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沉溺·重構：《承諾》中白人殖民者后裔的身份危機與倫理選擇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50-04

達蒙·加爾格特是當代南非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其多部作品關注白人殖民者后裔的身份危機問題。《承諾》作為其代表作之一，通過斯瓦特家族成員面對身份危機的不同抉擇，深人探討了南非社會轉型時期白人群體如何處理歷史遺產、道德責任與身份認同的議題。

后種族隔離時期，黑人與白人間的種族藩籬已然消解，社會階層結構發生顯著變遷。在這樣的環境中，白人殖民者后裔必須在認知上完成身份重構，即心理上擺脫殖民者的身份，完成身份轉換。然而對于這一時期的大多數白人來說，這并不容易。身份認同作為個體對自我存在的確認機制，個體常因與社會主流觀念發生沖突而承受劇烈精神磨難。當社會處于轉型時期，新舊價值觀開始碰撞，個體原有的身份認同框架難以維系，身份認同便陷入危機狀態。《承諾》中，斯瓦特家族的三個子女一安東、阿斯特麗德和阿莫爾一一都經歷了個體的身份危機，并做出了自己的倫理選擇。

一、逃避身份：安東的道德困境

加爾格特筆下的安東是一個深陷矛盾與焦慮的角色。他成長于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下，成年后被迫參與鎮壓黑人抗議的行動。這段參與鎮壓的經歷不僅使其飽受心理創傷，更將其推入道德困境。他既渴望擺脫殖民者后裔的身份，又無法找到真正的歸屬，最終在身份認同的崩解中走向毀滅。

1.戰爭與殺戮：身份危機的起點

1986年，18歲的安東被征召入伍，成為當時南非政府鎮壓黑人抗議的工具，被迫執行殘酷的鎮壓任務。在一次任務中，他射殺了一名手無寸鐵的黑人女性。這一瞬間，他的身份產生了撕裂：作為軍人，他是統治機器的組成部分；作為個體，他仍存有人性良知。當殺戮的現實顛覆了其道德認知框架，其身份認同開始崩塌。

小說中，安東將母親的去世與自己殺人的行為聯系起來，產生罪惡感：“你殺死的是別人的媽媽，所以我的媽媽必須死。”這種內疚不僅標志著他的道德覺醒，也使他陷入無法擺脫的身份危機。他既是施暴者，又是受害者；既是軍隊的一員，又是被戰爭摧毀的人。他在戰場上學會的“邊境法則”一“當你奪走別人的槍，你也要了別人的命”[，不僅是冷酷的生存規則，更成為他精神崩潰的導火索。

2.逃離軍隊：身份的否定與幻滅

殺人之后，安東深陷痛苦，無法繼續待在軍隊中。他試圖逃離，擺脫自己作為白人殖民者后裔的身份。然而，這種逃離并非出于對舊有體制的抗爭，而是無法承受身份帶來的沉重負擔。當他站在軍營門前，“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再次穿過那道門，回到營地里，沒辦法再次融入軍營里的生活。他做不到”[]。

參軍原本是白人青年的“成人禮”，但安東卻在其中經歷了身份的崩解。他無法接受自己成為殖民暴力的幫兇，也無法找到新的歸屬感。最終，他的逃離并未帶來解脫，反而讓他失去了生存的依靠。他沒有主動拒絕白人特權，而是因無力承擔其后果而被迫逃離。父親去世后，他被迫回到斯瓦特莊園繼承家業，并在律師面前違心地妥協。這象征著他的徹底失敗：他曾試圖擺脫殖民者的身份，卻發現自己無法真正掙脫歷史的陰影。

3.自我敘事的失敗：無法完成的身份重構

為了尋找新的身份認同，安東嘗試通過寫作進行自我重建。“身份認同首先要求自我認同，即對自身的文化、宗教、民族、思想和意識形態等方面的認知與表述，自我認同的方式是自我敘事。”[2]安東希望借助文學創造一個新的自我：“我一直在寫一本小說…才寫了幾頁，其余的多半是些粗略的筆記不管怎么樣，我都會留下一本書，即使它是一本糟糕的書。”[然而，他的寫作并非真正的創造，而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手段。在他的小說中，主角亞倫是一個原本前途光明，卻因殺人而陷入崩潰的青年。“敘事也隨著亞倫的生活一起崩潰了，每個段落里的名字和細節都在變來變去，發了瘋似的劃掉很多內容，重寫很多部分。”[1安東試圖用小說重新定義自己，但他的敘事混亂，正如他的現實生活一樣。他的身份危機已然體現在寫作中，無法在文字中重塑自我。

在與阿莫爾的對話中，安東坦然承認：“寫小說已然成了我逃避生活的避難所。”[然而，這種逃避并未能拯救他。身份認同不僅是認知問題，更是一種現實選擇與行動。安東無法在現實中完成身份重建，也無法在文學中塑造新的自我。他的寫作不是救贖，而是徒勞的掙扎，最終未能幫助他擺脫身份危機。

4.終極毀滅：身份危機下的極端選擇

當安東意識到自己無法改變身份困境，也無法通過逃避找到新的認同時，他選擇了極端的方式一一自殺。他用父親的手槍結束了生命，而這把槍，正是當年殖民者用來維護自己統治的武器，如今，它成為一個殖民者后裔結束生命的工具。這不僅是安東個人悲劇的終結，更象征著殖民歷史對殖民者后代的懲罰。安東的一生，是殖民者后裔在后種族隔離時代身份危機的縮影。他既無法繼續作為統治者存在，也無法擺脫歷史的影響。他試圖逃離，卻在現實困境中步步退縮；試圖通過寫作建立新身份，卻最終被自我敘事的崩潰所吞噬。他的死不僅是個體的失敗，也標志著殖民者身份在新時代的終結一那些依靠種族特權生存的人，終將在社會變革中被歷史淘汰。

二、沉溺特權：阿斯特麗德的身份焦慮

《承諾》不僅寫出了社會轉型時期一代南非人成為歷史犧牲品的悲哀，也深刻描繪了殖民者后裔對于新時代來臨時的身份焦慮和精神恐懼。身份焦慮是身份認同產生危機后的負面表征。正如阿蘭·德波頓所言：“身份焦慮是一種擔憂，擔憂我們處在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險中，從而被奪去尊嚴和尊重，這種擔憂的破壞力足以摧毀我們的生活；擔憂我們當下所處的社會等級過于平庸或會墮至更低的等級。”[3]斯瓦特家族的二女兒阿斯特麗德正是這種焦慮的典型代表。她生于白人特權階級，從小就有優越的家庭環境，將財富與權力視為身份的象征。然而，社會的變遷打破了她的安全感，使她不斷陷入身份焦慮的深淵。

1.物質崇拜與身份焦慮的交織

阿斯特麗德的身份焦慮最早體現在她對權力和物質的瘋狂追逐之中。母親去世后，她并未表現出悲痛，反而第一時間戴上了母親的手鐲，戴上手鐲意味著她繼承了家族權力。這一細節暗示了她的身份焦慮：她害怕失去主導地位，害怕自已淪為無足輕重的人物。

年輕時，阿斯特麗德草率地嫁給了第一任丈夫迪安，并生下孩子。然而，平凡瑣碎的婚姻生活和相對一般的物質條件使她陷入不安。她曾經認為，身為白人意味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意味著財富和特權，但現實卻并未給予她想象中的滿足，身份的落差讓她充滿焦慮，而焦慮讓她愈發沉溺于對權力和財富的追逐。

2.外貌焦慮與身份的動搖

在父親馬尼去世后，阿斯特麗德與妹妹阿莫爾重逢，這次見面使她的焦慮達到了頂峰。曾經肥胖且毫不起眼的妹妹，如今變得美麗性感，而自己卻被時間無情地改變：“體重不斷增加，牙齒也變得一團糟。”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既不年輕，也不漂亮了”。她對自身形象的焦慮，實際上折射出她對社會地位不穩的恐懼一一在一個以權力定義身份的環境中，任何可能導致她“貶值”的因素，都會成為她的威脅。

她將衰老歸咎于丈夫的無能，并迅速做出反應：為了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和更多的財富，她拋棄了第一任丈夫，并利用自己的外貌優勢，嫁給了當地安保公司的老板杰克。她將婚姻作為權力交換的工具。然而，現實并未讓她如愿，南非社會的變化讓她陷入新的不安一一黑人逐漸掌握了經濟和政治權力，她開始意識到，僅僅依靠白人特權已經無法確保自身的安全。

3.權力崇拜與最終毀滅

面對白人權勢的衰落，阿斯特麗德并未真正反思，而是采取更極端的手段維系自身地位。她主動與丈夫的黑人生意伙伴發生婚外情，試圖借助新興權力階層延續特權。這并非真正的種族平等認同，而是她對權力的病態依附。她并不視黑人為平等個體，而是將他們作為新的權力來源。然而，這種投機最終導致她的毀滅。她所依附的黑人權勢并未給予她真正的安全，反而讓她成為權力斗爭的犧牲品。她最終遭到謀殺。阿斯特麗德的死亡不僅是其對財富和權力瘋狂追逐的必然結果，也體現了殖民者后裔的身份焦慮。她是舊時代的受益者，在新時代試圖通過新的權力結構維系特權，最終仍未擺脫身份危機。

阿斯特麗德的一生，展現了身份焦慮如何將人引向自我毀滅。她害怕失去財富、地位，害怕淪為普通人，試圖用婚姻、金錢鞏固自身優勢。但這條路并未帶給她真正的安全，反而讓她陷入更深的不安與恐懼。她的死亡象征著白人特權的終結。加爾格特借此揭示了后種族隔離時代殖民者后裔的身份危機一一他們既不愿放棄舊有特權，又無法適應新社會結構。

三、重構身份：阿莫爾的認知覺醒

不同于斯瓦特家族其他成員對種族主義的固守、對倫理道德的違背以及對財富地位的沉溺追逐，阿莫爾始終保持著獨立清醒的認知。她既未陷入權力的裹挾，也未屈服于貪欲的誘惑，而是選擇了一條獨特路徑—一在自我追尋中直面內心掙扎。她不像哥哥安東那樣對生活充滿厭倦，因此不會沉淪；也不像姐姐阿斯特麗德那般為未來焦慮，因此不需要通過金錢與權力來獲取安全感。盡管如此，年輕時的阿莫爾仍然經歷了一場漫長的身份探尋。

1.對家族價值觀的抗拒

阿莫爾生于一個固守種族主義的白人農場主家庭。彼時的南非社會正處于劇烈變革的前夜，白人至上的觀念開始松動，因此，她的童年尚未完全受到種族偏見的侵蝕。“歷史還沒有將她踩在腳下。她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在家庭環境中，她最親近的人不是家族成員，而是黑人女仆薩洛米。阿莫爾視薩洛米為朋友、親人，并給予她真摯的尊重與關懷。這種跨種族的情感連接，為其日后反思自身身份奠定了認知基礎。

早在少年時期，阿莫爾就顯露出對種族主義思想的本能抗拒。當她跟隨姑媽瑪麗娜回到斯瓦特莊園時，毫不掩飾自己對家族豪宅的厭惡。這座象征著財富與權勢的宅邸，在她眼中卻是“穿著奇裝異服的醉漢”[]。該宅邸不僅是物理空間的存在，更是家族意識形態的具象化象征。阿莫爾的反感，預示著她與家族核心價值觀的深層割裂。

此外，在面對父親馬尼的失信行為時，阿莫爾展現出異于家族成員的價值堅守。母親蕾切爾臨終前要求馬尼將一處房產贈予薩洛米，作為對其多年忠誠服務的回報。然而，除阿莫爾外，家族其他成員均對這一承諾置若罔聞。對她而言，此事并非單純的財產分配問題，而是關涉道義原則與承諾信守的倫理議題一一這一承諾不僅是對薩洛米的責任兌現，更承載著對公平正義的價值堅守。

2.逃離與身份的迷失

年少的阿莫爾在目睹父親當眾撕毀承諾后，陷入身份認同的迷茫。盡管馬尼并非稱職的父親，但她曾堅信其至少是言而有信之人。然而，當他毫無愧疚地違背承諾時，阿莫爾終于意識到自己成長的環境建立在不公與虛偽之上。

于是，阿莫爾選擇離家求學，成年后更徹底離開南非，試圖通過地理空間的隔離掙脫身份困境。但隔離并未帶來解脫，“離開南非后，她所做的，就是不斷前進，至少不要停下腳步”[]。她頻繁更換住所與社交圈，試圖逃避無形的束縛。然而，無論行至多遠，身份認同的困惑始終如影隨形。陳密容指出，在殖民地出生的人即便遠離故土，仍會被身份烙印困擾[4]。阿莫爾的經歷印證了這一點：她抗拒的不僅是家族秉持的種族主義，更是自身承載的歷史負擔。

3.自我救與身份重構

最終，命運讓阿莫爾不得不回到南非。父親去世后，盡管法律已允許黑人擁有土地，但“隆巴德家的房子”的歸屬問題仍未解決。面對這一現實，阿莫爾深感內疚。她不僅為薩洛米無法得到應有的房產感到不安，也為自己身為殖民者后裔的身份感到內疚。因此，她決心離開家鄉，投身德班的貧民社區，在一個貧困黑人人口眾多、犯罪率高、艾滋病肆虐的環境中成為一名護士。最初，她將此視為一種自我懲罰，試圖通過痛苦來抵消內心的負罪感。“她帶著一絲強迫的意味尋找痛苦，并試圖減輕痛苦。”[然而，在持續的助人實踐中，她逐漸從最初的贖罪心理，成長為真正的利他主義踐行者。“她樂意發光發熱”[，將所有精力投入護理事業，不求回報地幫助陌生人。此時的阿莫爾不再受限于種族身份，而是以一種超越血統的方式重新定義了自己。她不再試圖逃避，而是通過跨越種族的關愛與行動，完成了對身份的重構。

阿莫爾的成長軌跡，呈現了個體在身份焦慮中的掙扎歷程及其最終的認知覺醒。她質疑家族價值觀，堅決反抗種族主義；試圖逃避，卻發現無法剝離身份烙印；投身貧困黑人社區，從最初的贖罪心理出發，最終超越個人困境，將行動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的善意實踐。其經歷表明，身份認同并非與生俱來的既定屬性，而是在持續地探索與實踐中不斷重構的動態過程。最終，她通過具體行動突破歷史桎梏的束縛，實現了基于身份重構的自我救贖。

四、結語

《承諾》深刻揭示了南非社會變革進程中殖民者后裔群體的身份危機與倫理抉擇。安東因無法直面內心的道德愧疚而自我毀滅；阿斯特麗德因迷戀權力而沉溺于特權體系，最終淪為權力的犧牲品；而阿莫爾則通過持續反思與切實行動，超越種族身份與歷史桎梏的雙重束縛，實現了自我救贖。在身份認同劇烈動蕩的時代語境下，每個人都面臨著價值抉擇一一是固守既得利益、逃避歷史責任，還是直面過往、以道義原則重塑自我？阿莫爾的選擇，為種族和解與人性超越提供了極具啟示意義的實踐路徑。

參考文獻

[1] 加爾格特.承諾[M].黃建樹，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2] 徐明鶯，李正財.身份認同：索爾·貝婁《赫索格》中的敘事倫理[J].外語教學，2020（1）.

[3] BOTTON AD.Status Anxiety[M].London:PenguinBooks，2005.

[4] 陳密容.破立結合推進學術去殖民化[N].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09-16（3）.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