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事強制執行單獨立法為我國民事訴訟法學界提出了新的課題。文章通過梳理我國民事執行領域中被執行人、執行財產和執行主體的困境,提出民事執行基本原則的設置標準應當由積極標準和消極標準構成:反映執行的基本規律,具有抽象性和普遍適用性是積極標準;不得與執行程序的基礎相矛盾,不得機械照搬其他部門法的基本原理是消極標準。由此,《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強制執行法(草案)》確定的自覺履行原則,與執行程序的啟動相沖突;誠信原則僅得在私法自治領域適用;行政法意義上的比例原則和在執行中的體現存在性質上的差異,都不宜作為民事執行的基本原則。
[關鍵詞]民事訴訟;強制執行;基本原則;構成標準
一、問題的提出
2022年6月21日,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正式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強制執行法(草案)》(以下簡稱《草案》),標志著中國第一部民事強制執行法正式進入了立法審議階段[1]。這說明我國的民事訴訟立法進入了一個更加精細化的時代,也為之后的二讀、三讀程序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與之前相比,民事執行問題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當中的單獨一編,躍升為體例相對完整的單行法,一方面顯示了我國民事訴訟立法技術的日臻完善,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一定程度的不足。其中,作為我國立法傳統的基本原則是首先要回答的問題,這一問題亦引起了學術界的激烈討論。
民事執行基本原則是貫穿民事執行立法的主線,起著協調各種具體制度、統合民事執行價值追求的作用,具有基礎性的意義。鑒于民事執行領域面對的復雜現實問題,民事執行基本原則對于執行具體規范無法覆蓋區域的指導作用,在克服立法的滯后性和局限性等方面,可能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當然,所謂“原則空洞化”的問題也是應當盡力避免的?,F實的需要是法律誕生的土壤,正是日益復雜的糾紛產生了分門別類的法律部門。本文試圖從我國現實民事執行領域的困境出發,討論怎樣的基本原則才是更適宜于解決“執行難”的規定,分析《草案》所確立部分基本原則的不足,補正其可能有所缺失的部分,以期為我國民事執行法的完善提供參照。
需要說明的是,有學者提出民事強制執行法“元規則”的概念,用以概括在法律原則之外具有初始性、本源性的部分,由其將民事執行的具體規范串成一個有機聯系的統一整體,并且明確“元規則不是法律原則”[2]。但本文認為,“元規則”概念本身與傳統的法律原則概念存在較大程度的相似性,二者的區分難以體現“元規則”作為新概念的獨立性,且我國目前大多數學者并未采納“元規則”的概念。與其在現行規定之外另起爐灶,不如將已有規范運用多種解釋方法明確其具體內涵。因此,本文仍在“法律原則”的語義下展開討論。
二、我國民事執行之困境
執行作為民事訴訟程序的最后一個環節,起著平衡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確認經由正當裁判得出結果的作用。我國民事強制執行領域出現“執行難”一詞,最早可以追溯到1988年。雖然對它的認識并未達成一致,且在具體適用中多含混不清,但是自此“執行難”這一標簽便在社會一般民眾心中固定下來,并一直威脅著生效裁判文書的權威性。1999年,在《中共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于解決人民法院“執行難”問題的報告》中,最高人民法院將其概括為“被執行人難找、執行財產難尋、協助執行人難求、應執行財產難動”。2005年,中央政法委《關于切實解決人民法院“執行難”問題的通知》在重復“阻撓執行現象比較普遍,非法干預和地方、部門保護主義依然存在”的同時,將“有些法院存在執行行為不規范、怠于執行和違法亂執行問題”也列為執行難的表現。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在給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工作報告中將“執行難”歸納為“查人找物難、財產變現難、排除非法干預難、清理歷史舊賬難”。由此歷史脈絡可見,我國對于民事執行難的認識經歷了由“解決執行難”到“治理執行亂”的漸次轉折,從中也不難歸納出我國民事執行領域面臨的問題大致由被執行人、執行財產、執行主體三方面構成。
(一)關于被執行人
被執行人一般情況下是原生效裁判之中的被告人,其與原告的權利義務關系已為先前的實體審理所確定。執行難問題首先是被執行人的問題,若被執行人嚴守誠信、恪守承諾,則執行問題自一開始便不復存在?!氨粓绦腥穗y找”在司法實踐當中的具體表現主要有故意逃匿、惡意更換法定代表人、故意遲延債務履行等。被執行人履行債務不誠信,甚至進入到執行程序仍千方百計規避,執行的成因是復雜多樣的,大體而言可以歸結為履行能力、履行意愿和履行動力等因素:一方面社會經濟處于急速的變動之中,法律法規不得不因時而動,債務人的履行能力也并非一成不變,履行意愿更完全依賴于個人的自覺;另一方面具體的相關制度不甚完善,被別有用心之人抓住了法律的漏洞,讓誠實守信之人蒙受損失。《草案》勢必要針對這一點做出回應,但其提出的自覺履行和誠信原則仍有商榷之必要。
(二)關于執行財產
執行財產是執行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得以回歸圓滿狀態的基礎,圍繞著執行財產產生的問題也是最常見的。執行財產是被執行人也就是債務人的財產,它在執行程序中體現出的法律屬性能夠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執行行為的性質。執行財產在實踐中很容易被執行人無償處分、以明顯不合理的高價收購或以明顯不合理的低價轉讓等方式折損其價值,損害債權人利益,架空執行程序。民事強制執行立法要如何防范被執行人的不當處分行為頗值得關注,尤其是針對具體處分行為的細化規范制度能否上升為基本原則需要進一步討論。
(三)關于執行主體
民事強制執行程序中的執行主體一般指人民法院及其內設機構(執行局)。在理想狀態下,人民法院應當恪盡職守,準確、高效、及時地執行生效裁判文書,保障債權人合法權益,修復受到損害的法律關系。誠然,理想與現實總是存在著鴻溝,正如之前中央政法委有關通知中指出的那樣,在現實中,人民法院有時不僅不會扮演積極履行職責的角色,反而變成了“執行亂”的主角;非但不能保證執行程序的正常運轉,還會以各種手段阻撓當事人正當權利的實現。個中緣由因個案而有所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人民法院也應當成為民事執行基本原則所考察的對象。
三、民事執行基本原則的設置標準
在強制執行法《草案》頒布之前,首次對民事執行基本原則進行闡述的文章發表于1999年[3],但主要由實務界人士發起的討論并未達成相對一致的意見,也沒有引起理論界的矚目。由學者展開的有關執行基本原則的建議最早發表于2007年[4]。本次《草案》公開向全社會征求意見,這些懸而未決的歷史遺留問題到了必須給出回答的時刻。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或可借鑒。
(一)積極標準
1.反映執行的基本規律,體現權利本位的時代精神。民事執行的基本原則必須符合法的原理固不待言,其亦應當是執行過程中基本遵循的集中反映,例如,執行權兼具行政權和司法權的特性,基本原則就應當對此進行合理的概括,并以此作為后續規范展開的起點。民事執行以回復雙方當事人權利的圓滿狀態、維護司法權威為終極目標,對《民法典》權利導向的立法精神有所呼應也是題中之義。
2.具有抽象性和普遍適用性?;驹瓌t的使命之一便是填補法律漏洞,這就決定了它的表述不可能十分精確,只有更高層級的概括才能涵蓋法律所調整社會關系的方方面面,這與具體規則具有明顯的不同?;驹瓌t在絕大多數情形下都得適用,只不過不一定表現為具體的條款,而是作為內在精神暗含其中。
(二)消極標準
1.不得與執行程序的基礎相矛盾。民事執行基本原則作為強制執行法的根基,其本身與執行程序出現抵觸或矛盾是難以理喻的?;驹瓌t要在確保自身邏輯周延之下,再發揮指導作用。例如,強制執行程序的運行頗具行政法意味,啟動時即意味著當事人雙方的信任破裂,此時再去強調自覺履行等是毫無意義的,也對其他具體規則的引導沒有實質性作用。
2.不得機械照搬其他部門法的基本原理。民事執行基本原則所引起激烈爭論的原因,一方面是長久以來立法模糊不清的傾向,另一方面與執行行為本身的復合性有關。強制執行基本原則的設置,在某種程度上是在回答民事執行的性質等更本源性的問題。執行權與行政權、司法權等只能類比而不能混同,直接移植其他成熟的基本原理如若出現難以解釋的情形,將會動搖強制執行法基本原則的合理性。
四、執行草案基本原則之評析
在一部法律的開篇為其確定基本原則是我國歷來的立法傳統。從之前的幾部嘗試性的民事執行法,到現在的強制執行法《草案》都體現了這一點。從條文的文義表述來看,《草案》第二條至第八條規定的為民事執行的基本原則。雖然條文采用了“一般規定”這樣的用語,但只不過是較基本原則而言更為具象的表述,所起到的作用與傳統并無不同。下面將結合之前分析的執行困境與基本原則設置標準對《草案》的一部分規定進行評析。
(一)自覺履行原則
《草案》第二條第一款規定:“民事主體應當自覺履行民事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p>
本款規定看似順理成章,但實際上有想當然之嫌。如前所述,執行程序的啟動一開始便以被執行人背信棄義為前提,如若被執行人能夠及時履行債務,則不再有適用執行程序的必要。如此一來,《草案》邏輯的不周延之處便顯而易見。債務人自覺履行債務是民事執行最理想的狀態,但這并不意味著應當將自覺履行作為民事強制執行法的基礎性原則加以規定。本款規定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實屬忽微,實際上僅有道德宣示的意味,在民事執行法這樣強制色彩較為濃厚的法律中能夠發揮的作用幾乎不存在,這樣的規定最終只會淪為“僵尸條款”。自覺履行原則不應當成為民事執行的基本原則,更沒有必要在法律中專列一條加以強調。
(二)誠信原則
《草案》第二條第二款規定:“民事強制執行活動應當遵循誠信原則。”
本款規定與《民事訴訟法》第十三條第一款遙相呼應,這樣的條款貌似是民事訴訟體系完整的應有之義,但二者“誠信”的語境和內涵卻存在著較大的差別,能否如此規定要打上一個問號。誠實信用原則是對民法私法自治理念的必要限制,也是對民事訴訟主體自由處分自身權益的限制,無論是在實體法還是在程序法層面,誠信原則都要求權利主體享有充分的處分權,若無權利則無權利的濫用,自然也就沒有要求“誠信”的必要。而民事強制執行領域則迥然不同,僅從法律名稱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公法意味。有學者認為,民事執行具有濃厚的行政行為的性質,或至少是司法性的行政行為,對執行權應當從依法行政的角度加以規制。私法上的處分自由與公法上的自由裁量不是同一層面的含義。二者的性質存在本質不同,這樣的機械照搬無疑是不妥當的。
(三)“比例原則”
《草案》第五條規定:“民事強制執行應當公平、合理、適當,兼顧各方當事人和利害關系人的合法權益,不得超過實現執行目的所需的必要限度?!边@一表述與行政法上的比例原則十分相似,也被最高人民法院官方在草案說明中概括為比例原則,并在民事執行領域體現。
誠然,民事執行權具有復合型,兼有行政權和司法權的特征,比例原則的適用似乎并無不妥。然而,本條規定如先前討論的一樣,均有機械挪用之嫌。比例原則核心要義是行政權力的行使應當以對人民侵害最小的方式進行,要將對行政相對人的不利影響限制在盡可能小的范圍之內,使行政行為所欲達成的目標與該行為對相對人造成的不利影響之間有適當的比例。在民事執行程序中,主要目標是修復雙方當事人受損的權利義務關系,而非單純地“減損”債務人利益。也就是說,行政法意義上的比例原則是對行政主體履行自身職責的必要限制,目標是使大多數人受益;而民事執行程序中并不存在這樣的目標,其所關注的僅僅是正常法律關系的回復,比例原則適用的基礎即不存在。因此,將本條規定概括為比例原則是不精當的。有學者認為,應當將本條概括為“善意文明執行原則”,也有學者認為,應當將其概括為執行有限原則和債務人保護原則。自然,比例原則的基本精神值得為強制執行法所吸納,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將其簡單地移植進《草案》之中。
結束語
民事強制執行單獨立法是我國民事訴訟法發展的重要進步,有助于解決我國民事執行領域“執行難”“執行亂”的痼疾,但從現在的立法狀況來看,即便是基本原則這樣的基礎性問題仍有不少值得討論的地方。由于法律天然的滯后性,加之執行問題本身的復雜性,指望依靠一部法律解決所有的問題是不可能的。對民事執行基本原則的探討,關系到法律自身的科學性和穩定性,關系到強制執行立法目的、制度功能的實現。本文所做的討論也僅為拋磚引玉,如何進行完善也有思慮不周之處,期待能在需要凝聚共識的時刻為我國民事執行立法與實踐提供參照。
參考文獻
[1]周強.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的說明:2021年10月19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一次會議上[J].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22(1):128-131.
[2]邵長茂.中國民事強制執行法的元規則[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2,40(6):79-92.
[3]夏蔚,任貴月.談我國強制執行法的基本原則[J].中國律師,1999(4):74.
[4]廖中洪.強制執行基本原則研究[J].時代法學,2007(1):15-19.
作者簡介:白洋(1998— ),男,漢族,甘肅蘭州人,揚州大學法學院,在讀碩士。
研究方向:民事訴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