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婿”故事的結構表達及其美學意義

鄒建軍 王夢珺

[摘 要]中國民間故事中“女婿型”故事是多種多樣的，基本情節也有很多類似之處。在中國安徽地區的同類民間故事里，三女婿中特別是小女婿，總是出身貧寒且經常受到不公平待遇，每逢拜年或者是祝壽的重大場合，在與岳父（岳母）和大女婿、二女婿主導的陣營斗智斗勇，鬧出笑話的同時也讓人流下“含笑的淚”。選取《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安徽卷》中具有代表性的“女婿型”故事，運用文本細讀法，分析“三女婿”故事中的結構表達，并嘗試探索其所具有的美學意義。

[關鍵詞]“三女婿”故事;結構表達;美學意義

中國民間故事涉及的生活面比較廣闊，基本上都是直接從人們的生產勞動中產生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安徽卷》（以下簡稱安徽卷）生活類故事收錄了四個典型的“女婿型”故事，分別為《三女婿拜壽》（淮南市壽縣）、《腰里無錢受狗氣》（六安市舒城縣）、《火龍鉆》（蕪湖市，附一篇異文）、《千里駒》（蚌埠市，附異文一篇），其中兩個故事各有一篇異文，共計6個文本。安徽的“女婿型”故事雖然形態各異，卻有一些共同的特點，特別是岳父和小女婿之間的矛盾沖突，在民間流傳得最為廣泛，由此衍生的翁婿關系等與中國傳統家庭關系息息相關，不僅在安徽民間社會如此，也體現了中華民族在心理情感上的共同性。本文從安徽的“三女婿”故事與傳統的女婿型故事異同入手，分析“三女婿”故事的情節與結構，探究其中所存在的重要美學意義。

一、“三女婿”故事的豐富內涵

作為一個獨立的故事類型，“傻女婿故事”的名稱源自鐘敬文的《呆女婿故事試說》和《中國民間故事型式》，文中稱其為“呆女婿型”，并細分為五種型式。1艾伯華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1937年）中將之歸為“傻女婿”型。2鐘敬文先生在《呆女婿故事試說》的結尾處指出：“呆女婿他本來是一切‘呆子的代表，不論他的故事在形態上如何差異，總免不了愚呆這一點。哪里曉得，他在某些地方的故事中出現時，往往卻變成很伶俐的好女婿，要使丈人們大大為之稱羨、驚奇。這是這個類型故事很值得研究的一個問題，可惜這方面的記錄目前還不太多?！雹郯不站碇械呐龉适虏皇且话阋饬x上的“傻女婿”故事，因為故事中的小女婿不呆不傻，反而最為聰明與機智，甚至能把自己的岳父耍得團團轉，在有的文本中，小女婿只是用了一點小心機，就讓岳父命喪黃泉。這些女婿形象不但沒有像從前那樣弱智，反而十分精明，已經是一種脫離傳統之外的新女婿形象。以下是幾個故事的主要框架：

故事一：《三女婿拜壽》

情節：拜壽

人物：岳父 大女婿 二女婿 三女婿

身份：無探花秀才獵人

活動：吟詩

結果：三女婿吟詩占上風

故事一的篇幅不長，但是基本情節和結構已初具雛形，吟詩是“女婿型”故事中的常見情節，該故事中小女婿以巧言戲弄大女婿和二女婿，戲弄連襟的背后，其實是發泄對岳父的一種抵觸情緒。

故事二：《腰里無錢受狗氣》

情節：拜年

人物：岳父 大女婿 二女婿 三女婿

身份：無翰林進士做散活

活動：吟詩

結果：三女婿吟詩吐不快

故事二的故事情節還是吟詩，篇幅較之《三女婿拜壽》長了許多。人物形象特別鮮明，語言、動作、神態描寫都很有特點，加上安徽特有的方言，把小女婿的憤怒刻畫得生動形象，“腰里無錢受狗氣”，表面上是吟詩，其實是抒發了內心的極大不滿。

故事三：《火龍鉆》

情節：拜年

人物：岳父 大女婿 二女婿 三女婿

身份：財主 富裕富裕幫工

活動：三女婿說破衣服是“火龍鉆”

結果：岳父得“火龍鉆”誤落水喪命

還有一篇異文的情節略有不同：

情節：拜壽

人物：岳父 大女婿 二女婿 三女婿

身份：財主 做官有錢幫工

活動：三女婿說破衣服是“火龍拖”

結果：岳父得“火龍拖”誤落水喪命

蕪湖市的《火龍鉆》及其異文可以稱得上是安徽“女婿型”故事中最精彩的，小女婿和岳父斗智斗勇，最后岳父被戲弄而命喪黃泉，小女婿不以為意還反加嘲諷，悲劇結局使人心頭一涼。

故事四：《千里駒》

情節：拜壽

人物：岳父 大女婿 二女婿 三女婿

身份：財主 做官做官種地

活動：三女婿把驢子說成千里駒

結果：岳父得冬瓜欲孵出千里駒

同時也有一篇異文：

情節：拜年

人物：岳母 大女婿 小女婿

身份：無富裕貧寒

活動：小女婿用山虎和大女婿換棗紅大馬

結果：大女婿得豬肚子欲孵出“溜子”

《千里駒》的異文把岳母當作故事的主要角色之一，是對前幾個故事的新突破，特別是“孵化”得寶物情節，既新奇又有趣，小女婿仍然是智謀的掌控者，把他人耍得團團轉。

傳統“女婿型”故事的內容往往是三段式的，以類似的情節或事件進行三次重復，成為民間故事藝術構思的鮮明特點，是我國民間文學的傳統結構方式。1安徽各地女婿故事并不屬于三段式，情節雖然波折卻很連貫，往往有一個核心情節貫穿始終。在《火龍鉆》故事中，一個有錢的財主養了三個女兒，他把大女兒和二女兒都許配給有錢的人家，好讓自己能沾上一點光。三女兒看中的是窮小子，并且堅決要嫁給他。逢年過節的時候，財主看到大女婿、二女婿穿金戴銀，小女婿卻穿得破破爛爛，自己一肚子火。他有意把兩個有錢的女婿安排在樓上睡，讓窮女婿睡在馬棚里。天寒地凍，在馬棚里的小女婿只好拿起馬棚里的鐵錘揮舞起來，好讓自己的身體暖和一下，不至于被冷死。第二天，財主看到窮女婿不但沒被凍死，反而還渾身冒出熱汗，就問他昨天晚上是如何入睡的。小女婿知道岳父的心思，機智甚至是狡猾地告訴岳父說，其實自己身上的破爛衣服是火龍鉆，是可以自動發熱的，穿上去就像一條火龍在里面鉆來鉆去，這樣就可以取暖。財主聽了可了不得，趕忙拿自己的錢財和好衣服來換小女婿的破爛衣裳。得到“火龍鉆”之后，財主不管地凍天寒，也穿著去別的村子炫耀。寒風凜冽，穿著破洞衣服的財主，沒有多久就被活活地凍死了，窮女婿則白白地得到一大筆錢財。故事的核心事件，是小女婿戲弄岳父貫穿始終，未有簡單多次的重復。這正是中國民間故事的通常結構。

民間故事女婿拜節或者祝壽的情節中，三女婿根本不呆傻，反而比他人更加伶牙俐齒。他的呆傻，只是別人因為他窮困的主觀臆想與判斷，不是一種本有的事實，小女婿本人并沒有給自己貼上“傻子”的標簽。因此，我們說傻女婿人物的內涵，并沒有被設定為愚笨呆傻，其外延應當擴展為一種憨厚老實的性格。1傻女婿智斗岳父的選擇不是傳統文化的劣根性，傻女婿所代表的正是民間底層社會中老百姓的智慧，表現的正是一種智者的形象。在《三女婿拜壽》中，三女婿吟詩占了上風;在《千里駒》中，三女婿三言兩語就讓岳父心甘情愿上了糊涂當，都體現了他們的聰明與機智。安徽小女婿身上，也有一些狡猾的意味?！痘瘕堛@》故事中岳父被小女婿哄騙最終命喪黃泉，這樣一種狡猾心狠的形象，是對中國傳統小女婿形象的一種突破。由此可見，與其他地區同類故事相比，安徽地區的三女婿故事有很大的不同，具有更加豐富的內涵與意義，是對中國民間故事學的補充、豐富和發展，特別是在藝術結構的構成與形態上，具有自己的獨立性和創造性。

二、“三女婿”故事中的藝術結構

講故事和聽故事都是中國民間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傳承的重要方式之一，其原因在于故事的內容與形式所具有的強烈的感染力與強大的魅力，當然也與人們的內心愿望與身心欲望有直接的關系?！奥牴适碌挠谌祟惿砩暇拖駥ω敻坏挠粯痈畹俟獭！?一個優美的民間故事可以讓人們感同身受，甚至深陷其中而產生愛恨交織的感情，產生一種引人入勝而不可自出的藝術效果?！吨袊耖g故事·安徽卷》中的“三女婿”故事，在藝術結構上也具有自己的特點，對比結構非常突出，這樣的藝術結構不僅充實了故事本身的內容，并且產生了獨特的美學效果。

首先是人物身份上窮與富的對比。“女婿型”故事中的岳父一般都是財主，家里非常有錢，大女兒和二女兒不是嫁給了有錢人，就是嫁給了當官的，不愁吃不愁穿。大女婿和二女婿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體面人。相比較之下，小女兒不僅嫁給了一個鄉下人，而且婆家無田無地，只能穿著破舊棉衣過冬。他們回到娘家，少不了要面對冷言冷語。特別是在拜年和拜壽場合，連襟和姐妹聚在一堂，貧富差距更加突出。三女婿在這種情境中，情感上受到了強烈的壓抑，有的時候他就需要宣泄，以抒發自己心中的憤怒。有的人窮有的人富，這是一種正?，F象，然而在“三女婿”的故事中，特別突出窮的窮與富的富，并且第三個女婿總是最窮的，表現了為窮人說話的立場，體現了一種人間正義，并且帶來了一種強烈的人生反差，讓人們在這種反差中產生同情與批判。

其次是智愚對比。在安徽的“女婿型”故事中，大女婿和二女婿的語言和行為活動都是鋪墊，主要的篇幅是講三女婿如何智斗老岳父。在《火龍鉆》中，夜晚寒冷，三女婿揮舞鐵錘活動身體，在劇烈運動之后，全身冒出熱汗。岳父聽信三女婿的一面之詞，便非?？隙ㄋ砩纤┲钠茽€衣裳是火龍鉆。三女婿動一動嘴皮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岳父的信任和財寶，智慧形象可見一斑。在《千里駒》故事中，岳父是個老財主，本性也是嫌貧愛富，在過壽的時候收了大女婿、二女婿的珍貴禮品，看到小女婿一副寒酸相，心里一肚子的氣;看到小女婿的驢子跑得比自己的寶馬還要快，更是相當惱火。這時候，小女婿不緊不慢，在一旁煽風點火，勾起了岳父的好奇之后，才慢悠悠地道出蛋能孵出千里駒的“真相”，哄騙岳父抱著一只小冬瓜去孵蛋，最后當然沒有孵出來，他只能怪自己有一點粗心大意。何者為智而何者為愚，其實故事的開頭就已經定下了基調，那就是“狗眼看人低”的岳父為愚，沒有任何資本同時又保存自己的良善的小女婿為智，并且有意突出他們之間的差別，體現了中國民間故事講述者的基本態度，也是其人生本事與民間智慧的表現。

再次是善惡對比。在《火龍鉆》中，岳父不滿三女兒嫁給了一個窮小子，在語氣和行動上處處排擠三女婿，引起了讀者的憤怒。在安徽，我們經常能聽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殊不知男人也要經歷“女婿”這一遭，年輕一輩的男人，自然會覺得岳父為人處世是惡劣的。岳父在天寒地凍的天氣下穿著“火龍鉆”活活凍死，而三女婿好像功成身退事不關己，這是否符合中國民間文化中的道德觀念呢？善惡對比的結構是存在的，然而對比中也存在著轉換的。在故事的結局中，岳父的死好像已經沖淡了之前的“惡人”形象，已經由“惡”轉向“悲”。在其他三個故事中，小女婿只是表達對岳父的不滿，或者是使出一些必要的手段，讓大家看岳父的笑話，并沒有把岳父往絕境上逼。岳父因為嫌貧愛富，在民間社會中站到丑惡的一邊。小女婿的確窮，也符合絕大多數普通人的生存狀態。在這一類的民間故事中，善與惡的對比是一種基本的結構，本文所討論的三女婿故事也同樣是如此，但是在某些故事異文中，三女婿讓自己的岳父命喪黃泉，就產生了一個倫理問題，讓善與惡之間的關系發生了一些變化，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

最后是婚姻選擇上的對比。在《火龍鉆》的一篇異文中，三女兒看上自己家里的幫工，并且自愿地嫁給他，盡管在男性話語主導下遭到了父親的不同意，但是小女兒仍然獲得了自己的婚姻自主權。相比較之下，大女兒和二女兒的婚姻自主就沒有那么突出。故事說大女兒攀上官親，二女兒找了門戶親，可見在他們的婚姻中，利益性很強，比不上三女兒是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在《三女婿拜壽》《腰里無錢受狗氣》中，大女婿、二女婿都是讀書人，三女婿是個沒文化的窮小子。在《千里駒》中，大女婿、二女婿都是在朝中做官的有名望的人，小女婿卻是種地的。連襟之間身份地位極其不平等，小女婿是怎么高攀到岳父的小女兒的，實在令人深思。門當戶對一直是中國民間的婚姻佳話，可是就門不當戶不對的民間故事體驗來說，這一邏輯的重大轉變，往往更能夠引起人內心的震撼。《火龍鉆》故事中這一情節，反映出在中國民間社會中，群眾不僅傾向于站在受委屈的這一方，更歌頌男女兩情相悅，說明身份和地位并不能阻止男女相愛，有情人終成眷屬是跨越古今的永恒命題。可見，中國民間故事對重男輕女現象并不認同。同時，從岳父岳母的立場考慮，這樣的“傻女婿”也會降低女兒在婆家遭受丈夫及其家人欺負虐待的風險，女兒的利益和幸福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在民眾日常生活經驗中，父母對小女兒的疼愛、驕縱、溺愛、偏心較為習見，小女兒受到較少約束和規制，擁有一定的婚姻自主權，她們往往不是社會剛性刻板制度的遵循者，卻是自信、自主、強悍、活躍的傳統叛逆者。1在“女婿型”民間故事中，大女兒和二女兒在物質生活上沒有任何短缺，但其生活是否幸福，我們卻不得而知。小女兒自主選擇所愛之人，掌握婚姻的主動權，即使嫁給沒有錢的窮小子，也是為了愛而嫁，生活是基本幸福的，小女兒和小女婿成為這場游戲當中的勝利者。小女兒和小女婿的婚姻，未必不是她和她的家庭主動自覺選擇的結果，小女婿既是小女兒認定的人，也是岳父岳母潛意識里想要選擇的人?；橐鲞x擇是故事中必然發生的一個環節，因為故事的所有情節都會與此相關，并且也由此而產生出許多新的故事。三個女兒會各不相同，她們的選擇所體現的正是其心性、性格和思想意識的不同，人各有志，人各有性，在此體現得最為明顯。如果不是采取對比的方式進行講述，也許故事本身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也失去傳播與消費的可能性。

三、“三女婿”故事的美學意義

每一個故事都具有不同的美學意義，每一類故事也具有不同的美學價值。在安徽地區流傳的“三女婿”的故事中，不同人物之間的關系組成不同的故事情節與情感結構。在這些故事中，小女婿往往只是一種象征，多半象征著窮苦大眾不卑不亢的斗爭意識，以及他們身上本有的旺盛生命力。民間話語在這里得到一種隱性的表達，人民群眾迫切希望掌握自己的命運。在民眾口頭上傳承的民間童話或幻想故事，以飽含哲理與詩情的象征性表達，成為一種重要的語言作品。1在小女婿和岳父的斗爭中，民間社會在倫理道德方面的善惡與美丑，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

首先是對不公命運的一種反抗。在中國傳統社會中，莊稼漢往往是受欺壓的弱勢群體，他們既沒有文化，也不掌握權力，然而在民間文學作品中，他們不但見多識廣，而且能言善辯。與那些裝腔作勢的官員相比，以種田為業的女婿卻是假愚真智，口才也是超乎連襟之上。2小女婿巧妙地以詩對詩、“傻”女婿戲弄岳父等，最終都以小女婿的勝利而告終。傻女婿形象所表達的是基層老百姓的情感，所以能夠喚起大眾讀者的情感，并得到情感的滿足與凈化。3“一個女婿半個兒”“姑爺是門前貴客”“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心”，可見在中國傳統社會生活中，女婿在家庭和家族中的角色是不可小覷的。在和女婿相關的幾組關系中，翁婿關系是最重要的家庭關系之一。岳父所代表的男性長輩是整個大家庭的核心，女婿是所在的小家庭的核心，當他們發生碰撞的時候，女婿在道德與倫理的角度上，是要服從于岳父的，在這種情況之下，女婿自然要以一種較低的姿態對待岳父。這樣勢必會造成女婿心中的壓抑與不快，需要有一個宣泄的渠道，當讀者看到窮女婿智斗貪岳父的情節時，自然會有一種大快人心的快感，因為這可以讓他們在心理上獲得一種補償?！皨D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兒婦?！?岳母大多寵愛自己的女婿，更加懂得愛女婿也就是愛自己的女兒;與此相反，作為父親雖不至于敵視女婿，與女婿的關系往往是微妙的。科爾曼曾經指出：“父親與其他和女兒接近的男人就處在一種非常含糊的關系之中。一方面，他想有一個男人來使女兒快樂，使她感到安全，替他承擔責任;另一方面，他實際上又想自己擁有女兒，所以，每個與他女兒接近的男人都成了他的敵手?！?在社會道德倫理的壓迫下，女婿早已在心中埋下不滿的種子，等待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所以小女婿們就會戲耍岳父，以反抗自己的命運。

其次是通過民間故事讓治療與補償功能在現實生活中得到實現。民間故事作為民眾心理結構的一種物化形態，真實地展示了特定歷史階段的民眾生活風貌。越是古老的故事，越具有歷史的黏著和多層的積累，經過不同時代的傳承，往往打上不同歷史時代的印記，因而具有特殊的文化史價值。6民間故事不僅隨時記錄和反映社會民眾的思想愿望和審美傾向，也成為廣大民眾生活的重要內容。《火龍鉆》中記載的三女婿故事，受儒家思想影響比較明顯，也受到佛家思想的影響，比如善惡輪回、因果報應等。故事中的岳父嫌貧愛富，也就沒有什么好下場。《千里駒》中的岳父和大女婿，因為自己的囂張跋扈，鬧出把冬瓜當成寶貝的大笑話?！叭觥笔艿綐O為不平等的待遇，反映了家族的和諧關系受到嚴重的破壞。一個男子在婚姻關系中處于困境，女婿成為社會弱勢群體中的一員，還成為眾人的笑柄，如果岳父可以對三個女婿一視同仁，翁婿之間的關系并非不可協調。在中國民間生活中，人際關系往往是復雜的，許多人由此而發生命運的轉折，甚至發生重大的悲劇。這一類的民間故事則可以為許多人找到精神上的補償，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從而給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氣。這和教育功能是不一樣的，只是一種審美閱讀中所產生的效果，許多文學作品都具有這樣的美學效果。

最后是一種借物寄托、借彼言此的美好精神的集中體現。借物寄托，往往成為一種民間信仰和民間理想的間接藝術表達方式。《火龍鉆》故事中的“火龍鉆”區別于一般民間故事中的神奇寶物，是主人公自己假想的產物。它像火龍一樣帶來溫暖，是對現有動物的一種幻想。《千里駒》中的冬瓜孵出“千里駒”，豬肚子孵出“溜子”，是民間對已存在事物的一種主觀加工，體現一種美好的想象。萬物有靈是原始文化的信仰，孕育生萬物體現一種自然的生機。動物、樹木、石頭、河流、群山、天體、大海和地球本身都具有靈魂，這些精靈可與人類交流與通感，當然也可以接受人類的供奉或被人類觸怒，既能幫助人又能傷害人。1民間故事中的“孵化”本身就是一種孕育，預想通過孵化生出寶物，是人們潛意識中的原始思維。自然萬物生生不息，逃不了孕育的鬼斧神工，集體無意識通過故事情節中反復的孕育機制顯示出來。在《三女婿拜壽》中，小女婿口出驚人：“打火點燈用火煤，燒掉《春秋》和文章?！痹凇堆餆o錢受狗氣》中，小女婿更是氣憤吟詩：“有來有去鼻子氣，有去無回屁眼氣，腰里無錢受狗氣?！边@樣的言行看似狂放不羈，實則是借助所言之物，表達內心的叛逆情緒?！痘瘕堛@》中的岳父看到有權有勢的人，像哈叭狗一樣瞇眼笑;看到有錢人的財寶，像蒼蠅見了血一樣用紅眼來盯;看到窮苦百姓就像見了仇家，用冷冰冰的白眼瞅，因為他總是用三只眼看人，人們就叫他“三只眼”。在這些故事中，作者用借物抒憤的方式表示一種離經叛道，正是民間話語的真實表達。

結語

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安徽卷》中，“三女婿”故事內容豐富，結構獨特，甚至可以補充豐富傳統的“女婿型”故事;所承載的地域文化民俗信仰，為我們打開了解讀民間故事的大門。在《三女婿拜壽》中，小女婿機智抨擊岳父的假正經，岳父被說得瞠目結舌，以小女婿為代表的民間文化取得了勝利;在《腰里無錢受狗氣》中，小女婿直接言明受到了狗氣，直言不諱對岳父正面宣戰;《火龍鉆》講述了中國式翁婿關系，岳父與女婿的關系矛盾對立，而岳母與女婿的關系則相當緩和;在《千里駒》中，小女婿把岳父騙得心服口服，將自己的威信建立起來。這些精彩有趣的民間故事，讓我們看到社會生活的真實風貌。通過以上的分析與探討，我們發現，在安徽地區流傳甚廣的“三女婿”故事，具有自己的個性、特點與優勢，在藝術結構與美學形態上也形成其他同類故事中所沒有的特點，說明它們很可能不是從其他地區傳進來，而是在這個地區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在過去許多年代里，這個地區的交通并不發達，主要是水路與南北東西相通，具有產生原生故事的地理條件;同時這里的民性頗具生氣，社會關系也較為復雜，并且相對而言變動比較大，在故事中可以發展出一些新的因素，甚至成為一種變體。本文的討論正是基于這樣的地理與民俗根據，同時也運用了一些相關的理論和方法。

作者簡介：鄒建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夢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1③鐘敬文：《鐘敬文民間文學論集》（下），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第354-355頁、239頁。

2艾伯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王燕生、周祖生譯，商務印書館，1999，第324頁。

1王楠楠：《中國“女婿”類型故事研究》，碩士學位論文，中央民族大學，2011年。

1劉春艷：《近百年中國傻女婿故事研究述評》，《民族文學研究》2021年第1期。

2〔德〕馬丁·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7，第91頁。

1劉春艷：《中國民間故事中另類的男性形象——從傻女婿故事中看民眾的價值觀及女性的擇偶心態》，《青海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

1劉守華：《走向故事詩學》，《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

2張曉舒：《窮女婿：受壓抑的群體與感情宣泄的載體——“三女婿拜壽”故事類型解析》，《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

3向沁：《淺談傻女婿形象情感因素》，《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4顏之推：《顏氏家訓賞析》，廣西民族出版社，1999，第39頁。

5〔美〕科爾曼夫婦：《父親：神話與角色的變換》，劉文成、王軍譯，東方出版社，1998，第95頁。

6劉守華、陳建憲：《民間文學教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第83頁。

1〔美〕劉易斯.M.霍普費、馬克.R.伍德沃德：《世界宗教》，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