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傳奇是古代文言小說的高峰,與唐代詩歌有著密切的關系,表現出了極高的藝術價值。唐傳奇的語言、文采、辭藻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是短篇文言小說中的精品。中國古代小說中存在大量的詩歌,這種現象與中國古代小說“文備眾體”的源流有關,也與中國古代小說“詩文共生”的特點有關。筆者從《長恨歌》《長恨歌傳》與《鶯鶯歌》《鶯鶯傳》人手,對唐傳奇與詩歌的關聯進行探究。
一、《長恨歌》“文備眾體之唐代小說中的歌詩部分”與《長恨歌傳》“不可分離之共同機構”
《長恨歌》和《長恨歌傳》這兩部作品在語言、文采等方面各有特色。《長恨歌傳》是“文備眾體”的傳奇體裁,而《長恨歌》則是敘事詩。通過比讀不難發現,《長恨歌傳》對于《長恨歌》的事實部分近于逐句下注,而這些部分,《長恨歌》里的每一句基本都能找到《長恨歌傳》文來跟它對應[。從《長恨歌傳》中可以看出陳鴻的史才、詩筆、議論,而《長恨歌》更傾向于敘事、抒情,辭采壯美,很少用典,樸實無華。
《長恨歌傳》中有環境描寫、形象描寫、動作描寫、心理描寫、語言描寫等。作為史傳性的傳奇小說,《長恨歌傳》在敘事上比較注重,從文章可以看出許多細節描寫:“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鬢發膩理,纖濃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這樣的細節描寫是作為小說體裁的傳奇所必須具備的,通過細節讀者能更清楚把握事情的來龍去脈,環境、人物和故事情節等小說的要素在作品中都有充分的表現。這也為后來的傳奇體小說提供了借鑒的經驗。
這樣的細節描寫在作為長篇敘事詩的《長恨歌》中表現得更為凝練、詩意,敘事與抒情結合得更為緊密:“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作者用精練的語言、優美的形象、敘事和抒情結合的手法,把民間流傳的故事經過藝術加工而詩歌化了。全詩結構井然有序、曲折多變,情節宛轉動人。在敘述事件的同時,抒情、寫景緊密融合,情景凄慘,纏綿感人。
《長恨歌傳》是用歷史的角度來寫的作品,有議論、勸說的作用,“懲尤物,室亂階,垂于將來者也”,這正是作者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主旨所在。把國家的禍亂歸責于一個女人一一楊貴妃的身上,這是受時代的限制。“紅顏禍水”在那樣一個時代是“根深蒂固”的,“尤物”是應該懲罰的,“尤物”的死是必然的事情,最后作者歸于女人是“無拳無勇,職為亂階”(《詩經·小雅·巧言》)之“尤物”。陳鴻是統治者的臣民,要為自己的階級考慮,“垂于將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長恨歌傳》寫的是一個悲劇,同時也寫了社會的動亂,可以作為與正史相對的“野
史”來閱讀。
《長恨歌》是以一個詩人的筆法寫歷史事件,整部作品,情意綿綿,情感始終是其主線,其傾向于人物形象描寫、心理描寫,虛構與想象是它的主要特征,這大不同于《長恨歌傳》對于歷史事件的全面而詳盡的敘事。二者風格迥異,正是有了這兩部作品出現才有后來的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洪昇的《長生殿》。
《長恨歌》與《長恨歌傳》兩者在閱讀、研究、評論時是不可分離的,兩者同樣又有創新之處,“若依唐代文人作品之時代,一考此種故事之長成,在白歌陳傳之前,故事大抵尚局限于人世,而不及于靈界,其暢述人天生死形魂離合之關系,似以長恨歌及傳為創始。此故事既不限現實之人世,遂更延長而優美。然則增加太真死后天上一段故事之作者,即是白陳諸人,洵為富于天才之文士矣”[2。戀情在天上與人間繼續發展的創新,對于后來的小說有了很大的啟發。人與神仙、人與妖怪的戀情是這類愛情的生發沿襲,清代的《聊齋志異》在這類題材上可謂有了廣博的發展。《長恨歌》《長恨歌傳》寫作風格雖不同,對于后世的影響則都是很大的。
二、《鶯鶯傳》中存有韻散結合的“詩筆”
“詩筆”一詞出自趙彥衛《云麓漫抄(八)》:“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宋朝,古人早就認識到古典小說中存在韻散結合的“詩筆”現象。例如,《鶯鶯歌》與《鶯鶯傳》同樣是寫鶯鶯,《鶯鶯傳》中提到“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留下了殘缺的四句:“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婭鬟年十七。黃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李紳的《鶯鶯歌》只留有記述鶯鶯的年齡、家庭背景、所處環境,僅僅通過這么幾句話很難與《鶯鶯傳》中的鶯鶯相對比,但是可看出當時“鶯鶯”這個女性在唐朝的知名度,元稹也曾為鶯鶯寫詩歌《鶯鶯詩》,是寫鶯鶯生活中的一個小片段,不足以再現《鶯鶯傳》中的鶯鶯的全貌,可與《鶯鶯傳》中的《會真》詩三十韻對比閱讀。
正如魯迅《漢文學史綱要》所說:“辭筆或詩筆對舉,唐世猶然,逮及宋元,此義遂晦,于是散體之筆,并稱曰文”元稹的許多詩篇是可以參考《鶯鶯傳》來讀的,對于這樣一位擅長寫情的詩歌高手來說,情方面題材是綽綽有余的。《代九九》是寫“顏色共花宜”的九九,有點像“顏色艷異,光輝動人”的鶯鶯;“妾貌應猶在,君情遽若斯”倒是有點像張生的寫照“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于崔氏之側”,在《鶯鶯傳》中則表現為“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可以看出《代九九》與《鶯鶯傳》有很多相似之處,女性的處境相同、心理相同、命運也相同。二者可以相互對比、參考,“九九”的結局如同“鶯鶯”令讀者為之而惋惜。
元稹的《恨妝成》:“滿頭行小梳,當面施圓圖。最恨落花時,妝成獨披掩。”詩歌細致描摹女子裝扮的過程。《曉將別》和《新秋》中分別寫道:“屑屑命僮御,晨裝儼已齊。將去復攜手,日高方解攜。”“前事風隨扇,歸心燕在梁。殷勤寄牛女,河漢正相望。”都是對情感的抒發,表達相思、離別之情。這些詩歌的意境與《鶯鶯傳》中的鶯鶯的心態與表現是有相通之處的,都可以參考《鶯鶯傳》來閱讀。《恨妝成》《曉將別》可以看作是鶯鶯在與張生即將分別時心情的表露,“最恨落花時,妝成獨披掩”“行人帳中起,思婦枕前啼”“將去復攜手,日高方解攜”,這是鶯鶯與張生分離時心情的補充,這極其細膩的心態描寫在《鶯鶯傳》中是看不到的。同樣,元稹有許多表現女性心態的詩篇和鶯鶯有著相似的心情,如《新秋》寫到對心愛之人的不盡的思念之情。
元稹的多數詩作是可以與《鶯鶯傳》相參考來閱讀的,可以說是寫的《鶯鶯歌》,其中寫到的思夫、怨夫之處可以理解為鶯鶯對張生這位男主人公的心理獨白。
三、唐傳奇與詩歌呈現“詩文共生”
詩歌在中國是比較成熟的文學體裁,詩歌與傳奇有著密切的關系,從《長恨歌傳》與《長恨歌》、《鶯鶯傳》與《鶯鶯歌》的對比可以看出詩歌在傳奇中的重要性。唐傳奇中不光有詩與小說的共生,也有賦與小說的共生。古代小說中詩歌研究相關的文體學概念發展到民國時,又出現了“詩與文拼合之文言小說”。
唐傳奇詩詞穿插其中,兼發議論,用詩歌般凝練、含蓄的言語來寫作,是唐代文人假筆墨以寄才思,追求奇異的效果,是一種敘事文學,在傳奇中有敘述、描寫、抒情、議論等多種表現手法,通過對具體人物的塑造來表現社會生活的矛盾。
傳奇是小說的一種,小說中詩歌的研究與單純的詩歌研究有所不同,小說中的詩歌需立足于其小說母體來綜合研究。小說中的詩歌,虛構成分較多,其相關研究更應歸入小說研究,而非單獨的詩歌研究。正如林辰在《古代小說與詩詞》中所說:“小說詩詞是作為小說創作的一種工具被引進小說中來的,所以小說詩詞雖然還保存著詩詞曲賦的外形,卻已經是小說的一個組成部分了,成為小說的一種表現手段,成為小說的一種藝術技法了。”
古代文人喜歡進行韻散融合式創作,唐傳奇中不光有詩與小說的共生,也有賦與小說的共生。比如《李章武傳》用詩歌體來對話:“子婦答白玉指環一,又贈詩曰:‘捻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愿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以簡短的對話來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
裴的《裴航》則用詩歌來推動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同為胡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倘若玉京朝會去,愿隨鸞鶴入青云。”“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袁郊的《紅線》以詩歌結尾:“嵩以歌送紅線,請座客冷朝陽為詞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歌畢,嵩不勝悲。”
裴的《昆侖奴》中提到了兩首詩歌:“但吟詩曰:‘誤到蓬山頂上游,明檔玉女動星眸。
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艷愁。’”與這首詩歌相對應的是紅綃女的一首詩歌:“但吟詩曰:‘深洞嬰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擋。碧云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前者以詩歌準確再現人物的心理,后者借詩歌道出主人公的思念之情,都是用詩歌唱和,以增加文采。
由此可見,詩歌表情達意的抒情功能被唐傳奇作者嵌入到敘事對話中,實現了敘事文本的“詩性突圍”[3]。以上僅僅是詩歌在唐傳奇作品中的一部分表現作用,還有許多傳奇都有詩歌的存在,正是這些詩歌的存在才使得唐傳奇成為中國文言小說的一個頂峰。詩歌是貫穿整個唐傳奇創作的,有了詩歌傳奇小說顯得更為文雅化、文人化,詩歌在唐傳奇中有巨大的作用。
唐傳奇不同于詩歌的地方是其有種空靈之美、簡練之美、情節之美,在詩歌般的意境中激發讀者的想象,同時提高了讀者的審美鑒賞能力。在傳奇中可以讀到詩歌美,也可以讀到文體的美,這是一種高雅的美,詩歌促進了唐傳奇的發展。
如果說唐傳奇如古玩器具,那么,詩歌就如其中的一幅幅壯美的風景畫。唐傳奇有著詩歌之筆法,有了詩歌的文學修養,把這樣的文學功底運用到傳奇創作中來就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詩筆”,有著情景交融、意與景渾的詩意之美在其中。“集中所載,雖寥寥短幅,而規模闊大,局陣寬展,如尺水興波,亦復汪洋無際,是能以少許勝人多多許者”[4]。用這句話評價唐傳奇是比較合適的。
參考文獻
[1]趙保勝,《長恨歌》非“具備眾體之唐代小說中歌詩部分”考一一兼論《長恨歌》《長恨歌傳》與《鶯鶯歌》《鶯鶯傳》的關系[J].語文建設,2014(33).
[2]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13.
[3]杜仲贏.嵌入、經驗、轉換:唐代傳奇體小說的文體承融與詩性敘事[J].山東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5(1).
[4]王符曾輯評.古文小品咀華·贅言[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