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社會視角下鮑德里亞的物化批判

【摘要】鮑德里亞的物化批判理論承接馬克思的物化理論，但各自著眼的維度有所不同。他察覺到在現代消費社會中的所有物都在相互指涉，形成功能化“物體系”，在這個體系中物的使用價值和象征價值都將消散，讓位于物的符號價值。鮑德里亞厘清了物的符號價值概念，進而對現代社會中的物進行了更透徹的分析，也對消費社會中的虛假神話以及消費文化語境下物對人形成的宰制作出更準確的批判。但“唯符號論”也讓他被束縛在了符號界域中，難以看到抵抗消費社會的潛在因素，最終導致了他自身晚年的悲觀和絕望態(tài)度。

【關鍵詞】物；物化；符號價值；消費社會；鮑德里亞

一、走向符號價值

海德格爾認為西方思想界自柏拉圖后就被技術理性所主導，在笛卡爾后更是愈發(fā)膨脹而失控；阿多諾也認為，現代社會所依據的技術理性已經失去了自反性，理性成了新的神話。對于人類中心主義和技術理性觀，鮑德里亞同樣不滿。他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的物都已經被納入一個功能化的物品存在系統(tǒng)中，并只有在那里才能獲得各自的自身存在的意義。在這個結構中，“許多物都在它們各自功能中相互隔離，是人依據他的需要，使他們共存在一個功能化的環(huán)境中?！雹俣鴤鹘y(tǒng)的物直接在場，并不依賴于主體的實踐需要。傳統(tǒng)的社會構造了一個詩性場景，人與物在那里詩意相擁著。到了現代社會中的物已經被極大功能化，物品的存在成為他性的功能，遵循人的需要而被賦予意義。

鮑德里亞認為這種以主體的需要將物的存在功能化體現了對傳統(tǒng)物的象征價值和使用價值的背叛。對于物的象征價值，他在對古物的分析中指出古物的價值之所以能夠顯現，在于它在功能化結構中占據的特殊地位。即使在古物中符號化的價值體系依然在起作用，但它所回應的要求是作為完美的存有。它所指向的是“自戀式心理退化”，一是對起源的懷念，對曾經存在的事物的神話式的回喚，二是對確定性意義和價值的超越性的執(zhí)迷。②古物之所以能與現代功能化體系下的物處于對立的兩端，關鍵就在于古物所閃耀的超越性的象征價值中。現代功績社會中古物缺少直接效益。不過“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正是它的無用才象征著一種內在的超越，能讓人感受到一種超越世俗生活的存在，這也是象征價值的來源?，F代物雖然結構精致，但卻是只注重直接利益的，功能性大而意義單薄。在一個現代的功能性環(huán)境中，人不會得到價值上的滿足。古物看起來簡陋原始，但能使人們接近一個先前的時代，接近“神圣性”，功能性小但意義豐富。收集古物是對現代功能化體系的一種反叛，也就成了一種對于傳統(tǒng)田園社會的復歸渴望?！肮盼镏匦乱砸环N群星輝映的方式組織世界，和正以平面延伸方式展開的功能性組織相對，他的目的也就是反抗后者”。③

在鮑德里亞看來，象征價值消散后被文化層面上的符號價值取代。在馬克思的年代，資本主義尚且處在早期階段，商品二重性的區(qū)分還是很好被理解。但到了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商品消費模式發(fā)生巨大變化。例如對于名牌和奢侈品的追求和消費，如果單純從使用價值和價值的角度來看是很難理解的。消費社會中人們購買某個物品，使用價值的考慮是較少的，物品更多地給予我們的是符號意義。品牌作為符號，本身就可以將自己與其他品牌加以區(qū)分，獲得一種高高在上的獨特地位，此種在商品的文化屬性蘊含的價值就是符號價值。消費社會中物的符號形象已經被投入消費者心靈深處，又從心靈反投出來，構成了消費的目標。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和人打交道的物已經向符號轉變，對物的消費不過是符號的消費?，F代社會中商品的符號價值已經壓制了使用價值和象征價值。我們不再是單純?yōu)榱耸褂枚M，也不需要通過對物的消費獲取某種得以從世俗生活中超越的體驗；而是更注重物背后的符號價值，為了和他人相區(qū)別，或者展現自身的某種社會階級地位而購買某樣東西。

二、充斥符號價值的消費社會

（一）豐盛與浪費

消費社會中的豐盛現象包圍了人。消費者不再從個別用途上去看待物，而是將其置至于符號意義上去看待全套的物，這就使消費者產生更復雜的心理盤算行為。因此鮑德里亞認為消費社會實現了豐盛的物和消費者面對物時的盤算的心理綜合，這一綜合的代表就是雜貨店。在雜貨店中商品被大量并置，一方面擠占了消費者閑逛的空間；另一方面商品被按照文化符號的邏輯并置，本來作為商業(yè)中心的雜貨店成了文化中心。而隨著現代社會發(fā)展，雜貨店也朝著巨大、封閉的趨勢發(fā)展?，F代商業(yè)中心囊括了電影院、商場、豪華酒店以及多種設施，擁有一座“微型城市”的規(guī)模。堆積著的豐盛商品按照符號邏輯并置在一起，最終組合成一套如春天般溫暖的消費氛圍，而使得人們沉醉其中，不自主地進行消費。

人們將豐盛視為技術進步、科學發(fā)展的合法繼承。但鮑德里亞卻說消費社會并沒有像它所承諾的那樣，反而帶來了很多問題：例如階層流動帶來的不安全感和暴力等。這些不足的方面，消費社會他們作為積極因素來納入社會發(fā)展的環(huán)節(jié)中。他在通過對浪費這一概念來闡述自己的觀點：豐盛和浪費本該是反義詞，但在消費社會中卻被緊密結合。消費社會中的豐盛是一種“偽豐盛”，需要大量的浪費來維持住。消費社會需要商品的存在，更需要對它的及時摧毀。如果不浪費掉及時商品的價值，大量堆積的商品就不能及時消費出去，那豐盛也就失去了意義。消費社會要人們相信：消費過的物已經不再具有價值，必須把它浪費掉再進行新的消費的時候才會有價值感。

（二）民主的神話

以符號價值的視角來看，消費社會不過是一種神話。資產階級宣揚的幸福來源于民主平等，但消費社會中幸福被物化為依靠對物的消費來實現，特別是蘊含著符號價值的奢侈品。真實的民主平等轉變?yōu)閷ξ锏挠媲叭说钠降取ＯM社會中，所有人可以買到差不多的東西。表面上在作為使用價值的物面前人人平等，這掩蓋了真相：在那些深刻等級化的物品中沒有絲毫平等可言。商品的符號價值不僅掩蓋了不平等，也加深了不平等。它帶來了新的社會區(qū)隔，一些曾經唾手可得的資源被特權階級獨占。例如人們大談通過消費以獲得空間權。但只有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空間的時候，空間權才會出現。這意味著作為自然財富的空間的損失，意味著空間向物的過渡和這一過程中體現的不平等的社會再分配。消費并沒有使得整個社會趨向一致。在商品所匯聚所形成的體系中，只形成了區(qū)隔作用。消費者之所以陷入商品的盲目拜物之中，就是企圖通過消費來取得商品的符號價值，以及背后象征的社會地位。消費一類商品象征著在價值上區(qū)分于其他人，在消費形成的區(qū)隔中個體永遠處于被歧視的狀態(tài)。并且消費社會中的浪費意識形態(tài)也使得人的需求永遠得不到滿足，永遠在下一次消費中才被短暫滿足，只有資本再生產需求得到了滿足。大眾媒體宣稱的消費換取幸福不過是一種陷阱。既然消費社會中充滿了歧視、不平等，那它顯然不會變得像資產階級政體所宣傳的那樣美好。

三、深陷符號之網的物化主體

（一）自戀身體消費

鮑德里亞在描述現代化的勞作身體時曾說：“物品越來愈分化，而我們的手勢卻越來越不分化。”④傳統(tǒng)手工生產中的身體建構著一整套的體系，從中釋放出了人的欲望和快感。勞作者的手勢相互連接，并構成了一座象征性的“劇場”。物在這座劇場中扮演著不同的有生命力的角色，并與勞作手勢構成了一座具有生命象征的表演場景。但現代大工業(yè)生產出現后，這種情境不復存在。工人的身體是無生命的破碎身體，勞作者的手勢變得抽象化，身體被流水線生產所占據，主體與客體的地位發(fā)生了不自覺的更替，勞動者再也不能感受到快感。在現代勞作手勢中，作為身體表征的勞作者的手發(fā)生退化，不再將發(fā)揮將人與物連接的作用，只是單純將人的符號委派到物身上。本該在勞作中被釋放的欲望受到壓抑，這迫使人的欲望轉向自我釋放，將自我作為愛欲的對象而投注欲望進而形成身體自戀。對于身體的想象性消費，在鮑德里亞看來具有兩重性：一方面物是主體受壓抑的自我欲望的超越；另一方面類似手淫中玩弄的一個形象，指向主體的自我封閉和自戀。⑤

弗洛伊德對自戀進行過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分析，認為自戀是男性對于可能到來的被閹割而產生的焦慮。而身體在消費社會中也體現著無意識的焦慮與崇拜，它已經成為一個完美的模范，消費就是通向這個完美模范的最佳路徑。鮑德里亞反駁了資產階級的啟蒙神話，認為身體在當代并沒有隨著資產階級政治解放而解放，而是被消費占有成為商品。身體的“健康、美麗和色情”全面滲入了消費的符號網絡中。唯一被解放的是消費的沖動而不是身體沖動⑥。在對身體的病態(tài)焦慮中，消費主義引導人們對身體進行自戀式投入，在對身體的消費中使欲望感得到合理操縱。消費者消費著符號價值系統(tǒng)所編碼的自我認同，為了自我永不滿足的欲望。這樣的自戀永遠懸而未決，這充滿了拉康的色彩。拉康認為幼兒時期的鏡像階段后，兒童完成社會化的同時也被投入了后結構主義的焦慮中。⑦從那時起人就不再擁有一種完美的秩序，也不再可能擁有對一項事物的完滿占有。對于身體的自戀消費也成了人對于完滿的秩序的想象性占有，和向著擁有完滿的意義的幼兒期鏡像階段復歸的一種嘗試。而實際上主體仍然是被放逐到了一個空洞的符號世界，對于自戀的追求也就落入了無盡頭的符號鏈條中。

（二）偽個性化消費

鮑德里亞將廣告稱為他的時代中最為出色的大眾媒介。其原因在于廣告?zhèn)卧炝艘环N消費總體性，廣告的消費總體性與物的符號價值編碼系統(tǒng)構成了一種同謀關系：總是提到一類商品時卻又潛移默化地贊揚了其他所有商品；總是在瞄準商品背后的某類消費者時又把目光移向了其他所有消費者。大眾傳媒中的符號的意義并不來源于現實中的某個真實的物品，而是來源于另一個符號。整個系列的意義都匯聚到某一個體之中，個體的意義依賴于它在系列中與其他個體的相互指涉而獲得。

對個性的消費被編排為一種自我指向的話語，它承認消費者獨一無二的位置。鮑談到個性消費時，鮑德里亞引用了一段廣告：“‘有哪位家庭主婦不曾夢想過專門為自己設計的洗衣機？’一則廣告問道。確實，有哪位家庭主婦不曾夢想過它？”⑧消費社會中的個性是在廣告的影響下生成的，是一種偽個性。它實際上從屬于壟斷資本生產，消費者在消費時所體驗的個性不過是壟斷資本集團提供給大眾的。甚至消費的個性也可能并不存在，而是被生產者們生產出來的。消費并不是圍繞某一個體建構起來的，然而大眾傳媒中的消費意識形態(tài)卻鼓吹個性可以在消費中滿足。消費背后一整套強調區(qū)隔的符號價值編碼系統(tǒng)，個體在被它生產成“個性化的人”。但在消費中尋找自我獨特性的行為本身就是類同的，不存在絕對的個性。被教唆為“個體”的消費者又通過同質化的消費道路形成了一個消費團體，而不同團體之間的差異性又正需要團體內部的同構性才能顯現出來。正如阿多諾所言，消費市場從來不需要依靠人們的個性就能進行交換。在市場的面前人們越是展露出他們的個性，就越是與其他人具有著共性。

四、結語

鮑德里亞和對物化的分析延續(xù)的是馬克思的批判邏輯，但研究又有所差異。馬克思從政治經濟角度出發(fā)，將物置于資本主義生產交換關系中，探究物對人的剝削。在他看來，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并非是一種實體。這就擺脫了將物簡單化理解為實體的觀點，進入了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分析中。這使他能深刻地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矛盾，對社會運動產生深遠的指導意義。鮑德里亞由于缺乏這一層面的分析，即使深入到了符號層面，更深刻揭示了現代文明的病因，但也夸大了物的符號價值，使得理論偏離現實，難以解決現實中的社會問題，還使自己陷入了更為悲觀的境地。在消費社會中任何物都不再承載使用價值，也不存在鮑德里亞認為的象征價值，只有符號價值。任何本真性的存在都被符號取代。而符號又已經構成了現代消費社會的基礎。物已經主宰了現代世界，它的統(tǒng)治根基難以動搖。因此對于種種現代社會問題，后期的鮑德里亞懷有放棄態(tài)度，在一個由物—符號所統(tǒng)治的世界，他尋找不到任何出路。

注釋：

①②③④（法）讓·鮑德里亞著，林志明譯：《物體系》，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1年版，第6頁，第86頁，第72頁，第55頁。

⑤張再林、魯杰：《物·符號·身體：鮑德里亞〈物體系〉的關鍵詞解讀》，《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第74-78頁。

⑥（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頁。

⑦（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44頁。

⑧（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頁。

參考文獻：

[1]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2]讓·鮑德里亞.物體系[M].林志明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1.

[3]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4]張再林，魯杰.物·符號·身體：鮑德里亞《物體系》的關鍵詞解讀[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34（03）：74-78.

[5]張一兵.青年鮑德里亞與他的《物體系》[J].學術論壇，2008，（11）：1-5+38.

[6]仰海峰.“物”的分析：從馬克思、海德格爾到鮑德里亞[J].東岳論叢，2004，（02）：2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