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視角下女性主體的覺醒

【關鍵詞】女性主義；女性符號；女性主體；女性話語【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2.02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2-0086-03

由法國女性導演茹斯汀·特里耶拍攝的女性主義電影《墜落的審判》獲得了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提名，第81屆金球獎電影類最佳劇情片提名以及第76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該片以作家丈夫塞繆爾·馬萊斯基在法國山村的木屋墜樓死亡展開劇情，重點表現了丈夫死亡后，同為作家的妻子桑德拉·沃伊特和兒子丹尼爾接受警方調查以及錄音文件發現后，桑德拉被控，在法庭上面對的多重審判。

一、夫妻關系中由被看到看的\"人”的覺醒

不同于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在與丈夫塞繆爾的兩性關系中，妻子桑德拉在經濟和精神上都顯得更強大和理性。可這種在傳統婚姻夫妻關系上發生的性別倒置，正暴露了傳統夫妻關系的不平等一即在男性身上顯現的優點，一出現在女性的妻子上便成了“致命缺點”。

與塞繆爾在吵架中將自己寫作的失敗歸咎于家務繁忙抽不出時間寫作不同，桑德拉表示“作家不會因為有了孩子和家務，就停止寫作”，還兩次強調“她可以在任何環境，任何條件下工作”。簡·奧斯丁的侄子說：“姑姑‘她大多數寫作必須在共用的起居室里完成，由于各種各樣的偶然間的打擾，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免得讓仆人或客人以及任何家庭成員之外的人猜到她所從事的寫作活動'”。傳統社會中女性除了承擔日常的家務瑣碎，還要面對父權社會的歧視，但女性仍在男權時代的文學史上為自己爭了一席之地。而即便是在當代仍少有的女主外男主內的家庭中，作為男性的塞繆爾還是無法接受妻子事業的成功，甚至將自己的失敗歸咎于妻子。

“傳統上，人們認為女人生下來就是在男人的看顧下。男人領導世界，而女人是用來觀賞的，并被視為物品”[2]，深思塞繆爾對自己寫作受挫的分析，很容易看出男性作為婚姻制度的受益者，在潛意識便將妻子凝視為“物”。文森特在庭審時說：“如果非要說桑德拉有什么罪，她唯一的罪就是在她丈夫失敗的領域取得了成功。”在他們這個與傳統家庭運行模式截然不同的現代家庭里，作為妻子的女性擁有更成功的事業，而她在事業上的成就反而在與丈夫的爭吵中變成了她的“罪”。即便是身為女性的妻子承擔了男性丈夫的家庭位置，而丈夫只憑借自己生理上的男性便輕而易舉地將妻子推上了自己事業受挫的被告席。傳統父權社會的婚姻家庭中，男性并沒有將妻子看作一個和自己平等的人，而是將女性凝視為物。男性從精神上嚴密控制著女性，他們“說”而她們只能“聽”，男性只允許女性待在自己“被看”的位置上。

“她正在跳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與懲罰，拒絕成為被凝視的他者”[3]，桑德拉身上所具有的女性主義意義在于，她作為現代女性的代表，已由傳統上被成功規訓的“物”覺醒為有主體意識的“人”。正是其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讓桑德拉由被動地被男性看轉變為主動地看男性，意識到了自己被看為了“替罪羊”。所以桑德拉替所有女性發出了“你可不是受害者，半點都不是。你需要找個人來當替罪羊，你該怪的人是你”的吶喊。“首先，女人必須重新找到自己，她必須從男人的目光在她周圍建成的地獄中學會重新認識自己”。[4]當女性的自我主體開始覺醒，從被規訓的“物”走向有主體意識的“人”，那么傳統婚姻家庭模式里男女兩性關系達到的平衡就必然會被打破，沖突開始的時候就是家庭倫理關系在兩性博弈中重新審判的時刻。

“這部電影表面在審判女作家，其實是在審判搖搖欲墜的婚姻關系，這種性別政治關系在家庭小單位的普遍性讓人感同身受，而編導猶如拿著手術刀的外科醫生一般冷靜地呈現了婚姻中最真實可憎的一面。”[5]茹斯汀精準地把握了婚姻家庭生活中兩性關系的問題，用鏡頭語言真實地呈現了現實婚姻中兩性關系中真實的當代婚姻危機，引發了不同社會文化下觀眾對兩性關系的新思考。

二、親子關系中神圣母職光環褪去后的欲望覺醒

桑德拉和丹尼爾的母子關系受到了法庭審判的不斷考驗，此時墜樓死亡的剖析已從真相與法理的辯駁轉為法理與情理的博弈。“對塞繆爾自殺與否的真相探究不僅關乎法律意義上的推斷，更關乎廣義上的社會價值體系對桑德拉的妻職與母職的認定”[6]。在法庭審判中桑德拉與傳統社會認可的本該承擔“神圣母職”的母親形象大相徑庭，其身上沒有已婚已育女性的“母性意識”，相反她深陷出軌剽竊的丑聞，甚至涉嫌謀殺丈夫。

一旦進入家庭生活中的母子關系，“女人的性被減退到了養孩子這種自然功能上，退化成像機器那樣的生產能力了\"[7]。在二人的爭吵中，塞繆爾說桑德拉是丹尼爾口中的“怪物”，而在影片中桑德拉從未低毀過已死的塞繆爾一句。從一場又一場的法庭審判中，桑德拉展現了女性作為個體的睿智和理性，她可以和律師醫生爭論，侃侃而談。只有面對兒子丹尼爾時她才會小心翼翼，她會耐心跟兒子解釋“我只想讓你知道，我不是，我不是那種怪物”。

“千百年來，我們總是鼓勵女性在這樣的位置上，她們忍辱負重，會獲得贊揚。《墜落的審判》則讓觀眾看到，當男性被放置在這個位置時，會發生什么？女性導演的視點，才會如此準確、如此隱忍、如此精致地把它表達出來”[8]，從男女兩性平等的角度出發，對親職的履行不應該僅僅成為母親的責任，而是男女雙方應該共同承擔的責任。可人們已經默認家庭中的“母職”履行是女性的應有之義，所以即便當影片呈現出父親塞繆爾是出于對車禍的愧和自責，才承擔了更多的育兒責任，而他在與妻子桑德拉的爭吵中卻理直氣壯地將自己迫于形勢的付出悄無聲息地“污名化”為桑德拉的自私與失職。塞繆爾卻搖身一變成為了家庭孩子付出過多而沒有時間開展寫作，事業才失敗的受害者。而這一切僅僅只是因為自已身為父親替桑德拉履行了“母職”，進而塞繆爾便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反復說桑德拉是兒子口中的“怪物”。當性別倒置發生在親子關系，身為男性的父親一旦履行了“母職”便是女性母親桑德拉的失職，就是其身為母親卻“母性\"缺失，在法庭上被指責為“強勢”和丈夫兒子口中“怪物”的證據。在這場關于婚姻家庭的審判中，對桑德拉承擔了傳統意義上的“父職”—家庭收入的貢獻，卻無人談論，在法庭上受到指控的只有因性別而“失職”的母親。

桑德拉對傳統女性形象的突破就在于她身上毫無所謂的“女性氣質”。在女性導演的鏡頭下，她整個人呈現出和鋼筋水泥一樣的冰冷色調，她身上具有比男人更男人的近乎冷漠的理性和強勢。她與傳統女性不同，沒有因為進入婚姻家庭，有了孩子丈夫就放棄了自我，她在婚姻中將自我與丈夫孩子劃分明晰，擁有自己的事業。與塞繆爾抱怨自己沒有時間寫作不同，桑德拉多次強調自己可以在任何時候進入工作狀態，所以她直接地回擊抱怨的丈夫，“那是你的事情”。“欲望是男人的財產，這一財產具有這個詞本身所具有的雙重含義，一是占有、擁有的東西，二是像一種品質，是男人本身所固有的東西”[7]，桑德拉對傳統母親最大膽的突破在于，她已經不是被男性凝視的欲望客體，而變成擁有自我欲望的主體，她敢于在與丈夫的交流和法庭審判的公眾面前直言自身的需求，“我可以不做愛，但不能永遠”。

在法庭上被詬病為不忠的妻子，失職的母親，殺害丈夫的最大嫌疑人，最后在兒子的證詞下當庭無罪釋放。身為女性的導演茹斯汀一直在用自己電影中的人物描繪當代女性形象，從《西比勒》中的女導演到《墜落的審判》中的女作家，這些以創作謀生的獨立職業女性形象一定程度上也是導演的分身，同時導演的性別身份和立場與影片中的性別關系又產生了雙重互動效果。這一切正如茹斯汀在北大公映所言，每一代人都在發明著自己對家庭、對生活新的想象：“希望不要被動地去接受這個社會的慣常。而是要去思考，重新定義自己對生活的態度和組織自己生活的結構。”[9]

三、公共關系中女性表達背后的話語覺醒

“權力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毛細血管之中，它不是壓制性的，而是生產性的，權力生產性話語，知識話語與道德話語。通過這些話語的生產，統治階級從思想上馴化和奴化被統治階級”[10]，《墜落的審判》表面上看是婚姻家庭中性別倒置引發的情感倫理沖突，而實際上這顯現了被婚姻倫理所掩蓋的性別話語一置換的可以是位置，而不可能是權力。因為家庭婚姻中的性別倒置畢竟只發生在私人領域，而公共體系中的性別話語不容置疑。所幸在茹斯汀的鏡頭之下，桑德拉所代表的女性話語得以在婚姻家庭、法庭審判、公共媒介中得到了多層次的突顯，屬于女性的聲音得到了加強。

“語言也是把電影主題深刻地表達出來的途徑，影片中夫妻語言上的障礙也把他們之間交流的問題，用一個很實感的方式呈現了出來”[9，在吵架錄音中，塞繆爾說：“在你的叢林里，你強加了一切。即使在語言上，我也是在你的地盤上迎合你”，二人圍繞日常生活用語的語種展開了激烈的爭吵。事實上，傳統的婚姻生活中，是女性走入男性的叢林，使自身融入男性所熟悉的生活環境。即便如桑德拉這樣現代的女性知識分子想要維系婚姻家庭生活也被迫跟從丈夫來到他的法國老家生活。身為德國人的妻子桑德拉已經從英國倫敦來到了法國丈夫塞繆爾的“地盤”法國山村，卻還要遭受丈夫塞繆爾對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選擇使用英語的指控。僅因為沒講丈夫的母語，就成了妻子桑德拉的“不合群”“強勢”，甚至兒子口中“怪物”的直接證據。此時語種選擇，已經不單指向言語的功能屬性，而成了兩性話語權力爭奪的地盤。

更有意味的是，因為是在法國法庭進行審判，所以即便作為被指控者的桑德拉并不能熟練運用法語，可她也只能用法語為自己辯護。可見女性話語無論是在家庭還是公共關系中，始終都不在自己的主場。因為女性在婚姻家庭中被賦予了妻職和母職，所以在公共體系中，自有一套對女性的定位。從表面上看法庭追尋的是真相，實際上只是需要一個符合意識形態、倫理道德、社會規則的解釋，即事物應有的樣子。在第一場審判中，法官直稱女大學生索利多爾小姐的時候，女學生明確表示，自己希望被稱為女士，而不喜歡被歸類為某種婚姻狀態。導演茹斯汀僅用一個稱呼便折射出現存司法體系中，法官也避免不了將女性身份的認定和婚姻家庭綁定的潛意識。正如錄音被發現后，桑德拉被起訴，桑德拉的女辯護律師在和文森特的交談中提到了有一個好消息，“今天下午的法官不是達·席爾瓦（男），是波琳（女）”，可見導演已經意識到了司法體系中掌握審判權力的不僅是法官還包括了性別。

《墜落的審判》是茹斯汀和伴侶合制的，他們的真實關系與影片中的夫妻模式很相似，這部電影是導演站在女性視角進行的有意打破傳統意義上的男子氣概和男性敘事的創作嘗試。正如導演茹斯汀聊到女性在電影行業的境況：“從前，女性在這個行業中，只是男性靈感的來源。現在，我們也希望來自女性的目光，女性審視男性、審視女性、審視生活、審視世界的方式。”[8審判的過程中，對桑德拉的仰拍和男律師的俯拍隨處可見。這明顯是導演有意用鏡頭語言反映男女兩性身份的視角調轉。隨著審判行進，通過鏡頭的推進、放大以及各種特寫，導演完成了公眾對桑德拉全方位的審視。茹斯汀也充分利用影片中的媒體鏡頭，采用俯拍鏡頭，展現了當代媒體傳播中的新聞人性別，掌握攝像機和話筒的往往是男性，而女性往往“被包圍”和“被俯視”。而這些場景正是女性導演有意拍攝的，女性的主體話語在此刻得到了另一種突顯，導演即女性主體知曉自己正在被“俯視”，同時女性又站在更高的一層上俯視自己被俯視的境況，并通過自己的方式發出女性的聲音。

這部影片通過對墜樓死亡的案情剖析，深刻地展現了存在于當代婚姻家庭中的多層倫理關系在面對物質與精神、情感與法理、自我與公眾時的多種危機，揭露了兩性婚姻中的微妙關系。尤其是影片中的女性角色桑德拉，其身上所蘊含的女性主體意識凝聚了導演茹斯汀·特里耶對當代女性主體生命成長的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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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杜思夢.專家贊“這是我心中的女性電影”[N].中國電影報，2024-03-27（012）.

[10]王政.女性的崛起：當代美國的女權運動[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