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鑒與互補：論區域國別與國際傳播學科建設的“雙向奔赴”

【內容提要】國際傳播研究與區域國別研究作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有著相似的學科發展背景和契機。在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模式方面，兩個學科在“雙向奔赴”過程中存在著相當大的互補性，可以實現融合發展。

【關鍵詞】國際傳播研究 區域國別研究 學科建設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國際傳播工作，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提升國際傳播效能已經成為業界不斷追求的目標，也成為新聞傳播學界熱議的話題。2022年，國家將區域國別學納入交叉學科一級學科目錄。當年“區域國別學的跨學科建構”成為“2022年度中國十大學術熱點”。

區域國別研究與國際傳播研究兩個學科均面向海外國家，都要研究具體對象國的文化、風俗、民族性格，具有很強的交叉性和互補性，引起了國際傳播理論界的廣泛關注。本文擬對國際傳播研究與區域國別研究在學科層面“雙向奔赴”過程中的共鑒與互補進行探討。

一、共鑒：百年變局下的學科轉型

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以西方先發國家經驗為基礎的知識體系對于人類社會發展的解釋力、指引力正在不斷衰退，造成國際沖突、民族矛盾、世界性的危機頻發。特別是進入數字時代后，新質生產力不斷推動產業升級及社會革新，大數據、人工智能、移動通信、云計算等新方法、新工具，被不斷地開發并付諸國際發展與治理實踐。數字技術革命的興起與數字時代的到來，對傳統美西方以工業時代的生產生活實踐為基礎的現代社會科學體系形成了巨大沖擊。特別是對于正在進行新式現代化建設的中國而言，當前，中國的問題已不再是窄化的現代與傳統的問題，而是如何在全球結構中重新面對世界的問題。①

2022年4月2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人民大學考察時提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既是當代社會發展和實踐要求的應有之義，也是回答當代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的必然要求。②國別區域研究和國際傳播研究的大發展，正是在這個歷史背景下形成的。

1. 學科所處階段相似

目前，構建中國自主的區域國別研究和國際傳播研究知識體系還面臨諸多挑戰，在學科層面包括理論與方法的創新、田野調查的復雜性、學術研究與政策咨詢的平衡、學生和師資的國際化、學科的制度化等等。但是，兩個學科的發展和建設具有某些內在的共性。

首先，兩個學科的建設原則一致：以中國為觀照、以世界為觀照、以時代為觀照，服務于中國式現代化的大局，推動其從潛在的“自在”存在到超越自身的“自為”存在，在與世界學術界對話中實現批判性建構，互動互鑒、博采眾長、為我所用，堅守民族性與世界性的統一。③面向學科重要基礎與重大前沿，面向國家重大戰略，面向實踐重大問題，推動系統性的理論創新，提煉出有中國特色、世界影響的標識性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是兩個學科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主要遵循。

此外，區域國別研究和國際傳播研究都服務于人類文明知識生產與理論體系的需要，以包括中國、亞洲、“全球南方”的新經驗的研究，完善社會科學系統知識；兩個學科均要開放胸懷，以中國視角、中國學人和中國學術傳統，積極與國際學界同仁交流，不僅提升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國際話語權，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文明互鑒中，相互交流、共贏發展。④國別與區域研究、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服務于有中國特色的大國外交和中國對全球治理的參與，致力于推動中外文明交流互鑒、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和人類命運共同體。

2. 學科發展導向相同

新一輪學科目錄調整和高等教育學科專業優化方向指出，區域國別學要“以服務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為導向，想國家之所想、急國家之所急、應國家之所需，建好建強國家戰略和區域發展急需的學科專業”。⑤區域國別學的學科建設一方面是“鑒古知今”，剖析國際地緣政治、全球治理格局、周邊安全環境和“全球南方”崛起等現實的深層機理；另一方面是“知今促今”，提供可服務“一帶一路”倡議、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和全球文明倡議的對話性知識。⑥

2013年，全球傳播格局中約80-90%的新聞資訊都由西方通訊社提供，國際新聞市場被西方主流通訊社壟斷。美國人口僅占世界人口總數約5%，卻控制了世界約75%的電視節目的生產和制作。傳播于世界各地的新聞有60-80%的欄目內容來自美國。美國公司出產的影片產量只占全球影片產量的6.7%，卻占領了全球總放映時間的50%以上。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盡管全球使用華語者占世界人口總數約25%，但全球以華語為載體的信息量僅占全球信息總量的約5%。⑦2022年，西強我弱的國際傳播格局并未得到有效改善。有研究表明，在中國經濟總量已達美國70%的前提下，中國國際傳播的影響力僅相當于美國的14%，每天發自中國的信息占比不到全球信息發布總量的5%，而90%以上的信息依然被美西方傳媒所壟斷。⑧國際傳播研究就是要服務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全面提升國際傳播效能，形成同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相匹配的國際話語權。

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區域國別研究和國際傳播研究具有相同的發展動能，其首要的目的都是服務國家戰略需求。從知識生產方面來看，兩個學科圍繞國家戰略需求生產三種類型的知識產品，分別是：服務于區域國別學、國際傳播研究本身的學術型知識，服務于國家實際需求的政策型知識，以及服務于大眾提升區域國別認知、指導提升國際傳播效能的社會型知識。學術型知識是兩個學科的學理與根基，而政策型知識和社會型知識是基于學術型知識的決策和社會應用，對于這兩個學科而言，“學”以“致用”、“學用一體發展”的導向十分明確。

3. 人才培養模式相通

細致梳理兩個學科的建設發展歷程不難發現，新中國成立以來，區域國別與國際傳播研究及人才培養一直集中在外語類院校中。

由于區域國別研究需要深入到某個特定區域、國家，以外語學科為主的針對某一國的語言、文化、歷史研究成為主導范式，具有歷史的合理性。即便是在世界其他國家，美、俄、日、英、澳、韓等國家的區域國別研究依然強調外語人才的培養。國際上區域國別外語人才培養模式可分為三類：海外浸入實習模式（美、澳）、大文科跨學院模式（俄、英）、全方位世界通識教育模式（日、韓）。⑨美澳的“海外浸入實習模式”不再以人文價值為核心目標，而是強調外語教育應該為國家安全、國家利益、國家經濟發展和國家的外交政策服務。在課程體系上，不僅覆蓋語言，更強調各國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社會等課程；俄英的“大文科跨學院模式”開展分類教育、分段式學習、構建復合型師資，開設百門學科課程，在大文科格局下進行跨學院人才培養。英國最早的區域國別研究院——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成立于1916年，是歐洲制定相關亞洲與非洲戰略重要的智囊機構。學院提供350種本科學位、11種研究生學位；日韓的“全方位世界通識教育模式”以全方位世界通識教育項目為基礎，通過全球語言能力計劃提升外語能力，通過區域國別課程培養學生的專向能力，其目的是凸顯學生的本族語言文化能力，更強調自身文化的對外輸出。

有學者對我國當下國際傳播人才培養總結了三種模式：綜合類院校的國際關系主導模式、傳媒院校的新聞傳播主導模式、外語院校的跨語言傳播模式。⑩例如：復旦大學國際傳播人才培養重視多語種語言能力的提升，關注新媒體技術的賦能，強調邏輯分析能力的訓練；中國傳媒大學形成了以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為魂、以海外實踐及高水平教育資源開拓國際視野、以融媒體創新實踐適應媒體深度融合發展需要的國際傳播人才培養路徑；中國人民大學提出復合型國際新聞傳播人才是語言能力、新聞生產能力、知識結構與多種意識的多維度復合的人才；北京語言大學基于語言能力，著眼培養國內對外傳播人才和外籍知華友華傳播人才。不難看出，無論是哪種模式，國際傳播人才的培養都十分注重外語能力的培養。

4. 學科研究范式相融

對于區域國別研究和國際傳播研究而言，在掌握語言之上，培養“外語+”的復合型外語人才，從人文學科向社會學科轉型成為兩個學科共同的努力方向。區域國別學與國際傳播研究具有相通的學科發展范式轉變方向。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傳播研究承襲傳播研究，通過吸納社會學、社會心理學、政治學等多個學科，已經融入到社會學研究之中。與此同時，社會科學的發展推動形成了比較政治學、世界經濟學、國際關系學、海外社會學、海外人類學等新興學科，構成了區域國別學的國家主義范式。自此，區域國別學開啟邁向社會學研究的進程；晚近，隨著空間社會學的崛起，區域國別學研究以人文地理學知識為基礎，在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中加入空間要素，采用地理信息技術和方法，依賴大數據、量子計算、人工智能等方法，進行各種描述性、探索性和解釋性研究，開始進入多學科發展的階段。11而空間社會學，特別是網絡空間的研究，也正是當下國際傳播研究的前沿。從這個層面看，區域國別研究和國際傳播研究在學科研究范式方面具有一定的同構性，具有學理上交叉融合的基礎。

二、互補：區域國別研究與國際傳播研究的“雙向奔赴”

在區域國別研究和國際傳播研究的“雙向奔赴”過程中，兩個學科還具有很強的互補性。

（一） 區域國別研究助力實現精準傳播

在“5·31”重要講話中，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加強國際傳播的理論研究，掌握國際傳播的規律，構建對外話語體系，提高傳播藝術；要采用貼近不同區域、不同國家、不同群體受眾的精準傳播方式，推進中國故事和中國聲音的全球化表達、區域化表達、分眾化表達，增強國際傳播的親和力和實效性。

清華大學從2011年開始設立發展中國家研究博士項目，學制4-6年。其中第一年在清華大學進行基本課程的學習，然后去發達國家學習不少于半年，接著去對象國學習不少于兩年，最后至少半年回到清華大學完成博士學位論文答辯。區域國別研究人才培養強調到對象國的田野調查必須在一年以上，而且學習結束后要能持續到對象國開展經常性調研。強調學科理論和研究方法的訓練，而且必須是跨學科的。12這種人才培養方式有助于形成具有中國立場的“地方化知識”，對于國際傳播而言這類針對對象國的特定知識有助于實現精準傳播。

善用區域國別研究成果，轉化成為精準傳播效果、國際傳播效能，在邊疆周邊傳播中已有不少成功案例。云南、廣西國際傳播中心面向東盟國家、湄公河流域國家的國際傳播實踐，立足于對區域覆蓋國家文化、民族特性的了解，得到了這些國家受眾的喜愛。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毗鄰八個國家，發揮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深入了解接壤地區的風俗文化和語言習慣，創辦了面向哈薩克斯坦的哈薩克文版《友鄰》，由當地人編輯、以民族文字傳播，為新疆國際傳播工作打開了新局面。13

區域國別研究提供學術型知識，國際傳播研究將其轉化為政策型知識和社會型知識，促成這種知識向實踐應用轉化，形成了知識生產的良性循環。兩個學科間形成跨科學的“學”“用”一體化發展態勢，實現協同創新的良性格局，相互借力實現學科共同發展。

（二） 引入多樣研究維度，有助防止“內卷化”傾向

2014年，中國臺灣學者李金銓在《關于傳播學研究的新思考》中提出，當下國內新聞傳播研究出現了“內卷化”現象。14伴隨著傳播學科內競爭的加劇，本學科學者對學科外領域的探索興趣降低，學科外的理論成果難以進入本學科研究者關注的視野。段鵬教授在2021年對中國知網“國際傳播”主題檢索的14240篇論文的分析發現，39.55%的文章來自于知網學科目錄下的“新聞與傳媒”，遠高于其后的“中國語言文學”（7.97%）、“中國政治與國際政治”（7.11%）。這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我國目前國際傳播研究領域的學科間對話相對較少，內卷化現象值得關注。15

區域國別研究是一門交叉學科，融合了語言學、文學、歷史學、哲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法學、人類學、地理學、生態學等在內的眾多學科，這些成果的引入有助于擴大國際傳播研究的視域和研究的縱深。

（三）推動國際傳播實踐敘事和語態的轉型

邁克爾·舒德森在《發掘新聞：美國報業的社會史》中提出新聞制作有兩種模式：信息模式和故事模式。信息模式傳遞信息，而故事模式注重欣賞性、消費價值和娛樂性，通過篩選、修飾事實引導大眾生活。16新聞報道的語態是傳播中的語言風格和話語態度。我國的國際傳播實踐長期以來以信息模式、硬語態的編碼模式為主，容易造成咄咄逼人的傳播效果，也有損國內民眾對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理性認識，客觀上阻礙了國外民眾對中國體驗的認知與理解。

事實上，國際傳播效果更持久、更有效的實現方式，是與傳播對象的生計、生活相結合，依此產生有效的互動交流，積累豐富的在地知識，并產生傳播的精準性。17因此，轉變敘事方式，以人為中心，以民心相通為目標，在國際傳播、國別區域研究中采用柔性的、微觀的敘事，實現共情，是構建中國國際傳播、國別區域自主知識體系的重要路徑。

區域國別研究強調人類學海外民族志的研究方法18，以海外民族志為起點，研究海外社會經驗，沉入當地社會，深深扎根。到所在國家或地區去生活，盡可能融入那個社會中去。將區域國別的這種方法和技巧引入到國際傳播實踐中來，對于提升國際傳播效能有著重要的價值。面向特定國家和地區民眾的人文交流，民心相通中的話語相通至關重要。當前全球范圍的文化交流需要直接與不同國家、語言和文化的群體進行交流。這意味著要消除語言障礙，建立起文化對話的橋梁。19因此，借鑒區域國別研究的這種方法進入國際傳播實踐，有助于推動我國國際傳播實踐敘事和語態的轉型。

三、小結：共鑒互補邁向學科協同

當前的中國對外工作已經從簡單“走出去”進入到深度“走進去”的新階段，“針對特定區域國別進行精準研究是國際傳播工作邁入新階段的標志，中國的國際傳播研究開始有了更多的自覺意識”。20區域國別研究與國際傳播研究的“雙向奔赴”，實現學科間的共鑒與互補，對于構建跨學科的知識共同體，打通學術型知識、政策型知識、社會型知識的“學用一體”，更好服務國家需求具有重要意義。

郭之恩系北京語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院長、副教授、中國廣播電視社會組織聯合會國際傳播研究基地副秘書長；蘇益系中視前衛影視傳媒有限公司媒體戰略研究中心經理

「注釋」

①郁建興、黃飚：《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及其世界意義》，《政治學研究》2023年第3期，第19頁。

②張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的四個維度》，《光明日報》2022年6月20日，第15版。

③胡正榮、孟丁煒：《從“自在”到“自為”構建以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為基石的國際傳播自主知識體系》，《對外傳播》2024年第3期，第54頁。

④吳小安：《中國區域國別學：全球視域與亞洲研究脈絡下的理論探討》，《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3期，第8頁。

⑤教育部等五部門關于印發《普通高等教育學科專業設置調整優化改革方案》的通知，http：//www.moe.gov.cn/srcsite/A08/s7056/202304/t20230404_1054230. html？eqid=d6976592000a990800000004643e7ae5，2024年6月17日。

⑥翟崑、張添、譚萌、楊體榮：《“學以致用，用以強學”：區域國別學與國家戰略的辯證關系》，《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3年12月，第81頁。

⑦蘇娟：《提升國際文化話語權維護國家文化安全》，《當代世界》2013年9月，第77頁。

⑧張君昌、陳積流、張引：《構建中國特色戰略傳播體系，著力提升國際傳播能力》，《新聞戰線》2022年第15期，第10頁。

⑨張薇磊、鄒斌：《區域國別外語人才培養：為什么？怎么做？》，《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2023年第3期，第19頁。

⑩曾祥敏、楊麗萍：《國際傳播人才培養模式探究——基于我國高校的觀察分析》，《中國編輯》2023年9月，第75頁。

11趙可金、尹一凡：《建構中國區域國別學自主知識體系》，《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3年12月，第68頁。

12李晨陽：《關于新時代中國特色國別與區域研究范式的思考》，《世界經濟與政治》2019年第10期，第152頁。

13段鵬：《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傳播中主流媒體融合發展的實踐進路——以新疆為例》，《現代傳播》2020年第7期，第15頁。

14李金銓： 《關于傳播學研究的新思考》，洪俊浩編： 《傳播學新趨勢（上）》，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頁。

15段鵬：《當前我國國際傳播面臨的挑戰、問題與對策》，《現代傳播》2021年第8期，第4頁。

16[美]邁克爾·舒德森： 《發掘新聞： 美國報業的社會史》（陳昌鳳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 79 頁。

17王維佳、何彥暉：《“全球下鄉”：國際傳播人才培養的歷史經驗與思考》，《對外傳播》2024年第3期，第59頁。

18高丙中、譚萌：《從海外民族志到區域國別學的人才培養和學科建設》，《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5期，第86頁。

19周慶安、劉北：《公共外交視域下的中外人文交流新思路》，《對外傳播》2024年第2期，第7頁。

20姬德強、張毓強：《“雙向奔赴”：國際傳播學與區域國別學的理論互鑒》，《對外傳播》2024年第2期，第72頁。

責編：譚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