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與壟斷機理研究

袁天榮 王霞 康藝

【摘 要】 平臺企業由并購走向壟斷的趨勢日益凸顯，識別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并厘清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機理對規范平臺企業并購行為、防范壟斷風險至關重要。研究發現，平臺企業區別傳統企業的特殊性增強了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并使平臺企業并購更易形成壟斷。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主要表現在獲取壟斷資源、構建平臺生態圈、實施殺手并購三個方面。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與壟斷特殊性相互促進構成平臺企業并購壟斷的核心機理，壟斷特殊性主要體現為正反饋效應和鎖定效應的助推及算法共謀、數據封鎖的放大，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性損害了市場競爭。研究有助于正確識別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性，為平臺企業并購反壟斷監管、促進平臺經濟健康發展提供有益參考。

【關鍵詞】 平臺企業; 企業并購; 壟斷動機; 壟斷機理

【中圖分類號】 F234.3;F27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5937（2022）11-0010-06

一、引言

國內以“BAT”為代表的平臺企業近年由狂飆突進的并購走向行業壟斷的趨勢日益凸顯。作為生產力新組織方式的平臺經濟，在優化資源配置、推動產業升級和充當“新經濟”發展引擎等方面至關重要，而平臺企業實施的并購活動日趨活躍。平臺企業的并購固然能夠起到發揮規模經濟、提高并購協同效應的作用，但濫用市場勢力、資本無序擴張等并購亂象帶來的壟斷效應不容忽視。

平臺企業的特殊性決定了其并購更易形成壟斷。平臺企業以“雙邊市場”和“交叉網絡外部性”為突出特征，表現出數據競爭、注意力競爭與創新能力競爭的競爭特殊性?；诖?，平臺企業天然具備超強的并購動機，以獲取數據、注意力、創新能力等關鍵資源并獨占創新能力，甚至通過“殺手并購”、運用數據和流量優勢形成“殺傷區”等非常途徑來快速擴張市場份額。由于平臺企業本身規模較大，市場勢力較強，相對并購的經濟正效應，并購的壟斷負效應因平臺經濟“網絡效應”和平臺用戶“鎖定效應”的雙向推波助瀾，極易導致區域內投資銳減，中小企業大量消亡，嚴重損害平臺經濟中的公平競爭。

本文以平臺企業并購為研究對象，研究了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與壟斷機理。研究結果表明：平臺企業并購動機具有隱蔽性，其不是直接搶占市場，而是通過獲取目標企業的數據、注意力及創新能力等資源增強自身實力，通過構建平臺“生態圈”增強自己的市場勢力，通過實施“殺手并購”維護壟斷地位，通過并購動機的隱蔽性模糊其并購的壟斷性。在平臺企業實施并購后，經過正反饋效應、鎖定效應等平臺經濟自然屬性的助推和算法共謀、數據封鎖等平臺企業主動行為的放大，形成壟斷格局。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和壟斷特殊性相交疊構成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機理。

本文的研究貢獻在于：第一，提出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豐富與拓展了傳統并購動因理論。從平臺經濟特征和競爭特殊性出發，研究得出平臺企業并購動機具有一定的隱蔽性，該隱蔽性模糊了并購的壟斷性，研究結論有助于有效識別平臺企業并購動機。第二，揭示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機理，打開了平臺企業并購與壟斷的“黑匣子”。壟斷動機驅動下的并購并不必然形成壟斷，但由于平臺經濟具有壟斷特殊性，該特殊性為并購形成壟斷提供了天然助推力量，并購壟斷動機和壟斷特殊性二者相互交疊，螺旋上升，構成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機理。第三，平臺企業并購監管是平臺經濟反壟斷監管的重要內涵，通過分析平臺企業并購的動機，揭示平臺企業并購行為，可以探尋平臺經濟并購反壟斷監管的最優路徑。尤其要重視和加強對平臺經濟領域“殺手并購”行為的監管，保護中小型科技企業創新，促進平臺企業并購健康發展。

二、文獻綜述與理論基礎

（一）文獻綜述

與主題相關的平臺企業并購文獻可以總結為三個方面：一是平臺企業并購動機研究，二是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效應研究，三是平臺企業并購反壟斷監管研究。

1.關于平臺企業并購動機

Schoch[ 1 ]對數據密集型上市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并購行為進行研究發現，數據密集型企業通常收購規模較小的公司，且數據生產者更有可能成為收購者，數據分析和存儲公司更有可能成為被并購的目標?，F有研究發現平臺企業并購動機主要有實現數據收集壟斷和數據使用壟斷、獲得用戶注意力、增強市場勢力[ 2 ]、提升創新能力[ 3 ]等。同時，平臺企業的“殺手并購”行為[ 4-5 ]也逐漸受到關注。趙云芳等[ 6 ]研究發現，平臺商業模式具有“連接多方、服務用戶”的特征，從而決定其采用以用戶為中心的投資戰略。平臺企業以用戶為中心的特征決定了其多元化的投資戰略[ 7 ]。

2.關于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效應

張江莉[ 8 ]、李勇堅等[ 9 ]研究發現互聯網平臺企業并購交易產生了多類型限制競爭效果，市場壟斷力量從一個垂直市場傳導至多個垂直市場，形成“雙輪壟斷”。Prat和Valletti[ 10 ]通過構建數理模型研究發現，當注意力市場的集中程度增加時，注意力瓶頸收緊，廣告價格大幅提升，顯著降低行業的消費者福利。Motta和Peitz[ 11 ]研究發現大型科技企業的并購很可能會損害競爭，需要重視意在消滅潛在競爭對手的并購行為。Cabral[ 12 ]區分激進創新和漸進創新，探討了技術巨頭并購處于市場邊緣的競爭對手對創新的影響，研究發現并購減少了激進創新，但有利于漸進創新。

3.關于平臺企業并購反壟斷

王彥超和蔣亞含[ 13 ]研究發現反壟斷法的實施促進了地區間產業結構調整，指出數字經濟領域反壟斷規制還不夠完善，需要對此進行修訂。并購反壟斷政策制定者需要審視數據經濟中的反壟斷和平臺監管問題，促進并規范大數據市場的有序競爭[ 14 ]，強化更具柔性的事前監管[ 15 ]、動態監管[ 9 ]。反壟斷部門需重點關注互聯網、高科技領域的扼殺性收購行為[ 16 ]，以及并購是否會實質性地影響競爭秩序。F4324523-DE6E-47FC-A735-87F9D3DCFD65

綜上所述，現有文獻從平臺企業并購動機、并購壟斷效應、反壟斷監管方面展開了大量研究，為本文提供了良好的研究基礎。但仍然存在以下值得關注的問題：第一，現有研究多關注平臺企業區別于傳統企業的并購表現，缺乏基于壟斷視角對平臺企業并購展開深入研究的文獻，尚未形成系統的理論分析框架。第二，平臺企業不同的并購動機帶來不同的經濟后果，現有探究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問題的文獻并未與平臺企業并購動機相聯系，平臺企業的并購壟斷動機有待深入挖掘。第三，平臺企業無序擴張的并購亂象必然帶來壟斷，然而現有文獻尚未涉及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機理的相關研究，平臺企業并購如何導致壟斷仍然處于“黑箱”狀態。本文將從以上問題出發，對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動機與壟斷機理展開系統深入研究。

（二）理論基礎

1.資源基礎理論

資源基礎理論認為企業競爭優勢來自異質資源創造經濟租金的能力，企業績效差異根源于其所擁有或控制的資源差異[ 17 ]。企業擁有的資源能夠轉換為企業獨特的能力，這些資源和能力不可復制且難以在企業之間進行流動，是企業競爭優勢的來源。因此，依據資源基礎理論，企業為長遠發展要獲取或培育能夠帶來競爭優勢的特殊資源與能力，這些資源與能力必須是有價值的、稀缺的、無法仿制和難以替代的。在傳統經濟中企業資源大多表現為有形資產，而在平臺經濟中，能夠為企業帶來競爭優勢的資源通常是無形資產，如用戶數據、用戶注意力和創新能力等。

2.雙邊市場理論

平臺企業是典型的雙邊市場。雙邊市場指的是將供需雙方用戶連接到一個共同的平臺進行交易，一方用戶需求得到滿足，另一方用戶獲得收益的市場[ 18 ]。從用戶數量來看，在雙邊市場中，兩邊用戶互相依存互為因果，將兩邊用戶留在平臺并使用戶數量達到臨界值是平臺企業成功運營的關鍵。從價格來看，雙邊市場價格結構呈現非中性，即平臺采取傾斜式定價模式，通常平臺運營成本由一邊用戶來承擔。

雙邊市場最本質最直接的特征體現為網絡外部性。雙邊市場一邊用戶的效用會隨著另一邊用戶規模的增加而提高，用戶選擇加入某個平臺獲取的效用是該平臺已有用戶規模的函數，二者之間是相互促進的關系，即加入平臺的用戶越多，每位用戶獲得的效用越高。網絡外部性可分為直接網絡外部性和間接網絡外部性兩種類型。直接網絡外部性指的是需求方規模經濟，是使用相同產品的用戶數量增加帶來的直接結果;間接網絡外部性指的是隨著某一產品或服務的用戶數增加導致互補產品數量增加從而價格下降帶來的間接結果。網絡外部性可以將雙邊平臺用戶轉化為平臺企業的關鍵資源，用戶增加的實質是資源的積累，這種資源的積累為大型平臺企業維持競爭提供保障。

3.并購動因理論

根據并購動因理論，傳統企業并購動機一般包括：通過并購擴大市場份額，獲得規模經濟效益;通過并購延伸產業鏈，節約市場交易成本;通過并購進入新的行業，實施多元化戰略，分散投資風險;通過并購價值被低估的公司，獲得短期收益等。由于平臺企業面臨雙邊市場，具有網絡外部性特征，加之平臺技術的虛擬性導致平臺企業還具有跨界競爭的特殊性[ 19 ]，使得平臺企業競爭最終都落腳到對用戶資源的競爭，平臺經營領域劃分逐漸呈現模糊性。平臺企業因其特殊性，使得其與傳統企業相區別，也正是因其特殊性，使得其并購行為與傳統企業并購行為相異質，表現出并購的壟斷性。

4.市場結構理論

市場結構理論是重點研究市場競爭與壟斷關系的理論，壟斷與競爭相互交融滲透，是一對矛盾統一體。從西方經濟發展史來看，市場結構理論經歷了萌芽時期、結構主義時期和行為主義時期，在不同時期，經濟學者對壟斷問題的研究視角有所差異。總體來看，經歷了完全競爭、將競爭與壟斷完全對立到接受壟斷、認為壟斷與競爭可以共存的發展過程。從平臺經濟來看，蘇治等[ 20 ]研究認為，不同于傳統經濟，平臺經濟的壟斷格局呈現出靜態壟斷與動態競爭的“分層式”壟斷市場結構，是長期均衡的結果。壟斷主要集中在大型平臺企業的核心業務中，競爭主要由小型平臺企業及大型平臺企業衍生業務主導，競爭層并不對壟斷層的大型平臺企業產生競爭壓力。

三、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

相比于傳統企業，平臺企業具有雙邊市場、網絡外部性、跨界競爭的特殊性，這些特殊性使得平臺企業天然具備超強的并購壟斷動機。網絡外部性帶來了規模效應，加之邊際成本幾乎為零，平臺企業具有強烈的動機進行規模擴張，而并購是實現規模擴張最有效的手段?？缃绺偁帪槠脚_企業帶來更強的潛在競爭壓力，由于平臺技術的同構性和可復制性，只有迅速做大做強，成為行業“巨頭”，才能長久立足，否則將被其他企業剝奪生存空間。具體地，平臺企業具有以下并購壟斷動機。

（一）獲取壟斷資源

用戶數據、注意力和創新能力是平臺企業的重要資源，也是形成壟斷力量的新來源。正是由于數據、注意力和創新能力處于核心資源地位，平臺企業傾向于構筑圍欄對此進行保護，防止被其他企業利用。并購可以直接跨越這道圍欄，獲取目標企業的壟斷資源。盡管并不在資產負債表中進行披露，但平臺企業通過并購來獲取壟斷資源已是不爭的事實。平臺企業合并以后既獲取了更多的用戶數據和注意力、技術和人才等創新資源，也消滅了一個受用戶歡迎的競爭對手。因此，獲取壟斷資源是平臺企業并購的首要動機。

用戶數據是平臺企業賴以生存的核心資源，平臺企業可通過數據挖掘來確定一邊用戶價值，吸引另一邊用戶入駐，雙邊用戶規模逐漸擴大，成長為某一領域“巨頭”。平臺企業依托數據資源，以自身技術為基礎制定數據標準，與其他行業或上下游產業相結合，維護市場地位，建立起以數據為基礎的商業競爭模式，體現為數據競爭。在數據產業鏈中，平臺企業圍繞數據收集、管理和使用三個層級展開競爭，其核心競爭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跨平臺與跨場景的數據獲取能力、整合能力和算法優化能力。如 Google、Facebook、特斯拉公司以及“BAT”等積累的海量數據，成為其最有利的競爭優勢，正是以此吸引客戶和降低成本。F4324523-DE6E-47FC-A735-87F9D3DCFD65

注意力是平臺企業獲取流量收益的保障，是賴以生存的關鍵競爭資源。注意力管理理論認為注意力是一種關鍵性的稀缺資源，是用戶關注某一專題、事件及信息的持久度，是網絡的自然經濟。注意力競爭圍繞兩個層面展開：一是獲取用戶有限時間，體現為吸取用戶注意力;二是向商戶、開發者等提供用戶注意力。平臺經濟中，由于注意力經濟的存在，用戶注意力成為互聯網平臺企業的重要資源，平臺企業不斷開發新產品和服務，不斷優化產品和服務功能，實質就是獲取用戶注意力，注意力是平臺企業獲取市場競爭力的重要保障。

創新能力是平臺企業獲取競爭優勢的內生動力[ 19 ]。激烈的動態競爭、快速的技術迭代是平臺經濟競爭常態。熊彼特“創新性毀滅”理論可很好地適用于平臺經濟的實踐場景，與平臺經濟的競爭實際具有很好的契合性。在平臺經濟中，市場份額、商品價格等因素的重要性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是技術創新和產品創意。平臺企業必須通過持續創新來維持市場地位，否則新一輪創新浪潮將會催生另一批新的市場巨頭。技術創新始終是互聯網平臺企業提升競爭能力的關鍵。

（二）構建平臺生態圈

平臺企業構建平臺生態圈已成為一種趨勢。平臺生態圈指的是在核心業務的驅動下，通過構建多邊群體合作共贏機制，使各個衍生業務模塊有機協同的生態系統。在該系統內，核心業務占據生態圈的高位優勢，具有創新自驅動機制，位于高中低位的其他業務模塊在各價值創造環節都圍繞核心業務展開，通過溝通機制進行數據和信息的相互傳遞，從而使衍生業務協同運作并獲得競爭優勢。此外，該系統具有一定的柔性，可根據系統內外環境的變化進行有效調整，從而適應平臺企業的動態競爭環境。在平臺生態圈內，通過多邊群體在平臺的交互可促使對方數量無限增長，任意一方需求增加都會促進平臺生態圈內其他群體需求增長，建立起良性循環機制。

構建平臺生態圈也是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的一種重要表現。未來的商業競爭不僅是更深層、更系統的盈利模式之間的競爭，更是生態圈之間的競爭。平臺企業通過“數據—流量—業績—并購—數據”這樣的正向循環不斷增強自身力量，打通平臺全產品和全場景，構建平臺生態圈。例如，字節跳動收購合眾易寶獲取支付牌照，其并購意圖是為完善平臺生態圈，補上“支付”這重要一環，深挖用戶長期價值。平臺企業通過并購來完善平臺生態圈建設，打通全產品和全場景，不斷提升用戶粘性和貢獻價值，并通過“圈內相互引流、圈外限流封鎖”的方式不斷增強市場勢力。構建平臺生態圈、增強市場勢力不僅是為了布局完善企業整體戰略體系，而且是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的表現。

（三）實施殺手并購

殺手并購指的是大型平臺企業并購小型初創科技企業后將其關停的一種并購形式。其目的并非發展壯大目標企業而是將目標企業扼殺于初創期，是將競爭對手消弭于萌芽狀態的一種災難型并購。平臺經濟中，殺手并購主要有三種表現：一是并購與自身業務重疊的小型初創企業后關停，直接阻斷初創企業未來發展可能性;二是搶先收購行業內其他小型初創企業，避免被其他競爭對手收購;三是大量收購萌芽的初創企業，形成“殺傷區”，阻礙其他新進入者。以上三種殺手并購直接限制了初創競爭者、行業落后競爭者和新進入者的競爭，以此維護平臺企業壟斷地位。由于初創企業的潛在發展難以估計，進行反事實推理的結果又是高度假設的，對此進行監管的難度較高[ 11 ]，大量的殺手并購行為得以進行。

相比傳統經濟，殺手并購在平臺經濟中較為常見，這主要是由平臺經濟跨界競爭導致的。在平臺經濟中，用戶基礎是平臺企業的價值來源，即使被并方與平臺企業不存在產品交疊，依靠科技創新和快速增長的用戶群在未來也會成長為現有平臺企業的有力競爭對手。因此，大型平臺企業可能會通過“殺手并購”的方式來抑制小型科技企業技術創新，扼殺潛在的競爭對手，以此維護自身壟斷地位。如蘋果近年大量收購諸如Emollient、Glimpse等人工智能初創企業以獲取人工智能業務人才;Facebook通過其數據優勢，使用不公開數據識別競爭對手，進而不斷并購其潛在競爭者（如Instagram、WhatsApp等），把潛在的競爭者直接扼殺在搖籃中。因此，實施殺手并購、限制市場競爭是互聯網平臺企業并購的特殊動機，這一動機不易識別，能夠對市場競爭和創新產生直接損害。

四、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機理

平臺企業并購為何易形成壟斷，除了其并購動機具有壟斷性外，還需要考慮平臺經濟的壟斷特殊性，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與壟斷特殊性相互交疊構成了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機理。該機理可表示為“平臺經濟特殊性→平臺企業并購動機增強→鎖定效應、正反饋效應助推→算法共謀、數據封鎖放大→形成壟斷”的邏輯鏈條。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機理如圖1所示。

在圖1中，平臺企業特殊性、并購壟斷動機、壟斷特殊性、壟斷格局形成各環節之間環環相扣，且并購壟斷動機與壟斷特殊性之間是相互推動、螺旋上升的正循環。平臺企業特殊性是分析平臺企業并購壟斷機理的起點和邏輯根源，是平臺企業并購形成壟斷的源頭和內核。因此，進行平臺企業并購反壟斷監管也必須要緊密結合平臺企業特殊性和壟斷特殊性。

（一）正反饋效應、鎖定效應的助推作用

雙邊市場和網絡外部性特征衍生出用戶的正反饋效應和鎖定效應，是平臺經濟下的自然屬性，對并購形成壟斷發揮助推作用，是平臺企業壟斷特殊性的一種表現。

1.正反饋效應

基于資源基礎觀，可將平臺的用戶基礎等價于企業資源，正反饋效應相當于企業資源的動態累積，會產生競爭優勢的隔離機制[ 21 ]。雙邊市場下的一方或多方用戶數量一旦突破某個臨界值就會產生“雞蛋相生”的正反饋效應，平臺企業可借此獲取網絡規模收益遞增的先動者優勢，甚至產生“贏家通吃”的局面[ 22 ]。正反饋效應具有平臺經濟自組織屬性，存在綜合用戶預期、實際效用、規模經濟等因素的平臺積聚加速機制[ 23 ]，該機制獨立于平臺企業，形成平臺企業規模擴張的物理慣性。正反饋效應下的規模擴張并非線性擴張，而是指數增長，即不僅表現在數量和規模上，更體現在增加速度上，呈現出杠桿特征。正反饋效應的競爭隔離機制、加速機制和杠桿特征將進一步增加市場壁壘。F4324523-DE6E-47FC-A735-87F9D3DCFD65

2.鎖定效應

鎖定效應是指用戶因習慣某一平臺產品或服務不愿再轉向其他平臺產品或服務的現象，與經濟學中缺乏彈性相類似。用戶鎖定效應產生于網絡外部性和正反饋效應的相互強化。（1）網絡外部性放大了用戶轉移成本，包括學習成本、社交成本和數據遷移成本等，即平臺擁有的用戶越多，則用戶轉向另一平臺產品與服務的成本越高，產生“用戶粘性”;（2）當平臺給客戶提供的產品與服務具有不可替代性時，平臺企業被賦予了用戶“獨占屬性”，隨即形成了用戶鎖定效應;（3）具有技術優勢的大型平臺企業可借助技術優勢采取不兼容策略進一步放大用戶鎖定效應。

正反饋效應和鎖定效應對平臺企業并購形成壟斷產生強烈的助推作用。一方面，正反饋效應和鎖定效應直接削弱了競爭對手，“強者越強、弱者越弱”的馬太效應使得未能搶占先機的平臺企業一直處于弱勢地位，面臨被兼并的命運或者只能無奈退出。另一方面，具有先動優勢的平臺企業鎖定了大量的用戶群體，即使其提供的產品和服務并非最優，其他競爭企業的新技術推廣也會面臨顯著的市場阻力，除非產生“熊彼特”式創新來取代已有的技術和標準。

所以，正反饋效應和鎖定效應進一步加固了市場壁壘，使得后發平臺企業處于競爭劣勢，即使其推出的產品和服務質量優越，技術領先。此外，正反饋效應和鎖定效應也反向增強了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

（二）算法共謀、數據封鎖的放大作用

平臺企業為限制競爭通常采用算法共謀和數據封鎖等排他性手段，是平臺企業的主觀行為，對并購形成壟斷發揮放大作用，是平臺企業壟斷特殊性的另一表現。

1.算法共謀

并購雙方可以通過算法來進行信息傳遞，算法讓傳遞過程變得更加簡潔、迅速，產生維護壟斷行為和支持壟斷蔓延的壟斷效應。首先，算法為實施共謀價格、市場細分提供支持，還可實時監測競爭價格，若實際價格偏離了協議約定，則自動進行懲罰，強化了壟斷聯盟的穩定性。其次，算法可以隱藏平臺企業的壟斷行為，通過假裝開展有效競爭來實施反競爭行為，例如，當某產品或服務的需求較低時，通過算法來進行等級化定價，其實際卻是價格共謀行為。最后，算法可以通過實施信息加密等來隱藏共謀行為。

2.數據封鎖

數據封鎖指的是并購后拒絕向競爭對手開放數據從而產生封鎖效應。封鎖效應是縱向并購產生的競爭效應，即拒絕向競爭對手提供原材料，限制競爭對手接觸潛在客戶，可分為原材料封鎖和客戶封鎖兩類。平臺經濟數據主要集中在下游市場，涉及的是原材料封鎖。數據封鎖是數據驅動型并購最可能產生的競爭損害。并購發生后，平臺企業可采取多種措施進行數據封鎖，如提高數據銷售價格或許可使用數據的價格，降低向競爭對手提供數據的質量，延長數據提供的時間，停止向競爭對手提供所涉數據等。

算法共謀和數據封鎖進一步放大了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效應。算法共謀為平臺企業實施壟斷行為提供了更加隱蔽的方式，為并購雙方達成明示協議或默契協同提供了保障，為壟斷行為實施與監督提供了便利。平臺企業并購后的數據封鎖行為將會進一步強化其壟斷勢力，削弱競爭對手，損害市場競爭。

綜合來看，算法共謀和數據封鎖是在平臺經濟環境中平臺企業的主觀行為，但也是市場環境下平臺企業的必然選擇，這些行為和選擇在平臺企業并購壟斷中發揮了放大作用，同時也反向增強了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

（三）壟斷格局的形成與后果

平臺企業特殊性和競爭特殊性引發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在該動機的驅動下，平臺企業通過并購逐漸擴大市場勢力，同時在正反饋效應、鎖定效應的助推和算法共謀、數據封鎖的放大作用下，壟斷格局逐漸形成。

平臺企業并購帶來的壟斷效應將會損害市場競爭、潛在市場競爭、創新和消費者福利。（1）平臺企業通過“數據—流量—業績—并購—數據”的正循環逐漸形成并擴大自己的平臺生態圈，該生態圈具有排他性，擠壓現有競爭者的生存空間并導致新進入者減少，損害了市場競爭和潛在市場競爭。（2）平臺企業規模擴大后通過創新增加市場份額的邊際成本大幅增加，初創企業被并購后大多圍繞大型平臺企業展開漸進式創新，很難產生顛覆式創新，同時可能會激發增加用戶依賴性和帶來平臺排他性的負面技術創新，因而，技術溢出效應被弱化。（3）壟斷格局形成后，平臺經濟將從“增量共贏”進入“存量博弈”階段，加之數字經濟強大的網絡效應和邊際成本幾近于零的特性使得潛在進入者難以與其競爭，消費者福利和社會總福利將難以達到競爭格局下的最大化。

五、結論與啟示

實務中存在大量的平臺企業并購活動，然而平臺企業并購反壟斷規制卻陷入困境，二者的矛盾要求我們展開平臺企業并購的理論研究。本文從平臺企業區別于傳統企業的特殊性入手，研究了平臺企業的并購壟斷動機和壟斷機理。研究發現：（1）平臺企業并購壟斷動機和壟斷特殊性均可溯源于平臺企業的特殊性，該特殊性包括雙邊市場下的網絡外部性和跨界競爭特性，具體表現為數據、注意力和創新能力的競爭特殊性。（2）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動機具有模糊性，并非直接搶占市場，而是表現為獲取目標企業數據、注意力和創新能力等壟斷資源，構建平臺生態圈和殺手并購等。不同于傳統并購協同效應理論，平臺企業并購呈現出壟斷動機。（3）平臺經濟的鎖定效應、正反饋效應等特性和平臺企業算法共謀、數據封鎖等行為，助推并放大并購的壟斷效應，體現為并購的壟斷特殊性。并購壟斷動機與壟斷特殊性之間相互促進最終形成壟斷格局，構成平臺企業的并購壟斷機理。

本文研究結論不僅有助于深刻認識平臺企業并購帶來的壟斷問題，而且為平臺企業并購反壟斷監管提供了有力支持。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監管必須重視平臺企業并購行為，平臺企業并購呈現出的壟斷性要求創新現有規制理念和規制策略：（1）確立規制目標多元性、預防和制止壟斷并重兩大核心理念。確立規制的消費者福利、鼓勵競爭、保護創新等“多元目標”，避免消費者福利“一元目標”，實現預防壟斷和制止壟斷并重。（2）經營者集中申報標準可根據銷售額、訂單量、用戶數據、流量等與平臺企業特性相符合的指標進行細化，并解決大型平臺企業并購中小科技型企業的申報問題。（3）相關市場界定可針對個案進行具體分析，緊密結合平臺企業特征、用戶群體特征、市場特征，采用需求替代、供給替代方法界定相關商品市場和地域市場，并將數據市場作為相關市場界定的新維度。（4）并購壟斷效應評估可納入正反饋效應、鎖定效應，警惕算法共謀、數據封鎖帶來的壟斷效應，并合理評估被并方企業的潛在競爭力，重視殺手并購對潛在競爭的損害。F4324523-DE6E-47FC-A735-87F9D3DCFD65

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監管必須重視平臺企業并購行為，有效識別平臺企業并購的壟斷性，緊密結合平臺企業的經濟特征不斷創新現有規制理念和規制策略，積極推進平臺企業并購反壟斷立法，促進平臺企業健康有序發展。如何緊密結合平臺企業特殊性來制定并購反壟斷規制策略，如何準確衡量并購壟斷效應并確定反壟斷平衡點等將是未來的重點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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