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琴賦》中“和”的審美意識探究

內容摘要：中國古代有著繁多紛雜的各類琴賦，其追求“琴境”、“心境”等的融會貫通、對社會、自然、人生的諸般感悟、以及對“和”這一審美理念的深刻思索，對學習中國文學及文化的日本古代文人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本文通過細讀文本、斟字酌句，對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代表文人紀長谷雄的《風中琴賦》中、集中表現(xiàn)的“琴”與“風”的關系進行分析與梳理，從兩者意象與契合關系進一步探討“琴境”與“心境”之“和”，研究文本中“琴”、“風”、“人”三者統(tǒng)一，及其對“和”這一審美意識的再創(chuàng)造和理念的延伸。

關鍵詞：紀長谷雄 《風中琴賦》 《本朝文粹》 “和” 審美意識

1.引言

日本漢文學深受中國文學及文化影響，作為其代表之一的《本朝文粹》，收錄了自日本平安時代初期起至后一條天皇時期約200余年間的優(yōu)秀漢詩文，不僅對后世“和漢混交文”的產(chǎn)生及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而且在研究中國文學對日本的影響與傳播等方面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該詩文集中所收錄漢詩文的形式與內容多樣，但《賦》這一類中以音樂為題材的僅有一篇，即紀長谷雄的《風中琴賦》。因資料有限，中日學者對其研究甚少;即便有，也只在作家論或其他研究論述中，順便將其與《論語》、中國魏晉時期《文選》中所載的嵇康《琴賦》進行比較，且多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紀長谷雄身為日本平安時代初期著名文人，其對中國漢文學的接受及其輸出，對推動漢文學在日本的傳播與發(fā)展發(fā)揮著巨大作用。研究探討中國文學文化在他國之輸出、影響、流變，是符合當今時代發(fā)展要求、探討中國文化走出去及尋根中國文化的重要任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2.“琴”與“風”的共鳴機制原理

《風中琴賦》開篇第一句“有琴于是，成韻乎風”謀篇布局，為全詩文奠定了基調，簡明扼要地將貫穿全文的“琴”與“風”事先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也為下文埋下了伏筆。接下來，作者給“琴”與“風”都下了定義，“琴者納正之器，風者通和之府”，說明了琴的“中空”構造與“風”的“成韻”原理。我們知道，隨著古琴的發(fā)展，盡管行制樣式不斷發(fā)生改變，但其內部構造是一脈相承的，簡單來說就是由兩木板相合而成、具有中空結構的共鳴箱，琴弦中通穿過繞在琴軫上①。據(jù)《梅庵琴譜》上卷《琴論》載，琴腹諸名說中談到“近岳界處為聲池。直對龍池除處稍高者為納音……腹中設天地二柱，天圓而地方，天柱位三徽四徽間，地柱位八徽九徽間”，“岳山”是琴的最高部位，“龍池”是琴腹底部較大的呈長方形的出音孔，在整個琴體中，琴腹發(fā)揮了十分關鍵的作用，“共鳴腔”的物理構造也為它的音長與悠遠奠定了基礎②。

這么一來，“風”的成韻原理就與古琴發(fā)聲原理相一致，即需“共鳴腔”產(chǎn)生振動。但事實上，除了“共鳴腔”作用外，還需要琴面與琴底共同參與振動，整個琴體形成一個整體的。由于本文目的不是專門討論古琴構造與發(fā)聲原理，所以這里暫不考慮琴面與琴底的作用，不將三者割裂開，而是將其作為一個整體、作為“共鳴腔”的一部分來思考，更有助于我們對文章的理解。那么，作為與“共鳴腔”關系密切的兩者，一個是“共鳴腔”本身的一部分，即客體“琴”，另一個是作用在“共鳴腔”上的主體“風”，琴韻作為其整體機制作用下產(chǎn)生的“結果”，是“琴”與“風”共鳴協(xié)調的體現(xiàn)。文中“和而不同”、“故契起滅于感否，致合應于虛無”的描述也佐證了這一點。也正因如此，才會有下文“靜室無人，疑榮期之猶在。空堂有語，訝師襄之偷臨”的神奇體驗。

3.文中“琴”“風”意象細讀

了解了琴與風的“成韻”原理，我們也就能夠明白“琴之心”與“琴者納正之器”的含義。但事實上，琴本無心，既內部中空，何來有“心”一說？那這里除了代表“琴”自身的含義外，必定有所指，且是一個擬人化的指代。我們也許能從它下文的引用及用典中找到答案。全文共有8處引用，或是歷史人物，或是琴曲牌名，體現(xiàn)了紀長谷雄對中國文化的吸收與消化，如下一一解說。經(jīng)查閱，“榮期”指榮啟期，春秋郕國人，“師襄”是春秋魯國樂官，兩人皆為精通音律之人③。在這里是借“榮期”“師襄”二人暗指琴藝之高超、琴韻之優(yōu)美，同時也為前一句問句“矧乎激聲只生乎彼契，逸響不系乎我心”做出了解釋與回答，即我心跟隨著美妙音樂（飛舞、跳動），是美妙音樂進入我內心的表現(xiàn)，不正與前文“琴之心，待而無厭”相呼應么？“我”一直在等待著美妙樂曲的出現(xiàn)，如今終于等到了它。琴之心，不外乎“我”之心。緊接著，“明君”指王昭君，在京劇劇本《昭君出塞》中，“風入松”是王昭君的詞牌名④，而“列子”指的是戰(zhàn)國前期道家代表人物列子，對音樂亦頗有研究，其在《列子·湯問》中以伯牙鐘子期的故事喻高山流水難遇知音，文中“流水”一詞即指此，又列子本人走起路來健步如飛，此處指琴音裊裊、琴聲悠長。此句與前一句假設搭配，是指若彈琴之人心亂了，彈出來的音樂也并不會好聽，覓不到賞識的知音不說，還會玷污了曾經(jīng)彈這曲之人的名聲和耳朵。在這里，“風”就是那個知音，“惡乎往而不諧”“惡乎在而不應”正是強調“風”對琴的重要作用——產(chǎn)生和諧美妙的樂曲。“別鶴”“雙鳳”同為樂府琴曲名⑤。后以“梁父”喻仁行仁道之正氣⑥，借“楚妃”揚仁政大義之美德⑦。此二者與前文“琴者納正之器，風者通和之府”、“加君子之德”、“防庶人之淫”相呼應，表明了作者對仁行義德之向往，是琴之心，即“我”之心所渴望擁有的。“至如彼假噫氣之余力，掃焦尾之殘燼。不期而會，少女交語于七弦，有類而求”，“風”有好有壞，只有好的“風”才能襄助“我”一起共譜美麗華章，也就是齊同并進、共施仁義道德。這么一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紀長谷雄在一篇文章中大篇幅敘述琴、風之和諧，其實就是在用音樂講述仁義道德的重要性，提倡的就是一種“和”的價值理念。

4.“和”之統(tǒng)一

4.1琴與風之契合

正如上文所提，在一個有著精細復雜構造的琴體中，“琴”與“風”能通過共鳴機制產(chǎn)生琴韻，這是從它們合作共鳴的物理原理上看琴與風的契合。而通過文本細讀，聯(lián)系上下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琴”與“風”除了可以代表它們自己本身外，還暗指了“我”與“知音人”（志同道合之人）。并通過闡述“風”對“琴”的重要性及兩者合作才能發(fā)出美妙音樂，才能使琴聲更為悠遠悠長，才會有“入松易亂”、“流水不歸”、“休竅如無”、“眾籟仍有”的琴聲的傳達力和穿透力，來暗指與“我”同樣秉持仁德之心的人的必需性，以及普及仁義道德之風的重要性，從而抒發(fā)我對志同道合之人的渴望、對仁義正氣的呼吁和對美好社會的向往。

4.2琴心合一

琴在我國自古以來就有著豐富悠久的歷史。從我國傳統(tǒng)文化來看，“琴”自身處處皆是“和”。無論是從外形來看的“琴體似人身說”或“天地說”，還是從結構來看的“五行五音說”，抑或是體現(xiàn)著濃厚儒家、道家思想的琴體各個部件的起名方式及寓意，都展現(xiàn)了對“和”的美好心愿和向往，對“和而不同”理念的追求。這種琴文化隨著琴一起由遣唐使帶到日本，在異域他國逐漸扎根、不斷發(fā)展，所以我們能夠推己及人，通過探討我國琴的文化內涵來類比日本琴文化理念。但他鄉(xiāng)的琴文化是否就與我國完全一致呢？在傳入日本后對其文化內涵是否做了其他補充和發(fā)展？本文的“和而不同”又有哪些差異呢？

“和”在《說文解字》中指音之間的應和，體現(xiàn)了音樂本質。在《論語》中，子曰“君子和而不同”，這種多樣性的統(tǒng)一思想后被世人及學者賦予多方面解讀和現(xiàn)實思考，其中在音樂方面，被認為“宮商角徵羽”五音配合方可達到上等美樂⑧。這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一種儒家的“和合”思想，體現(xiàn)在“琴”上即是一種“和合”的音樂觀，與本文的“和而不同”相一致。此外本文中“故契起滅于感否，致合應于虛無”、“無別于大音小音”也包含了“虛實相生”的佛家音樂觀與“大音希聲”、追求無為的自然之音的道家音樂觀。前文已經(jīng)說過，“琴心”即“我心”，“琴道”既是儒道釋的辯證統(tǒng)一，那么“琴道”即是“人道”，做人做事自然也離不開這三者。紀長谷雄將儒道釋三者統(tǒng)一的“琴道觀”融合在本文中，并上升到“人道”“心道”，主張做人做事亦要如音樂一樣，“自然而變宮變徵，無別于大音小音”、“隨于一時之吹，不隨于新舊之譜。任乎八節(jié)之弄，不任乎律呂之聲”，追求“自然”、不受拘束，追求個人意志的獨立。要與周圍人求同存異，修身養(yǎng)性、提高自身修養(yǎng)品德，以“琴境”化“心境”，以“琴風和諧”致“心之歸一”，是對“為人之道”、“提升自我”的要求，對“本我”的哲學思辨，從而做一個有仁義道德、對社會有幫助的人。這不僅表明了他的人生觀與仕途觀，也是他“虛”“清”審美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更側面展現(xiàn)出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消化吸收，以及以“和”會友、治世的偉大抱負。

4.3自我、他我、人與自然之和諧

另一方面，琴風契合、琴心合一是自我、他我在“和”的思想理念上的集中體現(xiàn)，宏觀上是對“我”與外部環(huán)境關系的思考，在哲學上表現(xiàn)為人與自然和諧辯證統(tǒng)一。

如同在前文中敘述的那樣，在本篇《風中琴賦》中，“琴韻”是“風”與“琴”共同作用的結果，而“琴心”即“人心”，那么琴韻的產(chǎn)生不僅有“風”的引導，還要有“彈琴人”的客觀存在及其情感意識的主觀參與。如“自東自西”、“乍斷乍續(xù)”、“琴得風而危弦彌緊，風加琴而苦調更清”，看似是在講琴風之間的相互作用及影響，實質上包含了“彈琴人”的客觀存在，體現(xiàn)的是“彈琴人”的思想情感。“風”本是無色無味、沒有任何情感色彩的事物，但紀長谷雄筆下的“風”卻是充滿“凄冷”、“凄清”、“苦澀”色彩。且縱觀全文，本篇詩文特意將彈琴之人的主體性隱藏，而突出、甚至有意夸大“風”的主體性，使“凄”更“凄”、“清”更“清”，或許也是想以景語訴諸情語，以“風”之凄清抒發(fā)自己對同道之人及仁義道德之風、和諧社會氛圍的美好向往。這表現(xiàn)了琴者將心中所愿寄望于悠揚悠遠的琴音，望其如“列子之乘”一般可以把心愿傳達給遠方知音的美好向往，另一方面，也表達了仁義之風可以如向外彌散、悠揚不絕的琴音一般早日普撒大地的美好期許，最終達到人與人、人與社會之“和”的理想高度。

此外，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矧乎激聲只生乎彼契，逸響不系乎我心”，產(chǎn)生的“琴韻”向外彌散能夠被彈琴者和周圍人聽到，人們根據(jù)曲聲亦會產(chǎn)生各種復雜的情感，彈琴者也會因聽到自己的琴音而使自身情感發(fā)生改變，這種改變最后也許又會體現(xiàn)在琴韻之上。“琴得風而危弦彌緊，風加琴而苦調更清”，琴韻之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體現(xiàn)了道家“道法之自然”與佛家“虛無”“因果往復”的思想，也是本文中“致合應于虛無”的集中體現(xiàn)。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琴韻之起滅有如世間萬物之生死，道盡世間萬物之輪回。一把琴、一首曲仿佛就是一場人生、一次輪回。而作者想表達的，即是在這有限的時間里，于自我，需修身養(yǎng)性、提升修養(yǎng)品德;于他人，施行仁義、以德示人、遵信守義;于社會，以身作則，同志同道合之人一起營造社會良好風氣;于仕途，以德行治天下，以“和”治世，上行下效。

短短一篇《風中琴賦》，以“琴”、“風”兩物講述諸般道理，展現(xiàn)作者人生觀、價值觀與治世觀，是其“和”的審美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表達了作者對“和”的至善至美的美好追求與向往。作者用大量筆墨展現(xiàn)對“自我”之和與“他我”之和的追求，而在治世之道上僅在最后寥寥幾筆帶過，收筆顯得倉促。但總體來說與我國同類型的琴賦琴文相比較，如與嵇康《琴賦》相比，本文在與自我、他人、自然之和諧的情感的抒發(fā)及表達方式、文體風格等方面，有著借鑒他國文化且不失本國特色的較為不同的體現(xiàn)，兩者各有所長，關于此留待今后做比較研究時再細細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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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董悅，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