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歸根到底是培養具有現代文明人格的時代新人,而人的培育離不開思想文化的熏陶和塑造。新儒家思想扎根傳統文化,返本開新,闡釋傳統文化的現代價值,是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典范,對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文章著重探討錢穆對于中國歷史精神的發掘,唐君毅對于中國人文精神的闡發,徐復觀對于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憂患意識的激揚等方面的貢獻,并闡述傳承優秀歷史文化、賡續中國人文精神、養成憂患意識以及勇于擔當使命等精神對具有文化情懷、文化自信的現代文明人格的培養,推進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發展的意義。
[關鍵詞]新儒家;優秀傳統文化;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文化自信
中圖分類號:G52""" 文章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63(2025)01-0101-09
DOI:10.13773/j.cnki.51-1637/z.2025.01.010
新儒家思想產生于上世紀中國社會動蕩時期。當時西方文化潮流涌入中國、傳統文化危機四伏,如何保持中國文化特色,讓中國傳統文化在新時代取得新的發展,屹立于全球時代,新儒家巨子返本開新,各自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探索,成就也是多方面的。熊十力、馬一浮、梁漱溟、賀麟等新儒學大師分別從哲學、六藝之學、鄉村建設、新心學等方面做出了極大的貢獻,惜非本文所能詳加論述。本文集中探析錢穆、唐君毅、徐復觀等三位新儒家巨子的思想路徑,在傳承歷史,賡續文脈、會通中西人文精神以及仁智雙成等方面,為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提供借鑒。
在現今全球化的時代,面臨世界紛繁復雜的大變局,黨帶領全國人民創建了現代文明新形態。習近平總書記在二十大報告中明確指出:“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必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
收稿日期:2024-03-31
基金項目:四川省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項目“體驗與超越:唐君毅文藝思想與心靈哲學研究”(SXJZX2022-001)。
作者簡介:陳松,講師,E-mail: 897328743@qq.com。
合。只有植根本國、本民族歷史文化沃土,馬克思主義真理之樹才能根深葉茂。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是中華文明的智慧結晶,其中蘊含的天下為公、民為邦本、為政以德、革故鼎新、
任人唯賢、天人合一、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講信修睦、親仁善鄰等,是中國人民在長期生產生活中積累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的重要體現,同科學社會主義價值觀主張具有高度契合性。我們必須堅定歷史自信、文化自信,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不斷賦予科學理論鮮明的中國特色,不斷夯實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歷史基礎和群眾基礎,讓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牢牢扎根。”[1]優秀傳統文化的精華可以也應該與時代精神相結合,發揮傳統文化的現代價值,積極豐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
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應力圖貫徹總書記“堅定歷史自信、文化自信,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的指示,將文化建設與優秀傳統文化結合起來,以文化人,以文育人。為了建設好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可以向新儒家探索者們學習,不斷深入研究和傳承優秀傳統文化精神,吸取傳統文化精華。充分發掘傳統文化資源,不僅有利于傳統文化的現代延續,也有利于拓寬文化建設資源和路徑,豐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
一、傳承歷史,鞏固文化自信
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是一部漫長的屈辱史,不斷的戰敗與媾和,使得中國本有的文化自信心迭遭重創,中國先賢開始反思中國落后挨打的原因。中國傳統文化成為眾矢之的,尤其是中國歷史遭到極為片面的攻擊和解讀,歷史虛無主義盛行,比之現在零星出現的片面否定中國歷史文化的現象,有過之而無不及。民族精神往往是由歷史文化所體現和熏陶澆鑄而成,如果苛責、否定甚至取消自己的歷史,那么無異于亡國滅種。滅人之國先去其史,錢穆當年就面臨著國史湮滅的文化危機。作為一名成就卓著的國學大師,錢穆一生的學術成就集中在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精神的發掘與弘揚上,其國史研究獨樹一幟,沾溉海內外學者巨大,其思想史研究,尤其是具國際影響力的著作《朱子新學案》更是思想史研究的一座豐碑。在抗戰時期,亡國滅種危機當前,為了激發人們的愛國熱腸,提振國人信心,堅定國人文化自信,錢穆出版了他的名著《國史大綱》。在國史大綱開篇引言當中開章明義: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只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
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云對本國史有知識。)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否則其所改進,等于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自身國家不發生關系。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發皇。)[2]1
至今讀來,錢先生壓在紙背的心情依然觸動人心。對本國歷史保持“溫情與敬意”,這豈不就是時代所呼吁的“文化自信”么?覽觀既往的目的是指向未來,明確中華民族的來時之路,才能夠走好現在的路,繼往開來。對于本國歷史的認知,就是對自己國情以及國民,甚至自己的清醒認知,這種認知反省并不是為了深切自責、自遣,而是為了追求文化自身的轉變和發皇。
回望過去,展望未來,對于本民族文化,國人應該更加自覺地去認知和研究,發掘其獨特精神面貌,傳承本國優秀傳統文化精髓。中華歷史文化獨特與可欲之處體現在哪里?錢先生明確指出我泱泱華夏為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而其特點就在于“悠久、無間斷、詳密”,且中國歷史所涉及的地域廣闊、民族成分復雜,形成其日益繁復的風貌,民族文化的評價標準如果與歷史的悠久博大成正比,那么華夏文明舉世第一。[2]1正因為中華民族有如此悠久博大的文化資源,中華民族的兒女們就必須對此有深刻的認識,因為“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當知舊。不識病象,何施刀藥?僅為一種憑空抽象之理想,蠻干強為,求其實現,鹵莽滅裂,于現狀有破壞無改進。凡對于已往歷史抱一種革命的蔑視者,此皆一切真正進步之勁敵也。惟藉過去乃可認識現在,亦惟對現在有真實之認識,乃能對現在有真實之改進。故所貴于歷史知識者,又不僅于鑒古而知今,乃將為未來精神盡其一部分孕育與向導之責任也”。[2]2一切歷史文化的研究和繼承,不僅為了鑒古知今,還得孕育和向導“未來精神”。
說文化建設為何又強調歷史?錢穆曾說,他認為歷史和文化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兩者同時并存,而且文化為本體,歷史為本體所呈現的“相”或者“現象”。有現象,其背后必有本體。了解種種相可以接觸到本體,但是必須有本體才會生發出種種現象。而一個大文化傳統,無論中外,其“文化精神”是不會消失的。傳統文化精神彌漫在天空中、在各個地方,只有國人能夠和歷史上的傳統精神相接觸,才有可能使得歷史文化精神發揮出實際的影響。[3]而這種大的傳統精神最終落實在全國家、全民族身上,只有對本國歷史文化有親切的認識,才有可能對本國文化精神產生親近和愛慕之情,才能有崇重之心,才能夠深知現實利弊所在,才能以矜慎的態度以求真實的改進,以求創新性發展。當然,錢穆想要運用傳統文化鑄造新的時代精神并不是傳統僵尸的復活,他曾經說過“古來大偉人,其身雖死,其骨雖朽,其魂氣當已散失于天壤之間,不再能團聚凝結。然其生前之志氣德行、事業文章,依然在此世間發生莫大之作用。則其人雖死如未死,其魂雖散如未散,故亦謂之神”。[4]可知,他所注重的是歷史上具有永恒價值的中國精神,正如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的一系列偉人所流傳給后代的不畏艱苦、不怕犧牲等志氣德行,是應該吸取的歷史文化偉大精神。
如何加深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文化底蘊,增進國民的文化自信,筆者認為錢穆先生重視國史教育的思路是值得借鑒和加強的。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應該加強本國歷史文化教育。文化自信的鞏固,前提就是對本國歷史文化的深刻認識,對本國歷史文化精神的真實領受。在加強黨史、社會主義發展史等教育的同時,不能忘記華夏民族本有的悠久博大的傳統歷史文化,這是一筆豐厚且待傳承和開發的文化資源。國民對于本國的歷史文化不僅僅要具備普通的常識,還應深入到歷史的深處,去探索中華民族博大悠久、源遠流長的所以然。易經云: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中華文化屹立東方幾千載,滋養、形塑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品格,只有每一個國民深心領受,激發自身的歷史文化情懷,由知識到情感,由認知到熱愛,才能夠肩負起傳承和弘揚優秀傳統文化的歷史使命。文化建設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也非一年半載之功,讓歷史精神浸潤到每個人的精神世界,落實到日常生活中,這樣,優秀的歷史文化精神才能夠融入到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中。
二、返本開新,會通中西人文精神
如果說錢穆以歷史學家兼儒學家的身份專注于中國歷史文化精神的發掘和傳承,那么唐君毅就是以哲學家的方式闡發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以及會通中西人文精神,以此來喚醒中國人道德主體意識,向往著人文精神的重建。
唐君毅的學問以會通中西為特色,吸取中西思想精華,成一家之言。就其宏通氣象而言,也值得后輩學習。習近平總書記早就指出:“當今世界,各國相互依存、休戚與共。我們要繼承和弘揚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5]要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中國觀念、提出中國方案,那么就應該具備世界眼光和世界格局,一方面要珍視自家家珍,另一方面對于一切人類文明先進成果和思想都要保持開放,積極吸收。在對外開放的同時,返本開新。以自己思想文化為本,以自己積極主動為本,將國內外思想文化資源都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發揮自身創新性,推動文化創新。
唐君毅曾說:“而我之一切文章之討論此問題,都是依于三中心信念,即:人當是人;中國人當是中國人;現代世界中的中國人,亦當是現代世界中的中國人。”[6]2如何做人,是一個大哉問的問題,也是一個值得每一個人一生去解答的一個問題。任何一個中國人永遠面臨著唐先生這三個問題的拷問。如何在現代世界中做好一個中國人?唐先生所關注的方面著重在如何重建人文精神,他認為須要再生清代以前的宋明儒學精神,發揚西方近代以來的理想主義,以及中西方共有的人文主義精神,以此來追求中西學術文化精神的返本。這樣的返本也是為了追求“開新”。融會中西方理想主義、人文主義及其文化思想,這本身就是人文重建工作的出發點。[6]5他還認為人類文明新的創世紀,不僅僅是東西人文精神的會通,同時還需要將近代、現代、古典三者的精神會通,這樣才是真正的世界性的文藝復興。[6]14習總書記所呼吁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無異于當今世界的一場“真正文藝復興”,古今中西思想,皆可作為中國人文精神重建的資源,取精用弘,為世界性的文藝復興而提供中國方案,這是中國人應該做的,是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應該奮斗的目標。
在唐君毅的思想中,人的道德自我的建立是一切的前提,這也是我國傳統思想重個人修養的延續。他《道德自我之建立》一書“唯是說明當下一念之自反自覺,即超凡入圣之路。重此當下一念,本是孔孟之教。而在后來之禪宗及明儒陽明學派以下諸子,更特別喜在當下一念上指點。此真中國哲學之骨髓所在”。[7]人不自覺,則難以承當起當下責任,難以有堅持不懈的奮斗,難以樹立崇高的理想。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需要有著高度自覺和志存高遠的建設者。讓學習者當下一念自覺,則可以激揚學習者的主體意識,對自己負責,對人生負責,煥發斗志,為遠大的共產主義理想而奮斗。只有自覺的人,才可能是一個自新自強、自律奮斗的人。道德自我的建立,則可對人生有清醒而理性的認識,唐先生《人生略賦》曾言:
唯人生活動之萬殊兮,其類別略不出乎上文之所論。
求個體生存、愛情與名聲兮,求真、求美、求善與求為圣神。
然此一一皆為精神之表現兮,其表現之充盈與否,乃其高下所攸分。
惟真美善之日益實現,而超化諸欲兮,人乃日升于神明。
精神四達并流,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兮,乃參萬歲而一成純。
大海為波,波復入海,喻形骸之化往兮,吾之精神,則萬古常新。[7]145
真善美是人生最高精神價值所在,促成其實現,人可以與神明媲美,人的精神則可萬古常新。這是唐先生為后輩所指陳的最高道德理想,也是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者所應向往的人生境界。唐君毅有一根本信念,他堅信人的“心性”與禽獸有異,而人的一切道德文化活動,都是為了盡心盡性,從而完成自身的人格。
一切文化的生成與發展,都是“以人為目的”,文化為培養人、塑造人而生,為人所領會和吸收,最終流露于人的精神人格和生活方式之中。人們對于文化活動的價值評價,最看重的還是它對人的精神所具有的價值,而不是它的工具、功利的價值。人們從事某一文化活動,最初只應問其應當與否,對于實現人們的精神人格有價值與否,而不應當問這事兒有利與否。[8]328這個觀點就直接打通了自原始儒家以至于宋明儒學共同關注的一個文化命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義利之辨主題。人格精神為一切事業的出發點,一切事業的最終目的是提升人的精神人格。這體現了中國文化的一貫傳統,就是對于“立人”這一偉大的教育思想和道德思想的重視。塑造、提升學習者的精神人格,是教育者永恒的使命,也是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過程中應該集中發力的一環。
唐君毅分析中西文化的根本特點指出,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為“自覺地求實現”,西方文化的根本精神則為“自覺地求表現”。所謂的“自覺地求實現”,即精神理想首先被主體自覺為內在的,并自覺地依照此精神主宰自我的自然生命,將其實現于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而成就文化,并回轉潤澤滋養我們的精神生命和自然生命。而所謂的“自覺地求表現”的西方文化,其精神首先冒出一個超越的理想,并將其作為精神的表現,再表現出對理想的企慕追求,希求貢獻于理想的精神活動,從而將自己的自然生命力耗竭在精神理想前,成就精神的光榮,促成客觀世界的展開,卻不直接用文化滋養潤澤人的精神生命與自然生命。[8]329-330簡而言之,就是中國文化內在化、內向型特征明顯,而西方文化則為客觀化、外向型文化,中國文化的新生和延續,可以借鑒西方文化“方以智”的客觀精神。一方面是內在人格精神境界的不斷提升,另一方面還須不斷積極投身到客觀社會實踐當中。一方面需有能夠坐而論道的精神,一方面還需起而能行的本領。內外兼顧,德行一致。重視將內在人格精神外化為客觀社會之建構之后,“再潤澤以中國式之生活情趣,雞犬在戶,五谷在田,牛羊在野,而工廠在林水之間,父子兄弟,怡怡如也,皆有禮樂文化之生活,以陶養性情,兼對文化有所貢獻,世人之精神乃無所不運,而六通四辟,皆有軌轍可尋,而生意盎然矣。斯則吾人之借西方之國家精神,以充實吾人之文化精神,而可轉以吾人之文化精神,裁抑西方國家精神,以充達吾人之仁心仁性于天下,而所想望于人類世界之社會文化組織者也”。[8]350這是唐君毅先生對中西方文化進行精心研究比較之后所得出的答案,未嘗不令人向往。中國文化固有的禮樂文化之生活情趣,生意盎然,可以繼續發揚。中華民族所欠缺的客觀社會建構精神,可以借鑒西方文明的優長,取長補短。
在當今全球化的時代,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需要涵容古今中西的胸襟和視野,需要上下千年、縱橫八荒的格局,保持開闊的胸襟,不斷吸納先進文明的先進理念,同時不盲目排外,也不崇洋媚外,以我為主,為我所用。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一種包容開放的文明,其主體是中華文明,世界上其他一切先進文明均可作為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養料。以會通古今中外的開闊視野和胸襟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展現真正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
三、培養憂患意識,于實踐中仁智雙成
錢穆以歷史學者的態度闡發中國歷史精神,唐君毅以哲學家的身份會通中西人文精神,徐復觀則處于二者之間,他以思想史研究者的身份,闡揚中國傳統思想精華,鞠躬盡瘁,不遺余力。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正面價值,在徐復觀的筆下得到了最有力的呈現。注重發掘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文價值,是錢、唐、徐三家的共同點,但三家各有特色。
徐復觀等新儒家都生于憂患,長于憂患,對于憂患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徐復觀本人對當時腐敗的國民黨政府極度失望之后,退出政界,走進學界。他想要重續中華文化的慧命,讓中國文化精神傳承不息。徐復觀認為,中國文化是以人的自身為中心而展開的,是人文主義的文化。他認為中國古代人文精神是以憂患意識為基底的。經過研究,他指出大體而言,希臘哲學的發生,源于對自然的驚異;各種宗教的發生,源于對天災人禍的恐怖;中國文化的發生,則源于對人生的責任感的“憂患”。恐怖將人投擲到不可知的外在力量,而“憂患”則要求人發揮自身力量以掌握自己的命運。“憂患”即為“人的自覺”的最初表現。中國文化中人的自覺始于殷周之際,并以文王、周公為中心而展開。[9]98人的自覺即是文化的自覺,正視憂患,解決憂患,自己對自己負責,對社會國家負責,不奢望神靈的外在拯救,著眼于自身歷史使命的當下承擔,決定了中國文化執著現實的理性品格。這一品格值得傳承不斷。到了北宋,范仲淹發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號召,張載更是樹立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理想。自古以來知識分子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最高理想,不也是這種憂患意識所激發的嗎?知識分子人格的形成,正是對于憂患意識的體認。
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主要就是一種成人品格的道德文化,尤其是對于君子人格的追求。正如徐復觀先生自己所說:“不論好和壞,中國民族統一的性格,是在漢代四百年中由儒家精神所陶鑄,所定型的。儒家精神,二千年來,自覺或不自覺地,從正面地或反面地,浸透到社會每一角落的實際生活中。”[9]2如果不取歷史虛無主義和文化虛無主義的立場,就不得不正視儒家文化這一筆文化遺產。
成人品格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對于人性是什么的思考,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是中國人性論的研究名著。在徐復觀看來,人性論不僅是一種居于中國哲學思想史主干地位的思想,同時也是中華民族精神形成的原理和動力。要通過歷史文化了解中華民族之所以是中華民族的原因,人性論是起點,也是終點。中華文化的其他現象,從宗教、文學、藝術到一般禮俗、人生態度,只有與人性論關聯起來,才能得到較為深刻而正確的解釋。[10]2經徐復觀研究,在中國文化開創時期——先秦,諸子憑自身功夫把握到人性的實體,也就是在人自身身命之內某種最根源的作用的東西:
孔孟所把握到的是“仁”;仁即成為孔孟及其弟子在各自精神的形成中的原理、動力或要求。老子、莊子所把握到的是“虛”、“靜”、“明”;虛、靜、明,即成為老莊及其學徒在各自精神形成中的原理、動力或要求。人的精神,會滲透于人的活動所關涉到的各方面:所以他們的人性論,也會影響到他們的一切思想、活動。[10]420
孟子的性善歸根結底還是“仁”,孔孟人性論成為中國傳統主流思想,老莊人性論則主要影響于中國文化之流——隱逸文化以及中國藝術精神。孔孟思想對于社會人生的影響成為中國文化主流,儒家文化的基本用心“一為由性善的道德內在說,以把人和一般動物分開,把人建立為圓滿無缺的圣人或仁人,對世界負責(《論語》‘若圣與仁,則吾豈敢’)。一為將內在的道德,客觀化于人倫日用之間,由踐倫而敦‘錫類之愛’,使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皆成為一個‘仁’的關系。性善的道德內在,即人心之仁。而踐倫乃仁之發用。所以二者是內外合一(合內外之道),本末一致而不可分的”。[9]16-17人只有擴充心中善的種子,在人倫實踐中踐行道德,將人性之仁落實到日用倫常當中,才能夠盡心、盡性,生命安頓的根基才能穩固。人本是“自本自根”者,一切行為的主宰者和實施者,也是一切責任的承擔者。自作主宰并不是當一個自了漢,只顧自己不管其他,中國儒家的人倫思想,是從內在道德客觀化而來,從而對人類負責,始于孝悌而極于民胞物與、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這一過程,正是“仁心”發揮其功用,人與人、與天地萬物一氣貫通,毫無間隔。[9]27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的民胞物與精神以及集體主義精神,與共產主義理想是契合的。
雖然儒家文化本身具備諸多優點,但它本身的缺陷也非常明顯,那就是過于注重內在道德的提升以及個人道德的日常實踐,執著于仁性而對于知性不夠重視,使得道德實踐偏于內向。而西方文化所長正在于知性的追求,外向社會的建構,但往往流于功利主義、冰冷的工具理性,帶來人的異化,物對人的奴役。人為物役,這是西方現代化過程中呈現的弊端,在習近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就必須避免這種對人的異化。
徐復觀認為西方文化因成就和保持了知性,所以發展至今想要轉進一步,則須“攝智歸仁”,用仁的標準衡量智的成就。中國文化今后的出路,一方面須恢復本有的“仁性”,同時還要“轉仁成智”,讓道德主體涵養籠罩知性,但又不為道德格局所束縛。在人的“仁”本基礎之上,成就人文科學、自然科學。[9]47仁智雙成的文化品格,是一種值得向往的,且避免了中西文化缺陷的理想品格。
徐復觀所揭示的仁智雙成的品格就是對于一個人全面品格的要求,一方面能夠不斷完善自己的道德品格,另一方面又能夠用于實踐,不斷提升實踐智慧,將理想落實到現實實踐當中去,德才兼備、品學兼優。新時代的文化建設者,需要繼承傳統知識分子所具備的憂患意識,有擔當,有情懷,有行動力。在投身社會建設過程中需要參與者勇于擔當使命的大無畏精神,需要用崇高的道德理想指導實踐,即有仁心的指導,不急功近利;有充分的工具理性,即知性品格,不被工具理性所奴役而踐踏人的尊嚴。共產主義理想就是要達到人的全面發展,仁智雙成的文化建設目標與此若合符契。推進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建設,不僅僅是提倡道德理想的高調,還需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的憂患意識承擔者,其“仁足以與之,知足以利之”。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者需有擔當精神的仁智兼備者,其所陶鑄的現代文明品格也是一代代勇于擔當使命,能經歷憂患的仁智雙成者。
四、結語
新儒家思想是非常豐富的,文化建設過程中可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他們對于中國歷史文化優秀精華的研究、闡揚傳承下去。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在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過程中,借鑒新儒家思想文化遺產,接過新儒家傳承中華民族文化慧命的接力棒,可以推進和思考中國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中華民族歷史文化自信的鞏固,勇擔使命的責任擔當意識的樹立,仁智雙成的現代文明人格的形成,都可以追蹤新儒家大師的文化研究和創新路徑,從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
文化不僅僅是一種觀念性的東西,它可以滲透到實際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人格精神、行為方式形成持久的影響力。錢、唐、徐三位大學者的學問都形成于中國的憂患時代,傳統文化對于他們不僅僅是學問的對象,還是人生信仰的價值來源。錢穆先生在《宋明理學概述·序》中曾說:
顧余自念,數十年孤陋窮餓,于古今學術略有所窺,其得力最深者莫如宋明儒。雖居鄉僻,未嘗敢一日廢學。雖經亂離困阨,未嘗敢一日頹其志。雖或名利當前,未嘗敢動其心。雖或毀譽橫生,未嘗敢餒其氣。雖學不足以自成立,未嘗或忘先儒之矩矱,時切其向慕。雖垂老無以自靖獻,未嘗不于國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以匹夫之有其責。雖數十年光陰浪擲,已如白駒之過隙,而幼年童真,猶往來于我心,知天良之未泯。自問薄有一得,莫匪宋明儒之所賜。[11]2
唐先生在《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序》中則說:
吾之此書,成于顛沛流離之際,平日所瀆書皆不在手邊,臨時又無參考之資,凡所論列,其材料大多不出乎記憶之所及,而宛若自吾一人胸中自然流出,固亦有其美,然終不能無掛一漏萬之憾。身居鬧市,長聞車馬之聲,亦不得從容構思,唯瞻望故邦,吾祖先之不肖子孫,正視吾數千年之文化留至今者,為封建之殘余,不惜加以蠲棄。懷昔賢之遺澤,將毀棄于一旦,時或蒼范望天,臨風隕涕。乃勉自發憤,時作時輟,八月乃成。[8]3-4
艱難憂患,所以增人痛切之感,所以引人深切反思,諸先生皆自視為中國文化的托命之人,有心哉!他們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訴后人:文化可以化育人,也可以激勵人,值得安身立命。可以說,民國大師章太炎“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的主張,并非英雄欺人的興到亂語,而是真實的生命體驗。早在上個世紀前半葉,陳寅恪就說過,中國文化今后的發展,想要在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獲,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12]284-285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而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可以說是新儒家思想家們的共同出發點和歸宿,也是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過程中值得借鑒的思路。借鑒新儒家的歷史文化視野和情懷,將優秀傳統文化化為安身立命的精神底色之一,扎根傳統文化,返本開新,守正創新,可以推進貫徹習近平總書記“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必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新時代號召落到實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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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 凈]
On the Value of Neo-Confucian Thought in Constructing Modern Chinese Civilization:
Centering on Qian Mu, Tang Junyi and Xu Fuguan
CHEN S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anzhihua University, Panzhihua 617000, Sichuan)
Abstract:Constructing modern Chinese civilization fundamentally involves cultivating individuals with a modern civilizational character. The development of such individuals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influence and shaping of thought and culture. Neo-Confucian thought, grounded in traditional culture, revives its roots while innovating, elucidating the modern value of traditional culture. It serves as a model for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culture, offering significant insight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Chinese civilization.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contributions of Qian Mu in uncovering the spirit of Chinese history, Tang Junyi in explicating Chinese humanistic thought, and Xu Fuguan in promoting the sense of concern among traditional Chinese intellectuals. Besides,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importance of inheriting excellent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continuing the Chinese humanistic spirit, fostering a sense of concern, and embracing the mission to cultivate a modern civilizational character characterized by cultural sentiment and confidence, thereby advancing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ese civilization.
Keywords:" Neo-Confucianism;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modern Chinese civilization; cultural confid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