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劉震云的小說《手機》不僅從口耳相傳、固定電話和便攜手機的發展角度呈現了技術物對現代人言語方式的影響,小說更從根本上關注了技術物與人類相處的問題。本文著重從技術物與人的欲望共同構建的空間入手對小說進行文本分析,以此認識技術物如何影響人類,同時借助拉圖爾的理論來重新審視現代社會中技術物與人的關系。
關鍵詞:《手機》 技術物 欲望 空間
電話或手機逐漸取代了傳統的口耳相傳,也在改變傳統的言語方式。在劉震云的小說《手機》中,講述了主人公嚴守一與不同的幾位女性之間的愛恨關系,固定電話、便攜手機及口耳相傳的方式在幾個小故事中呈現不一樣的情節。劉震云將原本長時段的技術物發展通過兩代人的方式呈現出來,通過性欲與這些技術物的關系,發現技術物改變了人的欲望表達方式,公共與私人的界限被重建,現代人也在以新的方式去認識技術物和自身。
本文按照小說的章節順序認識固定電話、便攜手機及口耳相傳的技術物對公共與私人空間的重構,以此影響人的欲望表達方式,最后進入技術物所形成的虛擬空間對社會與自然重新轉譯的語境來認識現代社會中技術物與人的關系。
一、固定電話——固定空間里的電話與性欲
劉震云在第一章講述了青春時期的嚴守一與呂桂花的故事,呂桂花是嚴守一青春期性喚醒的對象,為了給遠在三礦的丈夫牛三斤打個電話詢問何時回家,她讓嚴守一載著她去鎮上郵局打電話。雖然是兩人一起去,但是呂桂花卻讓嚴守一幫忙詢問。呂桂花為什么要詢問何時回家?為什么又讓嚴守一幫忙詢問呢?這和電話有什么關系?
呂桂花剛嫁給牛三斤才十天半月,牛三斤就前往三礦工作幾個月不曾回來。二十歲的呂桂花在這幾個月中,與幾個十幾歲的小伙子們混到熟悉,這幾個“嚴守一”般大的小伙們在呂桂花的影響下,喚醒了青春期,劉震云寫道:“1969年,因為呂桂花的到來,嚴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a相對而言,呂桂花本身也處于青春與性欲的時期,對牛三斤的想念帶有性欲需求的色彩,這通電話具有私密的性欲特點。
那為什么又讓嚴守一幫忙詢問呢?這和電話有什么關系?這時候的電話還是新事物,全鎮也只有一臺手搖電話,其實是一個半成熟的通訊工具。為了打一個電話,人們都需要在郵局排隊交費使用。當時看守電話的老牛有一段有意思的表述:
老牛:“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電話累了一上午,也該歇歇了。”……老牛看嚴守一,從屁股蛋兒上摘下一串鑰匙,欲開電話匣子上的大鎖。突然又停住:“那也不成,我得聽尚所長的。一到下班,親爹也不能打電話!” b
電話會累嗎?電話需要上鎖嗎?固定電話在此處具有強烈的權力色彩,它的所有權是公有集體,而實際掌控使用權的是老牛這個接話員,老牛為這部電話帶來強烈的男性集權的特點。其次,固定電話所使用的場所是一個公開的場所,所有的客戶圍繞著它。最后,使用電話的女性不是本人去傳遞,而是通過掌管者老牛使用。通過固定電話的幾個特點,構建出了一個奇妙的場景:在一個公開擁擠的場合,電話被掌控在集體的權威代表手中,需要使用的女性在傳達性隱喻的時候,需要借助某個男性代勞,才能實現性欲信息隱秘地傳達。它呈現出一個在公共空間里私密的性欲空間被擠壓到邊緣,同時喧鬧的公共場所又為性欲的濃濃細語留有余地。固定電話雖然具有現代的通訊技術,實現了訊息的遠距離傳輸,但是卻有強烈的落后性質。在此時的性欲是私密、羞恥和卑微的存在,它無法與電話發生直接的聯系,無法在公共場合去索求和詢問,性欲在此時也是被視為羞恥而不可言的。因此,性欲與固定電話之間是一個間接聯系的狀態,電話所處的公共空間一邊在排斥性欲的進入,同時人又可以通過電話隱秘地進入某個虛擬空間,這個虛擬空間也隨著手機的到來而得到擴張。
二、便攜手機——游離空間的性欲
第二章到了主人公嚴守一成年之時,手機技術逐漸成熟,與性欲發生的空間就更為復雜。性欲越發明顯成為主題,男主人公嚴守一在于文娟、伍月和沈雪三個女人中不斷徘徊與糾纏,也在不同空間不停輾轉。便攜手機創造了在公共空間中進行私密通話、在私密空間進行公共通話的可能,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的交合在小說中形成了幾個有趣而復雜的場景。
場景一:嚴守一與伍月在樹叢中私會,接聽妻子于文娟的電話。在這個場景中,嚴守一與伍月所處的是私密的幽會空間,手機將于文娟與嚴守一維持在一個公共的或公開的通話空間。在這個場景中,私密空間比公共空間有更大的知情范圍,它像在黑暗里能夠看到燈一樣,但是燈無法看到黑暗。手機在私密空間中創造了一個虛擬空間,它可以在私密空間里肆無忌憚地呈現在公共空間外,能夠讓嚴守一安全地生存。
場景二:嚴守一與于文娟在家中對峙,接聽費墨和伍月的電話。在這個場景中,嚴守一與于文娟所處的是公共空間,接踵而來的每個電話與短信,是私密空間,手機強行將私密空間捅入了公共空間,兩個空間的破壁導致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的沖突,更多的是私密空間被公共空間所擠壓和剝光。在這個場景中,手機創造的那個虛擬空間已經回到了公共空間,在虛擬空間中一切都是敞視無秘的。
場景三:嚴守一與沈雪坐火車返鄉,接聽伍月的電話。在這個場景中,與伍月所在的是私密空間,與沈雪所在的是公共空間,但私密空間并非是私密的,手機所創造的虛擬空間與私密空間融合,被公共空間遺棄,公共空間保持著敞視,但是私密空間已經沒有地位和存活的機會。
綜合上面三個場景,便攜手機創造了一個虛擬的空間,它將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的人拉到虛擬空間中,這個空間時真時假,在公共與私密之間徘徊和游離。
這些不僅和便攜手機技術物的特性有關,同時也成為性欲進入的通道。手機是一個私有、可便攜的通話機器,它具有的特點讓這個虛擬空間得以移動和游離。手機是個人私有的物品,成為所有者的延伸,它不僅可以通過手機的外在特征表現所有者的性別及個性,也可以成為所有者藏匿私信和不可告人秘密的工具。手機同時又作為一個通話的機器,與固定電話一樣又有同樣的限制,作為物質的機器,它的使用者和所有者是混淆的,使用者不一定是所有者,它所創造的虛擬空間在某種程度上屬于半公開的,或者說所有者會遭受機器的“背叛”,所藏匿的秘密會被暴露出來,甚至于在手機的背后,還有國家集體的身影,所有的通話記錄都能夠在營業廳查詢,機器留下的痕跡也是性欲留下的痕跡。最后,手機的可便攜可操作讓所有者可以自由開機、關機、通話和設置鈴聲模式,所有者會根據所需所想進行操作,因此手機也蘊藏了所有者的諸多情感意蘊。它還能被放在口袋隨時隨地使用,因此手機也具有自由游離的能力,可以成為性欲進入的通道。性欲曾經在固定電話時期是私密、羞恥和卑微的,發生過性關系的呂桂花被視為“破鞋”“騎過的自行車”,而手機時代的伍月只是被視為“麻煩”,前者已經不被視為一個正當的“人”,后者只是一個中性帶有些許貶義的詞匯。手機的便攜創造的虛擬空間讓私密與公共的邊界可以被消解,性欲就不再只是私密的,可以發生在公開的場所,也可以在私密空間肆意生長。通過便攜手機的虛擬空間,性欲也具有游離的能力。
因此,便攜手機與性欲的結合更為復雜,每個人的手機都與性欲不可分開。手機創造的虛擬空間可以在公共與私密之間游離,性欲也具有游離的通道,在手機的時代,性欲也不再像在落后年代一樣被妖魔化,而開始被大眾接受。便攜手機帶著人的性欲,游走在公共與私密的光與暗之間。
三、口耳相傳——傳遞空間的性欲
小說的第三章是講述嚴守一的爺爺嚴白孩與奶奶嚴朱氏的故事,主要講述讓嚴白孩返鄉成親的消息被幾番周轉,終于得以回家。娶妻成家在某種程度也是具有性隱喻的,如主人公嚴白孩聽到娶妻時的反應:“嚴白孩一開始心焦,后來聽說讓他娶親,心里也不由一動,覺得自己果然大了,身體內有股熱辣在涌動……”c所以,盡管微乎其微,娶妻的消息也成為這場訊息傳遞的性欲物。
娶妻的消息時隔漫長、幾番周轉地傳遞,使得性欲在遙遠的空間傳遞中不斷被挪移損毀。在消息發送的最開始,嚴老對老崔的交代是:“……讓他趕緊回來。十八了,該成家了……年關之前,一定要趕回家,女方等著”,其次是老崔到老胡,再到小羅的交代:“見到人,趕緊讓他回家……反正他家有事,讓他回去”,最后是小羅到嚴白孩的交代:“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讓你接到信,就趕緊回去嗎。” d消息的準確性在時間的漫長、空間的遙遠中損失是不可避免地,也是因為娶妻的性欲隱喻在公共空間本難以正當存在,從消息的發送者開始就被復雜地編碼和捆綁,還帶著家族的權威;在陌生人的相互傳遞中,性欲雖然是在被傳遞,也因此異變成某種家族權威的訊息。
在娶妻消息完成、嚴白孩回家之后,發現原本準備迎娶的妻子讓給了二弟,自己被父親安排娶了原配給老三的妻子。性欲在父親的權威下被逐次地完成了傳遞,被嫁娶的女性成為性欲的隱喻在權威下不斷被挪移和安排。
從現代來看,口耳相傳的方式處于落后的公共空間,它具有強烈的空間感和時間感,性欲在漫長的時間中、遙遠的空間中被權威所綁架和籠罩,最后被按照權威的意愿接受傳遞,在傳遞的過程中,性欲消失得一干二凈。結合之前的固定電話來看,這種古老的公共權威在技術物的初步發展階段依舊存在。
四、技術物——虛擬空間的欲望
從口耳相傳,到固定電話,再到便攜手機,最后構建了一個游離的虛擬空間,人的性欲也代表著人的欲望,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欲望與技術物的虛擬空間關系呈現出一種物的獨特視角。可以發現,手機的虛擬空間如同智能時代的賽博空間,人與物的邊界被消解,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的邊界被抹除,虛擬空間不僅是人的欲望進入方式,更是人的欲望聚集地 。
在某種意義上,手機就是人的欲望,人的欲望也是手機。小說中墨菲曾說:“你們在手機里說了多少廢話和假話?漢語本來是簡潔的,現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機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東西?再這樣鬧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機會變成手雷。” e“秘密”“不可告人的東西”都是人的欲望體現,人的欲望集合在手機中,所有者離不開自己的手機,當失去手機就會擔心欲望被暴露,當欲望產生時,手機也打開了通話頻道。例如,小說主人公嚴守一的欲望在與伍月相處時最為凸顯,“心底最隱秘最臟最亂平時從無說過的話”f,不僅隱藏在嚴守一的內心,還隱藏在他私有的手機中。其次,嚴守一通過手機的鈴聲模式來隱藏自己的欲望,公開的手機是沒有性欲的,而震動和關機則是手機的虛擬通道開啟,人的欲望在通道之中閑逛、徘徊。手機的虛擬空間,和本雅明所說的巴黎拱廊街一樣,外面的街道進入建筑的里面,它也將曾是私密的變為公開,把曾處于公共的挪移到私密當中,它也和路易·菲利普的居室一樣,“不僅是一個世界,而且是一個私人的小寶盒”g,手機不僅是人的欲望世界,也是一個私人的技術人工物。因此,人與物的結合更關鍵的在人的欲望與技術物創造的空間融為一體,或者說技術物與人的欲望之間形成一個平衡的通道,技術物與人的主體都成為行動者,處于相互連接的網絡,人的欲望和技術物的虛擬空間在整個網絡中合理地游離,所謂的公共與私密在網絡中被消失而重建,每個私密之處都是公共所在,每個公共場域都有私密衍生。
技術物的虛擬空間與人的欲望形成了一個新的共同體,面對人——物的結合,也有著不同的態度,有的產生焦慮危機,有的表示抗拒。從馬克思主義理論來看,這是物或機器對人、對社會的異化,是機器裹挾著資本主義的權威對勞動者的操縱和取締;在海德格爾的現象學來看,是感受到技術人工物對人的思考、對人的存在本質帶來的危機;在羅蘭·巴特的《符號帝國》,又將人工物簡化為語言和符號的概念,來消解物給人的壓迫。他們都從人的主體性出發,審視技術物對人的危機而逃避物本身,從根本來說,他們仍處于柏拉圖傳統的再現范疇,試圖圍繞人的主體地位去再現充滿物質的現實世界。某種意義上,他們試圖與嚴守一一樣,小心翼翼地藏匿人的欲望在技術物中。
面對人——物的結合,我們應該如何自處呢?技術物彰顯著它所具有的力量,人并不是唯一的主體,手機這樣的技術物也正在試圖與人平等對話。在面對技術物籠罩而來的空間壓迫時,其實不必驚慌,因為人類始終是處于這樣的空間籠罩下,正如拉圖爾所說的“我們從未現代過”,現代社會的科學技術帶來的現代化進程并不是真正的現代,人類試圖創造各種制度或技術來完成轉譯和尋求合理性,但是自然與社會是超驗而無需創造的,所以所謂“現代技術的危機”其實也從未發生過。手機等技術物與人的欲望相結合并非是恐懼的對象,在某種程度,虛擬空間是物與人的聯結,本身也是對社會與自然的一種轉譯和純化,拉圖爾也是強調這些進行轉譯和純化的擬主體、擬客體不再被遮蔽,使人與物處于共同的網絡之中,弱化人類與非人類的邊界,設想了一個“聚集到一起的物的會議” h。
回到劉震云的小說《手機》,手機已經不只是一個手機,欲望也不只是欲望,它試圖讓讀者注意到曾經冰冷的手機機器,也具有非凡的力量,進而廣之,所有日常生活中的元素和對象都值得關注,尤其是互聯網的興盛以及物聯網的來到,一切的物都將處于網絡之中,虛擬空間已經是常態,人與物相互聯結和影響。從口耳相傳,到固定電話,再到便攜手機,看到人的欲望浮出水面,也能看到技術物的交相輝映。
abcdef劉震云:《手機》,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9頁,第16頁,第250頁,第225—249頁,第109頁,第60頁。
g 〔德〕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7頁。
h 〔法〕魯諾·拉圖爾:《我們從未現代過:對稱性人類學論集》,劉鵬譯,蘇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4頁。
作 者: 舒翔,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2019級碩士,研究方向:文學基本理論。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