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統語境下的藝術創作與展覽經受二元邏輯的影響產生了一種中心化、層級分明的空間模型,而當代策展性手法對策觀展空間的介入促使其生成出一種敞開的、內部互通的平滑空間。同時,策展性所具有極強烈的干擾、解放、激發潛能的屬性,使得觀者作為實踐的游牧主體能夠發揮其敏銳發掘展覽空間中新的形象、框架以及自身流動敘事的能力。本文試圖以德勒茲“游牧空間”理論對當代策觀展視角的差異與重復進行解讀,并進一步探究二者關系的聯結可能。
【關鍵詞】游牧空間;策展性;去中心化;體驗
【中圖分類號】J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06—042—03
策展性手法發揮其觀念性與批判性而以一種敞開、沖突、追問的姿態拋開對展覽物質與內容空間的限制,而其旨在呈現的策劃空間與“游牧空間”所指無中心、無等級、無意指性的平滑空間不謀而合,觀者通過體驗反芻重塑自身使得體驗空間擺脫語言、地域的隔閡。
一、游牧作為手法開拓展覽空間
法國后現代哲學家吉爾·德勒茲在其著作《差異與重復》中提出“游牧空間”理論對文化二元對立的傳統模式進行破解,對人類文化和人類的關系互為主客體的實在屬性進行解釋并還原,在這一理論的參照下可探究藝術展覽空間內策展人、藝術家、作品本身與體驗者身份無限流動的可能。
德勒茲針所構建出的理論思想之開端便形成游牧,其概念也僅僅在“平面”(Plane)中呈現,從而對應出相應的“空間”,德勒茲賦予其為構成游牧空間的內在導向,而當代展覽空間正以“游牧”思維在展覽形式與理念上解構了以往中心化的層級空間,由差異與重復的運動自由構成多元的互動領域。2014年于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展出的第十屆上海雙年展“社會工廠”由柏林策展人Anselm Franke策劃,以在地性的視角再譯本土議題,擺脫了固定策劃空間內受單一文化限制的“質料性”呈現;而在2016年11月12日于南京百家湖美術館開幕、由呂澎策展的第三屆南京國際美術展“HISTORICODE:簫條與供給”對藝術體制、權利中心化進行批判,策展性進一步開拓策劃空間的“精神性”呈現。
同時德勒茲視游牧空間為非理性的空間,其中游牧主體的目的為擺脫嚴謹符號的束縛限制,屬于后結構主義視野下的理性主體在此空間中被欲望的身體所取代,而形成相對應的、被重塑的身體美學,藝術作品、展覽空間、參與者在游牧這一行為中不斷凝聚、整合,與展覽背后所蘊含的社會性命題自由聯結,策劃與體驗同時成為展覽的一部分,例如侯瀚如策劃“運動中的城市”提取現實亞洲城市的高密度形態,弱化展覽呈現于體驗的邊界,使得展覽自然而有機地持續變體、議論發酵,展覽與參與者破除對立關系,而是互為凝視,充滿偶然、斷裂的可能。
二、文本轉譯知覺:策劃空間的多向度異變
策劃視野的引導、路徑的假設、空間的分隔等皆基于形式組織的理性規劃與感性體悟,而游牧理論下對展覽空間的邊界設定在當代極高效信息傳播的語境下不斷受到碰撞,物質與觀念雙重維度上的界限被打破。
(一)邊界重置:桎梏流變的感官空間
1.視覺延展
策劃空間的呈現一貫致力于側重視覺作用于體驗的表達,而負責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殘疾人長期項目的卡里·麥吉質疑了視覺中心主義,博物館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邀請盲人參觀展覽,后拓展至可直接觸摸畫作,展覽對視障的關懷并不同于傳統美術館以展覽預錄制聲音描述的形式呈現展覽,而是以藝術家向導描述現場聲音為對應人群提供強連接、逼近現實的體驗。展覽中藝術作品的概念框架在更探索性、試驗性的多感官體驗間來回游走,偏袒視覺的感官等級制度崩塌,展覽不僅傳達了一種策展需要破開視覺空間屏障的觀念與邏輯導向,同時探索了無障礙行動的闡釋和轉譯方式,拓展了策展實踐思考無障礙的方式。
2.聽覺解碼
聲音是聯結人與世界的基本交流媒介之一,當代聲景設計以人的聲音機能為核心,創造性地將聲環境、聲信息和聲技術融合成新的媒介。當代策展性手法通過新興媒介對體驗的引導探索聲音可超越的維度,2021年于于木木美術館由難波祐子主策劃的“坂本龍一:觀音·聽時”展覽以敏銳的情緒洞察力打磨聽覺的呈現,其中的《你的時間》將空曠場所兩側并排放置音響與LED面板,鋼琴跟隨地震數據彈奏其因為海浪沖擊而異變的音律,人類定義的鋼琴原音所謂符號定義因自然活動被消除,聲音意味的游離與搖擺在被刻意打造的沉浸場域中被感知。
3.嗅覺祛魅
長期以來,受到嗅覺本身復雜性質的局限,以視聽為主要內容的藝術史中很少出現嗅覺的身影,嗅覺的表達潛能處于被忽視的狀態。當代嗅覺策展正以大量的實踐作品中累積而逐步形成自身的話語場域,但嗅覺藝術的豐碩成果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它經歷了長久的冷落和漸進的嘗試。2012年策展人Chandler Burr受紐約藝術與設計博物館所委托策劃的“The art of scent香氛藝術”消除了視覺材料的所有參考而僅留下承載氣味的香龕、被懸掛的容器,并給予體驗者比較與討論的嗅覺體驗的游牧場所,以一向被忽視的、私人的嗅覺體驗借由公開交流的主動權調動想象,擺脫被規訓的參展體驗形式而以反向的知覺路徑對當代策展的可能性進行突破。
(二)中心隱匿:多維重塑的觀念敘事
能動的策展性突破展覽的邊界、挑戰規范式空間、超越媒介與感官體驗,使得展覽能夠作為發聲、社交、賦權場拋出問題、催生意義。
策展主題預想的中心不單純指向特定的策展人、藝術家,展覽策劃一旦失去“觀者之眼”的預想無異于將策劃空間降級為藝術品的暫時收容所。2021年在成都天府藝術公園中展出、由范迪安策展的成都雙年展“超融體”中,多位藝術家多維度對生態環境、科技材料、人文理念、政治經濟、情感體驗等多方面問題的回饋,將個人的、具身的、性身份問題與社會主體性相關的問題聯系起來。當代藝術所面臨的局面是打破地緣政治的挑戰,社會本身的紛繁復雜,而本屆成都雙年展所提出“超融體”的概念則是一種帶有著中國哲學視角對此全球局面的設想,對傳統東方“共生和諧”思想進行現代性的轉換來企圖破譯困擾世界的難題,從本土文化身份至全人類身份的移情行為中,衍生出各異民族、國家、信仰的共存方案。
同時展覽過程的中心周旋在任意參與角色中,并且策展致力于無差別交流的可能,2022年倫敦白立方畫廊為王功新策劃的個展“in—between在之間”留下純粹的黑白灰策劃空間,知覺的通感破除了東亞語境下關于光影黑白的敘事,以場景的營造呼應作品,使得觀者更輕易的獲取跨文化的情感共鳴,體驗者作為游牧主體所流通的語言不僅甚至不是交流的工具,而是作為一個象征性交流的場所,這也正是當代策展所指向策劃的展覽空間竭力去除發聲中心后的意義,破開單一敘事,轉向尊重復雜性且并不淹沒其中。
當代策展目的的中心亦不能僅為藝術而藝術,約瑟夫·博伊斯所渾然天成的策展強調藝術對社會和文化交融,鼓勵大眾參與到日常的社會行動之中,引入“社會雕塑”的概念,認為藝術作品具備介入、甚至改造社會的潛能,而不單純作為自為自的領域。他極具革命性的變革原則至今仍指引著策展朝向對“質問現實”的真實影響,2019年杜曦云于上海昊美術館策劃的“我與博伊斯”周嘯虎個展以直白甚至稍顯刻薄的呈現痛擊在真實與虛擬中搖擺的數據訊息,其中選用的展品《偵探計劃—追尾實訓》 巧妙地利用 10家偵探公司形成了一個循環的、封閉的查或追尾關系,這一關于偵查的偵查的“反身性”既生產觀念,又在消解觀念,影像與裝置彼此反詰式的提示引導觀者對數媒時代下現實與“現實”符號的辯證反思。
三、對話解碼“宣諭”:體驗空間的多語言重疊
當代策展性手法與創作形式的多樣性開拓觀展空間的多元體驗,藝術品的陳列不再受線性局限,策觀展空間化身為探討藝術與碰撞思想的磁場。德勒茲的游牧空間理論開拓策展新思路,策展性以拋出問題代替答案布施,體驗者也與之對話催生多重解答。
(一)行為離散:集體性下的碎片揭幕
傳統古典藝術對于身體與敘事的描繪側重于一種完整性的表述,步入19世紀這種整體性開始被打,永恒價值的摧毀被視為現代性的代價,波德萊爾于《現代生活的畫家》中對現代性下定義:“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而20世紀始的作品所呈現的碎片化與此種“現代性”之間的聯系又開始逐漸模糊。
德勒茲在《感覺的邏輯》中以游牧式的姿態借培根的藝術探討了“感覺如何呈現為形式”,認為主觀感覺自始至終免受客觀社會結構的制約,其語言或材料也并不側重為滿足集體性的溝通而存在而呈現出“碎片化”。
2019年于藝術外灘浦西館展出的、由柳力策劃的蔣正根個展“萬籟此都寂”聚焦創作者個人在抽象繪畫領域內的沉浸探索,其對本次展覽的空間留白處理也正如題后句“但余鐘磬音”,空間形式上的隔斷為作品的釋義服務,好似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留白隱喻,同時也與創作者繪畫行為互文——指向媒介痕跡之外的純粹,抵達物我兩空的靜觀境界,并將此靜觀之感借由呼吸韻律轉移至畫布之上,以“無意味的形式”擁抱真正意義上、自我感悟的“無”。在本次展覽唯一的空間裝置作品《物語》中,蔣正根僅對廢舊工業木梁局部施極盡細微的加工,已達對自然原始的物質痕跡本身最高效的強調突出,柳力所運用的策展性手法亦通過最微妙的氣氛營造使其獨特的感受表現發揮到極致,以無為的驅動力助長創作者與觀展者身份流動的體悟交感。
策展性手法將創作者實體、理性的構筑與虛幻、感性的表達滲透在展覽本身中,互通所有選取作品的內核而使參與者在超現實中“寫實”作品中根源于創作者的碎片化的回憶、情感、印象并對此形成傳遞式的記憶回音,將碎片再分解、回收。2022年南京大氣層空間 Atmosphere Space策劃的“月河—Stefano Galli個展”對畫家數字化介入傳統古典繪畫形式的創作行為所呈現的沖突形態加以擴張,展廳中亦充斥容納了藝術家個人的元素標志,突發的情緒感受、迂回游走于夢境與現實之間頓悟式的靈感借展覽與作品平衡策劃與體驗的交融,使得觀者被極盡宏大的非真實感包裹且流連忘返于此間虛擬與現實沖突的空間內。策展空間跟隨作品中所構建的空間、容器、身體或元素標志與外部現實界互為流通,色彩的關聯與形狀的拓撲開拓展覽空間的邊界。
(二)視野聚焦:差異性中的共識體現
當代策展性手法與游牧行為的重疊,使得展覽參與者、參與物在所形成的游牧空間內開始探索與冒險,同時空間模糊了廣泛意義上的時間與空間的物質性限制、沒有具體明確的目標、沒有預定結構,人這一主體不再是固定的、中心的實踐基點,而是生產性的、多元聯系的、開放性語境生成的結晶。
然而參與者的觀展行為也并不是無感知或者完全隨意的,而是對空間內諸外物感知的交互,可以說游牧空間作為一種非理性的空間,仍然可以通過理性分析其內部因人而具有的“社會性”來控制。
類游牧式的策展性手法跨越了階級、性別界限,可以基于對未來的建構引發廣泛的聯結,促成對共同義務的認識,服務于團結和聯盟的基礎。2022年策展人張尕受啟于德勒茲和瓜塔里所提出的“逃逸線”概念于德基美術館策劃群展“飛越之線,為了可能的世界”,以跨國界、跨代際、跨媒介有機融合作為展覽的議題,立標于人類參與的議題前沿,展露出藝術正伺機等待一切突破可能的局面。展覽借由不同媒介與主題的藝術作品實踐暢想人類未來可能擁抱的、即將到來的“多重世界”,橫亙過去、現在與未來而解除其時空上形成的對立,拋開對于目前視野所能達到的前景無實際意義的定論,策展人轉而致力于營造出跨越文化與時代邊界的、全球視野強鏈接的策展體系。
展覽容納人彼此間的認同與交流,同時也以自然為溫床滋養文脈的生長,策展與觀展既與古人相唱和,又與天地相往返。以自然為母題的創作借不同承載形式表現其多樣化的形態與特性,而能夠比肩田野研究的原始問卷;策展性手法既需要對歷史的回溫,亦需要置身于當代視角重塑自然與人相連的意義;觀展人則在策展對物象的深度解讀下,在咫尺間如行游于天地。
當代策展性手法與觀展體驗對同一所指展覽空間進行不同的探索與改寫,卻同時構建出相互對應的流動生成關系。以德勒茲“游牧空間”理論映射當代策展性手法與觀展空間,使得策展空間進一步呈現出無限蔓延的狀態。游牧作為手法不單瓦解傳統展覽框架和模式,同時建立起自覺的文化表現形態,策展性手法成為實驗性的創作活動,體驗空間也逐漸成為“藝術發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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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盧錦程(2000—),女,漢族,浙江余姚人,本科,浙江師范大學行知學院,研究方向為展覽策劃與藝術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