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民間信仰文化的成長與時代發展緊密相關,新時代語境凸顯了民間信仰的文化性。歷史地看,民間信仰文化性是學理反思的產物,并以民眾生活實踐為基礎,以客觀結構與意義結構為內容,以主體性的文化自覺為旨歸,體現為一種異于宗教性或民俗性的社會文化特質。民間信仰文化性經由作為日常生活方式、作為公共治理敘事等具象表達形式,促使其內嵌的文化規訓、文化治理、文化象征功能得以張揚,構筑了一條將個體、社會、族群等多元主體囊括其中的文化意義網絡。因此,在“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大戰略目標中,要積極推動民間信仰文化的治理轉向,彰顯其應有的文化社會功能。
【關鍵詞】 民間信仰;文化性;新時代;文化治理
中圖分類號:B933"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8004(2023)03-0033-09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高度重視民間信仰工作,從黨和國家事業發展全局的戰略高度把民間信仰工作擺上國家治理的重要位置。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治理好今天的中國,需要對我國歷史和傳統文化有深入了解,需要對我國古代治國理政的探索和智慧進行積極總結[1],同時也要通過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戰略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迭代升級[2]。在中華歷史傳統文化版圖中,民間信仰占有重要分量,構成我國傳統時代維系民眾生活、社會秩序與國家治理的基礎性資源。民間信仰文化功能的實現根植于其內在的文化性,而民間信仰的文化性具有深刻的社會基礎,并伴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時空轉型,呈現出多樣化、異質性的文化意象。進入新時代,民間信仰憑借文化規訓、文化治理、文化象征等文化意象,繪制了一幅兼具作為日常生活方式和公共治理敘事的豐富多彩的文化畫卷,將現代民族國家中的個體、社會、族群整合進特定的意義網絡之中,增進了不同群體對共同體的情感歸屬與文化認同。
一、 新時代民間信仰的文化性解讀
民間信仰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文化現象。從信仰對象看,民間信仰既有對超自然力的崇拜成分,又有對社會賢達和祖先的敬仰推崇;從信仰主體看,達官貴族和鄉野民夫構成民間信仰文化繁衍的中堅力量;從信仰媒介看,民間信仰中的童乩、符咒、跳神等神異資源,能夠發揮世俗社會與神圣空間之間的信息溝通作用[3];從信仰儀式看,雖然民間信仰有別于宗教儀軌的嚴密性,但是諸如奉上供品—點燭焚香—合十祈禱—卜卦吉兇—燒錢燃炮等流程,卻是民間信仰祭拜儀式的必要程式;從信仰延續看,民間信仰源于原始時期先民們對自然社會環境的蒙昧認知,成長于封建帝制時期正統文化擠壓下的有限空間,再經由現代民族國家建設的浪潮,民間信仰從一種邊緣性的傳統文化,逐漸走向公共領域,并漸趨獲取合法化身份。信仰對象、信仰主體、信仰媒介、信仰儀式以及信仰延續等角度不但展示民間信仰的多重面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民間信仰的復雜性。民間信仰有與宗教文化相似的一面,但不能簡單地將其納入宗教范疇;民間信仰與民俗活動互相勾連,民俗活動構成民間信仰的基本載體,雖然民間信仰具有以超自然力、祖先、賢人等為信仰對象的神圣性,卻又區別于民俗活動的娛樂性。那么,作為綿延至今的傳統文化,民間信仰到底有何屬性呢?這種屬性又是如何形成的?
作為一種傳統文化形態,民間信仰能夠傳衍下來,得益于其內在的文化特性。遵循民間信仰研究的學術脈絡,民間信仰文化性可以描述為以民眾生活實踐為基礎,以客觀結構與意義結構為內容,以主體性的文化自覺為旨歸,體現為一種異于宗教性或民俗性的社會文化特質。一方面,學理緣起與實踐基礎的共同推力促使對民間信仰文化性的體察與反思;另一方面,在內容維度上,民間信仰文化性涵蓋了客觀結構與意義結構,這構成對民間信仰文化屬性的新認知。
首先,民間信仰文化性的話語提出。已有研究關于民間信仰概念的界定方式,有助于形成對民間信仰文化性特征的認識。在對民間信仰的界定方面,主要有三種代表性觀點。其一,“宗教說”。“宗教說”主張民間信仰的宗教性,該論從信仰對象與儀式的超自然性出發,建構制度型與非制度型兩種宗教形態,認為民間信仰是一種非制度型宗教[4]。其二,“民俗說”。“民俗說”立足民間信仰的民俗性特征,基于文化形成的日常化考察,強調民間信仰與民眾生活的緊密關系,認為堅持民間信仰的民俗化取向,有助于深化民間信仰的本質認識,也便于民間信仰治理[5]。其三,“類宗教說”。“類宗教說”試圖在“宗教說”與“民俗說”之間找到民間信仰的過渡性,即承認民間信仰是區別于宗教與民俗的客觀存在,應當是處于宗教與民俗之間的一種文化類型[6]。宗教說、民俗說、類宗教說研究范式側重從民間信仰與宗教、民俗、“非遺”等關系面向給予民間信仰的多元界定,拓展了民間信仰文化的基本論域。民間信仰界定的三種觀點,取向各異,但也有相通之處,均認為民間信仰是一種文化現象,到底應歸結為哪一類文化類型,則取決于各自學科的研究旨趣。因此,從更為廣泛的意義上看,民間信仰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文化現象,它與宗教文化、民俗文化既有共同之處,又存在差異,內嵌著自身的文化性特質。透過民間信仰的文化性視角,不僅能夠為民間信仰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提供社會支持,而且有助于形成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現代轉型的理解與體悟。
其次,民間信仰文化性的實踐基礎。文化是人類社會在生產生活中所形成的思想意識體系,它是人類社會區別于自然生態的重要標志。在美國社會學者羅伊·F.鮑邁斯特(Roy F.Baumeister)看來,由于人類社會具有不同于自然生態或動物的本性、意義與社會生活,所以造就了文化性動物的人類[7]。民間信仰文化性源于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實踐,體現為民眾反思生活后而形成、習得并共享習俗與信仰元素的心理過程。文化事件發生的因果性條件總是產生于個人與社會的交互作用[8],日常生活環境構成民間信仰文化性得以產生的基本條件。有學者認為,民間信仰文化的形成有深刻的社會基礎。比如,閩南民間信仰就來源于閩南鄉民對閩南社會自然災害、社會矛盾、移民、經濟發展等的精神回應。在林國平看來,閩臺社會的特殊結構,誘發了閩臺民間信仰呈現自然、祖先與行業祖師、醫藥神與瘟神、海神與功臣圣賢等多元崇拜對象[9]。特定區域民間信仰的各類神祇各司其職,在一定程度上解答或回應民間社會對日常生活的疑問與困惑,緩解世俗社會應對社會生活的心理壓力與挑戰。
再次,民間信仰文化性的結構維度。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文化類型,民間信仰文化性結構涵攝了客觀結構與意義結構兩個面向[10]。客觀結構意指民間信仰文化得以展現的各類物化載體,包括民間信仰宮廟建筑、神祇偶像、儀軌章程、活動媒介、信俗器物等。這些物化資源不僅標示著民間信仰的客觀存在,而且深化了民眾對民間信仰文化的心理體驗。盡管民間信仰文化客觀結構囿于現實環境而具有形式上的差異,但是其功能卻具有相通之處,均表征為民眾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意義結構以客觀結構為基礎,但超越客觀結構的工具理性,指涉民間信仰文化對人生、社會、民族與國家的深層次的價值理性內涵。同時,民間信仰意義結構的形成,無法割裂社會民眾的感知、情感與認同。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社會群體的情感認同、社會認同和文化認同將客觀結構與意義結構聯結起來,推動民間信仰文化性結構的完形,促使民間信仰獲取更廣泛的社會基礎。
最后,民間信仰文化性的價值指向。在傳統視域下,民間信仰要么作為宗教的依附而存在,要么降格為簡單的民俗活動,或者淪為現代化的對立物等,其實這些文化符號,尚未給予民間信仰充分的理論觀照與事實關懷。如何理解新時代語境中的民間信仰文化呢?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從傳統文化與國家有效治理的關系上,闡釋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思路,并強調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目的在于,使之與現實文化相融相通,共同服務以文化人的時代任務[11]。黨的二十大報告進而指出,要堅持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進而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2]43。遵循習近平總書記有關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重要論述,在新時代語境中,民間信仰的文化性力圖找回其文化主體性身份與社會功能性空間。當代社會日新月異,文化價值多元并存,民間信仰需要在保持文化本真性的基礎上,結合時代精神和社會環境的變化而適時調整、創新,從而更好地契合社會訴求與國家期待。通過文化性邏輯的揭示,在宗教文化與民俗文化的類型劃分中,民間信仰的文化性能夠為實現公權力組織和民間社會的合作治理提供新的路徑。在這個意義上,民間信仰的文化性經由作為日常生活方式與作為公共治理敘事意象表達,促使其內在的文化規訓、文化治理、文化象征功能得以張揚,并服務于中國式文化治理現代化建設。
二、文化規訓:作為日常生活方式的民間信仰
所謂“作為日常生活方式的民間信仰”,意指民間信仰的文化完形離不開社會支持,其通過與民間社會的緊密交互關系,構成民眾生活的有機組成,表征為一種生活化的文化形態。同時,“作為日常生活方式的民間信仰”通過具象化的物質載體、抽象化的神祇品格、社會性的組織條件等文化介質,引導個體性公民的日常生活與行為,發揮對民間社會秩序的規訓與整合功能。
(一)日常生活中的民間信仰
在傳統文化與社會實踐的關系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傳統思想文化根源在社會生活本身,是人們思想觀念、風俗習慣、生活方式、情感樣式的集中表達[1]。文化來源于生活實踐,是社會主體關乎社會現實的心理訴求,體現為民眾或社會的思想意識,其一旦形成將會通過隱性的規范機制,發揮對文化創設主體及其社會關系的塑造意義。文化規訓強調,民間信仰作為一種日常生活方式的柔性的文化機制,影響、塑造基層民眾行為與民間社會運作,進而推動基層社會良善目標的實現。民間信仰為何具有如此堅韌的文化力呢?究其根源,民間信仰是一種與民間社會百姓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文化類型,擁有類似諸如衣食住行等之于民眾生活的屬性與功能。
在對民間信仰宮廟的調研中,經常發現神圣空間與世俗社會的融洽共處現象,神圣與俗世并非天然的區隔開來,而往往具有共通性。世俗社會的民眾傾向于將日常生活方式移情到神圣空間,使之生活化;同時也樂于將世俗事務神圣化,希冀神圣意義以解厄化災。比如,在福德正神廟中,既有土地公,也有土地媽,既有土地公媽的“辦事廳堂”,又有土地公媽的“寢室之所”。又如,每當世人遇到重大人生選擇,需要前往廟中祈求時,他們并非空手而去,而是準備諸多供品,這類似于世俗社會的禮尚往來。更為有趣的是,位于福建漳州市區丹霞園附近的霞東書院文昌廟,祭拜的是文昌帝君。每年中高考期間,這里都會迎來絡繹不絕到此祭拜的學子家屬。學子家屬準備的供品具有鮮明的日常生活特色,主要有芹菜、大蔥、胡蘿卜,還有糕點、包子、粽子等。據霞東書院文昌廟工作人員介紹,每一樣供品都有寓意:胡蘿卜本地話叫“紅菜頭”,意寓“好彩頭”;芹菜、大蔥有“勤奮”“聰明”之意;而糕點、包子、粽子則指的是“高中”“包中”。在這里,學子家屬將一日三餐所用食物供奉于文昌帝君,表達了民眾對順利通過考試的樸素愿望。民間信仰源于社會民眾的生活實踐,民間社會基于世俗社會生活的體悟,容易將凡俗生活的方式、經驗比擬于神圣空間,縮小了神圣與世俗之間的區隔,促使神圣空間的生活化、世俗化、親近化。通過日常生活化的隱喻機制,民間信仰神圣空間與世俗社會融凝合一。這構成了民間信仰文化延綿不絕的密碼,也有助于我們窺探民間信仰文化規訓的運作機理。
(二)民間信仰文化規訓的發生機制
法國學者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創設“規訓”術語,取“規范化訓練”之意,突出紀律、教育、訓練、校正、訓誡[12]。在福柯看來,規訓的實質是一系列細膩、精致和有效的權力技術和規范標準,是一種通過時間序列與空間編排行使權力的軌道。這是一種具有權力物理學或權力解剖技術學特征的學問[10]240。從民俗控制論的角度看,民間信仰的文化規訓在實際上“隱含著一種我們能夠感受并意識到的關注細枝末節的主流話語和規訓權力存在。現世活動背后的民俗文化就是個體的能量源,推動它形成合宜的行為和存在的方式。人們心中恒久的價值判斷標準和約束自我的行為準則,如忠孝節義、仁德廉恥都是借助于民俗的規訓力量逐漸形成的”[13]。作為日常生活方式的民間信仰,意味著基層民眾對民間信仰文化的接受、尊崇與認同,這是民間信仰實現文化規訓的基本條件,如果缺失文化規訓的社會基礎,那么文化規訓的意義就難以實現。在新時代語境中,民間信仰的文化規訓主要通過物質載體、神祇品格、組織條件等方式,并作用于基層社會民眾的行動方式與日常生活。
首先,民間信仰的物質載體可觸及、可參與、可體驗,這有助于社會民眾對民間信仰文化的感知與體驗。民間信仰文化性中諸如廟宇建筑、儀式活動等客觀結構,為其文化規訓實現提供了場域支持。民間信仰的宮廟建筑,多數分布于市井阡陌,宮廟數量的廣博性滿足了民眾就近表達信仰的需要;宮廟建筑的歷史厚重感與神圣空間意義,能夠塑造現代國家公民對民族歷史文化傳統的尊重與認同。同時,民間信仰的節日慶典儀式,經由民俗活動的重復展演,不但闡釋了其所具有的“慣性”和從來如此的“如是性”,強化了人們對習俗慣例的因襲恪守[11],而且還將分散于各地的民眾整合進共同的神圣空間中,促使異質性人群的同一化效果[14]。
其次,民間信仰的神祇品格,具有功能性、多元性、向善性,易于規范民眾的內心世界與心靈秩序。誠如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所言,人是懸掛在由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15]。人們編制了一套超越世俗社會的意義體系,進而又受制于這套意義體系。民間信仰文化性的意義結構通過民眾對民間信仰神祇品格的感知、內化、認同,進而規范自身的日常行為。就閩南民間信仰體系而言,有開漳圣王的“偃武修文,施行惠政”的開漳功業;三平祖師的“行醫濟世,拯救民生”的廣濟善行;保生大帝的“慈心施法,業醫濟眾”的慈濟情懷;關帝信仰的“忠心守義,誠信智勇”的英雄品質;媽祖崇拜的“安瀾利世,救護生靈”的海峽女神偉業;天公崇拜的“護國佑民,風調雨順”的自然和諧;觀音菩薩的“慈悲心懷,消災解厄”的普世大道;清水祖師的“鋪路架橋,為民請雨”的保民德行;土地公崇拜的“一方平安,五谷豐登”的安居功德等民間信仰文化及其特定品格。通過民間信仰宮廟建筑的空間營造、周期性儀式的活動展演等方式,形成對民眾的濡化效應。在對民間信仰文化的日常踐行中,閩南地區的民眾自覺地將個體性行為比照民間信仰的神祇品格,以調整自身的行為邏輯,朝向善的行動目標。
最后,民間信仰的制度條件,具有社會性、建構性、組織性,構成對民眾日常行為的文化規整。民間信仰的制度條件指涉民間信仰文化規訓發揮的支持力量,通過神圣權威與世俗權威機制,由此形成對基層民眾日常行為的規約、示范、獎懲與評價機制。神圣權威以超自然力為依托,形成界定民眾行為向善與否的敬畏機制,而世俗權威表征為神圣權威的現實延伸,并基于民間信仰管理組織等現代社會組織的管理職能而展開。神圣權威發揮無形的規訓者角色,營造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體系,促使個體信眾做出符合社會期許的行為選擇;世俗權威通過民間信仰組織發揮對社會民眾日常生活的示范與獎懲功能。民間信仰組織不僅依附神圣性權威資源對違背社會公序良俗的行為給予道德譴責與輿論壓力,同時還通過開展助學、助老、賑災以及糾紛調解等,引導社會民眾具有樂善好施的社會公德與投入公益事業、社區治理的公共精神。
三、文化治理:作為公共治理敘事的民間信仰
所謂“作為公共治理敘事的民間信仰”,意指在公共治理敘事話語體系中,民間信仰文化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與公共性價值,理應將其納入公共治理范疇,以便辯證地審視民間信仰對公共治理的影響,從而為我國開展民間信仰事務規范化管理,發揮民間信仰文化的社會功能,推進民間信仰文化治理現代化提供助力。
首先,將民間信仰文化帶入公共治理。長期以來,由于民間信仰文化處于公共領域的灰色地帶,誘發其合法性不足,導致其行動空間受限與社會認同度低,甚至出現論及民間信仰時談虎色變的尷尬狀況。在很大程度上,這種現象的存在,歸結于脫離民間信仰文化性而混淆了民間信仰與宗教、民俗的區別。其實,民間信仰與宗教在信仰體系、儀軌操作、組織制度等方面存在諸多差異,它是介于宗教與民俗之間的生活化的文化形態。比如,社會民眾進入與退出民間信仰文化體系的機制具有開放性、自主性、自發性,而不像制度化宗教那般嚴格的進入與退出程序。如果沒有厘清民間信仰的文化性“身份”而簡單套用宗教政策加以處理,那么既容易掩飾民間信仰文化的普遍性事實,又無法避免民間信仰文化弱化問題。將民間信仰文化帶入公共治理,指向民間信仰的世俗化領域而非神圣性的信仰事象,涵蓋民間信仰文化中涉及公共性事務的層面,比如民間信仰宮廟建筑修繕保護的行政審批、民間信仰組織的規范管理、民間信仰組織的社會活動等[16]。這些世俗化活動發生于民間,影響基層社會穩定,因而具有公共性與公益性,往往牽動著政府行政管理、社區集體性活動、區域性文化交流等復雜關系,需要從公共治理的角度給予民間信仰文化充分的關注與理解。
其次,基層有效治理無法割裂民間信仰的文化力支持。民間社會是民間信仰的生發與施動場域,民間社會的有效治理離不開民間信仰文化的社會資本支持,因為民間信仰通過文化孵化機制,將神圣意義體系轉化為基層有效治理的要素,能夠助力基層社會善治[17]。首先,民間信仰文化中比如保生大帝信俗、關岳信俗、媽祖信俗等有關慈濟利人、醫者仁心、忠勇誠信、大愛無邊的神祇品格,有助于現代社會培育公民的公平正義、誠實守信、救死扶傷、熱心公益等公共精神[18]。其次,民間信仰中的宮廟建筑不僅具有神圣空間意義,而且成為當前鄉村基層社會化解矛盾糾紛、處理社區公共事務、表達基層治理愿景的重要場所。再次,民間信仰的周期性節慶活動,涉及會前籌備協調、會中組織操演、會后總結提高等諸多環節,在相當意義上是由民間社會群眾自編自導自演而完成的,在充分調動民眾積極性與主動性的同時,也活絡了異質性人群的社會關系,日益形成一種“陌生人”的“熟人社會”,有助于凝聚基層有效治理的社會力量與共識。最后,民間信仰管理組織或文化協會,促進基層社會治理主體及其能力的成長。民間信仰廟宇的各類理事會或管理委員會,它們有些是參照社會組織管理辦法創設,有些是根據社區秩序約定設立。但是,無論通過何種形式創立的組織載體,它們在從事民間信仰日常管理中多數采用規范化、民主化、公開化等現代管理理念。從這個意義上看,民間信仰廟宇的現代化管理理念,不僅為鄉村民間組織的善治提供借鑒,也有助于引導基層社會事務治理走向現代化管理軌道,繼而減少基層社會事務治理的不穩定因素。
再次,民間信仰的文化墮距需要公共治理體制給予政策注意力。將民間信仰帶入公共治理的另一個出發點在民間信仰的文化墮距現象。文化墮距,亦稱文化滯后或文化落后,用于描述社會變遷過程中,由于社會與文化的變化時間和程度不一致,導致彼此間的協調性降低,進而帶來文化中的部分要素落后于社會變遷而呈現出呆滯或落后現象[19]。歷史地看,民間信仰肇始于前農業社會,具有厚重的傳統性與原生性特質,以至于民間信仰文化中還遺留著若干與當代社會發展不合轍的滯后因子,構成民間信仰文化變遷的抑制因素。一方面,多元化社群組織的操縱。民間社會是異質性社會組織共生互構的場域,既有制度化的群眾性自治組織,又有諸如老人協會、宗族組織等功能性團體[20]。由于民間信仰文化身份的合法性缺失,其日常管理與運作往往依賴老人協會或宗族組織,現實中大多數的老人協會或宗族組織能夠有效經營民間信仰日常事務。但是,也有些老人協會或宗族組織管理下的民間信仰宮廟由于人力資源缺乏、資金不足、經營乏術之故,導致民間信仰宮廟管理無序、糾紛矛盾與安全隱患頻發等問題。同時,那些得益于老人協會或宗族組織的良善經營的民間信仰宮廟則發展較好,形成較為雄厚的物質基礎與社會動員能力,然而其可能誘發基層社會中制度性權威與民間性權威的沖突,進而消解基層社會的治理合力。這種現象已經在東南沿海部分農村地區出現了,值得政府與社會關注。另一方面,信仰世俗化的張力。民間信仰活動的費用攤派與儀式展演的社區緊張雙重疊加,可能加劇了民間信仰文化的治理壓力。國內經濟發展仍然存在著發展不平衡、城鄉差距較大的問題[21]。一般而言,民間信仰宮廟的節慶活動較多,除了神祇的誕辰日與神誕日外,還有村落間交流、廟際互動、歲時節慶等大大小小的活動,而舉辦這些活動的費用均由社區或村落內的民眾承擔,會在一定程度上加重鄉民的負擔。同時,在舉辦這些活動的過程中,也伴隨著人群嘈雜與爆竹鑼鼓的喧囂,而這誘發生態環境污染、交通秩序紊亂、社區鄰里矛盾等問題的可能性加大。由于文化墮距而誘發的民間信仰問題,釀成神圣空間與世俗社會的緊張感,不利于基層社會的有效治理。公共治理體制應給予周密的政策注意力關注,妥善化解民間信仰文化與基層治理的張力關系,更好地彰顯民間信仰文化對社會治理的促進功能。
最后,公共領域中民間信仰文化的治理轉向[22]。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文化現象,民間信仰傳承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良善品格與公共精神[23],其在基層社區治理、社會秩序穩定、國家民族認同等方面彰顯著重要功能;同時,民間信仰由于文化滯后性以及社會的不合理運用,也導致其存在文化墮距現象。因此,從公共治理的角度看,應秉持一分為二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審視民間信仰的社會治理功能及其治理策略。一方面,在宏觀上,將民間信仰視為一種常規化的公共文化現象,并將其放置于中國式現代化發展境遇中,推動民間信仰文化治理現代化。黨的二十大報告確立了“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心任務,習近平總書記對中國式現代化的內涵要義、本質要求、戰略部署、重要原則做了系統性概括總結,創造性地提出以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為落腳點的中國式現代化九項本質要求[2]21-28。在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偉業中,文化現代化是重要的組成部分。民間信仰的文化性表明民間信仰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構成單元之一,是流傳于民間社會的具有深刻社會基礎的文化類型,同時民間信仰文化無形中也起到了整合人際關系的功能。民間信仰文化的社會基礎和社會功能有助于為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供給文化資源,因此,有必要推進民間信仰文化治理現代化。另一方面,在微觀上,要加快民間信仰文化治理機制的建構。要立足民間信仰的文化性邏輯,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指導,創設民間信仰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體制機制。要切實理順民間信仰公共事務與宗教事務的關系,明確民間信仰事務管理部門的權責體系,規范民間信仰廟宇自治性組織運作及其與基層權威秩序之間的良性互動格局。同時,對地方治理實踐經驗及時進行總結提煉,為國家制定民間信仰事務法規提供前期準備。民間信仰文化的治理轉向,彰顯了民間信仰文化主體性,有助于推動民間信仰治理現代化轉型,最終有助于實現“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大目標。
四、結語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文以載道,文以化人。當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延續和發展,當代中國思想文化也是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傳承和升華,要認識今天的中國、今天的中國人就要深入了解中國的文化血脈,準確把握滋養中國人的文化土壤。”[24]民間信仰是滋養中國人及其行為邏輯的文化資源,但是對何謂民間信仰文化,卻爭論多于共識。對此,本文嘗試提出民間信仰的文化性,借以表達民間信仰是一種區別于宗教和民俗的復合文化體系,其囊括了敬畏自然、崇德敬祖、珍愛生命、熱心公益等基本維度,具有鮮明的文化性特質。在相當意義上,民間信仰的文化性契合了政府與社會對民間信仰文化的共識與期待。立足新時代,民間信仰的文化性內嵌著學理知識、實踐基礎與內容結構,有助于為民間信仰的現代轉型獲取豐富的社會資本。民間信仰文化性是以民眾日常生活規訓為底色,以公共文化治理為基調,以社會認同為意境,通過文化規訓與文化治理等意義網絡將不同時空的民眾與族群整合起來,“超越了階級階層、族群界限、地域差異甚至政治傾向,融匯了中華民族祖先們共同開創的道德、價值、生活智慧和家國情懷。即使在當今時代,這些屬于中華民族共有的文化特質仍然普遍地存留于民眾的生活中,是民族凝聚力的重要表現,非常需要我們的珍視”[25]。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本文更多地對民間信仰的文化性進行規范性研究,而有關民間信仰文化治理轉向的實踐案例、方式方法、體制機制等方面的分析還有待進一步深化,這是未來研究的一個方向。
參考文獻:
[1]" "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體學習時強調 牢記歷史經驗歷史教訓歷史警示 為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提供有益借鑒[N].人民日報,2014-10-14(1).
[2]" "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43.
[3]" "林國平.閩臺民間信仰源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87-217.
[4]" "楊慶堃.中國社會中的宗教[M].范麗珠,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40.
[5]" "張祝平.民間信仰民俗化:價值、問題與路徑[J].寧夏社會科學,2020(3):199-206.
[6]" "甘滿堂.村廟與社區公共生活[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61-65.
[7]" "羅伊·F.鮑邁斯特.文化性動物:人類的本性、意義與社會生活[M].張建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10-14.
[8]" "穆爾.人類學家的文化見解[M].歐陽敏,鄒喬,王晶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53.
[9]" "林國平.去巫化與正統化:民間信仰的生存和發展之路——以福建民間信仰為例[J].世界宗教研究,2013(1):31-38.
[10] 鄭曉云.文化認同與文化變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37-38.
[11]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313-353.
[12] 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櫻,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376.
[13] 陳洪東,任婷.論民俗文化的規訓性[J].重慶工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4):77-85.
[14] 岳永逸.朝山:廟會的聚與散[J].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7(2):85-88.
[15] 格爾茨.文化的解釋[M].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5.
[16] 李翠玲.從結構制約到志愿參與:民間信仰公共性的現代轉化——以一個珠三角村莊為例[J].民俗研究,2019(2):136-144.
[17] 鄭容坤.從信仰意義到治理資源:閩南民間信仰創造性轉化的路徑與邏輯[J].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4):66-73.
[18] 宋建曉.臺灣地區媽祖信俗與鄉村治理融合發展研究——以臺灣地區新港鄉為例[J].宗教學研究,2019(2):264-269.
[19] 威廉·費爾丁·奧格本.社會變遷——關于文化和先天的本質[M].王曉毅,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106-136.
[20] 張祝平.村廟組織成長與農村社區治理[J].甘肅社會科學,2012(5):64-68.
[21] 龐明.乳山剪紙與旅游發展融合創新模式探究[J].四川文理學院學報,2022(3):140-144.
[22] 劉彥武.中國語境下的文化治理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22:17.
[23] 張祝平,鄭曉麗.論民間信仰的共富意識及其當代意義[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10):75-85.
[24] 習近平.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4-09-25(2).
[25] 彭希哲,范麗珠.社會發展與社會治理的新展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245.
責任編輯:穆" "剛;校對:羅清戀
The Culture and Expression of Folk Beliefs in the New Era
ZHENG Rongkun
(Law School,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gzhou Fujian 363000, China)
Abstract: The growth of folk belief culture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s, and the context of the new era highlights the cultural nature of folk beliefs. Historically, the cultural nature of folk beliefs is the product of theoretical reflection, based on people’s life practice, with objective structure and meaning structure as its content, and subjectiv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s its purport, and it is a kind of social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 different from religion or folklore. The cultural nature of folk beliefs is expressed through concrete forms such as daily life style, narrative of public governance, and path of consciousness of the Chinese nation community on both sides of the strait, promoting its embedded functions of cultural discipline, cultural governance and cultural symbol, and constructing a network of cultural meanings that includes individuals, societies and ethnic groups. Therefore, in the grand strategic goal of “comprehensively promoting the great rejuven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with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the governance transformation of folk belief culture should be actively promoted and its due cultural and social functions should be highlighted.
Key words: folk beliefs; cultural attribute; new era; cultural gover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