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與“實際”關系的學理闡釋

摘 要：“實際”與“一切從實際出發”是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具有原創性的，也是最基本的概念與原則。與“現實”“現存”“實在”等相關概念比較來看，“實際”指當下的現實生活中可經驗感知的客觀存在，有合乎現實性與非現實性之分，其中特別重要的是群眾的物質利益問題。實際問題、實際條件、實際可能、實際行動構成馬克思主義看待實際的四個主要方面。與“實踐”概念比較來看，實踐講的是人的感性活動，而實際講的是感性現實。實際與實踐之間不是從屬關系，而是互為條件、相互構造的依賴關系。在實踐活動中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既要避免脫離實際，也不能忽視主體和理論的重要性，同時要以實踐成效檢驗是否真正做到“一切從實際出發”。在哲學研究中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就是要聚焦實際問題進行哲學思考，同時應當避免只是對實際的“解釋”，而應該致力于使哲學成為以“改變世界”為特質的“時代精神的精華”。

關鍵詞：實際；實踐；現實；一切從實際出發

DOI：10.15938/j.cnki.iper.2025.02.005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１６７２-９７４９（２０25）０2－０025－０7

“實踐”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一個核心關鍵詞，通常被理解為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與“實踐”關系密切的一個詞是“實際”，其出場頻率絲毫不亞于“實踐”。我們既講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也講理論聯系實際；講立足實踐，實踐第一，“時代是思想之母，實踐是理論之源”^［1］，也講“不論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們都要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2］；講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也講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但是長期以來，“實際”并沒有被作為與“實踐”同等重要的哲學范疇看待，或許由于實踐的哲學意味更濃厚，“實際”的學術性反被遮蔽了。人們熟知熟用，卻鮮有人深究“實際”的內涵。應該如何從學術上界定“實際”？如何理解實踐與實際的關系？如何深刻把握“一切從實際出發”的理論深意？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一、何謂“實際”及其與現實、現存、實在的關系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實際”這個詞早就出現過。唐代王維有言，“實際以無際可示，無生以不生相傳。”玄奘在《成唯識論》中也提到，“亦言顯此復有多名，謂名法界及實際。”這里的“實際”就是“實相”“真如”，是一種佛學用語，大意為真實不虛的本性，指超出事物表象而又真實存在的終極本質，具有明顯的唯心主義辯證法色彩。宋代陸游在《周元吉蟠室詩》中寫到，“三萬二千人，各據獅子床。實際正如此，切忌錯商量。”詩中的“實際”與現代漢語“實際”意思相近，即事實、實際情況。至于“實際”首先在佛學中使用還是在日常話語中使用，目前尚未考證。但可以確定的是，“實際”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很早就作為一個有深刻含義的概念出現，并且很早就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它并不是一個陌生詞匯。

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實際”概念含義不同，馬克思主義哲學視域下的“實際”是用來表示事物客觀屬性的范疇，強調的是世界的物質性。在馬克思、恩格斯的經典文本中，與實際相關的詞是“現實”“現存”“實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現實”或“現實性”不同于日常生活中講的現實，“決不是一切現存的都無條件地也是現實的”“現實性這種屬性僅僅屬于那同時是必然的東西”^［3］。現實生活中的一切存在，包括物質性的存在和精神性的存在，都是現存。歷史地看，現存的事物有合乎歷史必然性與喪失歷史必然性之分，只有合乎歷史必然性的現存才具有現實性，才是哲學上嚴格定義的“現實”。現實性存在與“實在”也有不同。“實在”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存在、可以經驗感知的存在，不包括抽象觀念領域的、想象中的存在。“實在”與“實際”意思最為相近，二者有時可以通用。馬克思曾指出，“從經商牟利和金錢中解放出來——因而從實際的、實在的猶太教中解放出來——就會是現代的自我解放了。”^［4］這里“實際的、實在的”，就是可經驗的、現實生活中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話語幾乎沒有涉及“現存”和“實在”概念，所講的“現實”也不是哲學上嚴格定義的“現實性”，而是指當下的物質性存在，常見于“歷史與現實”“把藍圖變為現實”“人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等表達。

基于對馬克思、恩格斯的“現實”“現存”“實在”概念以及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現實”概念的理解，可以對“實際”的內涵作初步界定。從馬克思、恩格斯的“現實”概念來看，“實際”具有歷史性，包括合乎歷史必然性的實際和喪失歷史必然性的實際。從“現存”來看，“實際”是已經存在著的事物，那些雖然合乎歷史必然性但是尚未出現的事物不屬于“實際”。從“實在”來看，“實際”是指可經驗感知的、現實生活中的事物、現象，不應該是抽象的、理論的、想象的。從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現實”來看，“實際”主要是指當下的、與群眾利益相關的。概而言之，“實際”指當下的現實生活中可經驗感知的客觀存在，有合乎現實性與非現實性之分，其中特別重要的是群眾的物質利益問題。

考察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實際”的出場語境同樣可以發現，“實際”指的就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或事物，而且是相對于思想或理論、相對人的主觀認識而言的。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提出，“我們要從國內外、省內外、縣內外、區內外的實際情況出發，從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規律性，即找出周圍事變的內部聯系，作為我們行動的向導。而要這樣做，就須不憑主觀想象，不憑一時的熱情，不憑死的書本，而憑客觀存在的事實”^［5］。《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再一次談到：“我們討論問題，應當從實際出發，不是從定義出發。”“我們是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主義叫我們看問題不要從抽象的定義出發，而要從客觀存在的事實出發，從分析這些事實中找出方針、政策、辦法來。”^［6］應當在主觀與客觀的區別中把握“實際”的內涵。“實際”是客觀存在，當回答正確認識的來源問題時，“實際”相對于主觀想象、熱情、書本而言就是第一性的。不過，不能把這種區別關系絕對化地理解為對立關系。“實際”不是自在的，它是思維著的主體研究把握的對象。沒有主觀認識，人們就不能理解因而也就無所謂“實際”。

我們面對的“實際”，從內容上看，包括現實的人的生存、生產、生活。強調實際的重要性，首先是強調人的生存、生產和生活的重要性。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諷刺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是“同現實的影子所作的哲學斗爭”^［7］，明確表達了“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8］，就是要把哲學討論從純粹的思想觀念領域拉回到與人的生產生活相關的實際中來。我們通常講的實際問題，指的就是與人的生存、生產、生活關系密切的現實物質利益問題。習近平指出，“在全面深化改革進程中，遇到關系復雜、難以權衡的利益問題，要認真想一想群眾實際情況究竟怎樣？群眾到底在期待什么？群眾利益如何保障？群眾對我們的改革是否滿意？”^［9］群眾的利益、期待和滿意度是實際的根據。理論和政策合乎群眾的利益和期待，讓群眾滿意，才是合乎實際的。

“實際”還包括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與一般性的結論、政策相區別。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提出，“這些原理的實際運用，正如《宣言》中所說的，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10］。這種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不是人們頭腦中臆造的，而是“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11］，是一國的社會性質、發展階段、綜合國力、自然地理、人口素質，也可以是歷史事實、傳統文化、利益訴求、現實矛盾；可以是一國發展的實際、國際地位的實際，也可以是一省一縣、一鄉一村的實際；可以是工作的實際，也可以是思想的實際。

各種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的總和，構成當時當地的實際情況。我們所說的“實際情況”對于一般性的結論和政策而言是具體的、特殊的，同時又是各種條件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整體，具有總體性特征。實踐理論、落實政策所面對的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具體總體，要注意具體分析和總體把握各個方面的實際。某一個或幾個方面的情況盡管也可能是客觀真實的，但只有全部真實情況的總和才是真正的實際。

“實際”也包括在人的生產生活和社會歷史條件之上產生的可能性。實際是客觀的，但不是外在于人的，它是人的社會歷史活動的前提，也是社會歷史活動的產物。每個人的需要、意志、條件各不相同，決定了實際中必然包含著向多個方向發展的可能性，恩格斯把這種可能性形象的比喻為平行四邊形，“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果”^［12］。我們分析實際，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分析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并找到那個最終引領歷史發展方向的最重要的力量。只看到實際中的問題或者把握客觀的社會歷史條件，卻不能從中得到關于歷史發展可能性結果的結論，缺乏把握未來的預見性，就依然是陷于“實際”的迷霧中。

“實際”既包含著歷史發展的可能性，也規定著歷史發展的限度，即可及性。可及是對可能的進一步限定，一個目標只具有理論上的可能性是不行的，只有同時具備了可及性，才能擁有實際可能性。有時候人們雖然洞悉了歷史發展的方向，但是依然有可能脫離實際，其實就是忽視或錯估了可及性。習近平指出，“中國共產黨人追求的共產主義最高理想，只有在社會主義社會充分發展和高度發達的基礎上才能實現。想一下子、兩下子就進入共產主義，那是不切實際的”^［13］，強調的就是制定目標的可及性問題。只談可能卻枉顧是否可及，同樣是沒有認清實際。

作為形容詞使用的“實際的”還可以指可經驗確證的，常用于講實際行動、實際工作、實際成效。實際行動與實際工作一方面與理論活動相對，在這一維度上，實際是用來區分人類不同活動領域的中性詞，本身沒有立場傾向。另一方面，實際行動與空談理想、空喊口號、坐以論道相對，這里的實際就有了價值立場上的傾向，就是求“真”務“實”，追求真實的而非虛假的、實在的而非虛幻的，有了察實情、出實招、辦實事、求實效的要求。

可以發現，幾乎已經完全日常生活化的“實際”概念有十分豐富的內涵。實際是客觀的、歷史的、具體的、總體的，既有現實面向，也有未來面向，既有事實維度，也有價值維度。實際問題、實際情況（或實際條件）、實際可能（或實際目標）、實際行動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看待實際的四個主要方面。實際問題是思維的起點，是形成理論、決策的出發點；實際情況（或實際條件）是形成并實踐理論、決策的現實基礎；實際可能（或實際目標）決定了理論與決策的限度；實際行動是對主體的要求，是全部認識的落腳點。不脫離實際，主要就是不脫離這四個方面。

二、實際與實踐及其互構邏輯

實際與實踐有著緊密聯系，在有些情景下，實際與實踐還會被不加區別地使用。比如毛澤東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提到，“軍事的規律，和其他事物的規律一樣，是客觀實際在我們頭腦中的反映，除了我們的頭腦以外，一切都是客觀實際的東西。”^［14］這里用到了兩個“客觀實際”，第一個“客觀實際”其實是指實踐，第二個“客觀實際”是指客觀實在性。當然，這段話并沒有引起人們理解的困難，對于規律、頭腦中的認識而言，不論實際還是實踐都是客觀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深究認識的來源到底是什么，只是一般地強調認識來源的客觀性，那么實際與實踐就是可以相通的。

如果仔細推敲，實際與實踐所表達的意思其實各有所側重。實踐是人的感性活動，實際是人面對的感性現實，是客觀存在的各種事物。實踐強調人的主體性、能動性，實際強調對象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強調人的認識與實踐活動的限定性。實踐是主體通過一定中介對客體的改造，實際則是主體認識和改造的對象。講“理論聯系實踐”時，理論也具有了主體性，指的是頭腦中的“知”；講“理論聯系實際”時，理論也具有了客體性，成為人們研究的對象。

我們既講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也講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其相通之處是都反對教條主義，都是對正確理論從哪里來、往哪里去這一問題的回答，但二者又略有不同。講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突出的是正確理論離不開人們改造世界的活動，因而必須躬身實踐；講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突出的是正確理論離不開人們所面對的具體問題，因而必須著眼解決實際問題進行理論創造。理論、實際、實踐三者的關系應當是，面向實際問題進行理論思考，運用科學理論指導實踐活動，通過實踐活動解決實際問題，在解決問題中分析新的實際。

相較而言，當下更多強調理論與實際相結合。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早已深入人心，認識論上的問題已經基本解決，現實中仍然存在的一大難題已經不是不注重實踐經驗，也不是不注重用理論指導實踐，而是能否熟練有效地運用科學理論分析解決實際問題，再從中得出面向實際的理論。任何理論都可以或多或少地用來指導實踐，任何實踐也能對現實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但對于馬克思主義、對于中國共產黨來說，所需要的理論一定是面向實際并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所需要的實踐也一定是面向實際并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實踐，面向實際和解決實際問題是第一要求。因此，在涉及如何運用理論、如何貫徹執行上級政策等問題時，更多講的是具體實際而不是具體實踐。對在解決實際問題中總結概括出的自主創新理論要有充分自信，不能因為存在其他不一致的理論或質疑的聲音就輕易放棄。當然，理論與實際要通過實踐才能現實地結合起來，同時實踐成效也要依實際情況的變化來裁定。

馬克思主義重視實踐，重視的是立足實際的實踐，而非脫離實際的、抽象形式的、思辨的實踐哲學。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15］我們謀求的是對現存事物“實際地”反對和改變，不是觀念上的反對和改變；是為反對和改變現存的事物作出實際行動，只表示否認、異議、回避或者提出新的理論是不行的。但是不能否認在觀念上、理論上反對現存事物的意義和價值，對世界的實際改變往往都是先從觀念上的質疑開始的。面對世界、事物、問題首先要有一個支持或反對的態度，越是面對帶有普遍性的問題，越需要形成一種理論的認識，認為不需要哲學和理論也能把實際工作做好的觀點是錯誤的。

實際對實踐的限定還表現在，實際是實踐的前提和基礎，規定著實踐的內容、方式和結果。^［16］實際問題和實際需要規定了實踐的出發點和動力，正所謂改革都是問題倒逼出來的。實際條件，包括物質的條件、精神的條件、歷史的條件、政治的條件等，是實踐賴以開展的前提。比如中國式現代化是當下中國最重要的實踐課題，而“人口規模巨大”則是這一實踐所必須面對的基本實際，這一點也構成了中國式現代化的基本特征之一。自然和社會的實際環境影響著實踐的內容和方式，因地制宜選擇的具體實踐活動才有可能是有效的實踐。同時，實際結果為實踐提供反饋，是對實踐成效的有力檢驗。可以說，實踐須臾不能離開實際。

同樣，實際也離不開實踐。實際并非完全孤立于人而存在，我們所言之實際，一定是已經進入或有待進入人的現實實踐活動中的實際，是與實踐發生關系的實際，那些與人的實踐無關的實際對人而言是沒有意義的，超出人的實踐范圍的實際也是我們無從認識的。誠然，隨著人的實踐活動范圍的擴大，有待人們接觸和了解的實際的范圍也會擴大，但是離開人的實踐活動，在人的實踐活動之外，那種實際至少不是我們當下要考慮的對象。即便是自然因素，比如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人均資源少，之所以成為需要考慮的實際，無非是因為進入了人的實踐活動的范圍。因此，認識和把握實際最主要的是把握人的實踐，認真對待現實中人的活動，不能只見物不見人，不見人的生命、生產、生活。

實際對實踐的依賴性還表現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實際，根本上說是由人的實踐活動構造的，前一階段的實踐結果會成為下一階段實踐面臨的實際。馬克思指出，“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17］這種“革命的實踐”即致力于“改變世界”的實踐對人的生產生活環境以及人的社會關系、思想觀念產生深刻影響，塑造了新的實際，同時也形成了新的問題和需要。從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基本國情，到新中國成立后經過社會主義改造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再到黨的十八大以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歸根結底，正是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中國人民長期歷史實踐才引起這種種“實際”的轉變。因此，從實踐的視角觀察實際，就應該突出實際的社會歷史性，看到實際的發展，并在實踐中認識和改變實際。

可以說，實際與實踐之間不是從屬關系，而是互為條件、相互構造的依賴關系。具體實際發生了變化，實踐活動就要發生變化；實踐活動的變化，又會引起實際的變化。實際雖然是無意識的，但卻不是靜止的，而是歷史地發展著的，具有社會歷史性。實際的這種屬性，是實踐賦予的。實踐是主體的創造性活動，但不能隨心所欲的創造，要基于實際情況創造，具有客觀性。實踐的這種屬性，又是實際賦予的。只講實踐對實際的依賴關系，認為“實踐是理論的基礎，實際是實踐的基礎”，看不到實際也依賴于實踐，就無法解釋為何同一個國家在不同時期實際會有很大不同，為何會有時代的變遷，無法解釋為何要反反復復進行調查研究。在講實踐的時候，不能提不切實際的要求，要充分尊重實際；在講實際的時候，不能只擺問題、擺困難，要看到人的實踐的力量。忽視任何一個方面，都會陷入空談。

三、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的深意及其實踐要求

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一條基本原則。大致可以確定的是，20世紀40年代初，全黨在堅持“從實際出發”原則上已經形成共識。1941年，劉少奇在中共中央華中局黨校作《論黨內斗爭》的演講，指出“在提倡講道理的作風中，又必須反對空談和黨八股，提倡那些從實際出發的又是為了實踐的客觀的唯物的道理。”^［18］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總結講話中指出，“我們討論問題，應當從實際出發，不是從定義出發。”^［19］1943年，張聞天在寫給中央的報告《出發歸來記》中講到，“要做一個真正的唯物論者，首先必須承認，我們的一切工作必須從客觀的實際出發，而不能從主觀的愿望出發。”^［20］1961年，中共中央印發了黨政干部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三大紀律的第一條就是“一切從實際出發”。同年三月，《中共中央關于認真進行調查工作問題給各中央局，各省、市、區黨委的一封信》中指出，“一切從實際出發，不調查沒有發言權，必須成為全黨干部的思想和行動的首要準則。”^［21］也就是說，直到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共產黨重提大興調查研究之風時，“一切從實際出發”得以最終明確下來。習近平強調，“不論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們都要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理論聯系實際，在實踐中檢驗真理和發展真理。”^［22］顯然，“一切從實際出發”不僅是開創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邏輯前提，也是繼續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需要堅持的基本原則。

“一切從實際出發”是一個簡潔的、帶有明確要求的表達，隱含了“我們”這個主體。完整的表述應該是，作為主體的我們的一切觀點、理論、實踐都要從實際出發，在分析和認清實際的基礎上，運用科學理論解決實際問題。本質上說，“一切從實際出發”處理的依然是實際與主觀認識、主體實踐的關系。在主體“我們”與客體“實際”的關系上，應避免兩種錯誤傾向。一種是按照既定的理論框架認識和解決實際問題。人的實踐固然離不開既定理論框架的指導，但是面向實際問題時，須結合實際對既定理論框架進行調整，甚至需要破除已有的框架并創建新的理論，體現實際對于理論的第一性。另一種錯誤傾向是，將新的實際作為論證既定理論正確性的依據。有時，為了論證某種理論的正確性，確實需要研究各種實際，但理論本身不是目的，目的依然是解決實際問題。將實際矮化為理論的論據，不僅不能真正認識和把握新的實際，也無助于發展理論。

此外，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要充分看到主體和理論的力量。一方面，應當充分發揮人的主體能動性，面對實際問題能夠大膽決策，積極行動。“一切從實際出發”是為了充分把握實際中的有利因素，同時看到實際對人的限定性方面，防止提出不切實際的主張，說到底是為了更好達成主體的目標。不能因為尊重實際而過分強調實際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方面，不能以機械唯物論和社會進化論看待實際，認為人的實踐只能被動服從實際固有的規律性。另一方面，應當堅持并遵循科學理論的指導，不能否定科學理論的作用。經驗對于實踐是重要的，但越是面臨復雜的實踐環境，越需要將經驗上升為科學理論，增強理論對實踐的引領性，否則人就可能變成盲目行動的事務主義者。

把握“一切從實際出發”的深意，還要看到“一切”的所指。為何強調“一切”？因其體現了堅持從實際出發原則的全面性和徹底性。想問題，做決策，提出理論，制定路線、方針、政策、戰略、策略，規劃目標、方案，等等，不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不論是中央層面的宏觀決策，還是細化到個人的具體行動，都要從實際出發。同時，“一切”還體現了堅持這一原則的自覺性和堅定性，有必須之意。在經歷了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左”傾錯誤的教訓后，黨對于全部工作都要從實際出發的認識更加清醒和堅定，才在講“從實際出發”時特別強調“一切”。同時，“一切”還體現了根本性。習近平指出，“堅持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不只是思想方法問題，也是黨性強不強問題。”^［23］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不是合格的共產黨員，就要看他是不是時時刻刻做到了從實際出發。

“一切從實際出發”是一種面向實踐的要求，是為了更好地通過實踐認識和改變世界，是否真正做到“一切從實際出發”應當以實踐來檢驗。作為一條普遍真理，幾乎沒有人質疑“一切從實際出發”的科學性，但是應避免僅僅將其作為口號而不知深意，防止將這一條原則變成口頭上的而不是落在一切實際行動上的。“一切從實際出發”本身是為了糾正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態度提出來的，人們可以堅持這一原則反對教條主義、主觀主義、脫離實際的主張和行動，但是具體到個人，并不是每個人都具備在實踐中做到“一切從實際出發”的能力。因此應該強調，不能把“一切從實際出發”僅僅作為“批判的武器”，更重要的是將這一條原則貫穿于個人具體行動中。

面向實踐，應當看到“一切從實際出發”的立場性。現實中客觀存在的不同實際在社會歷史進程中的地位和意義不同，在復雜的實際面前，基于不同的立場和價值取向會得出不同的實踐要求和實踐方案。應當區分出哪些是在歷史發展中要被消除的實際，即喪失現實性的，哪些是需要保留下來并促進其成長的實際，即合乎現實性的。從認識世界的角度看，不論喪失現實性的還是合乎現實性的實際都應該是我們分析的對象，但是從改變世界的角度看，必須對二者作明確的區分，以確定在實踐中應該堅持什么、發展什么、弘揚什么以及要反對什么、消滅什么。只有在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中把握正確的歷史方向，才能做到既立足實際，又通過實踐超越實際。

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應當正確理解現象與本質、理論與實際、理想與現實的關系。在現象與本質的關系上，應該明確現象是實際，本質也是實際，特別是當我們說“實際上”的時候，通常就是指本質。現象中也有真相與假象之分，把握“實際”應該注意祛除假象，從真正的實際出發。在理論與實際的關系上，應當正確認識理論與實際之間的差異。由于個體認識的有限性，我們無法掌握全部實際，很難完全做到“一切從實際出發”。不能因為事實上很難完全做到，就否定“一切從實際出發”作為原則的必要性和意義，就認為這只是一句空洞的口號。正是因為事實上有偏差，所以才需要原則的指引和約束。人對實際的掌握總是要經過從片面到相對全面的過程，在對錯誤的反思中也就推進了對實際的認識。在理想與現實的關系上，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的要求是立足現實、追求理想。不能一味迎合實際而放棄對理想的追求，放棄讓現實變得更美好的努力，也不能因為過分追求理想而提出不切實際的要求。

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重在堅持。人們在剛剛進入一個未知領域時，通常能做到“一切從實際出發”，注重分析來自各個方面的信息和材料。一旦對該領域熟悉起來，有了成功的經驗和成熟的觀點，就可能會忽視“一切從實際出發”。其實，“實際”是發展的，“在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做到了實事求是，并不等于在另外的時間另外的地點也能做到實事求是，在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堅持實事求是得出的結論、取得的經驗，并不等于在變化了的另外的時間另外的地點也能夠適用。”^［24］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就要有突破甚至顛覆以往正確認識和成功經驗的勇氣，要有包容他人質疑和反對聲音的謙遜，要有主動走出舒適區、避免自我欣賞的清醒。

今天強調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依然需要反對教條主義和“本本主義”。教條主義不是不注重對馬克思主義的運用，而是機械的運用，將既定的理論運用于分析新的現實。在不同歷史時期，教條主義的表現形式會有所不同。當下在對待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態度上存在的教條主義通常表現為，簡單用馬克思、恩格斯的經典文本裁剪當代中國社會發展現實、割裂社會主義建設不同時期的歷史關聯、不能充分認識中國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與真理性。“本本主義”就其本意來說就是指教條主義，但“本本主義”的態度也可能是完全放棄對馬克思主義的運用。如果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放棄了對現實的觀照，也就否定了馬克思主義是認識和改變世界、引領時代進步的理論。因此，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就要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基礎上，提出新的能夠引領時代的理論，增強理論的現實解釋力與實踐引領力。

在哲學和理論研究中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就要聚焦實際問題進行哲學思考，為解決實際問題提供思想指引。習近平指出，“堅持馬克思主義，堅持社會主義，一定要有發展的觀點，一定要以我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實際問題、以我們正在做的事情為中心，著眼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運用，著眼于對實際問題的理論思考，著眼于新的實踐和新的發展。”^［25］人們生存生產生活的實際不是靜態的，而是處于不斷滿足需要和產生新的需要的歷史過程中，存在于問題的解決與新問題的產生中。哲學研究應該貼近生產生活實際中產生的新需要與新問題，避免使自己成為純粹的思辨哲學。哲學貼近實際的特殊性在于，哲學是通過概念來表達自己對世界的普遍性認識，通過概念的邏輯體系來回應實際問題的。因此，哲學與實際不是完全同一的，二者之間會存在某種程度的張力，“學術性與現實性之間對立的本質就是抽象普遍性與現實特殊性的對立”^［26］。這種張力或者對立一定意義上是必要的，“‘拉開’理論研究與實踐的距離，是為了更加客觀、嚴肅、科學和合理地解讀實踐，使理論作為‘觀察者’對實踐進行‘登高望遠’，實現對實踐的整全性把握。”^［27］

在哲學研究中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應當避免只是對實際的“解釋”，而應該致力于使哲學成為以“改變世界”為特質的“時代精神的精華”。馬克思提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28］。哲學不能不對世界進行“解釋”，但馬克思給我們的一個重要啟示是，哲學應當為了“解釋世界”而解釋世界，還是應當為了“改變世界”而解釋世界？這其實是兩種不同的哲學思維和哲學立場。如果是為了讓“個人”更好地在現存世界實現解放和自由，那么只需要對現存世界的面貌、秩序進行解釋，并迎合現存世界的秩序就可以了，“解釋世界”就是最適合“個人解放”的時代精神。但如果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讓“每一個人”、所有人在一個新的世界實現解放和自由，就不能只停留在對世界的解釋上，而要通過“改變”將世界不斷推進到更高的歷史階段，“改變世界”就是最適合“社會解放”的精神。哲學研究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就應當堅持“人民立場”，致力于實現每一個人的解放和自由，從而使哲學不僅能夠洞察時代，而且能夠引領時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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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8］［15］［17］［28］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9，510，525，527，500，502.

［5］［6］［19］ 毛澤東選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01，853，853.

［10］［1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470-471.

［1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2.

［14］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81-182.

［16］ 楊發民.“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和“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關系［J］.理論月刊，1985（12）：18-22.

［18］ 劉少奇選集（上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217.

［20］ 張聞天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319.

［21］ 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三十六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382.

［23］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四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527.

［26］ 崔平.升華學術性與現實性之間張力的哲學操作制度——關于哲學怎樣理論聯系實際的邏輯反思［J］.哲學研究，2005（11）：57.

［27］ 劉同舫.馬克思主義哲學面向實踐的方式［J］.哲學研究，2021（12）：33.

［責任編輯：孫溶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