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711.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12-0048-08
引言
不確定性是一個哲學概念,與世界的本質特征有關。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古代的哲學家們對世界本質的不確定性都有過論述。在柏拉圖的《克拉底魯篇》中,記錄了蘇格拉底的話:“我相信,赫拉克利特說萬物流變,無物永駐,他還將世間事物與一條河的流動作比,說你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希臘哲學的集大成者亞里斯多德則認為世間萬物受到本質原因和偶然原因的支配,認為“偶然性就是反乎常規”2]2,因而是不確定的。在他之后,伊壁鳩魯對不確定性有了進一步認識。伊壁鳩魯是一個原子論者,他認為原子在虛空中的運動有三種形式:一是直線下落,二是脫離直線做偏斜運動,三是被其他原子沖擊,因而偏離了原先的軌道。第二和第三種運動就打破了嚴格的因果律,是世界本質不確定性的體現。在中國,“變易\"是中國古典哲學的一個重要觀念,集中體現在《易經》中。“易”即為變動不居,具有普遍性。印度的佛教哲學也認為“諸行無?!保磺惺挛锒荚诔?、住、壞、空的循環中,因而是不確定的。在一些哲學家眼里,“世界本身就是不確定的,亦即不確定性具有本體論意義”[3]53
二十世紀的科學發展則印證了世界本質的不確定性。1927年,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在實驗中發現如果測定到微觀粒子的位置,那么它的動量會變得非常的不確定;如果測定了其動量,那么它的位置卻又變得非常的不確定。海森堡由此提出了測不準原理或者不確定性原理,認為自然界的本質就是測不準、不確定的。比利時物理學家、諾獎得主普里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則認為系統的演化是從一個穩定態向另一個穩定態的遷移,當系統遠離平衡態,就會進人即將遷移的分叉點。遷移有多種傾向,系統的最終選擇卻是隨機的。
由此,普利高津認為“跨越分叉點是個隨機過程,例如擲錢幣\"[4]227。普利高津還寫出了《確定性的終結》《從混沌到有序》這兩部具有哲學性質的著作,闡釋了其不確定性思想。此外,以玻爾為代表的量子物理科學家們也認為,不確定性為微觀粒子運動的基本性質。
哲學與科學都致力于認識真實的客觀世界,文學則以藝術的形式反映著客觀世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哲學家加繆曾言“偉大的文學家必然是哲學家\"[5]164。愛麗絲·門羅便是這樣一位作家。門羅雖然是一名短篇小說作家,其篇幅相對短小的作品卻有著可以與長篇小說媲美的深度,同時以精巧的寫作藝術呈現出來。門羅道:“如果你是一個作家,你要窮盡一生弄明白生命的真相。\"[6]184表現生命的真相是門羅的一個創作原則,這決定了門羅的詩學是生命詩學。
“生命詩學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大致的含義是直接指向人的生命,以生命關照為核心內涵,展現生命形式,同時賦予生命以審美關懷,以文學的形式展現出來的藝術世界。\"77當然,“從廣義上來說,所有的作家都應該是生命型的\"76,因為作家創作“總是離不開生命\"[7],然而,“就一般作家來說:其創作往往指向社會生活,停留于或者僅僅滿足于對社會生活表象的羅列或者表層挖掘,而不能指向更深層次更內在的人類生活狀態\"[716門羅的作品則從來不是對社會生活表象的羅列和表層挖掘,而是致力于表現“活著和生而為人是一種什么感覺\"8]482。她的很多素材源自她的故鄉小鎮溫厄姆,在那里“所有事情都是可觸摸的、神秘的”[8]8,她也因此“對存在的神秘感到驚奇”[8]101所謂神秘,即是人們按照常規邏輯所不能理解的,是不確定的。生命充滿著不確定性這種觀點影響了門羅的創作方式。她說:“精心寫就的長篇小說現在對我已經不具吸引力。我想寫的故事會聚焦于一些不連續的經驗的時刻,但是會讓你有強烈的感覺。我以為那是我看待生命的方式。人們一點、一點重新造就自己,做一些他們自己也不理解的事情。長篇小說必須有一種連續性,而我在我身邊的人身上,并沒有看到這種連續。\"[8]375\"不連續的經驗”“不理解的事情\"打破了因果律,表現了難以預料、難以捉摸的不確定性。
門羅的生命是不確定的看法與上述哲學家和科學家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不謀而合,因而本文將門羅的詩學稱為不確定性生命詩學。門羅以精妙的構思和婉麗蘊籍的語言,創造出一個個令人有“強烈感覺”的人生情境,闡發出有普世意義的生命智慧,將哲學家的智性和文學家的悟性完美地融合起來,創造出屬于她自己的、別具風格的不確定性生命詩學。
一、逃離與個人選擇的隨機性
《逃離》是門羅的名篇,描述了卡拉不甘丈夫克拉克的暴躁脾氣、暴力傾向與控制欲,想要逃離,卻在萬事俱備的時候,放棄逃離的故事??ɡ侨绱嗣枋隹死说模骸八裁磿r候都沖她發火,就像心里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對的,不管說什么都是錯的\"9]20。卡拉想離開他已經由來已久,卻因為缺錢未能成功。在和鄰居西爾維亞談及此事的時候,卡拉表示了無比的決心。她堅持\"現在,今天,就這一分鐘\"92就要離開。于是西爾維亞借錢給卡拉,并聯系多倫多的朋友,為她安排好住處。卡拉也登上了離家的班車。卡拉的逃離在她自己和西爾維亞的眼里,是極為正確的,因為“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過的做法\"9126,也是唯一“能保持自己尊嚴的做法\"[9]26,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墒?,已登上班車正在逃離的她,心里卻又萌生出一個想法:“克拉克依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據著一個位置,可是等逃離結束,她自顧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時,她又用什么來取代他的位置呢?”9128接著,她又心生疑惑和恐懼:“打出租車,告訴司機一個自己都很陌生的地址。第二天早上起來,刷完牙,便往一個陌生世界里闖?她又究竟是為什么要去找工作,把食物往嘴里一塞,就搭上公交車把自己從下一個地方帶往另外一個地方呢?\"9]28內心經過如此的波瀾起伏之后,卡拉竟然違背了自己的初衷,做出了讓西爾維業震驚的做法:她主動下車,打電話讓克拉克來接她。這一次逃離最終成了一出鬧劇。
《逃離》引起了眾多學者的興趣。因為卡拉是由于不和諧的婚姻關系而離家出走,使得女性主義研究成了常見的視角。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逃離”這一情節,在門羅的小說里頻頻出現。不僅有女性的逃離,也有男性的逃離。這體現著在門羅的眼里,逃離是人類共同的生命經驗。實際上它探討的依然是生命真相的問題。
早在1986年發表的《奧蘭治大街溜冰場的月亮》中,逃離的情節就已經出現。六十九歲的山姆回到故地,尋找他思索了一輩子的答案,這個問題與他的青春歲月有關。十七歲的山姆和表弟埃德加是商學院的學生,寄宿在科納汁小姐家。科納汗小姐的女傭卡麗十九歲,常常打扮成男孩與他們一起去溜冰。卡麗與山姆及埃德加發生了關系。埃德加懷疑卡麗懷孕,又懼怕科納汗小姐,便要山姆和他一起逃離。他們留下“我們走了”的字條,登上了去多倫多的火車??煽惏l現他們逃離后,也換上了男裝上了火車。他們一起去了多倫多,住進了基督教青年教會。而在入住的第一大,埃德加就做出了讓山姆一輩子都覺得迷惑的事情:他宣布要和卡麗結婚。這在山姆看來并無必要,因為卡麗并未懷孕,于是他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埃德加邁出了這一步,干出了沒人逼他干的事,接納了本想逃離的東西?!f他要和卡麗結婚??赡遣⒉皇撬麄冊鹊拇蛩阋徊皇沁@么計劃的,對吧?\"[10]108
應該說逃離或逃離未遂,是門羅以一位嚴肅作家的敏銳所觀察到的生命情境之一,是她深深思索的問題。她說:“《逃離》中有一個故事,婚姻在困境之中的女人決心離開她的丈夫,有個非常理性的年長女性支持她,她就真的這么做了。然而,當她試圖逃離時,她意識到,她就是做不到。怎么會這樣?這就是我要寫的東西。因為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所以,我必須得留心,這其中有值得留心的東西?!痹凇秺W蘭治大街溜冰場的月亮》的末尾,門羅對埃德加宣布娶卡麗的那一刻也評論道:“這樣的時刻是否果真如它們所呈現的,意味著我們可以擁有快樂的生活,但對它的觸及只能是偶然的,會意的?它們是否放射出如此強大的光輝,以至于此前此后我們生命中的一切一或者說我們主動促成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10]108這兩個逃離故事蘊含著豐厚的哲思,是門羅對人類存在深層次的挖掘,個人的選擇無疑會對一個人的生命產生巨大的影響。門羅所謂的“值得留心的東西”以及“這樣的時刻”,實際上體現了人物選擇的隨機性。“所謂隨機性就是事物自身產生、存在、運動和變化的不定向性、無規則性和多種可能性。”[12]43隨機性其實是一個數學的概念,與概率相關。逃離是一種概率,不逃離也是一種概率;逃離以后能幸福生活是一種概率,逃離以后不能幸福生活也是一種概率。
卡拉和埃德加的逃離未遂是因為個人選擇的隨機性。一是主觀隨機性,即“由于人的認識能力不足或信息不完全造成的認識反映的不確定性\"[26。這在卡拉的逃離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她對失去克拉克以及去多倫多以后的生活有著極大的不確定,無法認識未來。二是客觀隨機性,即“客觀事物狀態或運行結果的多種可能性在實現上的等概性、平權性、或對稱性\"2。這在卡拉和埃德加的選擇上都有體現??ɡ绻惶与x,會繼續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如果逃離,以后的生活卻是未知的。這種未知在卡拉看來也是很可怕的。這兩種選擇都不好,但并沒有明顯跡象表明哪個更不好,于是在必須決斷的那一刻,她隨機選擇了不逃離。對于埃德加而言,想要逃離是為了逃離懲罰和責任。隨著卡麗的到來,知道她其實沒有懷孕,這種壓力不復存在。而接納卡麗或者不接納卡麗以及所帶來的幸或不幸,是等概率的。在無法確定優劣的情況下,他的選擇也是隨機的。正如在兩張紙牌里,隨意抽出一張。如果將逃離前的生活看成一個穩定系統,他們決定逃或不逃的那一刻,就是系統失衡時候的“分叉點”。他們用如同擲錢幣般的隨機選擇,跨越了分叉點,新的穩定系統形成:卡拉留在這段婚姻里,但是胸口如同扎進了一根刺;而埃德加則有著快樂的一生,雖然他最后成了老年癡呆。所有這些,都源自那隨機的跨越交叉點的“那個時刻”。
在這兩個故事中,門羅超越了狹隘的性別視域,“從生命的角度去理解”[79逃離這種人生情境,解讀了一種“隨機的、永恒的命運\"[8]438
二、事故與生命經歷的偶然性
“與不確定性含義相近的概念有哲學上的偶然性和數學上的隨機性。\"[2]I如果說卡拉和埃德加的選擇體現出了隨機性,那么門羅對事故的重視則體現出了她對偶然性的關注。她的作品中,一件又一件出乎預料的事故常常改變了一個人原有的生命進程,將人物拖入黑暗的、不確定的命運隧道。在牛津詞典里,“事故\"有如下意思:“1.意外地、無意地發生的不幸事件,通常導致損害或傷害。2.偶然發生的事件或沒有明顯或故意原因的事件。3.(哲學)(在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中)一種事物的非本質性質。\"[13]在短篇小說集《木星的衛星》中,有一篇叫做《事故》(accident)的小說。故事的主人公弗朗西斯未婚,是一位高中音樂教師,與該校已婚科學教師泰德發生了戀情。一次弗朗西斯和泰德在學校儲藏室幽會的時候,聽見秘書的敲門聲,并且一直不走,他們不得已開了門,卻被秘書告知,泰德的兒子鮑比死了。這個事故改變了弗朗西斯的一生。泰德妻子的姐姐得知泰德和弗朗西斯的私情后,告到學校。泰德于是決定離婚,娶弗朗西斯。雖然此時,弗朗西斯已經發現泰德的陰暗面:他并不為妻兒著想,“他只想著自己,自己的信仰,堅決不想對敵人讓步\"[14]66。弗朗西斯“很不喜歡\"[14]66這樣的泰德。然而,在那樣滿城風雨的情況下,她同意嫁給泰德。實際上,弗朗西斯對自己生命的設計完全不是這樣的,“她一直都相信會有了不起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相信那樣一個時刻到來,從此她的人生將完全不同,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4]68三十年后,弗朗西斯重回故里,參加弟媳的葬禮,遇見當年車禍的肇事者比徹。這讓她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她想,“如果那個下雪天比徹沒有出門,沒穿過鎮子去送嬰兒車,她現在就不會在渥太華,不會有這兩個孩子,不會有這樣的生活,一定不會”[14]68,而且“以她對故鄉的忠誠,她有可能還在故鄉教音樂\"[4]68
《蕁麻》是門羅的另一名篇。敘事者與邁克是幼年玩伴,并對其產生過懵懂的純真感情。在共同的朋友家重逢時,敘事者已與丈夫分居,邁克也有了三個孩子。敘事者想再續前緣,然而邁克都是克制的態度。直到兩人共同經歷了一場大雨、有過慶祝他們順利逃生的儀式般的接吻以后,邁克才以\"沉重、警告、果斷中含有兼意\"[15]90的語氣談及了一起事故:他三歲的小兒子布萊恩,被他自己在倒車的時候碾死了。他說,布萊恩其實已經上樓睡覺了,可是又起來了。
這兩件事故都出乎意料、造成巨大傷害并改變了人物一生。比徹開車送嬰兒車,因為下大雪,開得很慢,而淘氣的鮑比乘此機會將雪撬拴在他車后面,比徹對此完全不知情;布萊恩更是邁克的親生孩子,并且本來已經上床睡覺,誰也不會想到,他又會起來并站在邁克的車的后邊。對于偶然性,亞里斯多德有這樣的論述:“一個人為了別的理由到市場上去,卻意外地在那里碰上了他的債務人,偶然地取回了他的債款。這個取回債款的原因(到市場上去)和他取回債款的結果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而他能夠取回債款,只是和他在為別的目的而去市場上偶然碰見債務人這個原因有關。\"2由于偶然性發生的事,其發生的原因必然是不確定的。弗蘭西斯的一生原本與一個叫做比徹的人從無交集,卻突然被他改變了生命進程;布萊恩無端走到邁克的車后,也改變了邁克爾的一生。他性情大變,與妻子的關系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偏離了他本來的生命軌道。這樣的偶然事件如同伊壁鳩魯所說的原子運動中的第二種,脫離直線,偏斜運動,或者是第三種,在本來按計劃的線性運動中,有他物闖入,改變了進程,將生命的不確定性顯示得淋漓盡致。
門羅在文中借主人公之口對這種不確定性進行了評論。她寫道,對于弗朗西斯而言,促使泰德向她求婚的是“一連串事件\"14]68:比徹、雪天、出門、孩子。而她與比徹素無交集。為何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釀成這次事故而且改變了她的人生,是不確定的。她不禁想:“換作別人,是不是也一樣,假如這一連事情稍有不同,會不會還是這樣?\"[14]68在《蕁麻》中,門羅也寫道:“這可能會落在任何人身上\"I5]182,“可似乎又不是那樣的。它似乎會落到從這里那里特別選定的這個人或那個人身上,一次一個人\"15]182。那為何會落在弗朗西斯和邁克爾身上,也是不可知的,因而是不確定的。邁克看見球場上突然有輛車,想起自始自終球場上并無其他人,感嘆了一句\"神了\"15]183。對此,敘事者評價道:“那是我小時候經常聽到的詞,還是同樣的那種語氣。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間的紐帶,或者是一個結論,或是對一種無法充分言說的事情或者想法的表達。\"[15]I83事情之間的紐帶無法充分言說,正像布萊恩為何已經睡了,卻又醒來,且站在邁克的車后,又正好邁克在倒車,其中的原因不能確知,因而是不確定的。雖然無法理解,當事人卻不得不承擔所有后果。門羅寫道:“攤上這種飛來橫禍,這種邪惡的毀滅性的打擊,也許比在禍不單行時,戰爭或者地球災難中發生更糟糕。最糟糕的是,一個人要因為自己的行為,很可能是一個沒有代表性的無意之舉,永遠為此付全責。\"[15]82這種偶然性事故造成的后果,當事人唯有痛苦、無奈地承受。
在《蕁麻》的結尾,門羅寫道:“我們碰到的刺人的蕁麻是不起眼的植物,開著淡紫的花,莖稈邪惡地向外伸展,有纖細鋒利能穿透皮膚的灼熱芒針,那些蕁麻一定還在,在繁茂的廢草坪上,沒有人注意到他們。\"[15]183無論是弗朗西斯還是邁克,他們的命運都因一次偶然性事故而被徹底改變。這些事故,無法預測,突如其來,如同蕁麻,除非被其所傷,當事人是無法預判其存在的。通過對意外事故生動細膩的呈現,門羅深刻地揭示了偶然性對人物命運的巨大影響以及人物面對偶然性所致悲劇的無力感,體現出了一位經典作家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和悲憫。
三、情變與生命歷程的變易性
不確定性有“易變,無常,捉摸不定,不能確知,不能斷定,難以預料等含義\"[2],因而變易性也是不確定性的表現之一。門羅對于變易性有著敏銳的領悟力,她說:“作家們的確是有責任的一一所有嚴肅作家都要持續不斷地,孜孜以求地,并且不斷發展地努力接近他們所能看到的真實一一那不斷變化的人類生命經驗的現實。\"在門羅的作品中,情變是表現生命不確定性的常見情節?!杜?,有什么用》因為歷時幾個人的一生,更能全方位地看到生命歷程的不確定性,因而具有代表性。
在這個故事里,門羅以瓊、莫里斯和瑪蒂爾德三個人的人生歷程揭示了生命的不確定性。瓊和莫里斯是一對兄妹。莫里斯四歲的時候,被銳器戳瞎了眼睛?,數贍柕率撬麄兗易鈶舻呐畠?,生得絕美,有著“波浪般流動的金光閃閃的淺褐色長發\"6186和“粉白色的皮膚,大大的溫柔的藍眼睛”16]186。瓊和母親稱她為\"長發公主\"[16]186。在瑪蒂爾德高中的時候,有一場舞會,她的裁縫母親為她做了一條美麗異常的裙子,但是如果沒有男生邀請,瑪蒂爾德就不能參加。莫里斯的媽媽得知后讓莫里斯去邀請她,卻得到她媽媽這樣的回復:“我們還沒有淪落到要讓獨眼龍迪克帶我們的女兒去舞會!”[16]193十年后,瓊回到故鄉,那時她已和一個名人結婚,但“生活中出現了無法修復的裂痕\"16]20,她也與另一個男人產生了暖味。在和莫里斯收拾雜物的時候,瓊發現了一件舊禮服,莫里斯說那是他和瑪蒂爾德共舞的時候所穿的禮服。原來,瑪蒂爾德與男友私奔,卻發現男友已婚,于是重回故鄉,在政府任職,因為常要出席一些舞會,就請莫里斯做他的舞伴。那時候“莫里斯以一種嚴肅的、不可實現的、永久的方式愛上了瑪蒂爾達,而她則愛著她的重婚者,固執地執迷于自己的錯誤和恥辱”[16]205。瓊離婚十二年后,有了新的情人,又回到故鄉。在與莫里斯開車路過路口的時候,他們遇見一位老婦人,她“一頭披肩白發,穿著寬松襯衫和灰色寬松褲\"[16]209。直到莫里斯的新女伴露絲說那是瑪蒂爾德的時候,瓊才認出她來。瑪蒂爾德已經是一個穿著破爛、行為乖張的婦人,而莫里斯對她的深情也早已不在。原來,瑪蒂爾德的男友說要回來看她,卻始終沒有來。她的愛情成為了她的苦難,最終“她失去了對自己苦難的興趣,也失去了繼續自我的勇氣”16]213。她“頭發僵硬暗淡,像太妃棉花糖。大臂有肌肉的凹痕;呼吸里一股威士忌味”[16]213。這樣的她也失去了莫里斯的愛,“她的香水、妝容和微笑對他而言都是錯誤、終止和不幸\"[16]213
這個故事分為三個部分,大約10年為一個階段,言說了三個人的感情變易。莫里斯曾深愛瑪蒂爾德,然而那樣深切真摯的愛也蕩然無存;瑪蒂爾德曾深愛她的英國男友,然而那樣固執無悔的愛情也煙消云散;瓊的愛情歷程則一直在發生變化。對于情變,門羅評價道:“這份愛在衰減,當然。如同其他的痛苦或者激動,都會消逝?!盵16]187在這里,門羅流露出了類似佛家諸行無常的思想,“行者,變動遷流義,造作行為義。行非一種,故曰諸行。無常是轉變壞滅義,隨生隨滅義,從有到無義。諸行既是變動遷流的,所以它便是無常的\"[17]19
實際上這篇小說以情變為主線,言說了萬事萬物皆在變化過程中的客觀現實。年少時的莫里斯因為一只眼晴失明,被瑪蒂爾德的母親稱為獨眼龍,認為他不配邀請女兒跳舞??墒牵锼褂幸欢染谷怀闪爽數贍柕碌墓潭ㄎ璋樯踔烈揽俊5阶詈螅數贍柕掠志谷怀蔀槟锼钩芭膶ο?。生命的不確定性在此表露無遺。瓊第一次回到故地,發現“她童年的鎮子一雜亂夢幻的洛根一只剩下字面的存在\"16]1%,而很多認識的人也都消逝不再了。第二次回到故地,瓊已經人到中年,對變易有了更深切的體悟。門羅寫道:“此時的瓊,卻意識到新的危險,她年輕時想象不到的威脅。這個威脅和變化有關。\"[6]208瓊對生命變易的體味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會看見“陰影,光線,磚墻,樹下的卡車,躺在人行道上的狗,深色的涼篷,或者灰色的雪堆一你會看見所有這些暫時分離的東西,卻又以某種令人費解的、滿意的、必需的、不可描述的方式聯系在一起”[16]208,卻又很快變化,成為“各種無用的轉瞬即逝的狀態\"[16]208。門羅對生命變易性的體悟與中國的易學思想不謀而合一一這篇小說充分體現了“變化是事物根本存在方式,世上一切存在都處于循環往復更替不息之中\"[I8]122。對于瑪蒂爾德的變化,門羅評價道:“瓊不應該那么吃驚,那么困惑。人會變的。他們會消失,不都是因為死亡。\"[16]200這一評價理性而冷靜,是看清生命真相后的風平浪靜,是門羅生命不確定思想的直接表露。
然而門羅是一位高明的作家,也善于將思想性與藝術性完美結合。在小說的末尾,莫里斯和瓊找出母親生前常讀的那首詩:
皇族血統有什么用?
女神的儀態有什么用?
美德有什么用?優雅有什么用?
露絲·艾爾默—露絲·瑪蒂爾德 一切你都有[16]215
這首詩本來是英國詩人沃爾特·薩維奇·蘭德寫給20歲死亡的戀人露絲·艾爾默的。瓊和莫里斯的母親在讀這首詩的時候添上瑪蒂爾德的名字。早年的瑪蒂爾德是長發公主,可那樣絕美的女子到最后,滿頭白發,穿著破爛,行為乖張。在生命的變易面前,再美麗的容顏又有什么用?再純美的愛情又有什么用?世事變易無常,絕美轉眼成空。門羅的生命不確定性思想與對紅顏老去、愛情不再的悲慟、惋惜和無奈在此交織,盡顯悲愴、蒼涼,“顯示出一種思想上與情感上的雙重穿透力\"[2]14,有著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四、生命經驗的不確定性與人物內在的確定性
與20世紀科學所揭示的自然界的不確定性相反,牛頓的經典物理學認為一旦初始條件給定,就可以推測出后續狀態,因而一切都是確定的。牛頓力學在實踐上,特別是天體運動方面的成果,使得人們對因果律、必然性充滿信心,在哲學上表現為機械決定論。門羅筆下的“不連續的經驗的時刻”,之所以會令人有“強烈的感覺”,正是因為這些時刻挑戰了人們對因果律的信心,從而格外觸目驚心,引發讀者對生命的思考。然而門羅的高明之處,不僅僅是通過創作出不可理喻的故事來表現生命的真相,“更重要的是通過審美特性和藝術感染力使那些不可理喻性問題變得可以理喻,將人們從生命過程中的那些深層困境里拯救出來”[19]82
《沉寂》也是一個逃離的故事,但是更側重于被逃離的一方從痛苦中自我救贖的過程。朱麗葉的女兒去了一個“靈性平衡中心\"靜修,但一去不返,也無消息,無論朱麗葉怎樣努力,也找不到任何蹤跡。直到朱麗葉偶然遇見女兒的一位好友,才知道女兒生活得很好,也知道朱麗葉一直在找她,但就是不跟朱麗葉聯系。朱麗葉這才知道女兒是故意逃離,原因卻無法確定,她本以為她和女兒生活得很幸福。到最后,朱麗葉終于明白“理由也許不是那么容易找出來的\"[201169,并且“再也不那么耗費心神了\"[20]169。她接受了生命的不確定性,不再折磨自己,對于女兒,“僅僅懷著希望而已\"[20]169。
在以發生在門羅故鄉溫厄姆的真事為藍本的《死亡時刻》里,利昂娜出門去為她深以為傲的女兒帕特麗夏做演出服裝。臨行前,讓她看著十八個月的弟弟本尼。在此期間,帕特麗夏覺得地面太臟,于是燒熱水準備擦地。就是這桶熱水將本尼燙死了。僅僅二十分鐘,人生突變,利昂娜母女痛不欲生。本尼的死是出人預料的,“是上帝的意志,我們并不理解”[2178。然而,正如利昂娜所說“什么叫做生活,總之,非得繼續不可\"2184。事后不久,當演藝經理來找帕特麗夏演出時,利昂娜同意讓女兒再次登上舞臺。這兩個故事體現了門羅面對生命不確定性的態度,即“接受一切,然后悲劇就消失了。或者至少,悲劇變得不那么沉重了,而你就在那里,在這個世界無拘無束地前進\"[22]58
這種接受的因由,在《我是怎樣遇見我丈夫的》里大致可見。年輕的艾迪,邂逅了飛行員克里斯,暗生情愫??死锼箿蕚淙e處教飛行課,臨別時,讓艾迪等他來信。門羅最開始深信克里斯會來信,所以每天出去等郵差,郵箱周圍的麒麟草開花了,孩子們返校了,葉子變黃了,她也穿上了毛衣,但還是沒有信來。有一天她等待的時候,看到乳草花和起絨草花都在盛放了,她終于明白,秋天來了,但信是不會來了。并且她也體悟到“如果有終其一生等待的女子,那么也就有繁忙的、不去等待的女子。盡管第二種女子也許要經歷一些不可知的事情,依然要好很多”[23]44。自然的變易,讓艾迪頓悟了她的愛情也發生了變化。她接受了情變的事實,而且展現了唯變所適的智慧,不再等待。在此,門羅將現實人生同自然、宇宙結合起來,接受生命中的不確定,就像接受自然變易一般,因而消弭了傷痛,讓人從深層困境中解脫出來。
在行文上,門羅的作品“有一種名言警句一般的美感\"[8]384?!八谝恍┨貏e洞見的時刻,創造出名言警句來\"[8]352,一語道破生命真諦。如:在感嘆莫里斯和瑪蒂爾德各自艱難的愛情后,她接著說:“當然,所有這一切,最后都發生了變化,消失了\";又如“無論她們怎樣生活過,她們都死去了\"14]38。一切愛恨情仇,最終都歸于茫茫宇宙。像這樣,門羅一方面揭示了生命的不確定性真相,另一方面將這種不確定看成一個本然的過程去接受,將現實人生“與自然、宇宙構成深邃邈遠的意義關系”[9]82。再多的生命中的不確定,也不過是自然、宇宙成、住、壞、空的一部分,因而“不可理喻”變得可以“理喻”。這種生命觀賦予了人物坦然和安寧,成為人物內在的確定性。從這個角度說,門羅的生命詩學所體現出來的人文精神和現實情懷,正是“文學在對人的生命過程的解釋中所體現的主要文化特質和價值意義\"[19]82
結語
“生命詩學聯結著創作的方方面面,既反映出作家整體性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尤其是居于其核心位置的生命觀,又反映出作家從其生命經驗出發且基于其生命觀而形成的創作個性,從而顯示出作家在思想和藝術上所蘊含的獨特性。\"[7]8門羅的獨特性來自于她對生命的深情關注與深度透視,來自于她洞見到的生命的不確定本質。她的生命觀反映到她的創造中來,就是通過短篇小說這種藝術形式,在時間的跳躍往返里,刻畫出隨機的、偶然的、變易的生命經驗,用兒頁紙寫出長長一生。她的字里行間充滿了悲憫、蒼涼,但又不只是悲憫,蒼涼,而是有一種將人類經驗融于自然宇宙之后的淡泊寧靜,使得人物超越痛苦,歸于平靜,表現出真與美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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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徐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