們都能看出他人的批判質疑的目光是如何使溝口不安與煎熬的。
武士道思想扎根于日本人心中,日本人行為的方方面面都受其影響。日語中有一個詞叫“世間體”。這個詞如果譯成中文就是“面子”,但日語的“世間體”與中文的“面子”卻不能完全對等。中國人好面子,比如朋友聚會時我們會搶著買單、不會輕易承認技不如人等等。這樣的“面子”是向別人展示自己。而日本人的“世間體”更多的是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他們在多數時候都會謹小慎微,一旦出現偏差,喪失了“世間體”,就會產生恥辱的感覺。小到在公共場合發出噪音影響他人,大到工作出現失誤而讓團體或公司蒙羞,日本人的內心都會是十分焦慮痛苦的。當然,文化無所謂優劣,不管是恥感文化或是罪感文化、“世間體”或是“面子”,都有其精華與糟粕之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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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余艾潔,湖北經濟學院外國語學院 日語教師,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