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本研究在中國式現代化背景下考察農村治理中情感與干群關系網絡互動、內生建構的過程。以中部地區H村為例,本研究結合社會網絡理論分析鄉村治理中干群間社會網絡與情感建構的內生過程。研究表明,情感與干群關系網絡是一種持續互動的內生關系,制度搭建了最初的關系網絡,使干部在與貧困家庭交往過程中獲得關系合法性的基礎;但隨著更多資源投入,干群間信任加強,關系加深,情感加重;在此基礎上,干部本身投之以家人般的感情交往使關系升華,形成一對強關系,并具備了促進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發展的可能。本研究強調,干部類家人般的情感投入是形成干群間強關系的關鍵,這也是干部得以深入基層,鏈接國家與社會,為鄉村振興賦能的關鍵,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重要表現。
關鍵詞:情感治理;社會網絡;精準扶貧;鄉村振興
中圖分類號:F3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2697(2024)03-0033-09
一、問題提出
中國是個情理合一的社會[1-2]。這使中國社會有著諸多不同于西方的文化和心理特征[3-4],也使得中國社會結構形成邏輯迥異于西方[5]。這種特征影響著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決定了中國社會的治理之道,比如農耕文明始終保持著組織結構和意識形態相一致的超穩定結構[6] ,非正式制度與正式的制度相勾連,甚至通過正式制度引導產生非正式制度[7],推動正式政策變遷和社會發展[8-9]。
已有研究多從非正式制度、易變性等理論視角分析中國式基層治理的,在解答非正式制度、易變性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情感的作用。甚至有學者提出情感治理概念,認為這是一種深植于中國文化傳統中[10],有別于韋伯定義下的科層組織和理性化的基層社會治理方式[11]。這些研究成果頗豐,但對情感治理形成與運作機制的分析仍然不清晰。在治理問題的討論中,情感是一個整體構成,沒有濃烈,缺乏差異。又因為缺乏對情感異質性的討論,不同的情感如何連接國家與社會等問題仍然沒有清晰的答案。
本研究以精準扶貧時期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代表性的貧困村落H為例,在微觀層面日常生活的干群互動中分析鄉村治理中跨階層社會網絡與情感之間的內生關系,研究的問題有二,第一是干群交往的情感是如何形成的?不同因素影響下的情感有何不同?也就是“情從何起”的問題;第二,差異化的情感與干群之間的交往關系有何影響?即不同情感影響下的干群社會網絡有何差異?也就是“一網情深”的問題。以經驗證據為基礎,本研究進一步討論了鄉村振興階段通過干群社會關系網絡邁向基層治理現代化的政策建議。
二、理論基礎與研究假設
(一)情感治理研究
情感治理是近年來公共管理領域的新興議題。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注意到情感在中國社會的重要作用,并將其作為一種理性化,即技術對立面的治理手段提出,分析情感在國家治理過程中的作用。對情感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與路徑的討論是分散的,涉及多個不同治理領域,如邊疆治理[12],社區治理[13],鄉村治理[10,11,14]。
其中,向德平和向凱對精準扶貧中駐村幫扶的研究較為全面地總結情感治理概念,并對情感治理的形成之術。他們指出,源自兩類傳統的情感治理形成了兩類不同的情感技術,分別是:源自鄉土社會情感治理的“大傳統”和源自政黨情感工作的“小傳統”。這兩類傳統有助于駐村干部架起鏈接國家與社會的橋梁,使技術治理更好地聚焦,理性化、剛性化的數字治理得以落實。他們將鄉土社會情感治理傳統之下形成的情感技術總結為地方化社會關系、日常生活化互動和親情化幫扶行動,政黨情感工作之下的情感技術則是“送溫暖”、“憶苦思甜”、“戲劇表演”,但前述技術只是干部與群眾產生情感的方法手段,這些技術手段而生的情感卻是無差別的存在,情感與情感之間的差異,形成差異的原因就成為情感技術之下仍待分析的議題。
(二)情感與社會網絡的建構
社會網絡是人類社會的重要特征,它是個體與社會發生聯系的關鍵[5]。持久存在于社會結構中的網絡影響各類資本生產,個體的行為、決策,乃至機會都有影響。社會網絡有如此重要的影響,但其形成卻有據可依。對個體而言,最初的社會網絡與血緣、親緣關系相關[15]。隨后的社會網絡則與教育、職業等因素相關,圍繞著個體生活展開[16]。一般而言,在社會結構中處于更為有利位置的個體其在社會網絡中的能動性更強,也能通過社會網絡生產更多社會資本[17]。比如在優勢階層怎么借助社會網絡獲得教育的競爭優勢[18-19],找更好的工作等[20]。
前述研究闡明了社會網絡在人類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但卻較少涉及網絡是如何形成并維持、加強的。社會學研究認為,在先天的親緣、血緣之外,社會網絡有兩種形成路徑,第一種因情義而得,是一種非正式的社會網絡;第二種因團體身份而得,是一種較為正式的社會網絡[5]。在中國場景中,因情義而得的非正式社會網絡又在社會結構中處于尤為重要的位置,他們不僅能為個人帶來更多的資本[9],也為組織提供了更多可能[7-8],在社會網絡的作用下,組織內部不斷生產著共識性的規范,形成信息通路,彼此間存在著相對穩定的義務和期望[1]。
以費孝通、楊國樞等中國人情社會的研究為基礎,羅家德[1]為情感與社會網絡之間的內生性關系建立了分析框架,他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三個發展階段,三個階段人與人之間情感不同,關系強度也不相同。第一個階段為“認識之人階段”。這一階段人與人相互認識而建立聯結,而認識所建立的連接為更多的交往奠定了基礎。這一階段的關系是工具型的,因而交往和互惠的原則也是注重“公平”與理性的,較少有情感產生。第二個階段是“熟人連帶階段”,這個階段人與人的交往變頻繁,形成一種介于工具性關系與類家人的關系,這一階段交往和互惠的原則不僅關乎于理性,更與“情感”互動,是一本夾雜著感情互動的交往“人情賬”。第三個階段是“類家人階段”,這一階段關系有更多的情感滲入,交往和互惠的原則是夾雜著強烈情感的,由需求法則主宰,正所謂“一家人”,所以有求必應,這也是社會網絡中的一對強關系。
這些研究注意到了情感在社會網絡構建中的重要作用,但他們所討論的網絡中的行動者卻是那些有著較強能動力的個體,比如溫州企業家在改革開放初期基于情感維系的社會網絡形成的短期商業貸款制度[8],又比如浙江村中以血緣和鄉緣為基礎,圍繞著生產經營形成的關系叢。對這些個體而言,在市場利益的驅使下,使他們需要通過情感交往去擴大社會網絡,生產更多的社會資本,用以擴大自己在市場中的收益,但假若涉及其中的行動者并非總是有著建構網絡動機的行動者,其自身缺乏能動性,且社會網絡發揮作用的領域不是市場,而是政治,那么情感是否依然能夠發揮作用建構社會網絡助力于治理呢?
(三)研究假設
在總結前述理論研究的基礎上,本研究提出中國在鄉村治理過程中干部和群眾社會網絡與情感建構的分析機制,如圖1所示:可將精準扶貧過程中的干群社會網絡與情感建構內生系統分為三個層級,三個不同層級中,干群間社會網絡的情感程度不同,關系強弱也不相同。第一個層次是干群間“認識”關系階段,在正式制度的規定下,干部和群眾相互認識,成為存在于彼此社交圈中“認識之人”,也得以形成了代表官方的干部向貧困家庭傳遞各類政策信息,而貧困家庭向國家表達自身需求的信息通道,第二個層次是干群間“熟人”關系階段,這一層次的關系形成不僅得益于正式制度構建下的“認識”,同時也取決于資源的投入,而資源可以來源于政策和干部自身兩方面,而干部自身投入的資源則受人際關系,即非正式制度的約束。在這一層級的交往中,政策所帶來的實惠真切的通過干群交往網絡傳遞到貧困家庭中,部分干部甚至會調動自身的能動性為貧困家庭提供資源,交往雙方形成了一本“人情賬”,交往雙方的情感加深,社會網絡增強,也為形成下一層級“類家人”關系提供了基礎。第三個層級則是干群間“類家人”關系階段,這一層級關系形成不僅取決于前述兩個層級交往中制度與資源及隨之情感積淀的影響,更取決于干部在關系產生與發展過程中的情感投入,通過“認個親戚”的方式建立“擬家人”的情感鏈接,并最終形成在社會結構中長期存在的強關系網絡。本研究強調,第三層關系,即通過情感包裹之下的“擬家人”關系能夠持續的存在,使得干部與群眾的生活世界密切耦合,通過這一渠道,代表國家意志的干部得以最終嵌入貧困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并為貧困家庭發展賦能。
三、研究方法
(一)個案村落
個案研究是社會科學研究的常見方法。盡管個案研究的方法因其樣本的限制而存在推論的限制,但通過目的性的抽樣[21]以及適當的方法手段能夠有
效削減樣本量所引發的信效度憂慮并實現實證科學和反思科學的統一[22],這也是中國的社會學家進行鄉村研究時的常見方法,費孝通先生在江村展開的研究就是其中的典范。本研究運用目的性抽樣的方式在我國華中地區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選取了一個具有典型代表性村落H展開田野調查,借鑒布洛維稱之為“拓展個案”的方法展開研究。
H村共有四個生產隊,包括302戶,1086人,有納入精準扶貧項目的貧困戶126戶①
【本研究中貧困戶數的統計以享受過精準扶貧待遇為標準。其中部分貧困戶已陸續脫貧,不再成為幫扶對象,但他們或多或少都曾享受政策提供的物資或人力幫扶,本研究中涉及的村一級人口數據均由筆者根據本村狀況整理而成。需要特別指出的是,126戶中有約有40戶家庭未在本村中居住,因而隨后訪談抽樣范圍。】,
417人,貧困家庭占全村家庭總數的39%,貧困人口占全村總人口的42%。該村位于海拔800米左右的高山上,離該村最近的鄉一級行政中心約15公里,縣一級行政中心約80公里,全村沿主公路(省道)修建,交通較為便利。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有二,第一是種植農作物或蓄養牲畜;第二是外出務工,本地沒有任何工業或服務業,其地理位置、人口結構以及經濟發展狀況都具有典型代表性。
W單位的扶貧隊從2017年底接受H村的精準扶貧工作,共有兩名工作人員長期駐扎在該村,協助該村推進基層自治,指導村兩委開展日常工作。W單位的全體公務員均與該村的貧困戶結成對子,平均每位干部幫扶4-5戶貧困家庭不等。
(二)數據收集與整理
以個案村落為基礎,筆者隨機在四個生產隊中走訪,并對走訪過程中遇到的典型家庭展開進一步的訪談。以張翠娥和王杰[23]對貧困家庭的分類為依據,結合干部與家庭交往狀況的評價,最終有三個貧困程度不同的典型家庭進入本研究的訪談環節(分別是艷家、蓉家、懿家),三個家庭基本狀況如表1所示。筆者在2019年7月底與9月中旬在村落中展開觀察和訪談。訪談中,筆者尤其注意對貧困家庭和干部的訪談信息與村落中其他村民的言論等資料進行三角驗證,從而保證觀察和訪談所獲數據的信效度。同時筆者于2019年11月在H村所在地級市對樣本家庭中未在村落中居住的其他成員展開訪談。此外,在征求被調查者同意的情況下筆者還充分利用互聯網工具,如微信、郵件等及時與村干部、貧困家庭及幫扶干部保持聯系,最大程度的理解研究對象,提升研究的信效度。
四、研究結論
(一)制度保障:認識、弱情感與網絡初立
在天然集群的環境中,人類總是傾向于同自身更為相似的群體交往。這一偏好的必然結果就是某類型群體中個體屬性的同質化。同一階層或者有相似身份屬性的個體間更易形成社會網絡,并通過這一網絡生產社會資本,為自身或者群體在競爭中獲得優勢。不同群體網絡不同,生產社會資本的能力也不相同,一般而言,中產或者以上階層往往能夠利用或者拓展社會網絡用以獲得更多的優勢,但低下階層,或者貧困人口卻并非如此。對這一現象的解釋主要有二,第一是貧困缺乏能動性,難以通過自身存在的社會網絡調動資本[24];第二是貧困人口自身的社會網絡有局限性,在其自身生活中形成的社會網絡并不能真正生成有助于打破社會再生產結構的資本[25]。
這種理論將貧困人口發展置于宿命般的悲劇中——要么無力掙脫,要么掙脫無用。但情況卻并非總是如此,關于東亞移民社群和中國精英大學生的研究卻顯示了另一種可能。如果低下階層可以和中產或以上階層在日常生活中建立穩定的“關系”,那么這一網絡則可以產生低下階層實現階層躍升所需的資本——提供物質的幫助或者促進認知的轉變使其成功[26-29],社會網絡的作用在更為廣泛的族群交往場景中廣泛存在[30]。但這些研究中的社會網絡皆是因為身處其中之人自身有著能動性而行動的結果,需要進一步分析的是如果低下階層自身缺乏動力,是否還能建立社會網絡,并通過網絡獲益?
自2014年開始在中國廣泛實施的精準扶貧政策為分析前述問題提供了可能。該政策通過一系列制度的設計為缺乏能動性個人被動獲得社會網絡[31-32],進而形成“嵌入”關系提供可能。政策奠定的制度基礎主要有三(如圖2),第一是準入制度,該制度為干部嵌入鄉村提供了合法的身份基礎;第二是交往制度,該制度搭建了干群在日常生活交往的具體細節和要求;第三是激勵、監督與檢查機制,這為干部真切地與群眾交往提供了動力[33]。
精準扶貧政策制度設計為干部嵌入鄉村提供了身份的合法性基礎。以H村所在自治州為例,在中央政策文本的指引下,該自治州因地制宜的設計了一系列駐村書記、駐村工作隊以及結對幫扶制度。2020年底,該地區共有駐村工作隊2438個,駐村第一書記1283人、常駐工作隊員8630名,5.4萬名干部職工結對幫扶34萬戶貧困戶。
正式的制度同時也設計了干部駐村的基本工作內容。比如要求各縣市委書記、縣市長每個月至少要有5個工作日用于扶貧[34]。要求州一級脫貧攻堅指揮部一月一調度,縣市脫貧攻堅指揮部半月一調度,鄉鎮前線指揮部一周一調度,村“尖刀班”每周碰頭、學習兩次,各項工作任務按月按天結賬到人,“尖刀班”每月駐村工作時間不少于20天,所有結對幫扶干部走訪幫扶對象不少于6次,切實為他們解決具體困難和問題。
日常工作制度為干群認識和交往提供可能,但績效考核和監督使得干部有動力真正去落實制度的要求。以第一書記為例,本地建立了第一書記的考評機制,將扶貧任務被分解成若干細小可量化的任務評價體系,關涉到第一書記個人的政治前途和命
運[35]。除了常態的考評,政策還制定了專項監管措施,該地區督查室組建了督查專班,開展不定期暗訪督戰,同時要求建立常態化督戰機制,及時發現問題,及時督促問題整改。2019年,該地區追責問責2193人次,處分338人次,通報典型271期;同時,該地區針對國家對國家及省的各項檢查中發現的問題建立了專項《工作責任清單》,落實責任,實現專項整改(恩施州2019年脫貧攻堅工作匯報)。此外,在村落中,群眾會對扶貧書記的行為、言語和做法給予一定的細碎化表達,在具體的治理場域中對駐村扶貧干部形成輿論上的壓力,從而最大程度的規約扶貧干部行為,促使其更好的扶貧[36]。
在正式制度的指引下,H村形成了一個專項的駐村工作小組,由駐村幫扶單位的領導掛職村書記,包括村書記在內,該單位共委派兩名副科級以上的干部駐扎在村中和村長、兩委一起成為村領導集體,共同治理村落。此外,全村126戶貧困家庭均有結對幫扶的干部,這些結對幫扶的干部需要和貧困家庭交換聯系方式,并通過結對的方式更為精準的實現幫扶,這些措施包括物質的幫扶以及對家庭重大決策的指導等,主要涉及農業生產活動安排、政策宣傳、子女教育等多方面。
但制度僅僅只為干部與群眾認識,完成制度規定的交往提供可能,卻不能保障干部與群眾之間感情升華,關系深入。本研究中的艷家庭與其幫扶干部之間的關系就是這一弱感情、認識關系的典型代表。艷家庭的幫扶干部會按照制度規定定期走訪,給予經濟幫助,但卻甚少主動問詢并在制度規定之外涉入艷家決策和發展。而交往中的另一方,艷父也因為擔憂給別人添麻煩,或者自己條件不好,羞于求人等原因從不主動與該干部聯系,二者的關系僅限于認識,交往是理性而克制的,關系由公平原則主宰。因此,此類跨階層的社會網絡所能產生的社會資本也比較少,盡管干群間的交往為信息傳遞提供了通路,但干部并不能準確的知曉貧困家庭在日常生活中的訴求,更不能深入理解貧困家庭的想法,干群雙方的情感投入與積淀都比較少,干部對貧困家庭認知影響比較小,是典型的弱關系干群雙方缺乏情感的投入與積淀,未能帶動貧困家庭的認知轉變,是典型的弱關系。
(二)資源投入:熟人、情感加劇與網絡增強
制度為駐村或結對幫扶干部與貧困家庭的交往、駐村干部與村兩委、村民間的交往奠定了干部身份的合法性基礎,但建基于“認識”的社會網絡作用有限,在搭建上傳下達的信息傳遞渠道外,網絡很難帶動貧困家庭改變認知,自主能動發展。但隨著時間推移,群眾越來越多地通過干部獲得政策的資助,雙方的交往次數不斷積累,情感鏈接增強,關系強弱隨之轉變,進而有著進入社會網絡發展的第二層級,也就是“熟人關系”階段。
政治學研究強調尤其資源在建立干群信任,加強交往中的作用[37]。這也符合羅家德研究的理論假設:資源投入產生公平之感,公平之感帶來更多的交往,伴隨交往,沉淀在這一關系中的情感不斷增強。圖3顯示了3個H村中進入本研究的三個典型案例家庭中政府投入資源的狀況,在政策影響下,三個家庭補貼逐年增加,收入也有所增長。其中政策幫扶前貧困程度較深、干部評價不好相處的艷家和懿家補貼和收入增幅較大。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因為前述兩家庭的貧困程度較深,因此他們成為干部幫扶增收的重點關注目標;第二,兩家庭在讀的學生或需要贍養的老人較多,負擔較重,因此他們享受的補貼也比較多。
通過政策獲得資源的多寡影響著貧困家庭對政府的信任和干部的評價,影響著干群交往關系的強弱,決定著干部和貧困家庭的交往關系及情感積累。艷家與駐村干部之間的交往就是制度保障與資源影響下干群交往進而形成“熟人連帶”關系的典型。在精準扶貧幫扶政策出臺之前,艷家對政府有著明顯的敵意②,
* ①不信任政府與艷家的經歷有關。上世紀90年代村辦企業使艷家深陷村級債務之中,加之隨后其家庭隨后遭遇一系列負向事件,艷家成為村落中著名的上訪專業戶。】
但從2014年起,逐年享受政策的照顧和優待后,其態度有著明顯的轉變,艷家父親反復談到政策的作用,“現在的政策真的太好了……以前就沒有這么好的政策……這么好的政策,我再鬧就(三)情感投入:類家人、強情感與強網絡
羅家德認為,盡管熟人關系較認識關系更為親密,但其本質還是一種公平的交換。制度的保障和資源的投入為艷家父親和駐村干部形成熟人關系奠定基礎,干部作為政府的代表為貧困家庭提供資源幫扶,以此獲得群眾的信任,為網絡中的社會資本
生產創造可能,但這種交往仍然難以深入到彼此的日常生活之中,更好地激發貧困家庭發展的內生動力。對前述艷家而言,幫扶干部和駐村干部仍然是他們家庭的局外人,接受政策的幫扶,接受他們的建議,支持他們的工作,信任政府并不意味著干部會像家人一樣對待艷家,又或者艷家像家人一樣對待干部。
從熟人走向類家人,實現這一點則有賴于情感的投入,有賴于幫扶干部將貧困家庭當親人看待,并由情感包裹干群交往關系,使其最終升華為社會網絡中的強關系,為干部更為深入地嵌入鄉村,實現鄉村治理現代化提供可能。* H村所在自治州的政策文本也強調“進一步發揮“尖刀”作用,真正做到用心用力用情,人到心到方法到。*
H村中的蓉家與干部的交往,就是透過情感形成類家人關系的典型案例③。蓉家的幫扶干部是一位正值盛年的縣領導,主管本地的科教文衛工作。在筆者的訪談中,幫扶干部著重強調了她以情動人的扶貧理念,總結了她得以與蓉家熟悉的過程。
該干部認為,貧困家庭并不會自然而然的接受干部的幫扶,但她卻在一開始就有著將蓉家人當家人看的決心,在她看來,結對幫扶的任務就是讓她多認了一門親戚,因此她有義務,也有必要盡自己最大能力來幫助蓉家庭。但接近蓉家并非易事。蓉家的幫扶干部認為,在關系建立之初,蓉家并不很信任她,所以她主動作為,以情感為突破口,建立鏈接。她告訴蓉,這對幫扶關系,就是她對認了一個親戚,多了一個阿姨;同時,她帶著孩子上門走訪,與蓉家同吃同住;又特意去拜訪蓉所在學校的領導,關心蓉平日的學習情況,又常常與蓉通過微信等互聯網社交工具聊天,關心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蓉母回憶干部與其交往的過程中尤為感嘆,“沒有架子……愿意帶孩子來住……不嫌我們家里條件差”,“隔三岔五送一些東西來”……“平時經常跟小孩(蓉)聊天,關心她的生活”。
親情化的幫扶使得幫扶干部最終走進蓉家庭的日常生活中,成為家庭的“重要他人”,為家庭決策提供建議,這些決策包括父母如何參與子女教育,子女的升學決策、家庭的生產投資儲蓄策略等。在幫扶干部的影響下,這個家庭開始呈現出些許中產階層的生活習慣,比如家庭藏書量較一般貧困家庭多,子女課余閱讀的參考讀物有著明顯的挑選和指
引的痕跡。最受幫扶干部影響的是這個家庭的大女兒蓉,在高考的決策過程中,她充分與阿姨討論,分析自己的處境,并結合實際做出了自己的高考選擇,阿姨甚至會要求她用英文在互聯網社交工具上溝通,以更好的提升她的能力。
2018年蓉家庭脫貧后,這個強關系依然存在并持續為這個家庭的發展提供動力。幫扶干部依舊是蓉家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他人,不斷指導著這個家庭的發展。2019年筆者在田野與蓉家庭相遇時,恰逢蓉考上縣里的專項教師招聘計劃,幫扶干部第一時間為蓉送去了禮物。二人利用微信等互聯網工具的聊天記錄顯示,蓉與幫扶干部長期保持著高頻的聯系,聊天的內容涉及親情、學習、生活等多個層面。蓉坦誠地與幫扶干部分析自己在學習生活中的點滴,干部也會以她更具中產階層思考的慣習來寬慰、勸導蓉,潛移默化的使她更為理性地規劃自己的未來,這就為貧困家庭擺脫“貧困陷阱”的思維模式,從與中產階層的交往中反思,獲得自身發展的能動性聽過了基礎[38]。
在這段“類家人”的關系中,交往雙方的情感越發深厚,代表著國家的干部真正嵌入到鄉村,嵌入到貧困人口的生活中。在情感的關照下,政府并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虛擬的畫像,而是日常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真正竭盡所能的為他們提供幫助而不求回報,因而也使得她們更加理解支持扶貧干部,乃至基層政府的工作,不斷產生著改變自身命運,努力突破極限,謀求自身的發展的內生動力。
五、結論與討論
本研究以社會網絡和情感治理理論為基礎,以精準扶貧中的典型村落為例,分析了我國精準扶貧過程中干群社會網絡與情感建構的內生機制,研究結果表明:
第一,制度設計是形成“認識關系”,初步嵌入鄉村的基礎,但制度影響下的嵌入缺乏情感投入,是一對弱關系。精準扶貧制度設計為加強干部深入貧困村與貧困家庭和村民交往提供了身份合法性基礎,同時幫扶制度也對干群交往關系作出基本規定,制定了交往過程中對干部行為的考核監督細則,為跨階層社會網絡在日常生活中建立奠定了制度基礎,使干部和群眾可以從沒有關系的狀態升級為“認識”關系。
第二,制度與資源投入有助于形成干群間的“熟人連帶”關系,這一階段的關系較僅以制度為基礎的網絡強,干部與群眾之間的情感鏈接增強,在干群兩個不同社會階層間形成異質性的信息交換和傳遞的網絡,使貧困家庭更好的了解國家政策,有針對性的申請獎補,同時增強了群眾對政府的信任,鞏固了基層政府的合法性基礎。
第三,制度、資源之外,類家人般的情感投入則是干群交往成為強關系,干群交往的網絡得以持續“嵌入”貧困家庭日常生活的關鍵。情感投入之下的類家人關系使得幫扶干部不計回報地幫扶貧困家庭的生活,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決策,從而更為“精準”地獲得內生發展動力。
而精準扶貧時期形成的此類強關系,不僅在政策執行時期發揮作用,甚至在政策執行結束后依然會存在。邁入鄉村振興時期,國家強調脫貧不脫政策,脫貧不脫幫扶,在前一時期建立的幫扶關系網絡依然可以持續發揮作用,為鄉村治理走向現代化提供可能。正如林南所言[17],創造并且建構這些制度有助于持久的社會關系,反過來又為經濟活動提供了機會。將這一論斷推而廣之,社會關系不僅為經濟活動提供了機會,更為政治活動提供了可能。我們應該創造并建構這些有助于持久社會關系的制度,并以此促進鄉村治理現代化發展,為鄉村展開更為廣泛的經濟和社會活動提供可能。
本研究關注干群社會網絡與情感建構的內生系統,有一定的理論與實踐價值,但同時也存在不足主要包括:第一,以H村為代表的單案例研究是否具有典型意義,考慮到我國幅員遼闊,東西南北中的村落文化,地方自身的社會網絡都有差異,這一內生發展的系統是否具有普遍性?第二,本研究關注干群間社會網路形成機制,接續問題如這一依靠人際關系嵌入的網絡如何運作?尤其是如何發揮精準扶貧階段形成社會網絡在鄉村或基層治理中的作用仍然需要更多的研究和證據。第三,基于人情的交往網絡往往易產生“共謀”,在強調“嵌入式”干群社會網絡為鄉村賦能之際,仍需加強制度建設,預防嵌入的網絡引發“共謀”等新的鄉村治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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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 勇)
Interaction and Endogeneity: Emotions and the Construction Mechanism of
Social Networks among Cadres and Masses in Rural Governance
ZHANG Wen-wen, JIA Hai-wei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42
)
Abstract: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this study examines the process of interaction and endogenous construction of emotion and cadre mass relationship network in the process of rural governance research. Taking H Village in the central region as an example, this study combines social network theory to analyze the endogenous process of social network and emotional construction among cadres and masses in rural governance. Research has shown that emotions and the network of relationships between cadres and the masses are an endogenous relationship that continues to interact. Institutions have built the initial network of relationships, enabling cadres to gain legitimacy in their interactions with impoverished families; But as more resources are invested, trust between cadres and the masses strengthens, relationships deepen, and emotions intensify; On this basis, cadres themselves invest in family like emotional interactions to elevate relationships, form a strong pair of relationships, and have the potential to promote the modernization of rural governance systems and governance capabilities. This study emphasizes that the emotional investment of cadres like family members is the key to forming strong relationships between cadres and the masses, which is also the core for cadres to penetrate grassroots, connect the country and society, and empower rural revitalization. It is a concentrated reflection of the superiority of the socialist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 words:
Emotional governance; Social networks; Targeted poverty alleviation; Rural revitalization
收稿日期:2024-04-10
基金項目:2022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鄉村數字現代化進程中農民群體心態變遷與社會風險防控的研究——以廣東省為研究空間”(72274064),本文為華南農業大學賈海薇教授城鄉公共治理團隊最新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張雯聞,女,博士,副教授,廣東城鄉社會風險與應急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公共政策、農村教育;賈海薇(通訊作者),女,博士,教授,研究方向:公共行政體制改革、地方治理與區域發展戰略、公共心理與社會風險防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