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黃明麗
【摘 要】古詩的學習與鑒賞,往往讓學生望而生畏,“三意品詩”是較好的教學路徑。再現意象,就是“入畫”,整合其信息,讓古詩學習有形象感;厘清意脈,就是“清思”,梳理其結構,讓古詩學習有掌控感;還原意境,就是“會心”,探析其心志,讓古詩學習有品質感。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知,從碎片畫面到整合信息,從淺表分析到深度體悟,促進學生對古詩的理解與建構。
【關鍵詞】古詩教學;再現意象;厘清意脈;還原意境
【作者簡介】劉勇,正高級教師,四川特級教師,全國模范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學語文教學和課堂教學管理;黃明麗,高級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學語文教學。
【基金項目】四川省教育廳教育科研課題“義務教育階段詩詞教育創新與實踐研究”(SCJG20A102)
《雁門太守行》為“詩鬼”李賀的名作,選編進了統編語文八年級上冊第六單元《詩詞五首》一課。“行”是一種比較自由的詩歌體裁,章無定句,句無定言。基于這首詩的學習難度,筆者經多次搜集學生預習后仍存在的問題發現,大多數學生都不知道詩歌講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詩人想要表達什么情感。
中國詩學是一種立足于人生命意識的文化傳統。緣情言志是古詩的基本特征,但如何方能緣情言志,抵達詩歌的靈魂?具體說來,我們可以用四個關鍵詞來概括古詩的文體特征:情志為本、因物興感、立象盡意、境生象外。它以“情志”為生命本根,以“興感”為生命的發動,以“意象”顯現生命,以“意境”彰顯生命經自我超越后所達到的境界。在“情志為本”的前提下,由“因物興感”經“立象盡意”再到“境生象外”,從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詩歌生命活動的流程,這也就是中國詩學的內在邏輯。[1]
如何教學《雁門太守行》一詩?緊扣意象、意脈和意境,讓古詩在課堂上復活,讓學生能在李賀詩歌“詭譎”的溫潤面頰上感受奇絕的盎然詩意。
一、想象以入畫
《易經·系辭上》說:“圣人立象以盡意。”在文學作品中,“象”即形象,“意”即意蘊。景因情而存在,情因景而飽滿。意象,就是寓“意”于“象”,用來寄托詩人主觀情志的客觀物象。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高度評價《詩經》“為情而造文”,認為這是漢賦“為文而造情”所遠不能及的。經典詩歌,往往是在情感的驅動下,通過意象的組合與重構來營造畫面和渲染情志。
《雁門太守行》一開篇,欲寫攻城敵人眾多,卻寫“黑云壓城城欲摧”,“黑云”這一意象,既可實寫天上黑云密布,亦可喻指戰爭逼近邊城,一個“壓”字即寫出雙方力量之懸殊、形勢之危急;欲寫守城人眾志成城,卻寫“甲光向日金鱗開”,“金鱗”這一意象,既實寫陽光照耀下守城將士鎧甲的金光閃閃,又虛寫將士們報國之心的熠熠生輝。接著,詩人要寫兩軍開戰之況,說“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角聲”和“燕脂”意象的組合,將戰場殺伐之聲與戰爭慘烈之色刻畫得淋漓盡致,黯然凝重之情溢于言表。然后,要寫乘夜奔襲之狀,卻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半卷紅旗”寫黑夜行軍偃旗息鼓是為了“攻其不備”,“霜重鼓寒”則寫天寒霜降鼓聲沉悶,戰爭的緊張與激烈不言而喻。最后,抒寫官軍心中之志時,詩人一改當年“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情壯志,斗筆一轉,說“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黃金臺、玉龍劍之意象,寫出了英勇戰斗、拼死報國的價值觀,含蓄地點出詩作的主旨。李賀是最會使用“陌生化”手法的詩人,縱觀全詩,在意象的選擇上,他既沒有采用傳統的抒情套路,也沒有追逐一般的悲壯或典雅風格,而是呈現出一種詭譎、迷離的美。
所謂“陌生化”,實質在于不斷更新我們對人生、事物和世界的陳舊感覺,其“手段”包括聲音、意象、節奏、句法、音步、韻腳、敘述技巧等,實際上就是文學的全部形式元素,它們都具有“疏離”或“陌生”效果[2]26。《雁門太守行》中嘔心瀝血的每一句詩、每一種意象,都是以文學的形式行走,這樣陌生化的處理都是基于生命的感召和詩性的表達。“這里的許多意象是都朝著一個總效果生發,它們融成一體,形成一個完整的境界,可以看成一幅畫或一幕戲。”[3]教師應當有意識地將詩歌意象的有序連綴幻化為學生心中可視化的情景與片段,從而使詩歌語言具備視覺性和情境性。縱覽全詩,一場英勇悲壯的戰爭,一個忘身報國的勇士,便活脫脫地浮現于眼前,讓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有此效果,其意象的選擇與組合功不可沒。概言之,語言與節奏是詩歌的外殼,借助形象來抒寫情志才是詩歌的內核。
二、厘脈以清思
詩歌之經典往往以打破常規的個別意象來替代具體的生活形態,從而生發無窮的想象空間,彰顯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詩人吳僑之認為:“詩是現實的瘋狂產婆。它們所見的,不是現實之物,也不是可能之物,而是必將實現之物。”[4]這就是學生讀懂了個體意象,卻依然無法理解這首詩的根本原因。
教師要帶領學生梳理詩歌意脈,厘清作者的創作思路。什么是意脈?“意象不是孤立的而是群落的有機組合,其間有隱約相連的情志脈絡……這可以叫作意脈(或者叫作情志脈)。”[5]要讓隱性的意脈將顯性的意象統一與整合起來,我們才能洞見詩人的內心。在未整合之前,意象會呈現出散漫零亂的特點,這無疑會增加理解的難度。詩歌用形象來表情達意,選擇意象—加工意象—組合意象,這是詩歌創作的一般過程。
是詩人在帶兵打仗嗎?寫的是哪場戰爭?戰爭的結局又如何?對此,學生會有很多猜測與想象。恰是答案的不確定性,才讓詩歌擁有了更加強烈的普適性。這首詩之所以能夠蘊藉動人,就在于其高度凝練而又含蓄地融入了故事,且超脫了故事敘述的窠臼。仔細考量,我們會發現這首詩歌的伏筆與懸念頗多,這讓短短的一首古樂府在情節突轉之中,雖跳脫而含蓄,但又有明顯的情感變化軌跡,從而呈現出瑰麗神奇的特色。
葉圣陶說:“作者思有路,遵路識斯真。”詩歌亦遵循此理,詩人構思之巧妙,用詞之大膽,的確超出常人之想象,但同樣有一個內在的理路。對詩作進行梳理,我們會發現,李賀將一場戰爭濃縮在一個晝夜的時間里加以表現,凝聚在三個畫面中:一是白天,敵人云集欲以攻城,而我軍戒備森嚴,對此,讀者會去想象結局會怎樣,這是意脈的發端;二是從白天到黃昏,戰爭極其慘烈,這是意脈的節點;三是中夜,我軍出其不意,去襲擊敵人,這是意脈的轉折。詩末,詩人選用黃金臺的典故以及玉龍劍的意象,這是意脈的升華。這些意象,通過選擇、加工與重組,形成了意脈的衍生、曲折與起伏,從而讓詩句帶有強烈的、穿越時空的深邃視野和撼人心魄的生命意識,其動蕩的意象組合構成了強大的言語張力,留給讀者意味深長的詩味。“顯性的跳躍(斷)與隱性的衍生(連),形成了一種反差、一種張力,構成了一種‘象’斷‘脈’連,若斷若續,忽強忽弱,忽起忽伏的節奏。”[6]通過意脈還原,我們認識到詩人運用奇特的意象、凝練的語言和巧妙的構思,成功地抒寫了這一首慷慨悲壯的戰地悲歌。
“表象的選擇需要有一個方向,即服從意念表達和情緒抒發的需要。”[7]掩卷長思,仿佛我們也經歷了一場超越時空的戰斗,作者賦予詩歌包孕性的哲思,既扣人心弦,又意味無盡,充滿詩味與張力。
三、化境以會心
關于意境,一般認為:意指作品所寫之情意;境指作品所寫之景物。王國維以“境界”稱之,《人間詞話》指出,詩詞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如何有境界?“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8]3他又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8]3由此觀之,要有境界,一是詩人對其所寫之景物須有真切的感受,二是要有傳神表達此種真切感受之能力,即“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8]1。
詩歌不以常規出牌,不以常理抒情,如何透見其意境?一般說來,寫悲壯慘烈的戰斗場面不宜使用濃艷色彩的詞語,而李賀這首詩幾乎句句都有鮮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紅色,不僅鮮明,而且濃艷,它們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色彩斑斕的畫面。詩人就像一個高明的畫家,特別善于著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以色達意。他寫詩,很少運用白描手法,總是借助想象給景物涂上各種各樣新奇濃重的色彩,彰顯景物的層次感。有時為了使畫面更加鮮明,他還把一些性質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糅合起來,使其并行錯出,形成強烈的對比。如用壓城的黑云暗喻敵軍氣焰的囂張,借向日之甲光顯示守城將士的雄姿英發,兩相比照,色彩鮮明,愛憎分明。
李賀的詩篇不只奇詭,亦且妥帖。奇詭而又妥帖,是他詩歌創作的特色。這首詩用濃艷斑駁的色彩描繪悲壯慘烈的戰斗場面,可算是奇詭了;而這種色彩斑斕的奇異畫面卻準確地表現了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邊塞風光和瞬息變幻的戰爭風云,又顯得很妥帖。“惟其奇詭,愈覺新穎;惟其妥貼,則倍感真切;奇詭而又妥帖,從而構成渾融蘊藉、富有情思的意境。這是李賀創作詩歌的絕招,他的可貴之處,也是他的難學之處。”[9]由此觀之,李賀特別會造境,而且是以“非常理”的方式造境。以象迷人,以脈撼人,以境動人,難怪乎錢鐘書曾在《談藝錄》中如此評價李賀的詩:“長吉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
經典詩歌,情境往往難以截然分開,情境結合,韻味悠長。而這首詩將黃金臺與易水凝聚于一首詩之中,將一場戰爭濃縮于一天之內,故讓人難懂且產生了閱讀距離。但細細品讀,我們發現這種距離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是心理與情感上的距離,它使物理距離產生變異,也使情感產生了裂變,在這種平行、對立、交互、錯位之中,詩人將古代之典、邊塞之戰、秋天之色、殺伐之聲等復雜的人生況味寓于詩中,達到了意在言外、境在象外、可望而不可即的效果,這就是該詩的奇特意境。
為何李賀會有這樣的風格?這可能與其生平經歷有關。李賀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其結局也特別詭異。他以唐諸王孫李長吉自詡,卻遭遇武則天大肆殺戮高祖子孫;他七歲能詩,十五歲譽滿京華,十八歲受到韓愈的大加贊賞,可是二十歲卻遭遇了父親去世,必須在家丁憂三年;二十一歲,參加府試,成績優異,年底即可進長安參加進士考試,卻遭遇妒賢嫉能之人所謂“父親李晉肅之‘晉’與‘進’犯‘嫌名’,故不能參加進士考試”;后幸得韓愈極力舉薦,他才得以擔任從九品的奉禮郎,卻又遭遇遷調無望,功名無成。從此,他便憤而辭官還鄉,帶著病弱之軀,在孤獨悲憤中度過余生,僅27歲便離開了人世。
李賀詩歌風格的形成可能還與他的追求有關。李賀繼承了《楚辭》的浪漫主義風格,特別是想象奇詭的特色,加之其常常以鬼蜮、神話等來諷今,所以后人有“李白仙才,長吉鬼才”之說。此外,李賀受其良師韓愈提倡的“韓孟詩派”影響,追求“尚奇”之風。他寫詩特別注重語言的錘煉,有文記載,其常常“焚膏繼晷”,一匹瘦馬、一個小童、一位孱弱的詩人一天到晚到處去“覓詩”,一想到好詩句就立馬寫下來投進背囊中,晚上回家也顧不上吃飯,搜羅詩句重新整理成詩。
經典之所以能傳世而不朽,自然有其非凡之處,我們不可用固有的模式去思考。從再現意象,到厘清意脈,再到還原意境,是理解古詩的一般路徑;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知,從碎片畫面到整合信息,從淺表分析到深度體悟,這或許可促進學生對古詩的理解與建構,讓教學更有實效。我們要感謝李賀,讓這個世界的詩歌多了一種風格與樣態,也多了很多經典與金句,學習本詩之余,再誦讀“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雞一聲天下白”等千古佳句,體會其“鬼才”之譽,真感喟萬千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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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國教育新聞網.西蒙斯 詞語[N/OL].(2021-05-26)[2022-02-08].http:∥m.jyb.cn/rmtzgjsb/202105/ta0210525_591657_wap.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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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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