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貴
關鍵詞:清代;寧夏水利;歲修;渠權
中圖分類號:K928.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2)01 — 0118 — 03
“歲歲浚修”制度屬于民間自籌自辦的一種行為,是寧夏府的為了清除渠道的淤泥而產生的制度。但是這一制度卻加重了寧夏府百姓的負擔。河渠為寧夏生民命脈,其事最要。然人知寧夏有渠之美,而不知寧夏辦渠之難。何者?他出水利,或鑿渠,或筑堰,大抵勞費在一時,而民享其利遠者百年,近著亦數十年,然后議補苴修葺耳。今寧夏之渠,歲需修浚,民間所輸物料數十萬,工夫率數萬。然河水一石,其泥六斗,一歲所浚,且不能敵一歲所淤?!?〕282對“歲歲浚修”制度對寧夏府社會產生的不利影響,近些年來受到一些學者的關注。魏靜《清代寧夏地區河渠灌溉特點及灌溉制度研究》中認為清代寧夏地方水利灌溉即存在自然因素引起的災害,也存在人為因素引起的災害,甚至后者比前者更為嚴重,這里的“人為因素”則主要指的是在“歲修”制度下的各種貪污腐敗?!?〕徐軍林《清代寧夏平原水利與社會》,該文則比較全面地介紹了“歲修”制度,對其內容、背景和后果都有詳細的論述,認為歲修制度加劇了水利貪污腐敗。〔3〕但是以上論文并沒有回答清楚,“歲歲浚修”制度下的貪污腐敗對寧夏府的百姓們生產生活帶來了哪些影響,這是本文需要解釋的主要問題。
清代寧夏府的水利,除了新修渠之外,歲歲之疏浚最為重要,而“疏浚之要,首在足夫料。夫足而后淤滯可去,料足而后湃岸可堅”?!?〕283這里的“夫料”分別指的是“夫役”和“物料”,我們先說夫役,物料后面再論。
修浚渠道的夫役,清代繼承了明代的做法,即“按田出夫”,具體做法是“每田一分,出夫一名,清明日上工,立夏日工竣,共挑浚一月”。〔1〕254也就是說一個“有田一分”的家庭必須出一個勞役,如果沒有田沒有一分者,也在被征發的行列,挑浚半個月(15天)。這樣算下來,當時的寧夏平原的住戶幾乎家家都要出夫,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人力充足。據《乾隆寧夏府志》記載:“唐渠額夫,六千六百六十五名零五日一分。漢渠額夫,四千八百七十二名零十二日四分。清渠額夫,九百一十二名零九日;惠農區額夫,三千九百七十二名零十二日。昌潤渠額夫,二千二百五十九名。共額夫一萬八千六百八十名有零。西河額夫,寧夏縣二百二十名,寧朔縣四十名,平羅縣六百一名,共額夫八百六十一名”?!?〕255總計二萬多名,這只是圍繞寧夏縣、寧朔縣、平羅縣三縣地區征發的夫役,除此之外還有中衛縣的主渠美利渠,以及靈州的秦渠和漢延渠也需要征發夫役。如果假定,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寧夏府的人口數據是確切可信的,那么就會有如下表:

乾隆四十五年(1780)寧夏府人口數。根據《乾隆寧夏府志》整理[1]208-209
據此,清代寧夏府的一個正常家庭大約為7人,每(州)縣平均大約有4萬戶。也就是說每當春浚之時,每戶出1人,那么“四縣一州”每歲征發的夫役為39956人左右,將近4萬人。這意味著每戶每年至少有一人不能完全地投入到生產之中。因為每年四月份左右這些人就要連續不斷地挑浚一個月的渠道,這就耽誤了春小麥的播種時間(春小麥一般在3-4月份播種)或者水稻的插秧時間。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家庭每年還要準備物料,這些物料還要需要有人去采挖,這絕不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任務,所以一個家庭必須派出2-3人去完成這項任務,關于這一點的具體論述筆者在下文會有詳細的論述。這就完全地打斷了古代中國一個正常發展的“小農家庭”活動,即許倬云先生說的“Z活動”,他說:“在春、夏、秋三季里,農民忙著耕種、收割。九月以后,田里的活就告一段落,冬天則從事一些器具、房屋等的修整工作。精細化的農業包括了許多并不繁重但耗時的勞作,例如施肥、除草、滅蟲等。在農忙的時候,連農家的婦女和小孩都得去田里干活。但一到了農閑,人們就都從田間勞作中解脫了出來,變得無所事事。為了不讓勞力白白浪費,百姓就得把精力轉向與直接農作無關的其他活動上去?!薄?〕135清代經濟市場的活躍度遠遠超過漢代,春、夏應該是農民們忙著整修田地、耕種、收割的時候。但是在清代的寧夏府,春夏之際就會有2/7左右的人口一個月內不會直接從事生產,而在農閑之時,每個家庭又要準備來年的物料,這又要耽誤好長一段時間,等到把來年的所有物料準備完畢之后,北方已經入冬,很難進行其他有償的勞動彌補家用。這種無間止的修?;顒樱率勾罅康膭趧恿γ磕瓴荒軌虬磿r地投入到生產中,使“貧者飯栗”“衣布褐,冬羊裘”“民家皆板屋,覆以土”。
物料也稱“顏料”,“物料者,草椿柳茨芕苫等類是也。和土筑 堵塞渠口,非草不行。釘 固土,非椿不行。芕苫則為繩纜,柳茨則鋪墊閘底,固護堤 ,皆為渠工必須之物,故曰物料?!薄?〕370這些物料皆由受水民戶自備,而且百姓必須按照政府的命令于每年開春前自備,交到指定的地點,然后準備出工修浚。據《乾隆府志記載》:“又納草一分,計四十八束,每束重十六斤,又納柳樁十五根,每根長三尺。此輸將定額也。其或需用紅柳、白茨、夕吉,則于草內折收。每草一分,折紅柳四十八束,又或折白茨或折夕吉各四十八束,每束重七斤?!薄?〕268據此計算,每歲修浚渠道該需多少物料呢?據時任陜甘總督李侍堯奏稱:“四渠里民應交草二十一萬二千一百十六束;柳木條椿一十七萬二千五百十一根?!薄?〕現在很難知道,當時一個人每天最多或者最少能夠采打多少物料,但是這數字達到成千上萬的物料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夠采打完成的,至少應該花費半個月或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百姓不僅要自備物料,更重要的是寧夏在清代經過順治、康熙二朝半個世紀多的發展,已經將周邊的可用的物料已經采打得差不多了。所以雍正以后,每年的修浚物料,百姓要到鄂爾多斯一帶去采打。“但各地所用椿撅甚多,不但采買錢糧浩繁,即寧夏闔郡民間柳木亦不足充用。詳細踏勘見昌潤渠對過鄂爾多斯沿河一帶,多產紅柳,其木堅于柳椿。于每歲河凍之時,就近雇覓車輛人民,委文武員弁督率過河,采打堆貯”?!?〕第54冊,B30885這說明每歲河凍之時,不僅政府會雇員過河采打堆貯,百姓也會乘著河凍過河采打自己要交的那部分物料,不然河消融時,人與車輛均不能過。如果是寧夏、寧朔、平羅縣的居民,離鄂爾多斯比較近,只要在入冬河凍之時,套齊車輛,花費很少的時間就會準備好自己的物料。但是中衛縣的居民,則離鄂爾多斯較遠,他們將會花費更多的時間才能采打好自己的物料,其中走路花費的時間遠遠多于其他三縣的居民。而且他們有可能在采打完之后,就會立馬投入到修浚之中去,完全沒有時間去翻修、整理田地(2-3月份的北方,土地還處于凍土狀態),甚至有可能錯過播種的時間。
上面說到夫役時就說過夫役是“按田出夫”,一戶一人,但是物料的準備有可能是一家人要去準備,或者在一個勞動力充足的家庭中派2-3人去準備來年的物料。另外上文所說“夫料”,是政府為了修浚主渠征發的,而各個陡口,也就是支渠“官多不為經理,民間自為修作”?!?〕280那么在清明之時,百姓們要想把各個主渠的水引到自家的田地里,也就必須出夫,修浚各個主渠陡口下面的支渠,這又要需一人(也是按田出一夫)。這也就意味著在一個7口之家中,每年總有那么兩三個月的時間,家里要少掉2-3個勞動力,這對于精耕細作的“小農經濟”來說,是非常不利的。“夫料”有時候不是最為重要的問題,“夫料”百姓可以借,或者可以雇傭,抑或買賣,最為重要的問題還是“歲修”制度下的貪污腐敗,這才是最大的弊端。
在寧夏平原,水利事業事關百姓的生計,所以雍正曾給內閣的批示中說過:“寧夏為甘省要地,渠工乃水利攸關,萬姓資生之策莫于先此,莫先于此。”〔8〕519“然水之利在渠,而渠之患有因天時者,有因人事者”,〔9〕69“因天時者”之渠患,是由于寧夏府獨特的自然環境所造就的,而“因人事者”之渠患,則為各種貪污腐敗。這些貪污腐敗貫穿著整個寧夏府的水利事業,從修浚備夫料開始,到上工修浚,再到開閘灌溉一直存在。
先說夫料之中的物料的貪污。物料的征收都是有定數的,這個已經在上面記述,不再贅述。王全臣在《上撫軍言渠務書》說道:“豪矜地棍,及奸胥猾吏,肆意侵蝕,每將百姓應納草束、沙樁,折收銀錢代為買辦輸納、名曰‘包納’?!薄?〕270從這句話就可以看出,負責收繳物料的辦事人員,沒有按照政府規定繳納物料的“束”和“斤”來收繳,而是將其改為“折收銀錢”,李天植侵染水利案就是這么操作的,當時折收的比例是:“每草一束折錢二十一文零,每木椿一根折錢十二文零,共折收錢七百一十千七百三十文,”〔6〕686折銀是七百一十兩七錢三分,其中六百六十兩進了李天植的口袋,剩余的則被其同伙分掉。也就是說,物料還是那些物料,但是百姓拿來的物料經過他們這么一折算,就會有差額,這種差額更多的是體現在物料不夠的方面。這時百姓就有只有兩種選擇:一是用錢補齊,二是再去采打,而不管是哪種選擇,百姓必須花費比以往更多的時間去完成。但是這些辦事人員交給政府的物料則是按照政府的規定來的,這樣一來這些辦事人員不僅憑空“賺”了一筆,而且手里積攢了大量的物料,轉手賣給那些商人或者私人,這又是一筆收入。還有就是“水手人等,先存偷料之心,有‘掛甲’、‘戴帽’名色,用少報多,任其開銷。”〔1〕279
其次是夫役。夫役的派遣是由各個州縣“經承派撥”,所以有權有勢有錢的,賄賂辦事者,將自己或者家人派到工輕而又離家近的地方,或出工不出力,或不出工也不出力。對此,王全臣在《上撫軍言渠務書》說道:“賄囑者,派之路近而工輕;貧窮者,派之路遠而工重。且將一段之夫雜派數堡之人,聽其自赴工所,管工者莫知誰何。中有逃者,報官查冊,往返動至半月?!薄?〕271除此之外,雖說各渠的修浚派遣夫役是按照“就近”原則,但是在實際的操作中,往往是夾雜著“人情世故”和“權力運作”,致使夫役忙于“奔走”。對于這一點水利通知王全臣也有著清醒地認識,他說:“而一堡之夫,又分派數處,必遠至百里,或二百里以外,使之奔走不遑?!薄?〕271
除上述的各種腐敗問題外,其中對百姓有深遠影響的絕對是灌溉之時的貪污腐敗。正如上面所提到的李天植侵染水利案,各渠的董事生監,并沒有履行自己監督水利的責任,任由水利同知李天植在“歲修”渠道時折收夫料,而李天植則對他們私自放水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渠董事生監們有了私自放水的權力,他們就可以“買賣水”,而民眾則不得不得“冒法偷水”或者賄賂管水的辦事人員。如果一旦被官府發覺,官府除了懲罰這些“盜水賣水”的人之外,還會進行更為嚴格的管控。但是政府管得越嚴的時候,水就會越值錢,即“官法愈嚴,則水價越昂”?!?〕283這對于普通的受水民戶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從而使“貧民滋困”。
“歲修”制度的存在,其本意是為了方便對渠道的維護,但是在執行這一制度時,出現了“官督民辦”這種情況。按照陜甘總督李侍堯的說法,“至每年挑浚事宜系民間各按地畝多寡派應夫工椿草,隔年征集至開春清明日興工,公舉鄉耆生監經理其事,仍恐派夫集料或有不公并工程或有偷減,是以專設水利同知一員經管渠務,并責成寧夏道督率該廳催令及時疏浚,務于立夏以前挑挖深通,自立夏日為始放水,此此歷年辦理章程也”。〔10〕455官辦是為了防止渠務的不公之事,但是官員利用自己的權力優勢,合通鄉耆侵染夫料,造成更多的不公之事?!肮俣矫褶k”這方式模糊了在“歲修”中“渠權”的所屬問題,即政府和民間百姓到底誰是渠道的所有者,誰是渠道的使用者。如果是政府擁有“渠權”,當地百姓就不應該承擔夫役,政府負責修建維護渠道,而百姓出錢購買渠道的使用權。如果百姓擁有“渠權”,在自籌自辦的情況下政府就不應該介入其中當監督員,容易造成不必要的管理成本,也容易引發新的問題。而且“渠權”不明確意味著責任也就不明確,責任不明確造成的后果也就沒有人承擔。所以,“歲修”制度的種種弊端其產生的根本原因是“渠權”的模糊,致使“上下交病”。
自秦漢以來,寧夏因“引黃河灌田,可蓄可泄,故恒言黃河為害于汴梁,獨利與寧夏”,〔11〕291歷代政府都對寧夏的水利傾注了心血。有清一代,寧夏府雖然也受黃河沖決的威脅,但是天災不是時常有,而“歲修”卻是年年有。繁重的夫役、靡多的物料和貪污腐敗,致使歲修的危害遠遠大于天災。百姓辛苦準備好的物料,經過辦事者的“折收”,其價值明顯縮水,百姓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勞動去彌補這種人為的“空缺”,導致錯過最佳耕種時期,以及不合理的派遣夫役,使夫役疲于奔走,也使渠道的修浚工作流于形式?!拔?、渠長人等探知,即雇附近莊農應名,點后即散。甚且預知官司到來,令人夫于渠內挖土,堆積如塔形。以堆土之高,詐為挑挖之深,使高低莫辯”。〔5〕272除此之外,官紳勾結“盜水賣水”,巧立各種名目侵蝕侵吞物料錢糧,進一步加深了百姓的貧窮。此間種種,都是圍繞著寧夏府的“歲修”制度展開。
〔參 考 文 獻〕
〔1〕〔清〕張金城,修,楊浣雨,纂.乾隆寧夏府志〔M〕.陳明猷,點校,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2.
〔2〕魏靜.清代寧夏地區河渠特點及灌溉制度研究〔J〕.甘肅理論學刊,2013,(06).
〔3〕徐軍林.清代寧夏平原水利與社會〔D〕.蘭州:西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
〔4〕〔美〕許倬云.漢代農業-早期中國農業經濟的形成〔M〕.程農,張鳴,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
〔5〕〔民國〕馬福祥,等修,王之臣,纂.朔方道志〔M〕.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
〔6〕李侍堯.奏為審擬署寧夏府水利同知經管渠工失職案情行折.臺北故宮博物館.宮中檔乾隆朝奏折〔M〕.第52輯,1983.
〔7〕通智.通智等奏報采辦過渠工物料緣由.張偉仁,主編.明清檔案〔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6.
〔8〕清實錄·世宗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5.
〔9〕〔清〕黃恩錫,纂修.中衛縣志〔M〕.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
〔10〕李侍堯.奏報將侵染偷減之水利同知李天植革職事.臺北故宮博物館.宮中檔乾隆朝奏折〔M〕.第51輯,1983.
〔11〕〔清〕梁份,著,趙盛世,等校注.秦邊紀略〔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87.
〔責任編輯:包 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