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儒林外史》是清代小說家吳敬梓圍繞著儒林群儒展開的長篇諷刺力作,書中刻畫的理想名士和假名士群像深入人心,成了中國小說史上經典的男性角色。與男性相比,女性角色處于從屬地位,作者對其描寫較少,其典型性也遠不如男性。但她們也同樣極具特色,不可或缺,本文著眼于《儒林外史》中的女性人物特征,探討其成因及審美價值。
【關鍵詞】 《儒林外史》;女性形象;成因分析;審美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3-0004-03
一、《儒林外史》中女性形象的特征
(一)科舉戕害、禮教迫害的形象
在科舉之風深入人心的環境下,受到科舉戕害的不只是男子,女子也深受其害,魯小姐便是一個典型。只可惜,她受制于自己的女子身份,無緣參加科考,于是寄希望于丈夫兒子,讓自己的家人也都深陷科舉戕害的囹圄。除了受到科舉戕害,魯小姐也深受禮教迫害。可以說,魯小姐的八股舉業無人能敵,可是她身為女兒身,注定無緣科舉,只能踏上封建禮教要求的相夫教子的人生道路,她對此沒有反抗,也無從反抗,封建禮教和家庭教育的熏陶,使一個滿腹才情的女子,一身本領無處施展,最終讓相夫教子占據了自己生命的全部。
王三姑娘同樣也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殉節是封建禮教為女子打造的枷鎖,丈夫死后,為了體現女子貞節,便讓女子殉夫,女子殉節后會得到社會各界尊重。封建禮教便以這種方式迫害女子。這可從社會上對王三姑娘的殉節做法高度認同及她死后的入祠場面窺見一 二:“當日入祠安了位,知縣祭,本學祭,余大先生祭,闔縣鄉紳祭,通學朋友祭,兩家親戚祭,兩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倫堂擺席。”[1]社會各界人士甚至其父關心的只有她殉節后帶來的名聲,只有其母關心女兒的生命,可見王三姑娘受迫害的程度之深。
(二)遺世獨立、深明大義的形象
在男權文化傳統和程朱理學籠罩的時代背景下,《儒林外史》中的部分女性則顯示出了與封建傳統女性不同的特質,她們或為人妻,通情達理,不落世俗;或為人母,深明大義,不慕權貴;或為少女,打破偏見,人格獨立。
身為人妻,杜少卿之妻打破了世人對于女性的固有印象。她與丈夫感情甚篤,丈夫給予她應有的尊重;她的合理訴求也能得到丈夫的認可,“又過了幾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這個使得’。”[2]而她能得到丈夫的尊重,不僅是因為杜少卿是真儒賢士,還在于她本身的氣節和風骨。首先,她不怵官威,遇事不卑不亢,當差官和門斗拿著文書日日來尋杜少卿時,她也能獨當一面,不慌亂諂媚;其次,她深諳夫妻相處之道,不落世俗,丈夫散盡財務,她從不反對,當丈夫告訴她“前日路上沒有盤程的這一番笑話”[3],她也能付之一笑,并未流露埋怨不滿的情緒。
身為人母,王冕母親雖然出身卑微,但卻品格高尚。王冕是吳敬梓塑造的理想文士的代表,而他之所以成為理想文士,自然離不開王母的教導。雖然家貧,但王母堅持讓王冕讀書,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才讓王冕輟學,當王冕學業有成時,她卻不讓王冕出去做官,只因她深諳官場的腐敗險惡,不想讓兒子沾染世俗之風,面對官府,她不曾露怯,對待權貴也從不高看,她身上除了普通母親的慈愛,還有世俗罕見的“大義”。
身為少女,沈瓊枝可謂打破了世俗的偏見,實現了人格獨立。由于家境較好,父親身為士人,再加上沈瓊枝自身資質過人,所以她自幼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但是,她不僅有才,還有尋常女子沒有的自我意識,她并沒有被禮教倫常所束縛,不甘心被困于盲婚啞嫁的惡習,所以她勇敢逃婚,逃婚后還能自力更生,打破了世人眼中女子不可拋頭露面的偏見,以賣詩刺繡為生,憑借自己的才情技藝生存下去,真正實現了人格獨立。
(三)工于心計、自私自利的形象
王太太原本姓胡,從小生活的環境使她利欲熏心,蠻橫粗鄙,一心想著通過婚姻爭權奪利,攀附權貴,但天不遂人愿,三段婚姻都沒有使她滿意,這一次次的打擊使她完全爆發,她逼近玩弄心計,爭奪財產,在得知被沈大腳欺騙后,還糊了沈大腳一臉屎尿,最終婚后染疾,纏身病榻。
聘娘是一個青樓妓女,多才多藝,然而這些技藝只是她的傍身之技,不是她真正熱愛的東西,她內心渴求的乃是嫁入官家,為此她使出渾身解數,只為滿足一己私欲,所以丁言志的一腔情誼她視而不見,羞辱于他,反而對只圖她美色的陳木南這個官家子弟曲意逢迎,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落得削發為尼的下場。
沈大腳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媒人,她的形象在說媒的過程中展露無遺。由于其貪財的秉性,她連潑辣蠻橫的王太太都敢招惹,絲毫不顧男女雙方是否合適,憑借自己顛倒黑白、巧舌如簧的口才,最終促成了鮑廷璽和王太太的婚事。沈大腳還是一個看人下藥、揣度人心的好手,她知道杜慎卿有龍陽之好,所以她特別提到王氏的弟弟樣貌清秀,正中杜慎卿的下懷,她為了得到說媒的賞銀,昧著良心,不顧王氏境遇,只為一己私利。
虔婆黑胖貪圖富貴,她見陳木南是國公府的親眷,便對他百般討好,言語中無不流露出對國公府的向往,“不知怎樣像天宮一般哩”[4],為了錢財,她不僅費盡心機巴結陳木南,而且向聘娘索要嫖客的“花錢”,還對聘娘又打又罵,粗鄙不堪。
鮑老太貪財成性,自私自利。她為鮑廷璽定的擇偶標準便是女方的嫁妝是否豐厚,而王太太恰好符合她的標準,于是她和媒婆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終于把王太太娶進門,而當嫁妝被揮霍殆盡,她便露出自己丑惡的嘴臉,逼迫兒子兒媳不準踏入家門一步。鮑老太的女兒與其母秉性一般,在母親面前煽風點火,攛掇母親趕走他們。
(四)淳樸真誠、敦厚和善的形象
范進母親及其妻子胡氏都是淳樸的市井平民,她們的生活都以范進為中心,為了供范進考取功名,她們二人節衣縮食,家中時常斷米斷糧,范進中舉發瘋后,也是她們二人打點善后,顧全大局,做飯招待報錄人,而在遷居之后,范母總算苦盡甘來,卻因富貴榮華帶給她的沖擊過大,竟然喜極而亡,足以見得平民生活貧苦,富貴高不可攀。
匡母是一個疼愛兒子的慈母,她擔心兒子在外吃不飽穿不暖,更擔心兒子在外做官,從此以后見不得面,在她眼里,功名富貴比不上一家團圓,所以她勸兒子不要做官,可見她內心的淳樸真誠,不慕權貴。
魯編修夫人是一位敦厚和善之人,她疼愛女婿遽公孫,希望女兒女婿生活和美,面對女兒的科舉情結,她勸導女兒眼光要長遠,面對丈夫想要納妾的想法,她也是從實際出發反對納妾;魯小姐的養娘也是一心希望魯小姐生活幸福,得償所愿,盡她所能為小姐分憂解惑,一片赤誠之心日月可昭。
二、《儒林外史》中女性形象形成的原因
文學作品的創作與作者本身和時代是不可分割的,作為一部長篇諷刺小說,《儒林外史》全方位地再現了明清時期的社會面貌,多角度地反映了科舉官場、儒林世風的丑惡,它必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作者的個人閱歷、復雜的思想以及作者身處的社會歷史環境等因素的影響。書中女性人物的形成也必然受到這些因素的影響。
(一)作者個人閱歷及其繁雜思想
吳敬梓一生命運坎坷,多逢變故,他出身全椒名門望族,弱冠之際,家道中落,嗣父死后,孤苦無依,被族人欺壓,財產被瓜分殆盡。程晉芳《文木先生傳》中曾有記載:“余族伯祖麗山先生與有姻連,時周之。”[5]可見他時常靠親友救濟才能維持生計,但正是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吳敬梓開始創作《儒林外史》這部著作,在中國小說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吳敬梓的思想體系是比較繁雜的,一方面由于祖輩文人多因參加科舉而出人頭地,所以他從小受到的都是儒家文化的熏陶,仰慕真正的儒士;另一方面他骨子里又有樂善好施的俠義之風,程晉芳稱其“性復豪上,遇貧即施”[6],小說中杜少卿樂于助人、揮金如土的個性正是吳敬梓性格特征的寫照,他所塑造的杜少卿妻子和莊紹光妻子正是他心目中妻子的理想形象。
另外,吳敬梓的思想也具有與時俱進的特點。明清易代之后,形成新的時代潮流,由于身處宗法社會和科舉制度下,吳敬梓深受其害,轉而對自由平等的時代潮流心生向往,小說中刻畫的沈瓊枝一角正是他這種心聲的外化。
(二)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因素
在封建社會,無論易代與否,女性長期處于男權的統治之下被壓抑和迫害這一點從未改變,而到了明清末期,由于統治者加強思想控制,禮教倫常對女子的桎梏更是走向極致。在等級森嚴的宗法制下,妓女、妾室更是毫無人權可言,順姑娘、細姑娘、王太太以及聘娘等人的艱難處境,由此可見一斑。
在封建社會末期,統治者推行八股取士,科舉制度日趨僵化,它已經喪失了選拔真才實學的有志之士的功能,而成為統治者控制士人的思想、人們攀附權貴,追求榮華富貴的工具,人們對科考舉業趨之若鶩,不僅男子,就連魯小姐這種無法參加科考的女子也深受荼毒,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可見,科舉制度的副作用是巨大的,它僵化了人們的思想,敗壞了社會風氣,人們普遍貪慕富貴權勢,除此之外毫無追求,整個社會發展停滯不前。而作者對淳樸真誠、敦厚和善的女性形象的刻畫,也反映了他對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女性的贊賞。
三、《儒林外史》中女性形象的審美價值
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不僅對于《儒林外史》而言意義重大,作為中國諷刺文學的女性典范,在如何創作女性人物方面,它也為后人開辟了一種新的思路。
(一)合理謀篇布局凸顯人性善惡
胡適認為:“《儒林外史》沒有布局”,而張錦池先生則認為《儒林外史》“既具有‘紀’的特點,又具有‘傳’的特點”[7],總的來說,《儒林外史》是若干短篇故事的結合,每個故事中的人物前后關聯,互為主次,而它之所以被稱為一個結構緊湊的長篇小說,是因為女性形象對合理謀篇布局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雙紅是魯小姐的丫鬟,因遽公孫賞她的枕箱而引出下文一系列情節,她上連魯小姐和遽公孫的故事,下引一個主要人物馬二先生,對情節起到了串聯和遞進的作用;鄭氏嫁與匡超人為妻、賈氏嫁與牛浦為妻,為下文匡超人和牛浦隱瞞已婚事實二娶而埋下伏筆;沈大腳在多個回目中均有出現,為王太太和杜慎卿說親,推進情節向前發展;邵老丫想起杜老爺埋藏的好酒,引出下文韋四太爺等人的酣飲暢談。
而小說中的女性還具有凸顯人性善惡的功能,何美之妻子被嚴貢生誣陷同和尚有私情、趙氏被嚴貢生惡意侵占家產、嚴貢生的妻子善待兒媳卻遭其訓斥,這些都揭露出嚴貢生陰險狡詐的丑惡嘴臉,都是對這個所謂儒士的諷刺;匡母勸兒子不要做官,闔家團圓,平淡幸福最為重要,也反襯出匡超人貪戀權勢富貴、利欲熏心的丑態;楊執中的妻子只因聽錯了婁二公子的問話,就遭到了楊執中的拳打腳踢,可見楊執中雖為貢生,卻毆打妻子,人品欠佳;而杜少卿妻子和莊紹光妻子的婚后生活卻甜蜜和美,也襯托出杜少卿與莊紹光的真儒氣派。
(二)批判程朱理學喚醒女性意識
明清皇帝為了更好地鞏固自己的政權,紛紛選擇尊崇理學,理學進而在思想領域占據統治地位,而程朱理學對女子的束縛也達到了極致,女子被束縛在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框架中,沒有獨立的尊嚴與權利,甚至把女性的自我意識抹殺殆盡,她們被當作是沒有靈魂的生育工具,相夫教子是社會授予她們的終極任務。而程朱理學對女子束縛最為嚴重的還是對其貞節的變態控制。“一女不侍二夫”成了女子的道德信條,也成了她們贏得社會地位和家族榮譽的唯一途徑,卻罔顧女子的人權和終生幸福,小說中絕大多數女子如楊執中妻子、匡超人妻子、王三姑娘之流都是程朱理學的直接受害者,吳敬梓揭露這些女性的生存現狀的直接目的是表達對她們的同情,根本目的則是批判程朱理學在社會上形成的不良惡俗和對女性的摧殘。
在男性至上的封建社會中,女性因無法實現經濟獨立而導致社會地位及家庭地位遠低于男性,繼而淪為男性的附庸,任由其擺布,封建禮教的種種守則被強加在女性身上,束縛她們的身心,導致其身心麻木,只會一味地忍氣吞聲,喪失了反抗的勇氣和能力,小說中的魯小姐、趙氏、聘娘之流皆是如此。而沈瓊枝這個人物卻與她們迥然不同,她的身上體現出的是女性的自我追求,她追求婚姻自由平等,知道自己要嫁給鹽商做妾時,她毅然出逃;她追求經濟獨立,在南京以賣詩繡藝為生,用自己的技藝養活自己,膽識才能樣樣不輸男子,小說中杜少卿對沈瓊枝的贊譽其實是對她敢于打破世俗偏見、大膽反抗不公命運的自我意識的稱頌。
(三)豐富女性形象深化主題立意
小說中的女性都是在日常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物的藝術投影,作者只是如實地轉載她們的生平事跡,不加渲染,保持人物的真實感,而主次人物無論出場次數多少總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關鍵就在于她們是扁平化的人物,雖然吳敬梓采用了速寫和剪影的方式來刻畫人物,導致人物的外在形象不甚鮮明,但是人物的內在性格卻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讀者眼前,這種扁平化的女性形象是作者的獨創,不僅包含了作者對女性生存現狀和自我意識的思考,她們的存在本身也豐富了中國小說史上女性人物的長廊。
同時,小說中的各類女性雖然社會地位不同,但是對她們的塑造都是以“功名富貴”這個主題為中心展開的,閑齋老人也說:“‘功名富貴’四字是此書之大主腦,作者不惜千變萬化以寫之。”[8]這一點在魯小姐和沈瓊枝這兩個人物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作者通過描寫魯小姐被科考舉業荼毒的程度之深,來表現八股取士觀念對世人的深刻影響,乃至女流之輩都癡迷如此,揭露了功名富貴是世人的共同追求,從正面表明了作者對世人追名逐利的批判和諷刺。
作者通過描寫沈瓊枝的不慕富貴和獨立自強,贊美了這種淡泊名利、女性覺醒的精神,從側面表現了對世人的美好寄愿。但是作者并沒有為讀者揭示沈瓊枝的最終結局,這也體現了作者對這一女性形象命運走向的不確定,因為在封建社會這個大背景下,沈瓊枝這個超前覺醒者很有可能沒有好的結局,但是作者字里行間還是洋溢著對這一女性形象的贊美,這也從側面表明了作者反對功名富貴、支持女性覺醒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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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馮瀅瀅,女,漢族,安徽渦陽人,揚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