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哀吊》中的“吊”研究

【關鍵詞】《文心雕龍》；劉勰；吊文；吊【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10【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34-03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將文體大致分為“有韻之文”和“無韻之筆”兩類，而處于全書第十三篇位置上的《文心雕龍·哀吊》則屬于“有韻之文”的一部分。《文心雕龍·哀吊》主要論述哀與吊兩種文體，并從原始表末、釋名章義、選文定篇和敷理舉統四方面進行論述說明。

目前學界對《文心雕龍·袁吊》中的“吊”研究主要集中在文本釋義、比較研究、選文研究和文化研究四個方面，已取得一定成果，但是并未以獨立篇章對其進行系統性的梳理與總結，仍留下了一定的研究空間。本文擬以《文心雕龍·哀吊》中的“吊”為主要研究對象，先整理并分析劉勰對于“吊”以及“吊文”的釋義，再結合劉勰對前人吊文的評價和所提出的吊文寫作具體要求來總結文體觀，以期對劉勰的思想有更進一步地認識。

一、吊與吊文

（一）吊之釋名

劉勰把“吊”釋為“至”，并據此解釋《詩經》中的“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意為神的到來。有學者對此提出疑問，或認為“吊”解釋為“至”語義不通，或認為劉勰是將“吊”與“遞”混用，遞的意思方為“至”。但本文認為劉勰將“吊”解釋為“至”的看法或許無誤。一方面，解釋有典可依。段注本《說文解字》“吊或訓至。如《天保》傳。吊，至也。《節南山》傳云：吊，至也。箋云：至猶善也。《畢誓》。無敢不吊。鄭云：吊猶善也。至與善義本相近。古非必作遞而后訓至也。”[2]這一注釋指出了兩個問題，分別是“吊”在多處被釋為“至”，以及“吊”并非一定要寫作遞才能被釋為“至”。《爾雅》也在《釋話》篇中指出“吊，至也”[3]。另一方面，“吊”與吊禮并不一致，有學者質疑的“國災民亡，故同吊也”[4的“吊”\"豈有至到之義”[5]，但這里的“吊”可能指實行吊禮，與將“吊”釋為“至”并不沖突。

《文心雕龍·袁吊》中也談及實施“吊”的具體場合，分別是喪葬與國家遇災禍。“吊”是古時喪禮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君子令終定謚，事極理哀，故賓之慰主，以至到為言也”[4]，當君子壽終定下謚號時，賓客要前往喪主家里表達哀傷以及慰問生者，但是如遇上“壓”“溺”等非正常死亡的情況則死而不吊。“吊”同樣可作為國家之間往來的一項政治活動，《周禮·春官》曰：“以吊禮哀災禍”[6]，國家若不幸遇上水災、火災等禍難導致人民死亡，他國需派遣使者前來慰問，這種行為“同吊也”。此外，劉勰還舉了“晉筑虎臺，齊襲燕城”兩個例子來說明害民與害國的行為同樣值得開展“吊”的活動。

（二）吊文釋義

《漢典·文章典》中談道：“吊文者，吊死之辭也”[7]，吊文伴隨吊而產生，用于表達對死者的哀吊。早期伴隨吊這一行為的言辭質樸無華，劉勰在《書記》篇中所寫的“喪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稱諺”4指出了這一點。吊文直到進入漢朝之后，才得到了新的發展。從內容、對象、文辭和結構四個方面來看，吊文在漢代發生了顯著變化：內容上融入了吊古傷今的意蘊；對象上突破了同時代君子的局限，范圍更為廣泛；文辭風格由質未無文轉向靡繁；結構上則新增了序言部分。劉勰對此亦有論述，他認為真正意義上的吊文始于漢代，并將賈誼的《吊屈原文》推為“首出之作”[4]。

然而，劉勰對吊文的理解也被指出存在一定誤區。劉勰評價司馬相如的《吊秦二世賦》雖為吊文卻采用賦體寫成，并認為吊文“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4]，將吊文與賦看作兩種不同的文體。學者李士彪則指出漢代人的體裁觀念模糊寬泛，吊文在漢代亦被稱為賦，而劉勰沒有意識到自身與漢朝人在文體觀念上的區別，做出的評價不免“刻舟求劍，有失偏頗”[8]。

二、劉勰的吊文文體觀

從《文心雕龍》的寫作思路來看，評述代表作家作品的“選文以定篇”部分最終是為“敷理以舉統”服務。而若以劉勰對文體創作的要求來反觀選文部分，則能進一步明晰劉勰的相關觀念。本部分將結合《文心雕龍·哀吊》中所提及的具體篇目，對劉勰的吊文文體觀進行闡述說明。

《文心雕龍·哀吊》中共提及三個朝代十位作家的十篇吊文，分別是賈誼《吊屈原文》、司馬相如《吊秦二世賦》、揚雄《反離騷》、班彪《悼離騷》、蔡邕《吊屈原文》、胡廣《吊夷齊文》、阮瑀《吊伯夷文》、王粲《吊夷齊文》、禰衡《吊張衡文》和陸機《吊魏武帝文》。其中，班彪《悼離騷》和蔡邕《吊屈原文》僅余殘句，胡廣《吊夷齊文》被疑現存并非全文。

（一）華而有度，保持獨立

“夫吊雖古義，而華辭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辭藻過分華麗、韻調緩慢的吊文在劉勰看來已超越了吊文這一文體的范疇，轉化成了另一種文體—“賦”。很顯然，劉勰反對吊文的文辭過于華麗而朝賦的方向演變，在評述的十篇吊文中，他也對禰衡《吊張衡文》和陸機《吊魏武帝文》分別進行了“麗”和“文繁”的批評。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劉勰反對吊文作者用心于辭采之上，如果能夠做到華而有度，使文采能夠為文章本身服務而不顯累贅，讓吊文保持自身的文體獨立性，文辭華麗的吊文也不失為好文章。

以《吊魏武帝文》為例，盡管劉勰因文辭過分繁而對正文部分進行了批評，但他同時也對序文部分給予“序巧”的肯定。實際上，全文的序僅比正文少81字，也延續了陸機一貫的“舉體華美”風格，但因華而有度而得到了劉勰的認可。序的華而有度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句式上，序雖追求句式整齊，但它并不如正文一般基本全以六言組成，而是讓四、五、六言甚至更長的句式交替出現，讀來不覺板滯；表現手法上，序以陸機見魏武帝遺令“汽然嘆息”為起始，通過主客問答這一賦體常見形式展開，并運用了“日食”“山崩”等譬喻來輔助議論，使序出現了賦常有的表現手法卻并無華而不實的弊端；此外，序的最后一部分通過敷演遺令作伎、進脯、分香、賣履、別藏裘綬之事來表現魏武帝作為常人之情深，雖略顯漫，但在讀者尚能接受的范圍內，因此也不顯得過于華麗。相比較而言，《吊魏武帝文》正文部分句式單一、譬喻過多且繁，結尾處“纖廣念于履組掩零淚而薦觴”[9與序的部分文義產生重復，有“文繁”之弊。

（二）褒貶并存，敏于致詰

劉勰在“敷禮以舉統”部分直接提出“剖析褒貶”，要求吊文在分析事理的基礎上加以正面和負面的評價，并在開展“貶”的過程中做到“敏于致詰”。

劉勰認為一篇好的吊文應同時具有褒和貶兩部分，作者對于哀吊對象不能一味地褒或貶，這一觀點可通過劉勰對吊文的評價得到證明。在評析選文時，劉勰認為胡廣和阮瑀的《吊伯夷文》“褒而無間”，持否定態度，而同樣是以哀吊夷齊為主題，劉勰卻對王粲的《吊夷齊文》進行“譏呵實工”的肯定。通過分析王粲原文可知，文章除了對伯夷叔齊隱居避害進行批評外，還對伯夷叔齊的德行做出了“絮己躬以騁志\"和“守圣人之清概”[10]的贊揚，做到褒貶并存，是以為劉勰肯定的文章。此外，還有最受劉勰贊賞的賈誼《吊屈原文》，文章除了對屈原人品進行肯定外，也對其投江自殺行為進行“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9]的批判。

在對寫作對象進行“貶”時，往往需要以責問的方式展開，而劉勰的要求就是作者應擅長此道，做到“敏于致詰”。“敏于致詰\"實際上是劉勰對班彪《悼離騷》和蔡邕《吊屈原文》所做出的評價，但這同樣也可以看作是劉勰對吊文寫作的一種要求。雖然劉勰所提及的班彪和蔡邕之吊文已只余殘句，但根據彥和所評的“影附賈氏”來看，二文應當同賈誼的《吊屈原文》一般以反思的精神對屈原之死提出責問。

（三）情真意切，哀而有正

從《文心雕龍》全書來看，劉勰一貫重視情的作用。戚良德先生認為：“整個《文心雕龍》的創作論，正是以感情之表現為根本和中心，對感情之產生、感情表現的原則以及感情表現的方法等問題進行全面、系統的闡述，從而構成一個‘以情為本，文辭盡情’的‘情本’論話語體系。\"[11]劉勰對吊文的評判和要求同樣也遵循“以情為本，文辭盡情”的原則。

吊文作為一種用以表達哀傷與悼念情緒的文體，文章內容流露出對逝者的真情實感乃首要任務。在十篇吊文中，劉勰對賈誼《吊屈原文》和司馬相如《吊秦二世賦》中的悲情進行直接肯定。《吊屈原文》是賈誼被貶長沙途經湘水時感懷屈原所作，全文吸收了屈賦長歌當哭的抒情特點，多直抒胸臆句和密集的比喻句，激切而哀痛地抒發了對屈原人生遭遇的惋惜。在序中賈誼就以“誼追傷之”為全文定下傷感的基調，正文部分則有“鳴呼哀哉！逢時不祥”“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9]等語句直接表達作者對屈原遭遇不幸的悲痛。除此之外，文中有大量豐富而貼切的譬喻，鸞鳳與鴟梟、莫邪與鉛刀、周鼎與瓠、疲牛蹇驢與驥等成對的譬喻既能更好地說明屈原的處境，同時也讓讀者感受到作者心中之哀傷。《吊秦二世賦》是司馬相如伴漢武帝游經秦二世被殺的“宜春宮”時所作，全文共分敘事和抒情兩部分，第一部分主要以敘述的語氣描繪宮殿及附近的景色，第二部分則重在議論抒情，表達作者所感。劉勰認為該吊文“及卒章要切，斷而能悲也”，也就是抒情的第二部分能夠使人感到悲傷。劉勰所稱贊的這一段自“持身不謹兮，亡國失勢”始，到“嗚呼哀哉”[12]終。全段的感情雖然整體屬于“悲”的基調，但也存在情感變化，由嘆“亡國失勢”“宗廟滅絕”到哀靈魂飄向九天而永逝，作者的悲傷更進一層。

雖然劉勰主張吊文應該做到富含悲情，但也同時要求文章“袁而有正”。若仔細分析劉勰提到的十篇吊文，可發現其中情感不僅指向逝者，還指向自身。《文心雕龍·哀吊》中并沒有提及吊喪類吊文，所評議的十篇吊文均屬懷古類吊文，而懷古的一大目的正是借古寫今，更好地抒發個人懷抱。以袁吊屈原為主題的共有四篇，賈誼《吊屈原文》借與自己處境相似的屈原的遭遇來表懷才不遇，正如學者朱曉海所指出“字面上，賈誼在傷悼屈原生不逢時；實際上，賈誼在自傷。字面上，賈誼在責備屈原；實際上，在自我責備。字面上，賈誼在為屈原指點出路；實際上，在安慰自己已尋得脫困的途徑\"[13]；揚雄《反離騷》同樣反對屈原沉江，表面指出屈原思與行之間的矛盾，實際上是借此表達自己明哲保身、待時而動的政治思想；班彪《悼離騷》和蔡邕《吊屈原文》雖已遺失大半，但就劉勰認為二者模擬賈生之評來看，應與賈誼文一樣抒發了個人情感。以吊伯夷、叔齊為主題的吊文共有三篇，分別是胡廣《吊夷齊文》、阮瑀《吊伯夷文》和王粲《吊夷齊文》，這三篇吊文“各其志也”4]，因個人不同的志向情感而對同一對象做出不同的評價。十篇中所剩下的三篇雖主題各異，但同樣蘊藏著私人情感：司馬相如《吊秦二世賦》諷諫漢武帝，是忠君理想的表達；禰衡《吊張衡文》以“余生雖后，身亦存游，士貴知己，君其勿憂”[10來展示自己的才華與高傲；陸機《吊魏武帝文》則借吊念曹操寄托對世事興衰的感慨。

三、結語

盡管劉勰對吊及吊文的論述較為簡略，但通過前文分析可見，我們仍可結合原典深入探究其觀點，從而把握劉勰對吊及吊文的定義與文體認知。

吊的概念由來已久，吊禮也自先秦至今，雖然劉勰關注的重點并不在二者身上，但是出于“原始以表末”和“釋名以章義”的原則，他還是對二者進行了簡單地梳理，讓讀者對此有所了解。《文心雕龍·吊文》中最為精彩的就是“選文以定篇”部分中對十篇吊文的評價，最具有寫作指導意義的則是全篇中除總結外處于最后的“敷理以舉統”部分，而將二者結合并觀，則能對劉勰的吊文文體觀產生更進一步地認識。

總體而言，對《文心雕龍·哀吊》中的“吊”進行專門研究，既能夠幫助我們從文體學角度明確吊文特性，也能豐富對劉勰文學思想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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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朱曉海.論賈誼《吊屈原文》[J].文學遺產，2013，（05）：4-13.

作者簡介：

周靜怡，女，萍鄉人，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