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提倡多元化糾紛解決的時代背景下,我國的家事審判改革應運而生。歷經試點、推廣,最終以改革意見的頒布宣告完畢。檢視當下家事審判改革的成效可以發現,實踐成果與改革目標仍存在差距:家事審判改革注重法律技術,家庭倫理關系理論構建不足;特別程序方面以審判為中心,與多元化糾紛解決理念不盡協調;人事制度方面以法官為中心,未能凸顯當事人的主體地位。深化家事審判改革,應當妥善處理家庭倫理關系,落實多元化糾紛解決理念,構建以當事人為中心的司法人事制度。
關鍵詞:家事審判;司法改革;多元化糾紛解決;倫理關系
中圖分類號:D91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3-0082-03
一、問題的提出
在提倡多元化解決糾紛的時代背景下,我國的家事審判改革應運而生。然而在家事審判改革試點時期,婚姻家事案件數量總體上仍在攀升,息訟止訴的目標沒有完全實現,并且出現了家事審判“高反悔率、高難執行率、高再審申請率”的現象。家事審判改革是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以審判為中心在家事審判領域的有益嘗試,但是改革的力度與產出成果大相徑庭。對家事審判改革的實踐反思,不僅是確保改革成果真正落實的應有之意,同時也有利于正確認識我國家庭生態,促進社會和諧。
二、家事審判改革的實踐模式
(一)建立與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社會轉型和經濟的發展,導致糾紛多發和社會關系緊張。近年來,我國進入審判程序的案件逐年增加,尤其是員額制改革后,法官人數銳減,法院總體上呈現出案多人少的工作現狀。為緩解辦案壓力,法院亟需分流進入審判程序的案件。于上世紀中后期興起的ADR運動(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即“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為我國化解案件增長提供了充分借鑒,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可以緩解司法與社會壓力,提供符合情理與實質正義的個別衡平。調解作為解決多元化糾紛的重要措施,在多年的實踐中取得了明顯的成效,我國家事審判改革也著重對調解進行部署。試點法院不僅進行訴前調解,在案件進入到訴訟程序后,法官也可以進行調解。同時,在訴訟進行中,注重動員社會的力量參與家事審判工作,以社會合力妥善解決家事糾紛,吸納退休法官、人民調解員、心理咨詢師等對婚姻關系糾紛進行調解。
在改革過程中,應當建立和完善家事案件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但厘清審判與調解的關系亦是十分重要的。相對而言,審判有相對固定的程序,并且在家事案件中使用適當的職權干預是必要的;而調解程序相對松散,淡化了糾紛解決的技術性要求,甚至具有一定的隨意性、妥協性,尤其是在調解的內容方面,可能比審判內容更加廣泛。審視我國家事審判的制度設計,應當思考是否符合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理念,是否能夠起到分流案件的實際作用。由此,我國家事審判改革應當避免在定位時同時囊括審判與調解,而是應按照訴訟案件和非訴案件分類處理,這樣,可以根據案件的性質和類型在處理時有所側重,適用調解的采用調解方式處理,調解不成采用審判,形成調解為主、審判為輔的原則。
(二)以審判為中心,構建家事案件特別程序
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下討論家事案件的審理,實際上是對民事案件的類型化處理。當前,民事案件分流模式主要有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的訴訟方式;以及非訴訟方式的仲裁、談判等多種糾紛解決機制,這些機制大多以快速解決糾紛或非裁判審理為主要目標。相對于一般民事案件,家事糾紛的獨特性在于涉及情感因素,在裁判技術層面上具有“情、理、法”交融的特點,在事實認定、證據收集等方面也不能視為簡單的民事案件。家事調解的特殊性在于要鼓勵治療型調解,幫助當事人對人際關系進行調整,使其恢復正常。因此不能簡單地類比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以糾紛的快速、經濟解決為目的。在各地的試點中,面對沖動型離婚案件法院大量采用設置“冷靜期”的方式,避免當事人因為沖動作出非理性決定,起到了挽救危機婚姻的良好效果。此外,由于家事案件涉及倫理關系,對于個體言是家庭關系維系的根基,從群體角度而言,也與社會的和諧穩定密切關聯。將家事糾紛起訴到法院,不同于其他民事案件,如果依然強調當事人雙方的平等對抗,夫妻、親子關系可能因此加劇矛盾,在判決結果宣布后導致徹底決裂。但是訴諸法院并不意味著家庭關系徹底破裂,徹底失去挽回的可能性,因為情感帶有情緒性、時段性以及波動性,這為法院采用不同糾紛處理方式提供了很重要的條件。因此相較于訴訟而言,家事案件更適于調解的非訴訟方式處理,這對于貫徹修復性司法理念有很大裨益。因此,家事特別程序必須根據案件的不同類型和性質,采取不同的技術。我國家事審判改革應當明晰家事審判與一般民事審判的雙軌道路,不能簡單套用其他民事案件特別程序建構方案。
(三)以法官為中心,進行人事制度改革
我國家事審判改革中,要注重人事制度的改革,組建具有多種知識背景的審判團隊。一方面,構建特別的法官準入機制,例如委任結過婚的法官擔任審判員;另一方面,各地法院設置了多種司法輔助人員協助處理家事糾紛,例如家事審判員、家事調解員和家庭調查員等。雖然仍存在權責不清、職能范圍模糊等問題,但是也為妥善處理家事糾紛提供了有力的人員保障。
即使在強調多元化解決家事糾紛的觀念下,人事制度改革仍然以法官為中心,主要原因在于糾紛解決的定位沒有擺脫歷史觀念。在我國,調解和審判始終融合在一起,調解程序設置的目的不是為了設置并行于審判的糾紛解決程序,而是為了補充審判程序。在家事糾紛中以審判為中心,在人事改革中以法官為中心,無不體現了這一觀念。實際上,家事糾紛的解決應當將調解的重心從法官轉向社會力量,由有經驗、有閱歷、有專門知識的人發揮創造力。將調解的中心從法官轉向當事人,圍繞當事人提供充足的人事保障。調解相對訴訟,不必嚴格運用規范、嚴肅的國家正式法律制度以及邏輯很強的司法程序,相反,強調商談和對話,程序可以是簡單和隨意的。這樣一來,不僅可以清晰界定家事審判中調解的性質,也能夠避免因地區差異而形成范式各異的人事制度。當然這也并非完全否認法官在家事調解中的作用,家事審判改革中法官應更為復合化、專業化,例如選任有社會學、心理學等復合知識背景的法官,而非片面強調法官的中心地位。
三、家事審判改革實踐之反思
(一)妥善處理家庭倫理關系
我國家事審判改革源于實踐、始于試點,重視情感因素,強調修復危機婚姻的重要性,并提出了諸多切實可行的措施,但是對于當代社會結構和家庭關系的研究和探索是缺失的,并沒有進一步明確危機背后的理論基礎,即妥善處理倫理關系。這意味著婚姻家庭關系不是普通的法律關系,而是涉及以倫理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由于倫理關系的存在,使得親情升華,超越利益、超越情感、超越個人價值本身,形成以倫理關系為基礎的家庭共同體。因此婚姻家庭關系的社會調整往往不能僅僅由法律完成,而是要以倫理規則調整為基礎,融合法律、情感、道德、社會等因素。如果忽略家庭倫理關系,而簡單地根據法律上規定的權利義務關系,尤其是財產的權利義務關系進行處理,那么在處理利益關系明確的案件中,就無法對家庭倫理關系予以調處。
理論界對于倫理關系所引發的家事糾紛的本質和規律缺乏系統和全面的研究,這是導致我國家事審判改革到目前為止難以形成吻合解決這些糾紛所需要的中國智慧的關鍵原因。家事審判改革固然要保護弱勢群體的權益,但這是家事案件處理的價值取向,而不應該作為改革的方向。倫理關系本身在家事糾紛解決中的作用和影響遠遠不及權利義務關系。這并不難理解,只需要處理好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并且給予一定的情感關懷,就能夠充分達到糾紛解決的目的。并且,每個家庭是否存在家庭倫理是不確定的,家庭會由于家庭倫理缺乏導致社會責任淡化,“清官難斷家務事”也是基于此種考量,法官審判工作已然過于繁重,在個案中鉆研倫理關系對糾紛產生的影響,顯然也是不切實際的?!睹穹ǖ洹芬蠛霌P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法院承擔著引導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家庭行為規范的職能。因此,在家事糾紛的處理中,應當更加注重引導社會的婚姻家庭觀念。應當明確的是,在家事案件中考慮倫理并非是提升法律技術的要求,而是彌補法律的不足,在立法未能及時完善的情況下,從理論基礎、社會發展態勢角度予以補位。回到倫理關系與權利義務關系本身,檢視家事審判改革是否成功,考量家事案件糾紛解決是否妥善,關鍵在于經過這些訴訟或是非訴訟的程序,倫理關系是否都被簡化為財產糾紛,倫理因素是否得到倡導和鼓勵。我國家事審判改革不應引導家事糾紛解決成為冰冷的權利義務分配機器,這會導致家庭分裂的趨勢愈演愈烈,而是應當將實際上的不平等,通過司法或多元糾紛解決程序,變成實質上的平等。
(二)落實多元化糾紛的解決理念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了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在刑事訴訟中體現為與偵查主義中心相對應,此舉的目的在于提升刑事案件辦案質量,防止冤假錯案的發生。本釋義顯然與家事案件審理中遇到的問題不相適應,從更廣泛的意義講,由于民事案件數量的增長,世界各國的普遍選擇為探索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分流案件,為法院減負,因此,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在整個民事訴訟制度改革中被提及的次數都相對較少。我國在家事特別程序的構建中強調以審判為中心,其內在邏輯上與多元化糾紛解決的理念貌合神離。多元化糾紛解決,是指由不同性質、功能和形式的糾紛解決方式共同構成的糾紛解決和社會治理系統。在美國,為了緩解法院案件增長的壓力,當事人出于糾紛解決經濟性的考量,采用調解、仲裁、和解、談判、裁決等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ADR),從而達到節約成本,快速解決糾紛的效果。不難看出,多元化糾紛解決的理念實際上與法院審判從誕生之日起即是涇渭分明的。因此,在倡導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技術化背景下,我國家事審判改革應當簡化裁判方式、分流案件,相對減少進入審判階段的家事案件,這才是多元化糾紛解決的應有之意。
誠然,從技術層面講,探索家事糾紛的多元化解決機制固然重要,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避免以往“贏了案件、輸了家庭”的現象重現,避免法庭成為當事人雙方互相指責、互相傷害的戰場。從這個角度而言,家事審判改革的困難之處在于如何在糾紛解決的基礎上,平息雙方的感情爭執,填補家庭由于糾紛帶來的情感傷害。在家事審判中妥善處理糾紛解決與家庭關系修復的關系,其實也是將家事糾紛從“一次性解決”轉化為“根本性解決”的重要體現。從這個意義來看,修復理念的貫徹比強調審判的中心地位更適宜家事審判改革。
(三)構建當事人為中心的人事制度
家事糾紛的復雜性在于,情感因素與利益糾紛混同,但糾紛可能只是積怨的表層體現,“息事”不難,糾紛解決不論是通過訴訟還是非訴訟方式,都可以得到客觀上較為公正的處理,但是“寧人”不易,與親屬間的糾紛可能與法律關聯并不緊密,甚至在審判技術上不值一提,但是如果忽視了感情因素,家庭修復無法達到預設的效果,表面上看糾紛解決、權利義務關系劃分清楚,但是實際上糾紛的解決成為了家庭割裂的最后通牒。我國家事審判中有對當事人情感填補的實踐嘗試,例如在審理過程中播放夫妻結婚紀念日、孩子出生等視頻資料,喚醒當事人對家庭和愛情的渴望,從情感角度引導雙方修復家庭關系,挽救危機婚姻。不論是糾紛解決還是家庭關系修復,最終的主導者都應當回歸當事人本身,只有引導雙方理性妥善處理家庭關系,理性解決家事糾紛,才能夠真正達到家庭和諧、社會和睦的局面。
最高人民法院在改革意見中強調家事審判機構隊伍的專業化建設,考慮到家事案件涉及感情等特殊因素,以法官為中心配備了具備多種知識背景的司法輔助人員,此舉無疑提升了法院處理家事糾紛的能力,但是這些司法輔助人員作為法官專業知識層面的延伸,是面對日益增加的案件壓力的被動選擇,而非從機制上重新思考家事糾紛解決。以法官為中心的模式是將以往處理民事糾紛的混合機制,適用于解決家事糾紛上,但又希望探索多元化的家事糾紛解決機制,造成了人們對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曲解,將其理解為以審判為中心的多種糾紛處理方式。這顯然是對于家事糾紛的定位不準確造成的,家事糾紛是很典型的以倫理關系為基礎的家事關系,比其他社會關系更需要人的情感、人的認識乃至人的犧牲。法官以及司法輔助人員的專業知識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對當事人的引導而非主導,因此在家事糾紛中強調當事人的主體地位是更為妥當的。
四、結語
家事審判的改革應當為社會穩定不遺余力,但是如果不能讓家庭形成穩固的倫理關系,那么糾紛的產生也僅僅是時間問題,社會和諧的目標則無法實現。從這個角度而言,家事審判改革應該引導人民群眾對家庭的定位與功能有更理性的認識,注重家庭倫理關系的構建,當糾紛產生時選擇合適的修復方式,以期從根源上消解家事糾紛,達到社會的和諧穩定與長治久安。從更廣的角度講,不論是家事審判改革,還是其他的社會制度改革,都有其特殊性和獨特的運行規律。要深入進行理論研究,如果無法達到對問題本質的認識,簡單從技術層面應對,往往是無法實現改革的初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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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解天偉(1997—),男,漢族,河北保定人,單位為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民事訴訟法。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