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背景下并購理論與實踐研究新進展

【摘要】相較于傳統領域，互聯網行業具有網絡效應、規模經濟和鎖定效應強等特點，這導致傳統的并購理論的研究難以直接應用至互聯網并購中。通過梳理經典理論和國內外并購審查實踐，文章從反競爭效果的認定和抗辯兩個方面出發，回顧并購的經濟效應，歸納互聯網的突出特征及其對并購審查的影響。研究發現，我國應在并購申報標準中補充交易額申報，考慮互聯網的特征以及新競爭要素的影響，提高并購審查規則的系統性和靈活性。對存在爭議的互聯網并購案應進行個案分析，同時開展廣泛的市場調研和理論研究。

【關鍵詞】并購；互聯網并購；單邊效應；協調效應；排斥效應

【中圖分類號】F062.9

一、引言

并購是企業實現市場擴張、排斥競爭對手的重要手段，也是反壟斷當局最為關注的企業行為之一。自200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實施以來，我國反壟斷執法工作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在這十年中，反壟斷當局積累了豐富的執法經驗，為維護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打下良好基礎。然而，由于我國反壟斷體系確立較晚，與并購相關的法律機制建設依舊比較滯后。特別是伴隨著互聯網的快速發展，互聯網企業之間的并購行為表現出了許多新的特征，對我國并購審查工作的有序開展提出了挑戰。例如，滴滴和Uber中國曾是我國網約車行業兩大巨頭企業。2016年8月，這兩家企業在沒有進行并購申報的情況下進行了合并。滴滴和Uber中國的并購一度引起了學者們關于互聯網并購的特殊性、并購方式及申報標準的爭論。對此，有學者認為，互聯網并購是對傳統并購的“顛覆”，傳統并購審查方法不再適用，需要針對互聯網的并購問題建立新的分析框架；而有的學者則認為，互聯網并購的問題仍舊可以用傳統方法解決，不需要對并購審查規則做出實質性調整。由此，現有理論能否解決互聯網并購帶來的問題以及是否應對現有的并購審查規則進行調整成為了當前爭議的熱點。通過系統梳理國內外并購理論和實踐，本文試圖在回應上述問題的同時為并購理論研究的開展和反壟斷機制的完善提供借鑒。

并購（Merger Acquisitions， MA）是兼并與收購的統稱1，是一種通過轉移公司所有權或控制權的方式實現企業資本擴張和業務發展的經營手段。并購分為橫向并購和非橫向并購，后者又可以細分為縱向并購和混合并購2。傳統有關并購的研究主要從競爭方式（產量競爭/價格競爭）、行動次序（同時行動/序貫行動）、策略選擇（靜態策略和動態策略）等進行研究。互聯網的主要特征包括：網絡效應、鎖定效應、顛覆性創新、規模經濟等。特別是在企業平臺化趨勢的推動下，學者們從雙邊市場的維度對并購的經濟效果進行研究，并探討了交叉網絡效應3的重要影響。在這些特征的影響下，并購對市場競爭的影響變得更加難以確定，從而傳統的并購審查方法不再適用，主要表現為：（1）相關市場難以界定；（2）傳統的評估方法難以應用；（3）數據和算法等新的競爭要素的影響不斷提高。為了應對互聯網的沖擊，很多國家和地區對其并購審查規則進行了修訂和完善，包括將交易額作為標準納入到已有的并購申報門檻中、在并購審查中考慮企業的平臺特性等。目前，我國針對互聯網的并購審查規則仍處于探索階段，是否有必要對反壟斷法進行調整以及怎樣確定并購審查的范圍有待進一步的調研評估。針對并購審查過程中，互聯網并購對申報標準、相關市場界定、反競爭效果認定及其抗辯幾個環節中出現的問題，本文認為，反壟斷當局應當合理借鑒國外的實施經驗，通過引入量化分析和出臺輔助性文件來提高并購審查規則的靈活性。

二、傳統并購理論與實踐回顧

根據并購對市場競爭正反兩個方面的影響，本部分從反競爭效果的認定及其抗辯兩個方面概括了橫向并購與非橫向并購的經濟效應及其相關實踐。

表1匯總了不同類型并購的經濟效應。針對橫向并購反競爭效果的研究主要關注單邊效應和協調效應。單邊效應（Unilateral Effects）是指并購后的企業單方面提高價格的可能性。學者們主要從產量競爭和價格競爭、靜態博弈和序貫博弈、同質產品和差異產品以及是否存在研發等方面探討了企業進行并購的動機及其福利效果（Deneckere和Davidson，1985；Farrell和 Shapiro，1990；Salant等，1983）。以上理論研究主要關注單個并購本身的經濟效果，而忽視了現有的并購策略對未來潛在并購的影響。由此，Nocke和 Whinston（2010）提出了最優的動態橫向并購審查策略。協調效應主要關注橫向并購增加市場內企業聯合提價的可能性。Ganslandt等（2012）利用差異化產品的博川德模型得到了市場結構不對稱性與協調效應之間的倒“U”型關系。由于非橫向并購發生在縱向結構或不同行業之中，相比橫向并購較少引起競爭關注，4相關的理論研究也相對較少。非橫向并購的反競爭效果主要涉及排斥效應和協調效應。其中，縱向并購主要涉及并購后的企業排斥下游競爭對手（要素排斥）和排斥上游競爭對手（客戶排斥）兩個方面（Inderst Valletti， 2011；Salinger， 1988），而混合并購則包含了并購后的企業通過實施捆綁和搭售而排斥競爭對手的可能（Choi，2008）。

在實踐研究方面，主要采用HHI來篩選并購案件。為了適應市場環境的變化，反壟斷當局也在適時調整這一審查門檻。例如，在2010年修訂的美國《橫向合并指南》就將HHI的申報門檻從原先的1000提高到了1500。通過采用臨界損失分析（Critical Loss Analysis）、需求估計（Demand Estimation）、價格相關性分析（Price Correlation Analysis）、市場沖擊分析（Shock Analysis）等多種量化分析方法對相關市場進行界定。同時，為了應對其中存在的問題，一些部門開始考慮運用轉移率（Division Ratio）5進行評估。為了評估并購前后價格的變化程度，實證分析方法[11，20]的運用開始變得更加普遍。

并購反競爭效果抗辯主要包含效率改進（Marshall和Parra，2018；Motta和Tarantino，2017；R ller等，2000）、市場進入（Pesendorfer，2005）和對破產企業的保護等。其中，橫向并購的效率改進主要考慮配置效率、規模經濟、技術進步和采購經濟等；而非橫向并購主要考慮范圍經濟、分散風險、技術進步等。在評估效率抗辯有效性時，必須滿足以下三個條件：效率的產生必須是并購特有的、并購帶來的效率改進必須能使得消費者受益、合并雙方必須證實效率改進確實存在且足以抵消其對競爭的負面影響。例如，在T-Mobile Austria/Tele.ring案中，合并雙方主張合并將顯著提高移動網絡之間的產能利用率，從而降低客戶的平均固定成本。而歐委會則認為，固定成本的節約很難傳遞給消費者，從而指出“不能假設這種（固定）成本節約會被傳遞給消費者”（戈爾等，2017）。

傳統并購研究較為成熟，各國反壟斷部門也制定了較為系統的分析框架。近年來較為新穎的理論研究是從并購審查規則與潛在并購之間的關系入手解釋并購浪潮的出現。而從實踐角度上講，并購審查規則應對橫向并購和非橫向并購進行區分，分別出臺相應的并購指南。而在評估并購的經濟效果時，實證分析方法的運用開始變得普遍。

三、互聯網并購的研究進展與問題

與傳統并購不同，互聯網并購在并購方式、商業模式、競爭要素等方面具有獨特特征，使得互聯網并購審查在界定相關市場、評估并購反競爭效果等方面面臨挑戰。

（一）互聯網的特征

互聯網并購的特征包含兩個方面：互聯網本身的經濟特征以及互聯網并購獨有的特征?；ヂ摼W的經濟特性主要包含以下幾個方面：

1.網絡效應，包括間接網絡效應和直接網絡效應。作為間接網絡效應重要構成部分，交叉網絡外部性的存在使得價格結構對交易量產生影響，從而使得傳統以勒納指數測度企業市場勢力的方式不再適用（Rochet和Tirole， 2003）。而在并購審查中，參與合并企業的市場勢力（或市場份額）決定了該項并購是否達到了申報標準。雙邊市場是互聯網企業的最普遍的經營模式（Evans和Noel，2008），本文將具有雙邊市場模式的互聯網企業簡稱為互聯網平臺。當兩側用戶的交叉網絡外部性不對稱時，互聯網平臺有動機通過向一側用戶收取更高價格來“補貼”另一側用戶，甚至對后者提供免費服務。此時，并購審查將難以單純從價格的變化中得到反映，傳統的單邊效應難以適用。另外，在諸如Facebook、微信等社交平臺上，用戶的效用水平還常常受到其他其他用戶數量的影響，從而產生直接網絡效應（Clements，2015；Katz 和Shapiro，1985）。這無疑使并購審查變得更加困難。

2.規模經濟。當平均生產成本隨著產品或服務銷量的增加而下降的時候，就會產生規模經濟。互聯網領域普遍存在高投入成本、低邊際成本的特點，尤其是信息產品的低復制成本。這使得很多互聯網平臺能夠在用戶規模的累積中獲得規模經濟，這也構成了平臺實施并購的主要動機之一。

3.鎖定效應?；ヂ摼W行業許多特性往往會限制用戶在行業內不同企業之間自由轉換，從而產生鎖定效應（Economides，2009）。導致鎖定效應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產品的兼容性、沉沒成本等。受鎖定效應的影響，消費者難以在平臺之間進行轉換，而為了鎖定用戶，平臺可能會通過并購搶占市場份額，這就間接導致了“贏者通吃”的現象。

4.顛覆性創新?；ヂ摼W行業往往伴隨著密集的顛覆性創新行為，而為了規避顛覆創新的沖擊，在位企業有動機實施并購策略。這就可能會減弱社會福利，阻礙互聯網行業的創新進程（Streel和Larouche，2015）。圍繞上述特征，本文接下來對并購的經濟效應進行詳細分析。

（二）互聯網并購理論研究進展

結合以上互聯網的特征，本文分別對互聯網并購中的橫向并購與非橫向并購的理論研究進展進行梳理，并著重分析了互聯網平臺并購與傳統并購的差異，進而為后續實踐分析奠定基礎。

1.橫向并購

互聯網并購的研究主要從交叉網絡外部性、平臺的收費模式以及用戶的歸屬行為三個維度展開，論證了互聯網并購對平臺的價格變動及其合謀動機的影響具有更高的不確定性。Durand（2008）分析了處于“競爭性瓶頸”6的平臺間的并購行為，并強調并購不大可能放松雙邊市場中多歸屬用戶的競爭程度。Ying（2009）運用結構模型刻畫了美國報刊業的橫向并購對讀者福利的影響。她的研究表明，橫向并購對讀者福利的影響受到讀者的偏好、報紙的發行量等因素的影響。Chandra和Collard-Wexler（2009）以報刊業為例運用理論模型分析了雙邊市場中的橫向并購行為。他們強調，雙邊市場中的橫向并購不必然導致任意一邊價格的提高。類似地，程貴孫等（2009）研究了電視媒體平臺兼并的福利效應，他們認為，兼并后平臺的廣告價格會低于并購之前，而廣告量則相對于并購前提高了。通過放寬廣告商同質的假定，Leonello（2010）對雙邊市場中平臺之間的橫向并購進行了研究，她認為，由于存在交叉網絡外部性，合并后的平臺有動機至少在平臺的一側制定較低的價格，并且即使并購沒有改進效率，平臺之間的橫向并購也可能會增加社會福利。吳漢洪和周孝（2017）認為，與傳統市場中廠商之間的并購不同，雙邊平臺之間的橫向并購不必然增加市場勢力。另外，他們強調，在分析雙邊平臺橫向并購的福利效應時，應考慮到雙邊用戶的轉移成本、雙邊市場的進入壁壘、平臺的縱向擴張能力等因素。

針對互聯網平臺并購后合謀動機的研究相對較少。Schmalensee和Evans（2005）認為，與傳統市場不同，雙邊平臺之間的合謀需要平臺所有邊的共同協調。這是由于針對平臺某一邊的協調會被另一邊競爭損耗掉。Ruhmer（2010），Lefouili和Pinho（2017）對雙邊平臺合謀動機進行了分析，并發現較高的交叉網絡外部性具有兩種效應：一方面，合謀后的超額利潤促使平臺之間有更高的合謀動機；另一方面，偏離利潤的增加促使合謀更加難以維持。最終，交叉網絡外部性的不對稱性促使雙邊平臺之間的合謀更加難以維持。盡管如此，現實中仍然存在很多促進合謀的因素。例如，隨著互聯網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企業利用計算機算法來改善其定價模型、完善客戶服務和預測市場發展趨勢（韓偉，2018）。這些算法使得競爭對手之間能夠迅速并隱蔽地進行互動，競爭對手可能會以復雜的算法為媒介來促使競爭雙方達成共同的目標（OECD，2017）。此時，并購可能會通過提升定價算法的復雜性而產生協調效應。

綜上所述，互聯網中的橫向并購相比于傳統市場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需要綜合比較其網絡效應、鎖定效應以及規模經濟等的影響。特別是對于具有雙邊市場特性的互聯網并購而言，當交叉網絡外部性足夠強時，它很可能會增進而非損害消費者剩余或社會總福利（吳漢洪和周孝，2017）。

2.非橫向并購

針對互聯網中的非橫向并購行為，相關研究主要從并購后平臺價格結構的調整及其協調動機闡述其與傳統并購的差別。Evans和Noel（2008）以Google/DoubleClick合并案為例進行了校準分析，并認為考慮合并企業的雙邊特性的分析將得到與傳統分析截然不同的結論，從而有必要針對雙邊平臺中的非橫向并購行為構建獨特的理論分析框架。然而，Owen（2011）認為，互聯網中的縱向并購僅僅預示了企業對相對價格、技術和組織的反應，從而不具有顯著的限制競爭的效果。由此，既有模型分析強調，非橫向并購的福利效應也是不確定的。而為了評估其影響程度，Lee（2013）以美國視頻游戲行業為例運用動態BLP模型分析了互聯網平臺縱向并購的經濟效應，并強調游戲軟硬件平臺間的縱向并購會使在位平臺的境況變差，而使小規模的進入者獲益。Pouyet和Trégou t（2017）以谷歌收購摩托羅拉為例在并購分析中綜合考慮了交叉網絡外部性和直接網絡效應。結果表明，交叉網絡外部性的存在不僅能使得競爭性制造商之間表現得像合伙人那樣給獨立制造商帶來好處，使消費者獲益，還可以通過實施不對稱的價格結構來排斥競爭對手。然而，直接網絡效應的存在將使得同一個平臺上的制造商有進行協調的動機。最終縱向并購對消費者福利的影響取決于上述兩種效應的權衡。當間接網絡效應較強時，縱向并購增加了消費者剩余，而當制造商之間的協調效應足夠強時，縱向并購則損害了消費者福利。另外，D’Annunzio（2017）以電視行業為例探討了縱向并購對內容提供商投資激勵的影響，并認為縱向并購會降低內容提供商的投資激勵，降低社會福利和消費者剩余。因此，必須針對雙邊平臺中的非橫向并購行為構建獨特的理論分析框架。

基于以上分析，學者們對互聯網中的非橫向并購的福利效果同樣存在較大爭議，而現有研究仍然沒有提供明確的分析框架。與互聯網中的橫向并購類似，針對非橫向并購的審查既應充分考慮其互聯網特征，也要顧及到合并后的企業實施排他性行為的可能性。

（三）互聯網并購在實踐中面臨的問題

在實踐中，互聯網對并購審查的影響主要反映在并購申報標準、相關市場界定、反競爭效果認定及其抗辯等環節中。除了互聯網特征的影響外，數據和算法等新競爭要素的重要性的提升以及創新等非價格競爭的拓展都使并購的反競爭效果評估陷入困境。一些國家試圖通過提高并購審查規則的靈活性來消化或吸收互聯網并購帶來的問題，而對于是否需要從根本上對互聯網并購審查規則做出調整仍然有待于深入的理論研究和市場調研。

1.傳統并購申報標準難以適用于互聯網并購

并購申報標準是當局根據參與并購企業集中度大小及并購前后集中度變化而制定的，企業需要向當局進行并購申報的一項準則。受到互聯網特征的影響，企業的市場集中度不能單純運用勒納指數進行測算。特別是在互聯網平臺中，交叉網絡外部性的存在使得交易量受到價格結構的影響，從而使傳統的并購申報標準難以準確反映一項并購對競爭效果。

《國務院關于經營者集中申報標準的規定》根據參與并購企業在全球或我國境內的營業額水平明確申報門檻，并指出如果“按照規定程序收集的事實和證據表明該經營者集中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競爭效果的”，主管部門也應當依法進行調查。我國并購申報標準主要以企業的營業額為標準，這對于分析傳統的并購問題具有較好效果，但是難以有效識別互聯網平臺的并購問題。例如，在滴滴/Uber中國并購中，滴滴和Uber中國的市場份額曾一度分別達到了87%和30%（李俊，2016）。盡管存在一定的多歸屬用戶，但是滴滴和Uber中國的并購必然使其市場份額超過90%。顯然，從傳統角度而言，這項并購必然是需要申報的。但是，滴滴官方卻以營業額未達標為由拒絕進行并購申報，這反映出當前僅將營業額作為申報標準的做法對于互聯網并購而言并不充分；而補充條款中對可能排斥、限制競爭效果的并購行為也未明確其具體標準，使得并購申報規則不夠完善。

2.難以有效界定互聯網相關市場

由于互聯網平臺涉及到了兩側用戶和平臺三類截然不同的群體，雙邊市場中相關市場的界定會面臨很多問題。例如，在滴滴/Uber中國的并購中，涉及到的平臺如美團打車、神州專車、易到等；乘客也包含了乘坐地鐵、神州專車等不同出行類型的用戶；司機除從事網約車的司機外還包含了傳統出租車等（鐘洲，2017）。同時，理論上尚未對雙邊市場的市場界定給出明確標準，這無疑使得相關市場界定難以得到有效評估。OECD的最新報告對假定壟斷者測試（SSNIP）在多邊市場中的適用性及其替代性方法進行了詳細分析。然而，考慮到雙邊平臺相關市場界定中存在的困難，相關市場界定在并購審查中的重要性有所下降。例如，2010年修訂的美國《橫向合并指南》最突出的變化就是弱化了相關市場界定的作用。OECD的報告也指出，反壟斷當局應當仔細考慮對多邊平臺的相關市場進行界定是否必要及其所耗費的資源是否合理。另外，相關市場界定上的困難也為后續互聯網并購反競爭效果的認定及其抗辯帶來問題。

3.互聯網并購反競爭效果的認定及其抗辯面臨困難

考慮到互聯網的特征，互聯網并購的經濟效果更加難以判定。反競爭效果的認定主要圍繞合并后企業提高價格或實施合謀的動機及其對社會福利的影響進行判定；而反競爭效果的抗辯則主要考察是否存在足以抵消其負面影響的因素，如規模經濟、技術進步等。由于互聯網企業普遍采取平臺化的經營模式，從而使互聯網平臺有動機通過并購并調整價格結構來排斥潛在競爭對手。同時，在網絡效應的作用下，并購能夠通過發揮規模經濟效果來提升社會福利。因此，針對互聯網平臺的并購審查既要考慮傳統并購對市場競爭的不確定影響，還要綜合互聯網特征的影響，很難從一般意義上給出明確結論。從這個方面講，結合互聯網并購的特征，通過基于企業數據的實證方法進行分析對于明確互聯網并購的具體影響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Lee，2013）。然而，截至目前，我國尚未就并購審查進行明確的量化研究。同時，量化分析方法也受到了數據可獲得行為、計算復雜等問題的影響。

以上從企業并購的申報標準、相關市場界定、反競爭效果認定及其抗辯等方面對互聯網并購中面臨的問題和挑戰進行了概括。可以看出，在互聯網的影響下，并購審查的多個環節均有必要針對互聯網的特征作出相應調整，或者通過提高并購審查規則的靈活性以涵蓋互聯網并購中出現的新問題。同時，隨著數據、算法等競爭要素重要性的增加以及非價格競爭因素重要性的提升，反壟斷當局有必要結合互聯網并購案例的具體特征出臺相應地審查規則，并根據其實施效果作出動態調整。

四、我國互聯網并購審查問題的應對與完善

結合互聯網的特征與問題，我國可以從并購申報標準、反競爭效果認定及抗辯以及新競爭要素的影響等方面通過借鑒國外的實施經驗完善互聯網并購審查規則，并通過提高并購審查規則的系統性和靈活性來加以完善。

（一）將交易額門檻補充到現有的并購申報標準中

受到互聯網網絡效應、顛覆性創新等的影響，很多互聯網企業有動機通過并購來整合商業資源。當被收購的弱小企業具有較高的商業價值或市場潛力時，并購審查的營業額標準往往不能反映該企業的真實價值。此時，并購很可能會使得互聯網細分行業內的創新進程減慢或消失。2018年，德奧兩國發布聯合指南指出主導企業有動機收購處于發展初期的競爭對手，從而改變或終止原有的創新活動。對此，當局認為應當關注此類“先發制人式”的并購行為，并將以交易額為標準的申報規則補充到已有的并購申報標準中7。對此，我國可借鑒德國的做法，將交易額標準補充到現有的并購申報標準中，通過實施交易額和營業額雙標準來完善互聯網領域的并購申報規則。

（二）將網絡效應、商業模式、數據和算法等納入到并購審查范疇

針對互聯網領域的特征，并購審查中不僅應考慮網絡效應、規模經濟、鎖定效應等的影響，還要對互聯網企業的商業模式、數據和算法等競爭要素的重要性作出評估，綜合評測一項并購對市場競爭的影響。例如，2017年德國《反對限制競爭法》第九修正案明確，在確定市場勢力時，要考慮對平臺或網絡市場勢力發揮關鍵作用的新因素（如網絡效應、數據可獲得性等）。同時，在考察反競爭效果的抗辯因素時，應充分考慮這些因素是否足以抵消并購反競爭效果的負面影響，從而最大程度地保護競爭。

（三）積極開展市場調研和理論研究，對互聯網并購的進行綜合評估

目前，域外對互聯網的挑戰尚未形成統一應對框架，很多國家根據互聯網不同方面的影響，開展了廣泛的市場調研，以確定是否需要對現有的并購審查規則進行根本性調整。目前，這些調研尚處于探索階段。有鑒于此，我國也應對互聯網的影響，結合我國的基本國情開展有針對性的評估調研活動，并委托專業的第三方評估機構對互聯網的影響進行系統化的理論研究，為確立互聯網并購審查框架提供建議。

（四）提高并購審查規則的系統性和靈活性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互聯網對并購審查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針對互聯網領域中不同行業，互聯網特征的影響也具有較大差異。對此，在沒有對互聯網并購確立明確的審查框架的情況下，應當通過提升并購審查規則的系統性和靈活性來應對互聯網并購帶來的調整，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對橫向并購和非橫向并購進行區分，分別制定明確的橫向并購和非橫向并購指南。（2）通過引入量化分析方法來綜合考察企業并購的經濟效果。為了綜合評估互聯網特征對并購的具體影響，需要用到大量微觀數據和復雜的評估方法，這在現實中常常是很困難的。針對這一問題，很多學者嘗試運用較少數據對雙邊平臺的并購問題進行篩選和評估。如評估橫向并購的單邊效應時，可以運用對界定相關市場依賴性較弱的綜合漲價壓力測試（GUPPI）的方法進行評估8。（3）頒布專門針對互聯網反壟斷問題的規范性文件，如《電子商務法》第二十二條明確指出，“電子商務經營者因其技術優勢、用戶數量、對相關行業的控制能力以及其他經營者對該電子商務經營者在交易上的依賴程度等因素而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不得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排除、限制競爭”。

五、總結

通從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面對并購的經濟效應進行分析，本文以互聯網為背景對我國并購審查中存在的問題及其應對進行了系統梳理。目前，很多國家正在對互聯網經濟的影響展開調研。盡管結果尚不明確，但根據并購審查各個環節中出現的問題，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完善：將交易額納入并購申報標準中、考慮網絡效應、商業模式、新的競爭要素的影響、積極開展市場調研和理論研究，綜合評估互聯網并購等。另外，為了提高我國并購審查規則的系統性和靈活性，本文認為，我國還應當從以下幾方面著手完善：一是對橫向并購和非橫向并購進行區分，分別制定明確的橫向并購和非橫向并購指南；二是通過引入量化分析方法來綜合考察企業并購的經濟效果；三是頒布專門針對互聯網反壟斷問題的規范性文件，如《電子商務法》第二十二條明確指出，“電子商務經營者因其技術優勢、用戶數量、對相關行業的控制能力以及其他經營者對該電子商務經營者在交易上的依賴程度等因素而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不得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排除、限制競爭”。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學者認為，VIE架構合法性的問題是當局未就互聯網并購明確態度的重要方面。受到我國互聯網信息服務準入制度的限制，許多涉及境外上市企業或外資控股企業的并購普遍采取VIE（協議控制）架構9。目前，我國未對VIE架構的合法性進行明確規定，學者們對此亦存在較大爭議。盡管我國《反壟斷法》沒有對此作出明確規定，但是，第二十條第三款規定，“經營者通過合同等方式取得對其他經營者的控制權或者能夠對其他經營者施加決定性影響”的行為仍屬于經營者集中（并購）的范疇。例如，在沃爾瑪收購1號店的案件中就涉及到了VIE架構，該案被商務部受理并被附條件批準。商務部明確，禁止沃爾瑪控制1號店的增值電信業務（包括通過VIE安排控制的增值電信業務）。這就使得沃爾瑪只能通過1號店直銷自己的產品，而不能作為電子商務平臺向第三方提供B2C業務10。這說明VIE架構在我國并非“法外之地”。

主要參考文獻：

[1]程貴孫，陳宏民和孫武軍.雙邊市場下電視傳媒平臺兼并的福利效應分析[J].管理科學學報，2009（2）：9-18.

[2]（英）戈爾，丹等，黃晉等譯.經濟學分析方法在歐洲企業并購反壟斷審查中的適用[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248-258.

[3]韓偉.數字經濟時代中國《反壟斷法》的修訂與完善[J].競爭政策研究，2018，19（04）：53-64.

[4]李俊.滴滴確認收購Uber中國，誰將成為背后的最大贏家？[EB/OL].https：//www.cyzone.cn/ article/150-910.html，2016.

[5]吳漢洪和周孝.雙邊平臺橫向并購的福利效應：基于文獻的評論[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31（2）：146-156.

[6]葉玉盛.商務部附條件批準沃爾瑪收購案——它對沃爾瑪、1號店以及VIE結構的未來意味著什么[EB/O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02949a010141i2. html，2012.

[7]鐘洲.論雙邊平臺橫向兼并的反壟斷[J].財經理論研究，2017（6）：1-8.

[8]Armstrong，M.Competition in Two-sided Markets[J]. The RAND Journal of Economics，2006，37（3）：668–691.

[9]Chandra，A.， Collard-Wexler，A..Mergers in TwoSided Markets：An Application to the Canadian Newspaper Industry[J].Journal of Economics Management Strategy，2009，18（4）：1045–1070.

[10]Choi，J.P..Merges with Bundling in Complementary Markets[J].Journal of Industrial Economics，2008，56（3）：553-577.

[11]Clements，M.T..Direct and indirect network effects： are they equivalent [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2015，22（5）：633-645.

[12]Evans，D.S.， Noel，M.D..The Analysis of Mergers that Involve Multisided Platform Businesses[J]. Journal of Competition Law Economics，2008，4（3）： 663-695.

[13]D’Annunzio，A..Vertical Integration in Two-Sided Markets：Exclusive Provision and Program Quality[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 on，2017，53（11）：114-144.

[14]Deneckere，R.， Davidson，C..Incentives to Form Coalitions with Bertrand Competition[J].RAND Journal of Economics，1985，16（4）：473-486.

[15]Economides N..Antitrust Issues in Network Industries[M].New York：The Reform of EC Competition Law.2009，22-23.

[16]Evans，D.S.， Noel，M.D..Defining Markets That Involve Multi-Sided Platform Businesses： An Empirical Framework With an Application to Google’s Purchase of DoubleClick[R].Working Paper，2007.

[17]Evans，D.S.， Noel，M.D..The Analysis of Mergers That Involve Multisided Platform Business[J]. Journal of Competition Law and Economics，2008，4（3）： 663-695.

[18]Farrell，J.， Shapiro，C..Horizontal Mergers： An Equilibrium Analysis[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90，80（1）：107-126.

[19]Ganslandt M.，PehrJohan N..Do Mergers Result in Collusion [R].Working Paper，2007.

[20]Ganslandt，M.，Persson，L.， Vasconcelos，H.. Endogenous Mergers and Collusion in Asymmetric Market Structures[J].Economica，2012，79（316）：766–791.

[21]Inderst，R.， Valletti，T..Incentives for Input Foreclosure[J].European Economic Review，2011，55（6）： 820-831.

[ 2 2 ] K a t z ， M . L . ， S h a p i r o ， C . . N e t w o r k Externalities，Competition，and Compatibility[J].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85，75（3）：424-440.

[23]Lee，R.S..Vertical Integration and Exclusivity in Platform and Two-Sided Markets[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13，103（7）：2960-3000.

[24]Lefouili，Y.， Pinho，J..Collusion in Two-Sided Markets[R].Working Paper，2017.

[25]Leonello，A..Horizontal Mergers in Two-Sided Markets[R].Working Paper，2010.

[ 2 6 ] M a r s h a l l ， G . ， P a r r a ， A . . I n n o v a t i o n and Competition： The Role of the Product Market[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2019，65： 221-247.

[27]Motta，M.， Tarantino，E..The Effect of Horizontal Mergers，when Firms Compete in Prices and Investments[R].Working Paper，2017.

[28]Nevo，A..Mergers with Differentiated Products： The Case of the Ready-to-Eat Cereal Industry[J]. RAND Journal of Economics，2000，31（3）：395-421.

[29]Nocke，V.， Whinston，M.D..Dynamic Merger R e v i e w [ J ] . J o u r n a l o f P o l i t i c a l E c o n o my，2010，118（118）：1201-1201.

[30]OECD.Algorithms and Collusion： Competition Policy in the Digital Age[EB/OL].www.oecd.org/ comp eti-tion/algorithms-collusion-competitionpolicy-in-the-digital-age.htm，2017.

[31]Owen，B.M..Antitrust and Vertical Integration in \"New Economy\" Industries with Application to Broadband Access[J].Review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2011，38（4）： 363-386.

[32]Pesendorfer，M..Mergers under Entry[J].RAND Journal of Economics，2005，36（3）： 661-679.

[33]Pouyet，J.，Trégou t，T..Vertical Mergers in Platform Markets[R].Working Paper，2016.

[34]Rochet，J.C.， Tirole，J..Platform Competition in Two-Sided Markets[J].Journal of the European Economic Association，2003，1（4）： 990-1029.

[35]R ller，L.，Stennek，J.， Verboven，F..Efficiency Gains from Mergers[R].Working Paper，2000.

[36]Ruhmer，I..Platform Collusion in Two-Sided Markets[R].Working Paper，2010.

[37]Salant，S.W.，Switzer，S.， Reynolds，R. J..Losses from Horizontal Merger： The Effects of an Exogenous Change in Industry Structure on Cournot-Nash Equilibrium[J].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83，98（2）： 185-199.

[38]Salinger，M.A..Vertical Mergers and Market Foreclosure[J].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88，103（2）： 345-356.

[39]Schmalensee R，Evans D S.Industrial Organization of Markets with Two-Sided Platforms[J].Competition Policy International，2007，3（1）： 151-179.

[40]Streel，A.D.， Larouche，P..Disruptive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 Law Enforcement[R].Working Paper，2015.

[41]Ying，F..Market Structure and Product Quality in the U.S.Daily Newspaper Market[R].Working Paper，2009.

責編：夢超

1 兼并是指兩家或者更多的獨立廠商合并組成一個廠商的行為，包括吸收兼并和新設兼并兩種。收購則是指一家企業用現金或者有價證券的形式購買另一家企業的股票或者資產，以獲得對該企業的全部資產或者某項資產的所有權，或對該企業的控制權的行為。

2 橫向并購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生產相同或類似產品企業之間的并購行為，非橫向并購則泛指發生在縱向結構（縱向并購）或不同行業（混合并購）中兩個企業間的并購行為。

3 在由兩側用戶經由平臺進行互動的市場中，一側用戶的效用水平受到另一側用戶數量的影響，這種經濟效應被稱為交叉網絡效應，具有該效應的市場則被稱為雙邊市場。

4 See “Guidelines on the assessment of non-mergers under the Council Regulation on the control of concentrations between undertakings” （[2008] OJ C265/07） （the ‘EC Non-horizontal Merger guidelines’）， para 11.

5 兩個競爭性企業（A和B）之間的轉移率主要衡量企業A漲價后所帶來的銷量損失中流入企業B的比例，即DRAB=轉移到B的銷量/A損失的銷量。轉移率能夠很好地度量兩個生產差異化產品的廠商之間競爭的密切程度，并且對相關市場的依賴程度較低。

6 競爭性瓶頸（Competitive Bottlenecks）是指在由兩個或多個雙邊平臺構成的市場中，一側用戶只能接入一個平臺（單歸屬），而另一側用戶則可以同時接入多個平臺（多歸屬）的情形。由于多歸屬用戶的接入行為是獨立的，從而平臺會為了爭奪單歸屬用戶而降低要價，并盡可能多的榨取多歸屬用戶的消費者剩余（Armstrong，2006）。

7 先發制人式并購（Pre-emptive Merger）是指對最具競爭威脅或潛質的企業，在其萌芽發展階段就對其進行并購。歐委會認為，由于互聯網市場普遍具有創新和多變的特征，從而這類并購可能會對市場競爭帶來顯著影響，應當引起競爭關注。

8 GUPPI方法的評估思路在于通過考察參與并購企業在并購前后的價格變化中有多少銷量得以回流（由分流比來衡量）來確定企業間的競爭關系。

9 可變利益實體（Variable Interest Entities；VIEs），即“VIE結構”，也稱為“協議控制”，是企業為了規避境內法律法規對特定行業的外資比例限制和突破境內主體到境外上市的各種限制而采取的一種協議控制模式。

10 值得一提的是，在2016年商務部解除了該限制性條件后，沃爾瑪與京東達成深度戰略合作，并將1號店轉讓給京東（葉玉盛，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