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歡 李莉
內容摘要:陶少鴻的《百年不孤》以岑氏家族為核心,通過塑造五代鄉賢形象,展現了20世紀鄉賢文化的傳承與變遷。鄉賢們在鄉土社會生活中傳承鄉賢文化,維護鄉土秩序,踐行傳統仁義價值觀。他們在保有強大的鄉土精神堅守的同時積極順應時代潮流,與時俱進地更新自身思想觀念、人文關懷模式和文化傳承與教化方式,在鄉村治理和鄉土倫理道德維護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關鍵詞:《百年不孤》 鄉賢文化 鄉土精神 傳承 變遷
“在傳統社會中,鄉賢文化集中體現了鄉村的人文精神,在宗族自治、民風淳化、倫理維系及鄉土情感激發、集體認同感保持等方面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1]鄉賢文化代代傳承,在晚清民初以來的歷史變遷中也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在傳承中也迎來變遷。陶少鴻的《百年不孤》是一部家族興衰史、創業史,也是一部鄉賢文化的傳承史。小說以岑國仁為核心,講述了岑國仁的曾祖父岑吾之、父親岑勵畬、兒子岑佩琪、女兒岑佩瑤,孫女岑曉紅、外孫宋子覺五代人的故事,展現了鄉賢文化的傳承以及變遷。
一.鄉賢文化的傳承
岑家乃鄉賢世家,在雙龍鎮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作為鄉賢文化的核心載體,在岑家子孫身上得以窺見鄉賢文化的特質,感受鄉賢文化的一脈相承,體會鄉賢在維護鄉土秩序、堅守鄉土精神方面所發揮的重要作用。
1.維護鄉土秩序
“鄉賢”是傳統鄉村社會建設與文化發展的中堅,在傳統鄉村社會建設、風俗教化、鄉里公共事務中貢獻諸多力量,他們是村莊的道德典范,是村莊的精神領袖,并因此成為村莊秩序的守護者,是數千年中國農耕時代一個文明得以延續發展、社會秩序得以維系穩定的“重要社會角色”[2]。岑勵畬和岑國仁兩代鄉賢一生都致力于鄉村公共事務的處理,在鄉村治理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有效地維護了鄉村的社會秩序。
岑勵畬管理著祖輩吾之公傳下來的厚生堂、聚善堂和義倉,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春耕時,由岑勵畬主持“開秧門”,村民們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領,希望成為優勝者。這一民俗活動,既能展現自身能力又能討個好彩頭,極大地調動了村民們春耕的積極性;災荒時,岑勵畬開義倉,接濟饑民,維持村里的秩序,避免了災民燒殺搶掠,侵擾村民;平時,他做“中人”調解家庭糾紛,促進鄰里和睦,實現了村民自治;他還資助鄉村的學校建設,為鄉村教育事業的順利發展提供幫助。
岑國仁成立“育嬰會”,幫扶生女嬰的貧苦家庭,避免因養不起女嬰便將其溺死的事件發生,挽救女嬰性命。新政府成立,他積極主動表態,歡迎新時代的到來;同政府工作人員和諧共處,幫忙寫大字標語,促進了政策理念的傳達;向領導上傳民眾的心聲,拉近官民的距離,幫助政府了解民眾的現狀和需求;牽頭“打會”,實現村民農事互助,提高了效率促進了生產,在鄉村治理方面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2.堅守鄉土精神
費孝通說“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3]鄉土社會的結構是十分穩固的,生活在鄉土社會的人們的精神世界也是十分牢固的。鄉賢作為鄉村的精神領袖,他們的精神堅守就是鄉村風氣和文化的表征。岑勵畬和岑國仁作為鄉土社會的風云人物,村民們學習模仿的標桿,他們的精神堅守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鄉土的依戀,二是對傳統仁義價值觀的堅守。
首先是對鄉土的依戀。岑勵畬一輩子生活在鄉土社會里,對土地、對家庭有著很深的依戀。春耕時,村民們都自發地跟隨他到聚善堂拜土地神,祈禱風調雨順;他會陪同木匠一起做“長生”——也就是自己的棺材,幫忙牽墨線,掃掃木屑,坦然接受死亡,期望被安葬于土地里,這是他對土地的依戀。岑勵畬敬重祖先、愛惜子孫,遷居聚善堂后,他經常給神龕上上香,掃掃灰,把院落打掃得干干凈凈。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他時常祈求祖先和神明的庇佑,保護在外子孫的安康,這是他對于家庭的愛護與依戀。岑國仁生于鄉土社會,受過新式教育,當過縣長秘書,卻選擇辭職回鄉,放棄在鎮里體面的工作,歸鄉耕讀持家,這是岑國仁對于鄉土的依戀。小說的開端,描寫的就是岑國仁的歸鄉,這既是他對鄉土依戀的典型體現,也是《百年不孤》對傳統精神回歸的呼喚。岑國仁希望能和父親一樣耕讀持家,不喜歡血腥的打打殺殺,也不怎么關心主義之爭。他主動跟隨家里的長工學習農活,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耕讀持家;隨著農活的越發得心應手,他也會在做完農活后,坐在山上,吹吹風賞賞云吟吟詩,將自身與鄉土融為一體。對鄉村生活的適應使他變得從容,與人為善的處世態度教會他包容,歷史的變遷帶來的身份起伏使他學會了淡然;岑國仁的外孫宋子覺,受過新式教育,上過學堂,下過鄉,仍舊鐘情于有外公外婆的“鄉下”。鄉賢們對于鄉土的依戀之情代代相傳,世世代代生活在雙龍鎮的村民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心態,“遠方的戰爭再慘烈,也影響不了這里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由此可見,鄉土社會具有強大精神聯結,土地關系著他們的溫飽,是他們生存的保障。土地在哪兒,他們就在哪兒。
其次是對傳統仁義價值觀的堅守。岑勵畬是傳統倫理道德觀念的傳承者和維護者,一直以傳統的仁義價值觀嚴格約束自己。有人在批斗大會中不小心打到他,他滿心以為是自己哪里沒做好,讓別人記恨在心了,到處詢問,想找出是誰打了他,因為什么打自己,最后得知是不小心打到的,含笑而終。與其說他是在乎自己的面子與名聲,毋寧說他擁有一套嚴格要求自己的價值體系——傳統的“仁義”思想。他寬以待人,傳承仁愛之風,村民們對他的敬重就是由此而來。岑勵畬去世,村民們自發地幫助岑國仁一家安排好后事, 臥龍觀的道士們自發而來,做最隆重的道場。如若不是岑國仁拒絕,他們還準備做三天三夜。這從側面反映出了岑勵畬是一位受人尊敬,愛戴的好鄉賢。岑國仁有責任有擔當,有自己的價值堅守,是傳統倫理道德的傳承者與堅守者。他不忍心看到貧苦家庭因為養不起孩子就將女嬰在尿里浸死,于是成立了“育嬰會”,給予生女嬰的貧苦家庭一定的補助。賽龍舟前夕王李兩家打起了架,他作為“中人”喊出了父親曾經說過的“人只能比好,不能比壞,人若比壞,越比越壞!”災荒時期,家里只剩唯一的一個雞蛋,他卻將其給了“仇敵”的女兒,一個餓得小腿浮腫的女人;他的雞被偷吃,自己氣憤難平,只因他人一句就當行善事而淡然……岑國仁于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踐行仁義價值觀,完成了鄉賢文化的傳承,引領村民向善向美。
岑家父子二人皆受過傳統教育,喜耕讀持家,有著較為強烈的家族家庭觀念、仁義價值觀,深受村民尊敬喜愛。無論是在宗族自治、民風淳化,還是在鄉村秩序的維護、鄉土倫理的維系方面,岑勵畬和岑國仁都肩負起了作為鄉賢文化占有者和維系者的責任,傳承了鄉賢文化,維護了鄉土秩序,促進了鄉村的可持續性發展。
二.鄉賢文化的變遷
歲月帶走了歷史的滄桑,卻無法磨滅時代變化留于個體的深刻痕跡。從20世紀初到八十年代,鄉賢文化在社會歷史的巨變中不斷地被定義、補充、更新,釋放出特有的生命力,鄉賢的思想觀念、鄉賢文化的傳播方式都有著較為深刻的變化。通過岑家幾代鄉賢形象的塑造,《百年不孤》生動地再現了鄉賢文化的轉型與變遷。
1.與時俱進的人文關懷
人文關懷既是傳統鄉賢文化的核心要素,也是鄉賢文化得以傳承和弘揚的重要特質。傳統鄉賢文化的人文關懷一直以來都停留在物質溫飽層面,時移世遷,人文關懷的視角也有所改變,《百年不孤》正是這一歷史大轉變的“見證者”。相對傳統鄉賢,新一代鄉賢將人文關懷的視角從物質溫飽層面轉向生命存在和個體價值。
建“義倉”,助學堂是岑家代代傳承的善舉。災荒之年,“義倉”挽救了許多村民的性命,即使遭受饑民哄搶,妻子被人砸暈、最后不幸逝世,岑勵畬也沒有怨言,而是想盡辦法重建“義倉”。相比之下,岑國仁的“育嬰會”則將人文關懷向前推了一步,他尊重生命,敬畏自然,重視女性的存在價值和個體意義,將男女平等的觀念付諸實踐。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后半部分通過岑曉紅形象的塑造,將鄉賢文化的這一變遷延續到世紀之交。在祖輩的基礎上,岑曉紅成立了“國仁慈善基金會”,這個基金會有著更為先進的管理運營模式和統一的認定標準,將傳統的“義倉”“育嬰會”標準化、現代化,人文關懷更為精準,有的放矢。此外,她帶領村民走向小康,在新時期以全新的姿態幫助有需要的人,詮釋了新時期鄉賢文化的特定內涵,提供了人文關懷的現代范式。從鄉賢文化的變遷來看,岑曉紅代表的是改革開放以后的新鄉賢,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遺憾的是,小說對于岑曉紅的描寫并不充分,形象較為單一。
2.民主平等意識的萌發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思想特征。20世紀以來,受新時代、新思潮的影響,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突破封建牢籠,走進鄉土社會,在一定程度上更新了傳統的鄉賢文化。《百年不孤》就以細膩的筆觸展示了這一幅歷史圖景。
傳統社會中,鄉賢是鄉村的道德典范和秩序的守護者,承擔鄉村建設和風俗教化的重任,因此必須謹守禮法。作為老一代鄉賢代表,岑勵畬穩而持重,固守祖宗禮法,傳統思想的影響根深蒂固。一方面,他傳承了祖輩吾之公助人為樂、與人為善的美德,并以此為標準約束自己的行為;另一方面,他固執守舊,將祖宗傳統視為一切,強調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特別重視岑氏一族作為世家的聲譽和地位。建“義倉”是岑家代代傳承的善舉,也是岑勵畬孜孜以求的功德。時年饑荒,吾之公的義倉遭受饑民哄搶,他們居住的厚生堂也未能幸免。在哄搶過程中,岑國仁的母親被人砸暈,最后不幸逝世。岑國仁見有人欺負母親,殺紅了眼,也不暈血了,一心想要報仇,但是最后關頭岑勵畬攔住了他。母親逝世后,岑國仁心懷怨恨,岑勵畬開導岑國仁,要其大度寬容,并將恢復義倉的事放在首位。在他看來,“岑家現在最要緊的是恢復元氣,盡快把義倉再建起來,吾之公的功績,不能到我手里毀了”。由此可見,他過于在乎家族的名聲,過于在意外人對自己和家族的看法。對于時代的種種變遷,他表面以一種包容的態度接受,但心底里不理解、也不以為然,很多所謂的“順應”行為主要是顧及自己當官的孫子,而不是出于自發的認同。他對“義倉”的執著,固然是出于對于弱勢群體的救助,更多的是對家族責任感和使命感的踐行,是一種上位者對平民百姓的救助,缺乏感同身受的理解與平等的關懷。
相對父親,岑國仁無疑是“五四”新鄉賢的代表。他上過新式學堂,受過新式教育,有民國政府任職的經歷,受新時代、新思潮的影響,具有初步的民主、平等意識。他不習慣“大少爺”的稱呼,主動跟隨家里的長工學習農活,與村民的關系自然、融洽。沒有了身份和地位的束縛,他顯得更加從容、和善,以更加平等的態度同周圍的人交流,對于鄉村瑣事愈加包容。成立“育嬰會”,是小說塑造該人物的重要一筆,即展示了他對生命的尊重,也突出了這一新式鄉賢的男女平等的思想意識。他身處農村,卻也關心外面的世界。快七十歲的岑國仁仍在為政府寫標語,外孫宋子覺勸他不要去了,他回答“寫寫也好,寫寫就曉得這世上又發生什么事了”。岑國仁不像其父一般固執,有著許許多多新鄉賢特征,懂得與時俱進,不斷地學習進步,在提升自身的思想境界的同時也為鄉賢文化增添了新的思想內容。
3.日新月異的傳播方式
隨著時代的發展,科技的進步,鄉賢文化傳播的方式也不斷發生變化。從傳統的口口相傳、以身作則,到現代媒介和新型產業的運用,通過百年的歷史變遷,《百年不孤》生動地展示鄉賢文化在傳承方式上的創新與變革。
作為肩負文化傳承與傳播重任的鄉賢文化代表,岑勵畬和岑國仁實現鄉賢文化傳遞與教化功能的主要方式是口口相傳,以自身為榜樣、標準,達到村民自治,民風淳化,維系鄉土秩序的目的。岑國仁歸鄉后,父親出門做“中人”都會帶上他。在一次次的具體事件中教導他如何為人處世,實現了鄉賢文化的傳承。不論是大到春耕時的“開秧門”、端午“賽龍舟”等民俗活動,還是瑣碎到鄰里糾紛、父子分家、夫妻吵架勸和這樣的生活小事,村民們都傾向于找德高望重的岑勵畬和岑國仁主持公道。他們父子二人勸解村民、調解家庭糾紛、說服他人時引經據典,有理有據,令人心服口服,依他們之言做事的同時還由衷敬佩他們。
岑國仁的兒子岑佩琪任職于政府機構,主要的工作就是傳播新思想、新觀點,是寫文章的好手。他雖不像父輩們一樣身處鄉村,但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卻深刻地影響著村民。他經常在報紙上發表新的思想、新的觀念,村民們都自發的響應他文章中的號召,認真學習,并以其為榜樣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借助報紙的形式實現了鄉賢文化的教化功能;他的女兒岑曉紅,生于城市長于城市,抓住了改革開放帶來的種種機遇,衣錦還鄉,同政府合作保存、維護祖上住宅,大力發展鄉村的旅游業,促進鄉村文化事業發展的同時,也讓更多的外來游客了解到雙龍鎮的文化歷史。她借助歷史建筑,讓文物“說話”,通過旅游這一途徑進一步豐富和擴大了鄉賢文化的傳播方式。
《百年不孤》以岑國仁為中心,塑造一系列鄉賢形象,將其放置于20世紀這一大變革的歷史時期,通過人物命運的變化展示了百年間鄉賢文化的傳承與變革。整個作品即是對鄉賢人物命運的闡述,也是對傳統精神回歸的呼喚,對鄉賢文化創新、鄉土重建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岑曉紅作為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新鄉賢代表,書中描寫較少,形象較為單一扁平,可挖掘內容較少,不利于讀者深刻認識改革開放時期的鄉賢文化具體變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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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先明.變動時代的鄉紳——鄉紳與鄉村社會結構的變遷[M],人民出版社,2009.
[3]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鄉土重建[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基金項目:湖北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項目(S202010500090)。
(作者單位:湖北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李莉為本文的通訊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