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份和生死之間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17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55-03

一、自白式詩歌與詩人伊蕾

（一）“自白式”詩歌簡介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一批著力于書寫女性身體之美、陳說女性生理經驗的詩歌風靡一時。這些詩歌的作者們深受普拉斯、塞克斯頓等美國“自白派”詩人的影響，以袒露內心隱秘、揭露生命體驗的自白式話語為基本的詩歌語言，大膽刻畫女性性征，寫生育、行經等一系列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肆意張揚著被壓抑已久的女性主體意識。因此，相比于舒婷等老一輩詩人以抒情、朦朧為特色的女性詩歌，這一派言辭激烈、女性主體意識鮮明的女性詩歌被學界稱為“自白式”詩歌，其作者也被稱作“中國自白派”詩人。

“自白式”詩歌以其離經叛道、著筆大膽的特色，將女性詩歌的地位抬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第三代”詩歌創作的主力軍。然而，在“自白式”詩歌甚囂塵上之時，“中國自白派”詩人們逐漸發現自己的詩歌創作和作品所收獲的社會評價之間形成悖論：女詩人們對女性身體不遺余力的刻畫，本身是出于解放女性欲求、爭取性別平等的需要，卻在無意中迎合了部分男性的低級趣味。著名女性詩人翟永明點評了這一現象，認為一味堆砌與身體相關的意象、重復固定單調的題材，不僅喪失了詩歌應有的美感，還走入了媚俗的誤區。

而在創作瓶頸之外，“中國自白派”詩人們昂揚的女性主體意識也遭遇了困境：毫無顧忌的身體書寫，已經使女性主體意識獲得空前廣闊的言說空間。但是，如若繼續吼叫女性主體意識的釋放，只會陷入過猶不及的泛濫。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女性詩歌都和身體寫作畫上等號，甚至被人概括為“下半身寫作”和“肉欲寫作”，招致暴風驟雨般的批評。這或許是女性詩歌創作走入困境的一種證明。

（二）伊蕾簡介

伊蕾（1951—2018），原名孫桂珍，生于，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和翟永明、唐亞平等齊名的“中國自白派”詩人。代表作品有詩集《愛的火焰》《愛的方式》《女性年齡》《伊蕾詩選》，組詩《獨身女人的臥室》《被圍困者》《三月的永生》等。

伊蕾致力于女性詩歌的寫作，其詩歌語言激烈、感情豐富，往往通過細致入微地挖掘女性的生理經驗和心靈秘密，展現女性在傳統社會中的生存困境，爭取女性言說自我的權利，進而批判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其代表作《獨身女人的臥室》一經發表就震驚詩壇。詩中“你不來與我同居”的反復詠唱和對女性身體性征的大膽描繪，開新時期女性詩歌中“身體寫作”熱潮的先聲，彰顯出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

面對女性詩歌的困境，詩人們紛紛進行創作轉型，或轉向傳統題材的書寫，或將眼光投向日常生活。作為女性詩歌創作的中堅力量，伊蕾則選擇了一條較為與眾不同的路徑一—她不再延續以往創作中對女性身體特征的細致描繪，也不再將男女兩性對立起來，而是試圖超越性別局限，探索全體人類共同面對的本體性困惑：身份問題和死亡問題。

二、身份問題：身份定義和身份證明

20世紀80年代中期是女性詩歌大放光彩的時代，女詩人們樂此不疲地呼喚女性自由、追求女性解放，語言、意象、題材和思想都呈現前所未有的大膽開放。伊蕾當然也不甘落后，并以代表作《獨身女人的臥室》確立了自己在女性詩歌創作中的地位。但在關乎女性主體性解放的言說之外，伊蕾已經在探尋人類作為生命的不確定性，試圖為人類的身份尋找一個恰當的定義。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所有人類都會面臨這一身份界定的終極難題。組詩《被圍困者》中，伊蕾正是就這一難題進行反復的追問。在《我要到哪里去》里，伊蕾不停地發出“我從哪里來？我為什么而來”的詰問，試圖確定生命的來源、找出生命應有的意義。但她始終沒有找到這一問題的答案。而在《我是誰》中，伊蕾嘗試著通過自畫像的方式體認自己的身份，卻不得不按照外在的世俗標準一次次修改肖像，把眉毛、眼晴、鼻子都涂畫得面目全非，最終仍然陷入身份迷茫的怪圈。總體觀之，《被圍困者》的中心，還是以女性主體的視角探索女性身份的不確定性、揭露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被圍困的處境，處于女性意識被壓抑后盡情釋放的階段，仍然局限在單一性別言說的小天地里。

在身份探索的創作實踐中，伊蕾首先在《流浪的恒星》中展現出無所顧忌的游戲態度，就千百年來先賢圣哲對人類身份的論斷發出嘲諷之音。伊蕾列舉了加繆、荀子、薩特、尼采等人對人類身份的看法。加繆說人類的生活是荒謬的，荀子認為人性本惡，薩特指出人類的存在危機四伏，尼采主張人的命運注定是悲劇。伊蕾毫不留情地把這些古今中外的“洞見”全都拉下神壇。在她眼中，這些名言警句統統都坍縮成偉大的恐嚇。她旗幟鮮明地認為：沒有人能概括個體生命的本質，所謂界定身份的哲學命題只會限制人對自身的探索，遮蔽人的真實存在。人終究是一顆流浪的恒星，闡釋自身的話語權只在人自己的手中。

而在寫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證件》一詩中，伊蕾超越性別界限的努力已經清晰可見。證件是無論男女、人人皆有的尋常物件。可是，所謂用以“表明身份”“證實自己”的證件，是否真能解決“我是誰”這一懸置已久的難題？伊蕾對此表示懷疑，甚至帶有幾分輕蔑：“證件真實如我的口供/它所漁獵的其實都很扯淡。”隨后，伊蕾又對證件的存在發出連珠炮式的詰難：所謂的“身份證明”，是否能一勞永逸地取代自己的面孔、靈魂和身份？它是否真的能證實自己是誰？伊蕾對此持全盤否定的態度，并以“流浪漢”作為自己的身份歸屬。伊蕾認為，沒有人能證實自己，即便他的學問如何淵博。他的導師、情人、崇拜者也愛莫能助，甚至是人自己也無能為力。在此，伊蕾為“我是誰”這一千古難題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答案：既然人難以定義自己，索性拋棄定義，而是回歸生命原初的“流浪漢”狀態。這又與《被圍困者》中“我無邊無沿”的吟詠形成了一種有趣的互文。

伊蕾嘗試過解答“我是誰”的問題，但最終也不得不承認，作為單一個體的她勢單力薄，實在無力解決這一全體人類共同面對的本體痛苦。但是，她卻為這永恒的難題提供了一種新穎的“權宜之計”—按照人類自己的意志獨自前行，不要回頭。與其糾結于弄清自己的來源、確證自己存在的意義，不如憑著自己的意志選擇期望的去處。就如流浪的恒星一般，活出不確定的生命旅途中勇敢的寒光一閃。

三、死亡問題：生死關系和生命歸處

“我是誰”的探索似乎沒有成文的答案，也難以找到確切的解決路徑。然而，“我要到哪里去”的答案卻是呼之欲出的。向死而生，死亡不分性別不分物種，是每個生命都必經的歸途。而在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詩人自殺”成為轟動一時的社會事件。伴隨著詩人死亡潮，一股帶著深深挫敗感的頹喪、低沉的氣息吹進了詩壇，涉及“死亡”意象的詩歌明顯地增多。詩人們借創作不斷地發問：死亡究竟是什么？如果人總歸要死，那么人類誕生究竟有何意義？伊蕾同樣闡發了關于死亡的思索，在詩壇的消沉、頹喪中打出一面智性而達觀的精神旗幟。

在《月圓時》一詩中，伊蕾探索了生與死的關系。詩作寫于中秋月圓之夜。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征著美滿、團圓的月亮，在詩人的眼中，卻是一顆堪堪縫合的、已被炸裂粉碎的頭顱。這一驚悚的意象，將所謂的幸福、美滿、團圓全部陌生化為與死亡相關的虛無、空洞和寂寞?！拔覐乃滥沁厑?從圓開始/又到死那邊去”，生死之間的交替與月相的陰晴圓缺相重疊，隱隱透露著生死輪回論的意味。詩人有意把殘缺的“死”具象成完滿的“月”，呈現喜樂與悲哀交織、生存和死亡并行的局面。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生死密不可分，那么畏懼死亡、渴求圓滿長生的行徑是無意義的一因為死生本為一體。詩人無畏生死的灑脫可見一斑。而在“你/在所有的水中畫滿了圓/真美啊，這些誘惑/我的雙臂是生銹的剪刀/把它戳穿”中，詩人的清醒和超脫則更為堅定。水中的圓沒有明確指代是月亮還是死亡，但無論是哪一方，它們都如同鏡花水月般虛幻不可捉摸，而詩人選擇戳穿幻象，代表詩人對死亡毫無畏懼，甚至決心突破生死界限。這頗有20世紀80年代中期“自白式”女性詩歌桀驁不馴的意味。

在組詩《金石灘詠嘆》中，伊蕾則用她鐘愛的自然意象闡說了新陳代謝、生死相依的客觀性：“閃閃的明眸頹然落地/被泥沙掩埋/萬物在他身后節節生長”，死亡不意味著全然終結，因為死亡的近旁還有蓬勃生長的新生命。而能面帶微笑走向死亡的“我”，終將獲得“靈魂舞蹈著超越大陸而飛升”的終極自由。

伊蕾更用詩人的靈氣為生命提供了一個浪漫主義式的最終歸處。在《寫作生涯》中，伊蕾擔負起自己作為文學從業者的歷史責任：“面對詩歌寫作/讓我再一次裁決一/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作為人類文化的創造者，作家有責任探索人類關心的終極問題。而詩人的回答是：愿意一輩子生活在詩歌創作里，生死與共。既然肉體不能長存、記憶終將泯滅，那就讓詩人的筆將人類的生命歷程寫成詩篇傳唱。愛恨情仇、生老病死，所有的生命體驗都可以融匯于詩歌，因為寫作詩歌的瞬間，一切都將?？菔癄€。

面對永恒靜穆的死亡世界，伊蕾既不恐懼，也不消沉，而是展現出不懼生死的超脫淡然。既然死亡是人力無法干預的確切事實，那么不如仿效伊蕾張開雙臂、微笑著擁抱死亡，因為死生本就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這是人類生存智慧的光芒閃爍。

四、超越性別局限：爭論懸停和生命關懷

通過摒棄單一性別話語、超越性別差異，伊蕾使“女性詩歌”達到了“人性詩歌”的高度。在《大雨》一詩中，伊蕾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喧器塵上的性別議題做了一個小結：“每棵樹都很溫柔/不分性別/結束了世代無休的爭論”。伊蕾意識到，歇斯底里地喊叫“女性解放”和“女性自由”，只是紙上談兵，無法從根基上解決糾纏已久的性別矛盾。而以往“自白式”女性詩歌中過于露骨的身體書寫，又在某種程度上將女性詩歌的相關意象全部單一化為男性欲望的“客觀對應物”?；诖?，伊蕾選擇從身份問題和生死問題的相關思考入手，探討這些不分性別的人類本體痛苦，從而為漸趨僵化的女性詩歌打開了新的寫作道路：詩人不斷揭露人類生命的最高真實，用溫情、博愛、柔和的女性意識展示出對人類集體的關懷。男權世界中大大小小的性別對抗，在這些充滿人文主義關懷精神的詩歌里達成了兩性的握手言和，走向和諧統一。

正如伊蕾自己所說，她并不滿足于做一個女人，做一個“人”，一個大寫的“人”，才是她的畢生所求。無論是男性詩歌，還是女性詩歌，在性別主體意識得以充分表達后，都應回歸人類共同命題的探索，指向人類生存本身這一挖掘不盡的資源，如此才能跳出孤芳自賞的狹小境界，走向普遍的“人”的廣闊天地。

五、女性詩歌的歸處

從女性身體的解放和男權文化秩序的反抗，到圍繞“我是誰”和“我要到哪里去”的人類本體痛苦探索，可以勾勒出伊蕾的女性詩歌創作從無所顧忌、顧影自憐的單一性別言說，一步步演進為超越性別局限、展現生命關懷的生長路徑。這條生長路徑，也映射出當代女性詩人從無性時代中浮出歷史地表、逐漸走向性別覺醒、再到飛躍性別天空的探索和努力。

保加利亞女性主義學者于莉婭·克里斯蒂娃在《女人的時間》中談到，女性書寫的演進過程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認同男性詞語體系并主動尋求男性話語的認同；反叛男性詞語體系并走向男女性別的二元對立；回歸詞語本身并直面世界。克里斯蒂娃的這番論斷也許并不完全貼合我國女性詩歌的創作路程，卻能為女性詩歌的未來走向指出一條可能的發展路徑一跳出性別局限，走向人類本身。男女兩性應該走向握手言和、并肩同行的和諧統一，而不是囿于永無盡頭的性別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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