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活動損害賠償規則反思與重構

摘" "要：《民法典》第1176條首次規定了自甘風險制度，為法官在處理類似案件時提供了新的法律依據，但仍具有一定的概括性特征，在實踐中經常會使活動的組織者管理者成為自甘風險制度下的“替罪羊”。根據案例整理研究，認為在現行法律框架下，自甘風險制度存在認定上的泛化以及責任承擔的不合理問題。因此，提出在制度認定上，需從案件主客觀等方面多維度進行綜合考量。在責任承擔上，強化活動的組織者、管理者為體育活動參賽者購買保險制度。同時，尊重現行立法，自甘風險制度在一般情況下作為免責事由對行為人予以免責，但在特殊情況下允許通過司法解釋或體育方面特別立法的形式明定行為人承擔一定范圍的責任，以及個別情形下的公平責任適用。

關鍵詞：體育活動；損害賠償規則；反思；重構

中圖分類號：Ｄ９２３" "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291X（2024）11-0149-04

體育運動對于個人全面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促進體育運動的發展，是實現國家強盛、民族振興的應有之義。但在其發展過程中，首先需要面對的便是各類體育運動內在所固有的危險，參與者在體育活動中難免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由此引發一系列責任承擔問題。在《民法典》頒布以前，司法實踐對此看法不一，導致了同案不同判的結果，影響法律的穩定性和可預測性。新頒布的《民法典》在第1176條中首次明確了自甘風險制度，及時回應了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統一裁判標準，體現了《民法典》對體育行業的時代關懷，加強和完善了體育法治，這在立法上值得肯定。但同時《民法典》關于自甘風險制度的適用仍然具有一定局限性，該條第2款規定活動組織者管理者的責任適用本法第1198—1201條的規定，顯而易見的是，《民法典》雖然將自甘風險作為其他參賽者的免責事由，可是活動組織者管理者卻無權援用此項制度，在實踐中可能造成該活動的組織者管理者成為體育活動致損案件中最終的責任承擔者。這不免引發疑問，在當前新型體育運動不斷產生，而其固有風險又不可避免的社會背景下，我國自甘風險制度能否足以適應當前體育事業發展的需求，實乃研究之重點。

一、在我國現行立法下體育損害賠償的裁判現狀

體育運動致損案件頻發，各方主體間權利義務關系不明晰，由此訴訟不斷。《民法典》第1176條規定“自甘風險”條款，其意指明知某具體危險狀態的存在，而甘愿冒險為之[1]281，逐漸成為體育致損案件中的主要裁判依據。根據文義解釋可將自甘風險制度適用在以下情況：一是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此種的風險是體育活動的固有風險，即因參加體育活動所不可避免地需要承擔的由其本身所帶來的風險。二是遭受損害者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自愿應是主觀上不受他人之強迫，即意思表示必須自由，受害人可選擇不參加該項活動，或可以選擇參加其他活動的自由，同時還需排除基于法律要求和道德要求而為之意思[2]，如警察基于法律義務抓捕罪犯，父母為救火災現場的孩子的行為則顯然不是。三是該損害是文體活動的其他參加者所造成。有觀點認為體育活動的觀賽者如果在觀賽過程中，因為體育運動員的正常體育動作而遭受損害，可以類推適用《民法典》關于自甘風險之規定[3]。四是其他參賽者主觀上不得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換言之，如果是一般過失的情況下仍可以適用自甘風險制度。

筆者將“體育運動”“人格權”“健康權糾紛”作為關鍵詞在裁判文書網進行檢索，系統整理了21例《民法典》頒布前后全國各地法院關于體育活動中遭受損害的案件處理。可以看到，在司法實踐中主要存在三種不同的判決模式：一是較多法院雖然會在即使法律沒有明文規定自甘風險制度的情況下，認定受害人在體育活動中屬于自甘風險，但同時也會根據《侵權責任法》第24條之規定，基于公平責任，判決行為人對受害人的損失予以一定比例的補償。二是部分法院會在認定構成自甘風險的基礎上，認定行為人不承擔責任，但是認定體育活動的組織者、管理者沒有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因此需要賠償全部或部分損失。三是少數法院會直接將自甘風險作為一種免責事由，直接免除行為人責任，同時對不適用公平責任的理由加以闡釋，最終由受害人自行承擔全部損失。

二、自甘風險制度下體育賠償規則在我國落空的反思

（一）自甘風險制度定位不明

從比較法上，德國早期認為自甘風險是默示合意免除責任，其后解釋為是被害者的允諾具阻卻違法性。我國臺灣地區受此影響，將自甘風險與被害人同意加以區別，認為其應當采納臺灣民法第217條過失相抵之規[1]282，故兩者并不完全相同，值得注意的是就算被害人允諾是免責事由，但也不屬于絕對免責事由，例如其同意不得違反強制禁止性規定或者公序良俗，例如同意他人殺害自己，此種同意無效，不具備違法阻卻性。

我國理論上對于自甘風險制度屬于免責事由亦或減輕責任事由一直有爭議。持贊成意見的認為：權利人有權處分自己的權利，該處分行為只要不違反法律和公共道德，就應認可該種意思表示的效力。否定者認為自甘風險是處分自己權益的行為，被告的行為不構成侵權，也就不存在免責的問題[4]。實則上述觀點明顯還是將被害人同意與自甘風險相混淆，二者均是建立在處分自身權益的基礎上，似是符合被害人同意的要件，可是針對自甘風險而言，后者是明知有危險，而將自身置于危險之中，但是并不代表行為人本身接受該人身或者財產上的損害，其本質上是排斥上述結果的[5]，故也應在減輕或免除責任上研討。王利明教授認為，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只是規定了自甘冒險作為免責事由，而沒有規定其作為減輕責任的事由，該規定未免過于僵化，無法應對實踐中的各種情形。因此，應當區分不同的情形，對自甘冒險作為免責事由和減輕責任的事由分別予以認定[6]，筆者贊同。從《民法典》第1176條的規范內容來看，明顯立法采取了第一種觀點，將其規定在侵權責任編的一般規定，作為一般免責事由予以適用，也正因存在多種不同的觀點，導致實務中呈現出多種不同的判決。

（二）對風險的認定呈現泛化趨勢

在實務中，存在法院動輒只要當事人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活動，且其意識到該活動存在風險，選擇參加此活動，不論風險大小，即認定當事人屬于自甘風險，進而構成行為人的免責事由，法院對當事人構成自甘風險的說理也總是一筆帶過，源于說理的隨意性，必然導致裁判標準的不唯一性，當事人權利難以得到周全的保障。《民法典》聽取有關意見，認為自甘風險作為一般免責事由，其適用不得無界限地予以泛化，使得當事人只要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活動便認為其行為就相當于自甘風險，進而對行為人予以免責，故將自甘風險限定在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中。這體現了《民法典》在維護每個人的行為自由，鼓勵人們多參與體育活動，避免因參與體育活動，而使自己身陷訴爭之困境所作的努力，讓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時期以自認舒適的方式實現自我的全面發展[7]，但是用“一定風險”的表述仍顯抽象性，因此有必要將此風險予以具體化。首先，該種風險應為社會大多數人所能預料，并且能被社會所接受，在社會一般人看來，這種固有的危險造成人身傷害的可能性極大，像打籃球、踢足球等運動均有可能造成傷害，可二者與空中雜技運動、拳擊比賽等運動相比，其可能造成傷害的風險明顯低于后者。其次，此種風險僅指體育活動所內在、固有的風險，而不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一般風險，例如乘坐汽車發生事故的風險，簽訂合同后的合同履行中的商業風險，同時對于多人競技體育，如籃球、足球、橄欖球等運動，則此種風險的產生應具體化包括其他參賽者的行為所引發的風險。而對于個人項目類運動，如滑雪、跳水、體操等單人項目，行為人一般只意識到該體育項目本身的內在風險，而不包括其他參賽者因其不當行為所引發的危險，此時則可以適用一般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加以判斷，如果組織者、管理者存在管理不當則依法適用《民法典》第1199條。在“白晴北京萬龍八易體育運動有限公司健康權糾紛”一案中，法院認為，在滑雪活動中，滑雪者應根據自身能力、地形等因素控制好自己的滑行速度，在雪場滑雪時，前方滑雪者擁有雪道的優先權，后方滑雪者應選擇不危及前方滑雪者安全的路線滑行，從后方或側方超越其他滑雪者時，應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由此認定被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三）體育活動組織者、管理者面臨窘境

我國《民法典》上的自甘風險限于其他參加者，采取分離組織者責任設計[8]，即其他參賽者可以在不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的情況下援用自甘風險規則予以免責，可是體育活動的組織者、管理者卻無權援用，這也就導致活動的組織者、管理者可能會成為自甘風險制度下責任的最終承擔者，故而會存在以下弊端。其一，《民法典》頒布以前，各地法院可以在認定受害人屬于自甘風險的同時，援用《侵權責任法》第24條公平責任之規定，由行為人對受害者的損失予以分擔，可是《民法典》頒布之后，將公平責任的適用限定在法定范圍，無疑將此路徑堵死，法院如欲采納以往的做法對受害人的損失予以彌補，較好的路徑便是援用《民法典》第1176條第2款的規定，可有關文件也并沒有相應地就各體育活動有針對性的明確活動組織者管理者的說明告示、安全保障，事后救助范圍，這變相加大了上述主體維權難的問題。其二，在體育活動中受害人的損害，客觀上確實系其他參賽者的行為直接造成，受害人本人主觀上亦難免存在一定過失，此時即存在三種原因力共同促進損害產生（受害者、其他參賽者、活動組織者、管理者三者的行為），可是《民法典》將自甘風險規定為其他參賽者的免責事由，組織管理者卻仍需承擔安全保障義務，至此難免造成組織者、管理者最終承擔多于自身本應在體育活動致損中因其過錯所應承擔的責任[9]，其中不乏如學校、運動協會、企業等大型體育活動的組織者、管理者，作為推動我國建設體育強國的中堅力量。此番規定無疑加大了上述主體舉辦類似活動的風險系數，會極大打擊活動組織者管理者推動體育活動發展的熱心，有悖于立法目的。

三、完善我國體育損害賠償制度的對策建議

（一）從客觀、主觀兩個方面綜合認定當事人是否接受風險，不宜將自甘風險過于泛化

如前文所述，實踐中存在只要行為人參加體育運動即認定其行為構成“自甘風險”的情況，將這一免責事由如此適用，難免過于武斷。因此，管見以為，應當細化當事人對風險接受的實際認定。可以在考量某項運動在社會一般人眼中的危險程度的基礎上，根據行為人的年齡、精神狀態、行為能力、日常運動習慣的情況等主客觀各方面，具體判斷當事人是否具有明確認識體育運動風險的認識能力。比如考察行為人日常是否有經常參與此活動的情況，再輔以該運動的本身危險系數來綜合認定行為人主觀上是否達到一種明知體育活動所帶來的風險，并自主選擇參與該項運動的狀態。如若在發生損害之前行為人以往就經常參與該項活動，則證明其對此活動的危險性一般具有較高的認識，可以進而認定當事人是否屬于“自甘風險”。除此之外，不應混淆體育活動中一般犯規與惡意犯規之區別，如籃球比賽中正常爭搶籃板、阻擋、對抗卡位時的犯規屬于一般犯規，行為人主觀上不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而違背體育道德的惡意犯規則大多數情況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顯然也不是本文所描述之風險，應當排除在自甘風險之外。

（二）區分不同運動的風險等級，以此來分別認定組織者管理者對該體育活動安全保障義務的輕重

不應將組織者、管理者視作“自甘風險”規則下其他參賽者免責的“替罪羊”，這可以通過法規、規章的形式明確體育活動中各方主體權利義務，對各類不同體育運動建立分級化管理體系，并制定一般性的安全保障標準，例如羽毛球、乒乓球原則上安全保障義務應當輕于足球、籃球等更加強調對抗性、觀賞性的運動。日常生活中較多、較常見的運動應明顯輕于攀巖、蹦極等特定群體才涉足的危險系數較高的運動。尤指提醒說明義務而言，對未成年的安全保障義務應當明顯重于對成年人的安全保障義務，考慮業余選手不同于職業選手，后者經過系統的專業訓練，故業余比賽的警告、提醒義務應當明顯重于職業性比賽。

（三）完善組織者、管理者為體育活動的參加者購買責任保險及附加無過失責任保險制度

通過保險機制將風險損失予以合理分擔于社會。如前文所述，法官會在認定原告屬于“自甘風險”的同時，基于公平原則在雙方之間進行損失的分擔，甚至會以組織者、管理者安全保障義務為切口，主張活動組織者管理者未盡安全管理責任，殊不知如此實則會打擊參加者以及組織管理者對于參加體育活動的熱情。完善體育傷害保險責任制度將會有效保障參賽各方的合法權益，應當將投保公眾責任保險設置為大眾性體育賽事舉辦的前置性條件，要求大眾性體育賽事組織者在進行賽事注冊及認證程序中必須提交已經投保相關公眾責任保險的證明，否則將不被允許組織相應的賽事[10]。在學校領域，已有強制要求學校在保險機構處購買了校方責任保險及附加無過失責任保險，將風險予以合理的分擔。同時是否購買責任保險這一事實也將是判斷組織、管理者是否履行管理義務之標準。

（四）特殊情形下的減輕、免除責任適用

在體育運動中，一些受害人雖然能認識到體育活動存在風險，并選擇加入該活動中，可是最后實際造成的風險與其預想的風險差距甚大，例如足球、籃球等運動，其風險具有不確定性，輕則只是跌打腫痛，重則傷筋斷骨構成傷殘，而《民法典》規定當事人只有在其他參賽者主觀上具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時才可請求其他參賽者承擔侵權責任。但在體育活動中，行為人自身也難說其不存在一點過失，如果一味主張行為人在沒有故意或重大過失的情況下對受害者一律免責，這也許會在個案中產生極其不公的現象，亦會影響當事人投身體育活動的決心。然為保障法律的安定性與穩定性，不得隨意否定立法，故在一般情況下認可自甘風險制度原則上作為侵權責任編的一般規定對行為人予以免責，但在特殊情況下通過司法解釋，具體綜合受害人對活動風險認識程度、雙方過錯對比，及該活動在一般社會觀念中的的危險系數及行為人所造成的損害大小，對行為人進行減輕或免除責任。

（五）以體育方面特別立法的形式明確公平責任的適用

除上述減免責任外，另一種做法是明確公平責任的適用，現行《民法典》第1186條規定：“受害人和行為人對損害的發生都沒有過錯的，依照法律的規定由雙方分擔損失。”雖是為了防止公平責任的濫用，將公平責任適用限定在法定范圍。可如前文所述，一些生活中常見的體育運動，有可能造成了按社會一般觀念所難以想象的損害這種情形時有發生，這時候如仍一味主張對自甘風險的絕對適用，不免于理不通、于情不合，故而可由特別法的形式明確在雙方均無過錯，然而損害又過于重大，嚴重超出受害人接受危險時的預期，亦超出社會一般人可接受的范圍情形下公平責任的適用。例如，在當事人自發相約的體育活動中，既無活動組織者、管理者，更無法談及當事人本人是否購買保險，在此情形下受害人遭受嚴重超出自己以及常人所能預料的損害時，可由法律規定適用公平責任予以分擔，在類似于籃球、足球等群體性體育活動中，可由全部參賽者受害者的損害予以合理分擔，實務中亦有法院采此做法，值得肯定，在推動體育事業發展的同時，又鼓勵社會互幫互助、平衡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得失。

四、結束語

《民法典》本著鼓勵社會大眾積極參與體育活動，推動國家體育事業發展之目的，首次規定自甘風險制度。可是其規范內容仍顯僵化，對各項活動風險認定的標準模糊，采取組織者、管理者責任分離式設計，一定程度上加重組織者、管理者責任。再者，受害者在大多數情況下不能向其他參賽者主張承擔責任，這在一般情況下無不妥之處，但在一些特殊案件中，如不賦予受害者在一定范圍內主張責任的權利，會造成當事人之間利益嚴重失衡的情形。故筆者主張，在特殊情形下，根據案件事實，綜合認定行為人是否減輕或免除責任亦或以體育方面特別立法的形式明確公平責任的適用，以及建立完善活動組織方、管理方購買責任保險及附加無過失責任保險制度，方能兼顧法理與情理，為我國體育活動賠償規則添磚加瓦，讓社會大眾樂于參加體育活動，組織者管理者敢于舉辦體育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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