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古代文章虛字不只為精英階層所關注和討論,更廣泛滲透到各階層讀書人的日常生活。在新文化史視角下重審古代文章虛字觀念,可以看出,虛字不僅是文章結構、聲調與情感表達的核心工具,更通過日常教育、科場規則和集體實踐,演化為具有象征性的文化符號,形塑了社會各階層的共同記憶。明清科舉通過虛字規范實現思想規訓,近代文化轉型中虛字成為新舊文化博弈的焦點。虛字觀念的綿延與變異,體現了歷史記憶的重構性與符號意義的動態性,映射出中國社會文化轉型中的張力與調適。虛字由此超越文法范疇,成為透視傳統與現代、精英與大眾、守成與變革之辯證關系的文化棱鏡。通過對古代文章虛字觀念的新文化史觀照,還可以獲得一個重要啟示:當代文化建構既需重視精英話語的引領作用,亦需激發公共常識的實踐動力。
關鍵詞: 虛字;新文化史;文章寫作;集體文學觀念;文化符號
中圖分類號:H14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5)02-0102-12
古人通常認為,“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①一個個獨立的字是構成一篇完整文章的基石,只有基石安置恰當,文章的大廈才能穩固矗立。“作文若字句安頓不妙,豈復有文字乎”?②事實上,優秀的文章家都十分重視煉字,注重根據漢字的特性和文章的語境來選擇精確的字眼。
字有虛實之分,相較于實字,虛字與文法的聯系更為緊密、復雜,③因而成為歷代文章家津津樂道的一個焦點,“虛字”遂成為古代文章理論與批評中的一個常見概念。但今人在研究中國古代文章時,卻很少著眼于虛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
為加強從虛字角度去細讀、研究中國古代文章,必須充分認識虛字對于古代文章寫作的重要意義,深入了解古代文章家關于虛字運用的理論觀念,④這樣我們在面對古人的作品時,才能敏銳洞察作者的藝術匠心,而不至流于泛泛而談。目前,學界立足于歷代文章家、文章理論家、小學家的相關言論,以文章學與經學闡釋學、語言學的互動為線索,細致梳理了古代及近代“虛字論”的發展過程。⑤可以進一步補充的是,古代文章虛字并不只為精英階層所關注和討論,而是廣泛滲透到古代各階層讀書人的日常生活,影響到古代和近代社會、生活與文化的諸多方面。而新文化史與以往歷史、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差別,恰恰就是由對宏大敘事和精英階層的聚焦,轉向對微觀世界、日常生活、普通人物的關注。有鑒于此,本文擬從新文化史的視角,揭示古代文章虛字觀念在文學、歷史、文化等方面的多重意義,進而論證其對當代中國文化建設的啟示價值。
一、傳統文學教育和日常生活中的虛字研習
李東陽《麓堂詩話》云:“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李東陽:《麓堂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76頁。此雖是就詩而言,但因古代詩法與文法多有相通之處,故此言用于論文也是恰當的。由于實字很大程度上由其所表達的內容所決定,所以選用相對較易;而虛字運用的靈活性更大,何處當用,何處不當用,此處用何字,彼處用何字,以及使用頻度等,要做到恰如其分,遠比實字困難。同治帝十五六歲時,作文猶不能恰當使用虛字,這讓作為帝師的翁同龢頗感頭疼。翁同龢在同治九年(1870)七月十八日的日記中寫道,是日同治帝作論一篇,題曰《黜異端》,所作“雖順而虛字無運掉,為近來之病”。同治十年二月八日又記,是日同治帝作文一篇,題為《重農貴粟》,“文思極澀,初稿幾無一字可留,且虛字亦不順”。見《翁同龢日記》第2卷,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第820、866頁。古代有一則流傳相當廣泛的笑話:
昔聞一試卷,文多“而”字,房考批云:“當‘而’而不‘而’,不當‘而’而‘而’,而今而后,已而已而。”陳丈問云曰:“‘而’字如釘鈀,然用之當,則為犁地,土松而秧插矣;用之不當,則為擊人,迎頭一鈀,未有不致死者。”此論最妙。王之春:《椒生隨筆》卷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286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00頁。
這明顯透露出虛字運用不易把握的觀念。吳汝綸甚至明確認為,虛字運用是文章寫作中的第一難題——據姚永樸《文學研究法》載:“吳摯甫先生嘗為永樸誦歐陽永叔《石曼卿墓表》末段‘嗚呼曼卿’以下數行,以為字字若有凹凸,因嘆文章之難,第一用虛字,蓋淺深雅俗,于此焉分。”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卷三,許結講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159頁。
在古人和部分近代人看來,掌握了虛字的用法,在很大程度上就相當于掌握了文章的作法,因此傳統文學教育十分重視在虛字用法上的教導。王筠《教童子法》云:“初學文,先令讀唐宋古文之淺顯者,即令作論,以寫書為主,不許說空話,以放為主,越多越好。但于其虛字不順者,少改易之,以圈為主,等他知道文法而后,使讀隆、萬文,不難成就也。”王筠:《教童子法》,《叢書集成新編》第3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第403頁。吳汝綸曾在日記中寫道:“蒙學兩年,學童八歲可入小學。小學先授《論語》。……授《論語》時,隨讀隨講,使知貫穿虛字。《論語》卒業,便讀《孟子》,使知文字、氣味、章法,便可教之開筆學文。”吳闿生編:《桐城吳先生(汝綸)日記》,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67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第760-761頁。可見古人普遍認為,掌握虛字用法是作好文章的前提和關鍵。
這絕不只是少數精英文士的看法,而是一種廣受認同的集體性觀念。古代有關虛字的諺語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之乎者也已焉哉,用得來的好秀才”,盧以緯:《重訂冠解助語辭·序》,《續修四庫全書》第19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6頁。這則諺語至遲在元代即已形成,此后一直傳衍至明清和近代,只不過后一句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表述略有差異而已,如“用得成章好秀才”田藝蘅《留青日札》、翟灝《通俗編》、鄭方坤《五代詩話》、杜文瀾輯《古謠諺》等,皆作“用得成章好秀才”。“不讀詩史哪有才”羅崗生、李蓮芳編:《劉三姐研究資料集》,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6頁。“七字用妥好文才”喻金生、劉步云:《廢除科舉制以來的湖口教育概況》,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湖口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湖口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湖口: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湖口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5年,第135頁。“用得妙了好秀才”周本淳主編:《古代漢語(修訂版)》,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61頁。“七字安排好秀才”湖南省文學藝術聯合會編:《湖南諺語集成》第2卷,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967頁。等等。之所以出現如此之多的異文,是因為諺語主要靠口頭傳播,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在其流傳過程中,往往根據自己的記憶和理解,進行局部改造。這從一個具體側面體現了它的傳播之久、影響之大、流傳之廣。一般而言,諺語是某種觀念經過長期醞釀、提煉而形成的理論形態,具有言簡意賅、通俗易懂、傳播久遠、受眾廣泛等特點,體現了被世俗廣泛認可,以至代代相沿的社會價值觀和行為模式。“之乎者也已焉哉,用得來的好秀才”之類的文學諺語,當然也不是某一個人或某一階層、某一群體的觀念,而是社會大眾對前人虛字觀念、習文方式和寫作經驗進行總結提煉之后的產物,是一種更廣泛的集體認同,一種更普遍的公共常識。
除了諺語,民間流傳的一些打油詩也反映了古代文章虛字觀念。如《石遺室詩話》卷一五引林壽圖《榕陰談屑》云:“先太夫人之教壽圖也,母而兼師,……及學作文,又口占示之云:‘之乎者也矣焉哉,必要用心去學來。此字文中不可少,欲求端要自童孩。’識者謂為要言。”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五,鄭朝宗、石文英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235頁。又如一首無名氏之詩云:“之乎也者矣焉哉,況且然而以又來。慎矣學生宜領悟,安排妥當真秀才。”轉引自錢歌川:《翻譯的基本知識》,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60頁。此類作品雖是詩的形式,但毋寧說是謠諺,不僅反映了前人視虛字為作文之前提的觀念,而且鮮明地再現了古代和近代社會中長輩教導年輕一代在日常練習作文過程中細心體會虛字用法的生活情景。客觀地說,此類詩作的作者大多不是精英文士,而是普通文士甚至底層人物,但它們更全面、更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古代社會中的文章虛字觀念。
那么,古代蒙童具體是通過什么方式來掌握虛字用法的呢?馬建忠《馬氏文通·序》曰:“慨夫蒙子入塾,首授以四子書,聽其終日伊吾,及少長也,則為之師者,就書衍說。至于逐字之部分類別,與夫字與字相配成句之義,且同一字也,有弁于句首者,有殿于句尾者,以及句讀先后參差之所以然,塾師固昧然也。而一二經師自命與攻乎古文詞者,語之及此,罔不曰此在神而明之耳,未可以言傳也。”馬建忠:《馬氏文通》,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5頁。這段話很精練地概括了古人學習虛字用法的一般情況:雖然師長會隨文講解各虛字的功能,讓學生知其然,但其所以然,也就是各類虛字的使用規律和原理,古人多認為非言語所能窮盡,必須靠習文者自己細心體會。在此觀念的作用下,初學者一般只能通過長期閱讀,逐漸培養語感。正因為如此,古代讀書人普遍把揣摩虛字作為練習作文的有效途徑,初學者更是將熟悉虛字用法視作習文的必由之徑和入門之階。
清四庫館臣嘗謂:“至明永樂中,《大全》出而捷徑開,八比盛而俗學熾。科舉之文,名為發揮經義,實則發揮注意,不問經義何如也。且所謂注意者,又不甚究其理,而惟揣測其虛字語氣,以備臨文之摹擬,并不問注意何如也。”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上冊,第307頁。此言旨在批評明代士子為文偏重文辭而不重義理的傾向,但客觀上也向我們透露了古代讀書人通過揣摩虛字以掌握為文技巧的風氣。無名氏小說《五續濟公傳》中寫道:“(姚貴臣)又在懷中摸出那一本文章鋪在桌上,之乎也者的不住揣摩。”《五續濟公傳》,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0頁。此雖是小說家言,但也折射出古代讀書人通過揣摩虛字以習文的生活場景。朱東潤1941年回憶他童年所受古文教育時說:
記得小的時候,先生有一個標準的。每篇差不多都要“蓋聞”開頭,中間來這么幾個“然而”,“且夫”之類,收尾的時候,照例是一個“嗚呼”,接下去一段慨嘆,“矣”兒“耶”兒地就此交卷。在讀書的時候,本來學會了一些抑揚頓挫的調子,所以在文章繳進以后,先生批改的時候,止要他句子哼得下去,居然也肯給不少的圈點。其實這不算做文章,止是摹仿腔調。腔調不是文章。朱東潤:《文章的標準》,《國文月刊》1941年第7期,第4頁。
這段敘述不是朱先生一個人的經歷,而是所有受過傳統文學教育者的集體記憶。它鮮活地再現了古代蒙童通過揣摩虛字、模仿前人語氣來掌握文章寫作技巧的習文方式。在古文退出歷史舞臺之前,這種學習不僅是廣大讀書人的一種日常生活內容,也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傳統。
朱先生在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洗禮之后,對古文難免有厭棄之感,故提及上述學習方式時語帶嘲諷。其實,這一習文方式是歷代讀書人代代相沿的經驗,事實證明是有一定效果的。清人吳蘭講述的一則掌故頗能證明這一點:明人吳默有文名,受邀至一戶人家任塾師。“浹旬后出一題,命生為文一篇。嗣是惟日泛小舟浮山看水,倚樹聞鶯,或棋酒閑適,并無片語及窗課文藝。如是者數月,始發笥中出小木魚一器,暨文十篇,命生熟讀,親以木魚擊而調之,期必合音,如引觴刻羽。一字稍失,責令改念,如是者一月。遂別主人告歸,曰:‘郎君中矣,但十名內耳,余無庸羈此也。’主人復具千金為壽。又越月入場,榜發,果如公言。于是率其子登公之堂,頓首復具千金以謝。酒半,主人問曰:‘向也先生之教小子也,不使讀一文,止引小子常游于郊原之間。夫豈謀野則獲耶?’先生曰:‘公郎之文成矣,獨筆不流動,文無聲調。由向所記失法,致心不靈活,余故使之忘其舊,乃能即其新而棄其故,從而和其聲調,以節宣之,而珠圓矣,而玉潤矣。木魚豈虛設哉?’”吳蘭:《吳蘇亭論文百法》,陳維昭編校:《稀見明清科舉文獻十五種》下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206-1207頁。按:此段引文中,標點略有改動。這里雖未提及虛字,但如果我們考慮到虛字在文章聲調的形成中起著重要作用,則可知這則掌故實際上從側面證明了通過揣摩虛字以習文確實是一條切實有效的途徑。
要之,虛字對于一篇文章而言,并非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而是事關全局的關鍵要素,揣摩虛字用法,很大程度上即鉆研整篇文章的寫法,二者有同一關系。正是基于此種認識,古人無論長幼貴賤,也無論閱讀還是寫作,都十分重視虛字用法。他們的虛字觀念作為一種公共常識,具有極大的輻射力和滲透力,影響到古代中國社會的諸多方面。可以說,古人的虛字觀念和行為,是我們透視其閱讀和習文習慣,考察傳統文學教育及日常生活方式的一個重要標本。
二、虛字、科舉與大眾閱讀
明清科場作弊及考試條例中對虛字運用的規定,也反映了虛字在古代文章寫作和廣大讀書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由于虛字在古代文章的各個組成部分中不可或缺,一些作弊的舉子遂將自己試卷中所用虛字及其依次出現的順序,秘密告知評卷官,并向其行賄,以求好評。評卷官受賄后,便據行賄者提供的虛字信息辨認行賄者的試卷,然后徇私給予“照顧”。這種行賄者和評卷官按約定順序和位置而使用的虛字被稱為“關節”,而這種舞弊行為則被稱為“暗通關節”。《清稗類鈔》云:“考官之于士子,先期約定符號,于試時標明卷中,謂之關節,亦曰關目。大小試皆有之,京師尤甚,每屆科場,送關節者紛紛皆是。或書數虛字,或‘也歟’,或‘也哉’,或‘也矣’。”徐珂編:《清稗類鈔》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87頁。可見通過虛字以暗通關節是清代科舉考試中一種比較常見的舞弊手段。
那么,虛字何以能成為科舉作弊的“關節”?主要原因有三:其一,虛字在應試中人人均須用到,故作弊起來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其二,當需要用到某類虛字時,有功能相近的字可供選擇,這樣每個人實際所用虛字必然有一定差異,如作弊者把自己文章每部分關鍵部位所用虛字及其順序告知閱卷官,閱卷官就可以據此認出其卷。其三,虛字往往處在文章的關鍵節點(多在每層文意的發端和結尾處),比較顯眼,閱卷官通過作弊者提供的虛字信息,易于辨別其試卷。虛字成為科舉考試作弊的一個環節,這從一個具體的側面說明它對于文章寫作具有關鍵意義。
這種舞弊行為在明清兩代屢有發生,引起朝廷的警惕和防范。康熙五十六年(1717),從詹事王弈清奏請,諭令場中七藝破承、開講虛字,概不謄寫,在明清兩代的鄉試、會試的閱卷過程中,為防范考官通過辨認筆跡而營私舞弊,朝廷規定應試人的原卷(即墨卷)須密封糊名,由謄錄人用朱筆謄寫(稱為朱卷)后,再送交考官批閱。王奕清此處所言“概不謄寫”,系指謄錄人將應試者墨卷中所用虛字省略不抄,以防止作弊行為發生。以防關節。乾隆四十二年(1777)諭曰:
王奕清所奏自屬防弊之一法,但將破承、開講等虛字概不謄寫,于文理既不明順,且篇幅不完,體制尤多未協。朕思與其暗防弊竇,不若明示章程。況近今鄉、會頭場,改為書藝三篇,尤易防范。嗣后令順天及各省主考官,于刊發題目時,即酌定三篇內承題、起講應用虛字,明白開列,另行刊印一紙,分給舉子。如此科首篇承題用“夫”字,次篇用“蓋”字,三篇用“甚矣”;起講首篇用“今夫”,次篇用“且夫”,三篇用“嘗思”之類。下科即將此等承講虛字,錯綜更換。總聽主考官臨期酌定,俾眾共聞知,通場一體遵用,違者貼出。如此于不齊之中寓以齊,則雖欲暗藏關節,應無所施其伎倆。而定以主考官臨期酌定,不出之房官之手,則士子無從摹擬,不致別生弊竇,于防范更為周密。至會試亦著照此例行。《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四四,《續修四庫全書》第803冊,第424頁。
這則材料充分說明,虛字起著領起各個層次、銜接上下字句、彰顯邏輯條理的作用,而且還緊密關聯著開闔、轉折、往復、頓挫等各種筆法的變化,倘若運用不當或當用不用,則文不成體,難以卒讀。乾隆帝上面所說“于文理既不明順,且篇幅不完,體制尤多未協”,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文章刪削虛字、當用而不用的嚴重后果。此外,清廷對科場虛字運用的規則調整,表明虛字所受重視的程度已上升到國家制度層面。在所有文章作法之中,很少有像虛字用法受到最高統治者的如此重視。
清朝最高統治者之所以直接介入科考文章中的虛字使用規則,當然不僅僅是出于文理和文體上的考慮,更重要的是,虛字具有提示詞的作用,對虛字的規定在很大程度上即是對文章寫作內容和思路框架的規定。因此可以說,清王朝對科考文章中虛字用法的規定,本質上是一種思想規訓的手段。如此看來,虛字不僅具有文章學意義,而且還有鮮明的政治和思想意義。
科考規則雖然主要是針對八股而言的,但八股與散文在具體寫作技巧實有相通之處,人們在研習八股文虛字過程中形成的習慣和思維,自然會延伸到古文的閱讀和寫作之中。因此可以肯定地說,科舉對虛字的重視,是古人日常練習和創作文章過程中細心鉆研虛字用法的一股重要推動力。
由于虛字是文章寫作的關鍵要素,所以許多應試參考、蒙學指導和文法普及方面的書中,都有專門講解虛字用法的內容。張泰開《論文約旨》云:
至于虛字之不通者,“何則”下用“蓋”字;“雖然”下用“而”字;“茍”“使”二字連用;“則”字是直下語氣,而當轉筆用;及應用“也”字而用“耶”,應用“乎”字而用“耳”,口氣全不呼應;或上下文俱是正面,而用“然”字轉;或小開小轉,當用“茍”字、“乃”字、“顧”字者,而用“然”字;或從正面用“然”字轉到反面,不但童生不知,秀才中犯此病者甚多。張泰開:《論文約旨》,黃秀文、吳平主編:《華東圖書館藏稀見叢書匯刊》第24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第108-109頁。
這說明虛字用法是初學者頗感棘手的難點,也是作文輔導用書重點講解的話題。宋代以后,大量文話、文章評點著作中,討論、抉發虛字用法的內容相當常見。元代以降,更是出現了專門講解虛字用法的系統性理論專著,如盧以緯《語助辭》、袁仁林《虛字說》、朱元英《助語小品》、高承治《虛字征實》、謝鼎卿《虛字闡義》、伍兆鰲《虛字淺解》、呂堅《虛字淺說》等。直至近代,此類書籍的出版也未消歇,如童伯章《虛字集解》、周善培《言文一貫虛字使用法》等專論虛字用法,講解詳細,傳播較廣。其中《虛字集解》曾多次重版印行,據肖伊緋記載:“此書最初由童氏自費出版,早在1923年即交由常州新群書社印行,后來還曾轉由商務印書館寄售。”(肖伊緋:《民國隱士探微》,北京:團結出版社,2023年,第234頁)除此之外,該書比較通行的版本還有上海勤奮書局1941年鉛印本。表明它在民國時期是頗有讀者的。民國學者黃際遇在1936年6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飯后獨步市街,消散悶氣,購得《續辭源》一冊(直三金),宜興童伯章《虛字集解》一冊(直八角),伯章墓木已拱,頗能文。”黃小安、何萌坤編注:《黃際遇日記類編·國立山東大學時期》,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34頁。這說明《虛字集解》的銷路很好,讀者在街市上可以輕易購得。除了專講虛字用法的書籍以外,一些綜合性文學教材如陳朝爵《文學釋詞》、黃嗣艾《文學教程》、廉泉《作文初步》等,也都有相當篇幅講解虛字用法。此類書籍大多面向初學者,整體水平不高,但有較廣泛的市場,是各個時代大眾閱讀文化的重要標本。考察各個歷史時期的文學、文化,不能僅將目光局限于上層文人和經典著作,同時還要重視流行于普通大眾之間的普及讀物和基層寫作。因為前者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只是少數,而后者則在更大范圍內展現了該時代文學及文化的面貌。講解虛字之普及讀物的流行,再次證明虛字用法是古代文章寫作的一個關鍵和難點,這是中國古代各層次讀書人的共識,因而重視虛字的運用和品評成為中國古代文章學綿延不絕的一個傳統,體現了中國大眾對古代文章及傳統文化的強烈認同和堅守。
這一現象促使我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新文化運動之后,白話文逐漸取代文言文成為文學發展的主流,為什么講解古漢語虛字的書籍并未隨即退出歷史舞臺,相反還在繼續產生?原因大致有二:一是部分國粹派人士堅決維護古文,因而依然重視普及虛字用法;二是虛字用法是文言文寫作之關鍵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即使面臨時代巨變,也不會立即消退。虛字之于中國古代文章和傳統文化的重要意義,以及它的強大生命力,于此再次得到體現。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專講虛字用法的著作雖能給習文者提供參考,但由于虛字用法千變萬化,并無完全固定的程式,更何況任何著作都不能窮盡虛字用法之奧妙,加之古代文章學一貫崇尚活法,認為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所以此類著作的出現,并不能完全取代習文者通過揣摩前人虛字用法以提高自己寫作水平的練習方式。換句話說,誦讀、揣摩前人文章依然是廣大習文者練習虛字用法的主要途徑。這鮮明地體現了中國人偏向于感性經驗和直觀體悟的思維特征。
除上述各類書籍之外,類書中也保存了不少有關虛字用法的文獻材料。例如,張岱《夜航船》卷一《天文部》云:
王勃《滕王閣賦》:“落霞與孤鶩齊飛。”后一士子夜泊江中,聞水中吟此,士曰:“何不云‘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鬼遂絕。張岱:《夜航船》,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1頁。
此雖是一則虛構的傳說,但它畢竟來源于人們的生活實際,折射出古人在閱讀和寫作中細心斟酌、推敲虛字用法的場景,同時也透露了部分論者主張節省虛字的寫作主張(這一點下文將展開論述)。由于類書匯集的材料一般以公共性知識為主,所以這則材料展示的也是關于古代文章虛字的普遍性觀念和大眾化行為。
葛兆光指出:“思想可能是少數天才的奢侈品,而知識卻是所有受教育者的必備物,即使是天才,他從小也會受到一般知識的教育,他的思想是從這些普通的常識中滋生起來的。”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導論:思想史的寫法》,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4頁。古人關于虛字的一些觀念,作為“普通的常識”,自然也引發了一些重要的文章學思想。例如桐城派所提出的“神氣·音節·字句”說、“因聲求氣”說、“陰陽剛柔”說、“疾讀緩讀”說等等,都將抽象的范疇落實于字句,而虛字在字句的安排中發揮著關鍵作用,加之桐城派多以教師為職業,“不但自己寫文章,還要給人講文章,教人做文章”,吳孟復:《桐城文派述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0頁。因而比一般人更注重從文章細節方面下切實工夫,既然如此,他們自然時時揣摩虛字,也時時提醒學生揣摩虛字,因此可以斷定,桐城派的理論觀點多與他們閱讀時細心揣摩虛字的經驗有著十分緊密的關聯,盡管這不是唯一、直接的因素。這從一個具體的方面啟示我們,考察一般性知識和集體性觀念,對于我們深入、全面理解精英文學理論的知識來源及理論底色,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三、閱讀史觀照下的虛字品評、批點與論爭
閱讀史是近30多年來在新文化史影響下逐漸形成的新興學科,也是新文化史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它十分強調讀者的主體作用,主要考察閱讀物在被閱讀、被接受后,知識、話語被接受、被理解、被運用的過程。通過閱讀史的視角來看中國古代文章被閱讀的過程,或者考察具體讀者的閱讀經歷,都可以發現虛字用法是一個重要的關注點。在此過程中,不同讀者以不同方式所發表的閱讀感受和見解,不僅流露出特定的虛字觀念甚至文章創作觀念,而且還進一步推動了虛字知識的再生產、再傳播。
自宋代以降,評點成為一種重要的文學批評方式,由此產生了數量眾多的評點著作。古代文章評點著作的主要內容是揭示文章寫作的具體技法,包括字法、句法、立意、章法等,虛字用法就是其中一個頗受重視的方面。呂祖謙《古文關鍵》評蘇洵《審勢》時,在“然愚以為弱在于政”一句中的“然”字旁批曰:“轉好。”又在“雖然,政之弱,非若勢弱之難治也”中的“雖然”之旁批道:“又轉。”呂祖謙編:《古文關鍵》卷二,《叢書集成新編》第5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611頁。謝枋得《文章軌范》評韓愈《后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一文,在“豈特吐哺握發之勤而止哉”一句旁批曰:“此一轉有筆力,巧在虛字斡旋。”謝枋得編:《文章軌范》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45頁。樓昉《崇古文訣》評李斯《上秦皇逐客書》云:“中間兩三節,一反一覆,一起一伏,略加轉換數字,而精神愈出,意思愈明,無限曲折變態。誰謂文章之妙,不在虛字助詞乎!”樓昉編:《崇古文訣》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4冊,第4頁。《古文關鍵》《文章軌范》《崇古文訣》是文章評點史上最早的幾部著作,通過上引諸例可以看出,文章評點自其產生之初,就十分注重揭示虛字在結構安排、精神表現、思想表達等方面的作用。這對后世的文章評點產生了深遠影響,對虛字的品評遂成為歷代文章評點著作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和悠久傳統。而歷代文章評點著作的讀者眾多,有的甚至家弦戶誦,所以虛字知識的普及程度,由文章評點著作的廣泛流行也不難推想得到。余誠《古文釋義》評《左傳》“季札觀周樂”一段文字,說:“前后十數‘哉’字,是贊美口吻;歌處多用‘乎’字,是嘆想神情;舞處疊用‘也’‘矣’,是論斷語氣。”余誠編:《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影印本),武漢:武漢古籍書店,1986年,第71頁。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評鄒陽《獄中上梁王書》云:“其間段落雖多,其實不過五大段文字。每一援引,一結束,即以‘是以’字、‘故’字接下,斷而不斷,一氣呵成。”吳楚材、吳調侯選:《古文觀止》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7頁。可見在古人看來,虛字是文章傳達語氣、神情,組織結構、脈絡的重要工具,因此也是讀者深入領會文章寫作藝術的重要切入點。諸如此類的品評文字在歷代文章評點著作的眉批、旁批、夾批和尾評中十分常見。廣大讀者在閱讀此類文字后,一方面接受、積累了有關虛字用法的知識,另一方面他們又把這些知識創造性地運用到自己的閱讀和評點之中,從而不斷實現對虛字用法知識的累積和傳衍。
當然,古人在閱讀和評點前人之作時,對其中的虛字用法并不全然贊同,有時候也會提出批評和修正意見;對于某個或某些具體的虛字,不同的評點者可能也會有不同的看法。這些都顯示了古人關于虛字用法的分歧,體現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能動性。
清人馮景在《與高云客論魏序書》中寫道,他的朋友高云客將一部魏禧文集交與他,囑其評點。高氏此舉顯然是想征求馮景對于魏禧古文的看法,以便與其交流閱讀心得。馮景評點完畢后,致信高氏,向他陳述自己的體會說:
其中墨筆刪去虛字太多,未知何人手。古人行文妙處,虛實相生,其曲折、開闔、抑揚、反復,頗在虛字得力傳神。文章家雖有孤峭一派,然百尺無枝,如龍門桐者,其根半死半生,非全不活也。《論語》首章凡三十字,曩估客言,曾見海外盲儒發狂疾,刪去虛字十六,訓其徒曰:“學時習,說;朋遠來,樂;不知不慍,君子。”簡則簡矣,是尚為通文義者乎?此言雖戲,可為善喻。要知文之短長自有在,其長者一字不能減,短者一字不能增,乃為至文,而不在多去虛字為簡峭也。馮景:《解舂集文鈔·補遺》卷二,《續修四庫全書》第1418冊,第527頁。
由此可知,高云客交給馮景的這部魏禧文集,此前已有人用墨筆評點過。但評點者是誰,文中未予交代,有可能是高氏的其他友人,也有可能就是高氏本人。那位以墨筆評點者可能認為魏禧古文中虛字運用太多,致使文章不夠簡峭,故而將其抹去甚多。對此,馮景表示反對。他認為虛字能促進文勢、語氣、情感等的豐富變化,意義非凡,當用時不能刻意不用。為了進一步表明自己的看法,他還在信中講述了一個掌故:一位儒士刪節《論語》首章中的虛字,以至文不成句,讀起來全無本來的韻致。這就以一個極端的例子,證明虛字不可過度節省。眾所周知,掌故一般都是經過長時間積淀,口口相傳、傳播廣泛的故事,往往凝聚著某種普遍的價值或審美觀念。因此,馮景這次評點行為及其講述的掌故,透露了中國文章批評史上關于虛字用法的一個普遍的分歧:有的論者認為,文章筆法的變化、聲調神情的展現、思想意義的傳達等,很大程度上都要通過虛字來實現,因而十分注重發揮虛字的作用;有的論者卻認為虛字運用過多,文章容易流于軟弱無力,因而主張有所節制;而馮景則表示,如果虛字省略過多,文章非但不能簡峭有力,反而會淡乎寡味,甚至根本稱不上完整的文章,這代表了一種更平允中肯的觀點。更重要的是,馮景這封書信從一個側面展示了古代文章名家作品被傳播、被閱讀的具體方式,以一個鮮活的例證表明,虛字用法是廣大讀者閱讀前人文章時的一個重要關注點,也是他們日常文學交流中的一個重要話題,同時還說明,古代文章虛字觀念的差異,本質上是不同語言觀念和風格追求的體現。
王元啟《讀歐記疑》對歐陽修古文虛字的指摘,也透露了類似的分歧。范公偁《過庭錄》云:“韓魏公在相,曾乞《晝錦堂記》于歐公,云:‘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韓公得之愛賞。后數日,歐復遣介,別以本至,云:‘前有未是,可換此本。’韓再三玩之,無異前者,但于‘仕宦’‘富貴’下各添一‘而’字,文義尤暢。”范公偁:《過庭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8冊,第250頁。這則故事后來被筆記、文話等文獻不斷轉述,這樣歐陽修在人們的心目中逐漸成為一位喜用和善用虛字的典型作家。事實上,歐文獨特的“六一風神”即與其多用和善用虛字有關。但王元啟《讀歐記疑》卻頻頻對歐文中的虛字用法提出異議。例如,他認為《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簡肅薛公墓志銘》“而其子孫后以為氏”一句中的“‘而其’二字衍”,又認為《萬壽縣君徐氏墓志銘》“事其繼母則以孝聞”一句中的“‘則’字衍”,王元啟:《讀歐記疑》,《叢書集成續編》第2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卷一,第11頁;卷二,第21頁。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王元啟所謂的“衍”,實質是說其不當用,應予刪除。客觀地說,上舉歐文二例中的“而其”和“則”字均為連詞,用于舒緩語氣,如果刪除,雖不影響原意,但無疑會失去歐陽修刻意追求的紆余委備、曲折委婉的風格。換言之,王元啟所指歐文中的那些“衍字”,并非真衍,而是歐陽修為追求獨特的古文風神而刻意選用的。這說明,歐陽修傾向于充分發揮虛字的作用,以達到風神搖曳的藝術效果;但王元啟更注重文章的簡峭有力,因而不主張過多使用虛字。如果進一步深究,我們還可以看出王元啟的批評心理和策略:他力主文章應當簡峭有力,不宜過多使用虛字,為了向世人說明許多虛字完全可以省略這個道理,他決定以具體的文例來作示范,而歐文的虛字運用歷來被視為典型,因此以歐文來作示范是再好不過的選擇,這就是他在《讀歐記疑》中頻繁指摘其虛字用法的宗旨所在。
接下來的問題是,歐文歷來被奉為文章典范,王元啟的虛字觀念與歐陽修為何如此截然不同呢?這實際上是一種時代集體觀念的反映,而不只是王元啟的一人之見。由于明清時期以八股取士,相當一部分士子欲走捷徑,只在科舉程文中討生活,六經子史各部原典則被束之高閣,他們知道,虛字在八股文寫作中發揮著相當重要的作用,虛字安排妥當,一篇文章差不多就完成了,所以他們作起文來,只知掉弄、堆砌虛字,模仿程文語氣以成文,結果滿篇“之乎也者”,而實則空洞膚泛。常言道,物極必反,這種不良的文風激起了巨大反彈,于是,主張節略虛字成為明清時期的一種集體性觀念。雖然此種主張宋代即已出現,但至明清時期才成為一種集體性思潮。這在當時自然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有的人卻沒有把握好“度”,以致對前代名作也產生了一種挑剔的眼光,王元啟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今天看來,王元啟對歐文虛字的批評雖有偏頗,但對我們真切體認歐文虛字用法與其風格特點之間的關聯,以及歐、王二人所處時代虛字觀念和古文觀念的差異,還是有其積極意義的。
指摘前人虛字用法的行為,不只是某些上層文人的閱讀習慣,在下層文人和普通讀者之中,這一行為也相當普遍。吳曾祺說:“最可異者,村學究一流,其批閱文字,每將句中虛字涂去一二,以為簡老,致文之神味全失,真為不值一笑。”吳曾祺:《涵芬樓文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7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588頁。呂思勉也說:“昔人讀書,不斤斤于字句,傳鈔時無謂之虛字,率加刪節,鈔胥尤甚,故《漢書》之虛字,較《史記》減少也。”呂思勉:《秦漢史》,《呂思勉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52頁。吳、呂二人所言之“村學究”和“鈔胥”在古代無疑屬下層讀者,這表明品評前人虛字用法確實是古代各階層讀書人閱讀文章時的一個普遍習慣。
古代書籍的整理者、選編者、評點者、刊刻者等都是特殊的讀者群,如果他們也不認同前人文章中某些虛字的用法,且據己意徑改或刪除,則必然導致各種不同版本在虛字上的歧異。事實上,通過各類書籍不同版本的比對,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例如,韓愈《雜說四首》其四末云:“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識馬邪?”其中后一個“邪”字,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本作“也”。劉真倫、岳珍:《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冊,第109頁。大概朱熹以為這兩句話是作者自問自答,上句既然是疑問句,那么下一句必為肯定句,故他認為當改“邪”為“也”。實際上,“邪”字雖系疑辭,但韓愈用在此處顯然寓有肯定語氣,且使文勢盤旋曲折,更有韻致,因而較“也”字更佳。縱觀中國文章史,可知故用游移不定之詞以掩藏肯定態度的筆法源遠流長,《史記·伯夷列傳》中的“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一句,《伯夷列傳》,《史記》卷六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7冊,第2585頁。即用此法。朱熹忽略了此點,而主張改“邪”為“也”,結果弄巧成拙。當然,也有一些改動對于原文的影響并不太大。如韓愈《送楊巨源少尹序》“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賢與否”一句中的“與”字,有的版本作“以”,劉真倫、岳珍:《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一,第3冊,第1172頁。顯然是傳鈔過程中被后人改動所致。“與”“以”二字在古代常常通用,但在表示選擇性疑問時,用“與”字更常見。選用“以”字者可能偏向于追求文字的古雅,而選用“與”字者則可能更傾向于文字的通俗,以求使各個層次的讀者能輕易理解和接受。這實際上折射出兩種不同的語言觀和古文觀。
概而言之,古人在閱讀前人文章時,對其中的虛字進行品評和修改,從一個具體的角度顯示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關系。這種閱讀行為,一方面反映出不同時代讀者對前人虛字用法的接受和反應,展現了其閱讀史的一個生動側面;另一方面又為后人在文章領域中進行創造性寫作和品評提供了學理依據,推動了文章虛字知識的不斷延展。盡管這些知識總體上沒有超出常識的范疇,但常識畢竟是中國古代文學知識的主體,因而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
四、“之乎也者”:作為文化符號和文化記憶的“虛字”
新文化史的另一重要分支是記憶史。記憶史十分強調文化因素的能動作用,注重從符號、記憶等文化形式入手,揭示文化在社會、歷史中的作用。這為我們認識虛字的文化意義,又提供了一個新視角。虛字作為中國古代文章必不可少的構成要素,廣泛滲透到古人的日常活動,如閱讀、習文、寫作、評點、考試以及文學交流等。經過人們一代代的學習、應用,古代文章虛字不斷被賦予意義,最終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也成為中國人共同的社會記憶。
明祝世祿《與弱侯》云:“締觀古人,人各有學,如管子、晏子、蘇季子,儒者所不道也,學成而用,用之如其學而止。今學人自‘之乎也者’外,一無所習。”祝世祿:《環碧齋尺牘》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9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82-283頁。明清時期,不少人為了走捷徑而博功名,不厚積其學,而只單純鉆研文章技法,由于虛字在文章寫作中具有十分關鍵的作用,若無虛字,文章寫作勢必寸步難行,這樣鉆研文法就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鉆研虛字了。正是在此情形下,“之乎也者”被符號化,成為八股時文的代名詞而受到人們的譏刺。
明清科舉考試的競爭十分殘酷,大量落榜的讀書人陷入潦倒和窘迫,“之乎也者”作為八股時文的代名詞遂被用來形容落魄文人的形象和生活。無名氏一副流傳頗廣的對聯即如此:“傷心夜雨蕉窗,點半盞寒燈,替諸生改之乎也者;回首秋風桂院,剩一枝禿筆,為舉家謀柴米油鹽。”榮斌主編:《中國名聯大觀》,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884頁。魯迅的小說《孔乙己》更是典型之例。主人公孔乙己“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他那一句“多乎哉?不多也”,魯迅:《孔乙己》,《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58、460頁。讓周圍的人都覺得迂腐好笑。通過“之乎也者”這一符號,魯迅不僅成功塑造了孔乙己深受舊文化毒害而不自知的可悲個性,更重要的是揭示了舊文化的落后本質。
由于身份、處境和立場的不同,人們對古代文章虛字的記憶也必然有所不同。曾國藩于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在日記中寫道,是日他曾與兒子曾紀澤“論古文用虛字之法”。曾國藩:《曾國藩全集》第18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4頁。曾國藩作為科舉和仕途中的一個成功者,對文章虛字功能的體認自然是正面的。他因為充分認識到掌握虛字之法乃作好古文的重要先決條件,所以與兒子討論古文虛字之法,給予啟發和教導。值得注意的是,曾氏此則日記不只具有記錄日常生活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具有保存和延續古代文章虛字記憶的意義。日記既然公之于世,那么它就不只是私人之物,同時也是公共物品,后世讀者從中可以想象和還原前人在日常生活中研討虛字之法的情景。因此可以說,曾國藩實際上是以日記為載體,參與建構了關于文章虛字的集體記憶,表達了對文章虛字之功能、意義的體認和強調。
記憶往往因時因地表現出一定的選擇性,魯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對舊文化持批判態度,延續了明清以降對文章虛字的負面記憶。但文章虛字并非一無是處,它的作用和魅力不是一筆就可以抹殺的。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描寫私塾先生讀書時的情景,十分傳神:“先生自己也念書。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鐵如意,……’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魯迅全集》第2卷,第291頁。這絕不是一種個別現象,而是古代乃至近代舊式文人讀書情景的一個縮影。對于古人而言,誦讀文章不僅有功利性目的,而且本身也是一種審美性體驗和日常性生活方式。通過他們如醉如癡的樣子,不難看出舊式文人對古代文章的高度認同和深刻眷戀。如果考慮到虛字在古代文章中發揮著抒發情感、調節聲音的重要作用,那么我們從此類讀書情景自然可以推斷,“之乎也者”之類的虛字已融入舊式文人的精神血脈,形塑著他們的思想、情感和趣味。古文誦讀作為一種“身體實踐”,經由一代代中國人的反復“操演”,承載和傳播了有關虛字的集體記憶及其凝聚的文化意義。所以魯迅此段描寫,雖然沒有直接提及虛字,但其中暗藏著對古代文章虛字的記憶,這是毋庸置疑的。可見魯迅對古代文章虛字的功用還是部分認同的,只不過他反對執而不化、濫用誤用以至迂腐可笑的行為。
周作人的一段回憶,適可與魯迅形成互證。據《知堂回想錄》記載,魯迅在三味書屋讀書時的一位同學“常督其幼子讀《古文觀止》”,周作人“朝夕出入,遙聞其哀吟聲,為之惻然,自己雖曾在書房讀過舊書,殊不知古文之聲,其悲切乃如斯也。……廿余年前往事,多如輕塵過目,無復留影,偶得一二事,亦正是劫灰之余,至可珍重者也”。"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下冊,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416頁。二十多年前的一段讀書聲,竟然成為周作人終生難忘的回憶,中國古文的無窮魅力以及周作人對其聲音之美的強烈認同感,在這里體現得淋漓盡致。既然如此,他自然就不能不承認文言虛字的巨大作用;換言之,周作人這段深情的文字其實也暗藏著對文言虛字的正面記憶,盡管他對舊文化總體上持批判態度。
不同文化立場的人對古代文章虛字的不同記憶,折射出20世紀中國文化新舊轉型過程中不同社會群體之間復雜的文化聯系。魯迅等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利用古代文章虛字這一象征性符號對舊文化展開批判,文化保守主義者則利用這一符號來重塑人們的集體記憶,以達到延續中國傳統文化的目的。學衡派重要成員吳宓極力主張保留文言文,認為這是延續傳統文化的必要舉措,因此他對古代文章虛字相當認同和重視。直至20世紀60、70年代,吳宓還多次在日記中提及自己在西南師范學院講授文言文的經歷,而且一再提及虛字。例如:1960年12月15日,“撰虛字‘其’之用法”;同年12月27日,指導學生“查字典之方法及文言虛字、文法等書籍”;1961年1月3日,講授《文言文導讀》,“第一節宓講《講義》第五章《利用虛字》,第二節宓續講《左傳·燭之武退秦師》,仍未完”;同年2月3日中文系教職員工大會上,吳宓匯報《文言文導讀》教學大綱,其中有就單字、文法、虛字三方面作講解及練習的計劃。《吳宓日記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第4冊,第491、500頁;第5冊,第5、24-25頁。通過這些記錄可以看出,吳宓認為虛字是作好文言文、分析文言文的關鍵,這與古人關于文章虛字的常識可謂一脈相承。他對古代文章虛字的重視,顯示了延續和強化古人記憶的努力,以及利用這一記憶以維護文言文之地位,進而傳承中華傳統文化的用心。
近現代出版了一系列講解古代文章虛字用法的專著,除上文提及的童伯章《虛字集解》諸書之外,還有汪蓉第《作文虛字自通法》、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宋文翰《虛字使用法》等。除專著外,當時的各種報紙也經常刊登一些有關文言虛字用法的文章,如《益世報》即刊有《用虛字》一文:
某甲不善于虛字,有次他嫂嫂叫他寫封信給他的哥哥,除了問候報平安以外,還有四件事也須提及一下:第一件是對門的張三死了;第二件是現下福州城里的肉漲了價,賣到了三百六十文一斤;第三件是家里新雇了一個仆人,名喚李四;第四件是嫂嫂現在懷孕了。他依了他的嫂嫂的話,把那四件事,用了三個虛字寫在信里寄去,其文如下:“對過張家老三去世,其肉賣到三百六十文一斤,吾家新雇仆人李四,而嫂嫂懷孕矣。”他哥哥接到那封信,立刻回信來說:“人肉不可亂賣,家丑不可外揚。”《用虛字》,《益世報》1923年4月5日,第8版。
這則笑話當時流傳甚廣,除《益世報》外,《新民報》《浙江日報》《陣中日報》《北平小報》等眾多報紙都曾刊登,只不過文字各有不同而已。可以肯定,這些普及性的專著和報紙文章,對重構人們的古代文章虛字記憶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其宗旨與吳宓顯然是一致的。
關于古代文章虛字的記憶還體現在許多白話文作家的創作實踐之中。與文言一樣,白話中也有虛字,如“的”“了”“地”等等,如何用得恰到好處,許多現當代作家都十分重視。例如老舍在談到自己錘煉語言的經驗時說:
我寫散文要一邊念一邊寫,一篇文章不知要念多少遍,而且請朋友們聽聽,人家覺得不錯了,我才寄給出版部門。這便是從念古詩念古文中學來的。比如一段文章中,第一句有了一個“了”字,第二句又有一個“了”字,第三句又有一個……這不就成了“了”字會議了嗎?老舍:《談談文藝創作的提高問題——在中國作家協會內蒙古分會召開的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老舍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48頁。
在與友人談及如何使語言簡練時,他又說:“形容字一多,句子就會冗長,讀起來費力。您試試看,設法把句子中的‘的’字多去掉幾個,也許有些好處。”老舍:《談簡練——答友書》,《老舍全集》第16卷,第638-639頁。可以明顯看出,老舍認為如果“的”“了”等虛字使用過多,勢必使句子冗長軟弱,讀起來不僅讓人費解,而且還缺乏聲調美。這與上文所述古人反對過多使用虛字的觀點顯然是一致的。老舍“一邊念一邊寫”,以確保虛字運用恰當和文章聲調諧暢的寫作方法,與桐城派作家注重聲調、倡言因聲求氣更是頗為相似。他坦承“這便是從念古詩古文中學來的”,這就明確告訴我們,他的觀點是對古代虛字觀念的創造性發展。
賈平凹也很重視虛字的運用,他在談到什么是好的語言時說:“能夠準確傳達此時此刻、或者此人此物那一陣的情緒,就是好語言。好語言倒不在于你描寫得多么華麗,用詞多么豐富,比喻多么恰貼。”那么如何傳達呢?他認為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搭配虛、助詞,還有標點符號。中國的那些字,就靠虛助詞在那搭配,它能調節情緒、表達情緒。這也就有了節奏”。賈平凹、韓魯華:《關于小說創作的答問》,江心主編:《廢都之謎》,北京:團結出版社,1993年,第58頁。認為虛助詞也是白話文表達和調節情緒的重要途徑,是創造好語言的要訣之一。這一看法明顯包含對古代文章虛字用法的記憶,是古人虛字觀念的一種現代轉化。
類似的例子很多,限于篇幅,不再贅舉。這足以證明,有關古代文章虛字的觀念,無論在古代中國,還是在現代社會,都已內化為中國人的公共常識,并在社會發展過程中一再以歷史記憶的形式表現出來。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歷史記憶都是現實的產物,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價值立場,對同一事物往往會有不同的記憶,不同的記憶往往又服務于不同的現實目的。哈布瓦赫說:“過去并非如實重現,……所有事情似乎都指出,過去并不是被保存下來,而是基于‘現在’的重新建構。”轉引自潘宗億:《歷史記憶研究的理論、實踐與展望》,蔣竹山主編:《當代歷史學新趨勢:理論、方法與實踐》,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第258頁。如上所述,魯迅利用人們關于古代文章虛字的負面記憶,實現了對舊文化的批判。而吳宓、老舍、賈平凹等人則延續古人重視虛字作用的觀點,在重新建構記憶的過程中,完成了其文化訴求或文學理論觀點的表達。由此可見,虛字作為中國古代文章的基石,不僅承擔著文法功能,更在歷史層累中演化為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并通過日常實踐嵌入集體記憶。從明清科舉的制度規訓,到“五四”時期的思想裂變,虛字始終是不同社會群體爭奪話語權的焦點。其符號意義的多元性、動態性建構,既折射出中國文化的深層張力,同時也表明,中國人關于古代文章虛字及其用法的記憶,是一種隨時可以復活的理論資源和文化資源。
結 語
中國古代文論特別重視精英文士的個人獨創,同時也很強調在人人皆須具備的基本修養方面下日常的切實工夫。前者歷來受到學界的關注,積累了相當豐富的成果,而后者作為一種集體性、日常性觀念,卻遭到有意無意的忽視。我們知道,在國際體育競爭中,世界冠軍的人數及成績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評價指標,但不應是唯一、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因為一個國家或地區全民體育的普及程度和發達程度,才是其整體體育實力更真實、更全面的反映。同理,考察一個時代或地域的文學整體風氣和水平,不能只著眼于少數精英文士的表現,因為集體性、大眾化的觀念和行為,也是全面反映其文學原生態的關鍵因素。上文對古代文章虛字觀念的新文化史考察,應該能證明這一點。吳承學先生最近撰文指出研究中國文學集體認同的重要性,很有見地。吳承學:《中國文學的集體認同》,《清華大學學報》2023年第4期。本文的探討從中受到很大啟發,今后我們還需要在此研究路徑上不斷探索。
如上文所述,虛字是古代文章的一個關鍵構成要素,歷來受到重視。無論是上層精英文士,還是無數普普通通的讀書人,都把掌握虛字要領視為文章寫作的入門之階和關鍵環節。因此,通過閱讀前人之作以揣摩虛字用法,成為古代文學教育和日常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這種觀念和行為,經過一代代的傳承和踐履,成為中國古代的重要傳統和集體記憶。虛字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成為中國古代文章的象征符號,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堪稱中國古代文化的一個重要基因。新文化運動以后,白話成為文學創作的主流,但關于古代文章虛字的觀念作為一種公共常識,依然鐫刻在現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之中,一直延續至今。
在當前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過程中,漢語(無論文言還是白話)虛字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基因和中國文章的關鍵構成要素,必須得到重視。具體來說,我們至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努力:(一)在學術研究上,要加大從虛字角度觀照、研究中國文學尤其是古代文章的力度,改變以往輕忽虛字的缺失。今天看來,我們過去不太重視對文章虛字的體悟和研究,是一種汩沒漢語特性的行為,不利于凸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民族思維特色和優勢,因而亟需扭轉。(二)從寫作上來講,今天的白話寫作依然要重視虛字的恰當運用,在此方面,古代文章虛字觀念仍有豐富的啟示意義。我們要合理吸收其有益成分,并恰當貫徹到各類形式的寫作之中,努力彰顯漢語及中國文章、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的韻味和魅力。(三)從國家文化建設層面來講,應當從古人有關文章虛字的觀念和行為中汲取啟示,不僅要重視高層的理論規劃和專業人士的獨創,更要不斷提升全體社會大眾在國家文化建設中的參與度和積極性;既要不斷開拓文化建設的新思路、新載體、新途徑,以實現理論的不斷創新,又要注重發揮公共常識的巨大原動力作用,繼承和發揚古人注重日常性實際工夫的優良傳統。也許這樣才能真正實現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全面提升。
(責任編輯:周維東 郭鵬程)
作者簡介:余祖坤,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武漢 43007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清代別集所附古文評點研究”(20BZW119)
①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50頁。
② 劉大櫆、吳德旋、林紓:《論文偶記 初月樓古文緒論 春覺齋論文》,范先淵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6頁。
③ 這里的“虛字”概念,取其廣義,包括副詞、介詞、連詞、語氣詞、結構助詞等。“虛字”在古代亦稱助字、助詞、虛詞、語助、助語辭等,為行文統一,本文除引文外,統稱之為“虛字”。
④ 本文探討的時間范圍主要是古代,但由于近現代部分作家在新文化運動以后依然堅持文言寫作,并延續了古代文章虛字觀念,因此本文也將其納入古代文章虛字觀念的范疇一并考察。下文提及古代文章虛字觀念時,均含此意,為免繁冗,不再一一說明。
⑤ 參見常方舟:《傳統文話的虛詞批評與近代文章學的新詮》,《文藝理論研究》2019年第5期;龔宗杰:《漢語虛字與古代文章學》,《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