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美學命題,隱含著審美人格形成的情理發展邏輯。此命題闡釋了詩“感發志意”的情感召喚功能,以及禮生于情中“理”對情的制衡,最終強調在“樂”中達成情理平衡的“仁”的境界,重點突出了情理關系平衡對審美人格的重要影響。
引言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是孔子文論中的重要命題,學界對此解釋不一,其中何晏的“修身立德說”、朱熹的“為學次第說”對學界的影響最大。后世學者又從“為政之次序”等角度對此命題進行了多方面的闡釋。實際上,此命題不僅包含了“為學”“為政”“修身”等外在功利價值,還暗含著對內在審美人格養成的影響。
“興于詩”:情感的激發與培養
上古時期,巫術禮儀盛行,詩、樂、舞三者合一是其主要的表現形態。大多數情況是詩即樂之詞、樂即詩之曲[1],而最終又以服務于禮制為核心。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詩由于失去樂的支撐,獲得了獨立發展的可能,這一可能讓詩文具有了獲得獨立審美和抒發情感的可能性。
對于“詩言志”中“志”歷來有不同的解釋,其首次見于《尚書·堯典》中的“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主要功能在于達到“神人以和”“指向神明昭告”[2]105。此時“志”的含義更傾向于記錄、記載之意,樂官在此時也不是借詩表達個人情懷,而要將群體意愿的記憶向神明表達。西周初期,根據現實社會的需要,詩被納入周公“制禮作樂”的禮樂教化體系之內。此時,“詩”所陳之“志”雖然側重于社會政治倫理,但實際上依然受到樂的限制而為禮服務,表達的是宗族的思想情感[3]50。春秋時期,“詩”逐漸擺脫禮樂而獲得獨立地位,在內容上逐漸從集體意愿的表達轉為對自身情感和意志的展現。楊樹達《釋詩》中說:“‘志’字從‘心’,‘ ’聲?!保?]11 其實,“志”即是“心”;“心”借助語言來體現,即為“志”。“志”中包含了情感因素,因為“情”也是蘊藏在內心的。故孔穎達說:“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4]12 所以,“詩言志”應當是指詩乃是人的思想、意愿、情感的展現,是人的內在心靈的表現[5]8。此時“詩”逐漸成為人們表達思想情感的主要方式。
“興”是就文學作品的審美作用來說的,最著名的是朱熹的解釋:“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6]58 朱熹強調的是“興”所具有的“感發志意”的功能,也就是指詩歌中具體可感的形象能夠激發人精神的興奮、情感的波動,從而使人獲得審美享受,進而產生豐富的聯想。因而何晏引孔安國注說“引譬連類”,即通過直觀聯想的作用而訴諸人的心理,從而借用感性的形象思維而達到一定的審美效果。“興”的此種功能實際上與《易經》中強調的“立象以盡意”類似。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就具體闡述了此種觀點,他說:“《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里?!保?]6 強調了借用某種具體的形象引發更為廣泛的想象和聯想。
中國文學重視情感的抒發,但情感的抒發又與客觀外在事物及自身審美經驗相關,其往往是言語所不能窮盡的,而“興”恰恰是不可窮盡言語的客觀化的載體,這使文學藝術形象不再純粹是客觀外在事物以及刻板化理性認識的呈現?!芭d”使文本自身具有了強大的情感感召力,并在此基礎上激發閱讀者的共鳴。《詩經》正是最早利用“興”的這種功能將客觀外在之物與自身情感相結合的范例?!对娊洝りP雎》中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7]1,就用水鳥在河水邊沙灘的對唱之景引發觀景人內心對窈窕淑女的思念和追求。《詩經·桃夭》中的“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7]9,則借用桃花的美麗鮮艷來表現女子出嫁時的樣貌以及內心的欣喜。
“興于詩”的提出恰恰就是看到了“詩”極大的情感感召力。詩作為一種具體感性的存在形式,以文字、文本的概念和抽象的語言來表現具體的形象,以期引起讀者的情感觸動。文本中出現的景物以及事物,都不再是單純的客觀呈現,而是“景中含情”“情中含景”。詩并不重視邏輯理性的表達,而更強調感性形象的展示,對于接受者來說,是一種美的體驗,通過“詩”自身的情感感召,學詩者可以從媒介化的符號中獲得一定的情感體驗。詩文特殊的格律和聲調、押韻的安排,在形式上也會對讀詩者的感官產生刺激,進而提高對詩文的情感體驗能力,充分體現詩“感發意志”的功能。
二、“立于禮”:理性的約束與塑造
“禮”在當時包含著對個體從祭祀到起居等一系列禮儀的約束和限定,維護了社會各群體的和諧與穩固,即“禮”是從客觀理性的層次對社會進行管理?!岸Y”對于個體人格的養成、社會教化以及國家倫理原則的維護都具有重要的作用。從個人角度出發,“禮”作為一種社會準則,對自身行為具有一定的約束和道德養成作用。孔子在《論語·八佾》中提道“吾不與祭,如不祭”[8]37,這不僅僅是對當時祭祀禮儀的維護,更體現了孔子作為個體而對當時禮崩樂壞背景下“僭越違禮”行為的貶斥?!墩撜Z·陽貨》中宰予認為父母過世以后,為期三年的守喪期限過長,會阻礙禮樂文化的發展,因而提議將期限改為一年??鬃訉Υ俗龇ǔ址磳B度,用“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8]268 進行駁斥。孔子對宰予的批評本質上并不在于表層時間的長短,而在于內心對于父母的情感是否充盈。李澤厚認為,孔子對守孝三年的規定給予了內在情感的解釋,“即以心理情感作為最終依據”[9]200?!岸Y”以情感為基礎,不同于“法”,因而也不是僵化的教條化的準則,但的確在生活中對個人、社會以及國家倫理原則的維護具有重要作用。
與此同時,作為一種行為規范,“禮”又包含了儀容、動作等感性的形式,因而在制約人的言辭、舉止等各種活動的同時,也對人的情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左傳》中,趙鞅向子大叔請教“周旋揖讓”,即做事情的一些應對之法,他認為這些東西就是“禮”。子大叔卻認為此“是儀也,非禮也”,子大叔認為“禮”是“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10]622,是自然規律所決定的,不遵循此,做事也不會順利。“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曜殺戮;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
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制死生。”[10]623 由此可以看出,人的情感實際上也是基于“禮”之后而產生情緒的發展。因而,“禮”不僅僅是“儀”的社會制度的規范性,還包括對喜怒哀樂情感心理的規范。杜預注說:“為禮以制好惡喜怒哀樂六志,使不過節?!?孔穎達疏說:“此六志, 《禮記》謂之六情。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保?]12《禮記·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薄鞍l而皆中節”和杜注的“使不過節”是一個意思,都強調人的各種內在情感和心理也必須接受“禮”的約束和規范。[11]22
三、“成于樂”— 情理的融合與人格的造就
“樂”和“禮”是不同的概念,“禮”強調外在對人的約束及規范,而“樂”強調的是人內心的情感,達到的是審美的境界。但兩者的目的都在于維護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因而其特點又是“樂從和”。
關于“樂”的具體概念以及指涉,《禮記·樂記》中提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保?2]118 其認為“樂”是人在外在事物的感發下而產生的情感觸動,是“心生”所致,由之再搭配旋律、節奏以及“干戚羽旄”等表演的道具,因而“樂”的概念是包含了情感、表演等多方面的,而非現今所說的狹隘之“樂”?!皹贰钡拿腊瑑热莺托问絻蓚€層面,內容上強調思想內容,其中囊括政治、社會、倫理、美學等層面。思想內容是作品價值觀的直接呈現,可以用來評判文本自身思想的深度和廣度。形式強調作品本身在呈現具體內容時所表現出的藝術特色,其中涵蓋構思、語言結構等。藝術形式側重對作品內容美學實現的程度做出判斷,對是否體現一定的審美范疇進行分析評價。文藝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并非在任何時候都能達到有機統一,有時作品所蘊含的思想是正確的,但卻缺乏藝術表現力;有時作品雖具有藝術性,但它所蘊含的思想卻是平庸的,甚至違反當時的社會價值觀。
在《論語·八佾》中,孔子對《韶》樂和《武》樂給予了不同的評價:“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保?]46 在這里,孔子提出了重要的美學命題“盡美盡善”。孔子對《韶》樂和《武》樂之所以會有不同的評價,是從形式和內容兩方面來裁定的。其中,形式直接訴諸人的感官,
是一種感性的呈現;內容則需要深層理解和內化,是在感性層次上的進一步發展??鬃诱J為《韶》樂“盡美盡善”,是因為從感性層面來看,其在形式上既雄渾莊雅又肅穆平和,音樂是美的;從理性層面上看,《韶》樂內容是堯禪位于舜,是相對于《武》樂所寫武王伐紂“非暴力”的“善”的體現?!段洹窐分皇蔷邆淞烁行孕问?,也就是從藝術表現上來看,《武》樂的確具有優美的旋律,但是它的思想性是欠缺的,甚至是錯誤的。這里的“盡”字,再一次強調了“美”“善”的非極端性??鬃诱J為,萬事萬物都具有一定的限度,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就是“過猶不及”,要做到“叩其兩端”“執兩用中”才能更好地達到“中和”之美??鬃犹岬健皹范灰Ф粋保?]42,即無論是積極快樂還是消極哀傷的情感體驗,都要講求一定的限度,要做到感性和理性之間的平衡,這樣才能達到情理結合的審美境界??傮w來看,對“樂”的具體規定實質上就是情感和理性的關系,進一步延伸可以挖掘到所隱含的情理平衡的規定性。
由情理平衡再向深處挖掘,實則又可以與孔子所提之“仁”聯系起來,由此可以看出,“情理平衡”所達到的最終目的其實也是指向“仁境”??鬃又叭省被谏鐣F實倫理,卻又比現實關系的指涉走得更遠??鬃拥摹叭省痹跇返木辰缰械靡赃_成,其看到音樂的重要作用,因而把樂放在比“詩、禮”更高的位置。在樂的境界中,不僅能夠沉醉其中而獲得一種審美感受,更重要的是在藝術世界里承載著一種對生命意義的終極體認,并由此引發精神上、情感上的共鳴[13]119。在此基礎上,激發對于生命最高境界的無限動力,這是基于生命根底所散發出來的一種境界之美、圓融之美。在這境界之美的表現中,自然也是自身情感以及理性平衡的美的體現,也是構成境界之美的基礎。情理平衡所達到的審美之境對個人人格的完善、審美人格的生成具有很大的影響。這種審美原則、審美態度有助于個人在生活中正確對待情感,過分沉溺于情感,不論好壞,都會讓人過分抽離現實,從而忽略理性的思考,導致自我狂歡。理性的出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一些過分的情感體驗,同時也能有效避免陷入消極的情感內耗,以理性的態度觀照現實,最終達到自身情感以及理性平衡的圓融之美。
結束語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作為孔子詩論中的重要命題,其中包含著豐富的內涵。春秋時期,“詩”逐漸從禮樂束縛中擺脫出來而成為個體情感和意志的載體。此時,“詩”展現出極大的情感感召力,但是情感的抒發不具備任意性 。由“詩”激發的情感必須接受理性的制約,人的各種情感心理也必須接受“禮”的規范、要求,最終“詩”和“禮”又在“樂”中達到情理平衡的圓融之美,塑造情理的融合與人格的造就。因而在“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命題中充分展現了情理之間的動態關系,其中所包含的情理發展邏輯對人的審美品格的養成及人格的完善具有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1]魯洪生.“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本義發微[J]. 學術交流,1992(1):121-123.
[2]李澤厚,劉綱紀. 中國美學史[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573.
[3]王齊洲.“詩言志”: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發生的一個標本[J]. 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25(1):38-51,160-161.
[4]朱自清. 詩言志辨 經典常談[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326.
[5]張少康. 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教程[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354.
[6]李澤厚. 美的歷程[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217.
[7]周振甫. 詩經譯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02:555.
[8]楊伯峻. 論語譯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17:298.
[9]李澤厚. 論語今讀[M]. 北京:中華書局,2015:221.
[10]左丘明. 左傳[M]. 長沙:岳麓書社,2001:738.
[11]李澤厚. 華夏美學[M]. 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276.
[12]張少康,劉三富. 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展史:上[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468.
[13]張明.“成于樂”:孔子“仁”境的詩性呈現[J].中國文化研究,2009(2):115-124.典阜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