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租是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基本范疇。古典政治經濟學站在資產階級立場上,僅將地租視為與“資本及其利潤”“勞動報酬”相并行的商品生產的組成要素,忽視了地租作為“積蓄的勞動”的資本本質及其產生的私有制基礎。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著作中,青年馬克思將地租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來考察,運用批判與建構結合的論證范式,在揚棄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地租是自然力競爭和人力競爭相互作用結果的觀點,力求借助地租等經濟范疇來揭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實質以及無產階級的歷史地位和使命,從而超越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內涵與價值旨歸,為勞動價值論、唯物史觀等科學理論的創立奠定了基礎。
關鍵詞:馬克思;地租理論;古典政治經濟學
中圖分類號:A81;F091.9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2186/2025.03.002
文章編號:2096-9864(2025)03-0010-09
17世紀中后期以后,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現和發展,土地越來越集中,租地農場主大量出現。一方面,土地占有者“靠壟斷土地進行掠奪。他利用人口的增長進行掠奪他靠出租土地、靠最終攫取租地農場主的種種改良的成果進行掠奪”[1]69,從而實現了私有財富的急劇增長;另一方面,租地農場主與土地所有者的矛盾、與農業工人的矛盾在生產過程中不斷積累。以地租為表現形式的土地資本競爭及其外化的階級矛盾,必然導致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解體。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站在新興資產階級立場上,深入剖析了這些矛盾關系,但較少觸及土地私有制這個根本問題。與古典政治經濟學不同,馬克思立足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從私有制、雇傭勞動等經濟范疇來考察地租問題,既批判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偏狹,又揭示了地租的私有制本質及其發展趨勢。《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作為馬克思從國家哲學到政治經濟學批判轉變的開始[2],在馬克思地租理論的發展脈絡中具有重要價值。在對馬克思地租理論的相關學術史梳理后發現,學界不乏圍繞《手稿》研究的學術成果,但關注點多在于異化勞動理論剖析,以及私有財產的本質、運動和揚棄等方面,鮮見以地租為視角來研究《手稿》的成果。鑒于此,本文擬以《手稿》為中心考察青年馬克思的地租思想,全面呈現青年馬克思地租思想的內容邏輯,以及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批判與超越,以期為系統研究馬克思地租理論開辟進路
一、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建構與青年馬克思的批判
地租屬于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基本范疇。恩格斯認為,“地租是土地的收獲量即自然方面(這方面又包括自然的肥力和人的耕作即改良土壤所耗費的勞動)和人的方面即競爭之間的相互關系”[1]169。地租作為自然力競爭和人的生產競爭共同作用的結果,天然地體現了土地作為自然物的生產力屬性和作為資本的生產關系屬性。古典政治經濟學雖然較早就將地租納入理論考察視域,但由于階級立場的偏狹,其理論體系存在明顯的邏輯缺陷。青年馬克思一方面肯定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合理觀點,另一方面又揭示了古典政治經濟學未能發現的地租歷史趨勢。因此,在考察青年馬克思地租思想時,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理論建構作一概覽是十分有必要的。
1.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地租理論建構
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對地租的論述在整個資產階級經濟學中是最杰出的[3,除建構起關于地租問題的基本解釋框架外,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勞動價值理論、剩余價值理論、分配理論,以及社會階級之間的經濟對立理論[4],也是馬克思合理吸收并用于分析地租的理論工具。但需注意的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地租理論是隨著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逐步形成的,不同歷史時期經濟發展的客觀事實限制著當時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們的理論認知。同時囿于階級的局限,即使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集大成者,在地租方面的論述也是不徹底、不完善的。
古典政治經濟學代表人物有威廉·配第、亞當·斯密、詹姆斯·安德森、大衛·李嘉圖等人,從他們的地租論述中可以窺見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發展脈絡。在早期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中,地租代表著剩余價值一般的政治經濟學的奠基人威廉·配第的論述中有著明確的印證。配第指出,一個人從自己的土地耕作收獲中扣除掉種子、自身食用、換取必需品所需部分之后,“剩下的谷物就是這一年這塊土地的當然的正當的地租”[5]。這表明配第已經意識到地租是剩余勞動的產物,在說明商品價值的基礎上實質上接觸到了剩余價值問題。但配第處于資本主義早期階段,此時的土地所有者可以憑借土地所有權直接占有剩余勞動,地租同剩余價值和剩余勞動一致。因此,配第無法區別地租與利潤,不能正確認識地租是剩余價值的特殊形式,他的地租論只是關于剩余價值方面的理論[3],還沒有提出真正的地租理論。視地租為剩余價值的一個分支,從而將地租與利潤分開的人,是亞當·斯密。他認為,利潤是商品價格中去除地租和全部勞動價格外的剩余部分[6]45-46,而來自勞動、資本或土地三種資源的“工資、利潤和地租,是一切收入和一切可交換價值的三個根本源泉”[6]46。這表明斯密是將地租置于同工資、利潤平行的位次上來進行研究的。同時,斯密還強調,土地一旦完全成為私有財產,地主就會在任何情況下要求獲得地租,即勞動者必須把勞動產品的一部分作為使用土地的代價轉交給地主[6]43。這體現出斯密在勞動價值論基礎上對地租所做的闡述,同配第僅在一般剩余價值層面理解地租有著重大區別,他所提出的“真正的地租”3]問題是對地租理論的重要貢獻。但斯密沒有始終貫徹勞動價值論,致使他對地租有著相互矛盾的多重見解。與斯密同一時期的詹姆斯·安德森雖然沒有專門論述過地租,但他的研究實際上促進了地租理論的發展。安德森指出了地租和土地產品價格的關系,認為是后者決定了前者而非相反[7]159。這一觀點明確肯定農產品的價格即投入土地的勞動是地租的源泉,馬克思認為這徹底否定了重農學派關于地租來源于土地特殊肥力的觀點[7]178。此外,安德森最杰出的貢獻是提出了級差地租的相關理論,但由于缺乏勞動價值理論的支撐,因而他對級差地租的論述不夠完整科學。依循價值規律分析地租的任務,最終是由大衛·李嘉圖完成的。李嘉圖在安德森地租觀點的基礎上論證了價值規律作用于地租,建立起具有闡釋效力的級差地租理論體系。然而,即便作為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集大成者,李嘉圖的地租理論仍存在重大缺陷:一是錯將下降序列和土地報酬遞減規律當作研究級差地租的原則,認為“地租總是由于追加的勞動量所獲報酬相應地減少而產生的”8]57;二是全然“否認土地所有權有任何經濟影響”[7]101繼而否認絕對地租的存在。
總之,古典政治經濟學對地租的考察主要圍繞地租的來源、本質、表現形式等核心問題展開,試圖理解和解釋地租與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的關系。同時,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暴露出的缺陷,恰為馬克思的批判提供了切入點。
2.青年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批判
青年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批判性繼承,成為其在《手稿》中闡述自身地租思想的起點。列寧批判布爾加柯夫等所謂的“馬克思的批評家”時就曾指出,“馬克思在分析地租問題時一開始就指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遇到了(并且控制了)各種不同的土地所有制形式,從克蘭所有制和封建所有制起一直到農民村社所有制”[9]。也就是說,土地所有制形式是馬克思分析地租問題的起點,這使得馬克思的地租研究與古典政治經濟學限定于“國民財富”增減維度的地租研究有著質的區別。從整體上看,青年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批判是在充分肯定并合理吸收勞動價值論等理論的基礎上,初步從超額利潤和剩余價值的角度進行研究的
馬克思在《手稿》等相關著作中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批判主要是沿著以下三個維度展開的。其一,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對地租的內涵界定。斯密認為,土地的生產物甚至土地的性質并不是影響地租的關鍵因素,“不問土地的生產物如何,其地租不僅常隨土地豐度而變動;并且不問其豐度如何,其地租又常隨土地位置而變動”[10]。與斯密不關注土地性質一樣,李嘉圖、威斯特、馬爾薩斯等后期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也未能澄清這個問題,因而對地租內涵的闡釋出現了偏差甚至謬誤,認為“地租是為使用土地的原有和不可摧毀的生產力而付給地主的那一部分土地產品”[8]53。馬克思認為,李嘉圖等人對地租內涵的界定“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在他看來,土地產生于自然歷史過程,既沒有“不可摧毀的力”,也不具備“原有的力”[1]。同時,馬克思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忽視土地的私有財產性質,忽視所有者通過壟斷土地所有權來剝削勞動者、攫取其勞動成果的事實。因此,李嘉圖等人不承認絕對地租的存在,故而也不可能揭示出地租的剝削性質。其二,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在地租理論上對價值與使用價值的混淆。古典政治經濟學雖然初步創立了勞動價值論,承認地租是剩余價值的一部分,但由于其理論不徹底,因而在地租理論建構中混淆了價值和使用價值。例如,配第認為,地租是總產品扣去工資和種子后的余額3;斯密則將地租理解為與產業資本收入不同的土地占有收入。整體來看,古典政治經濟學將地租視為自然力作用的結果,并沒有認識到地租實際上是由于社會關系產生的價值形式,從而將土地作為生產資料的使用價值,與地租作為勞動產生的超額資本收益混同起來。馬克思認為,這種混淆使得古典政治經濟學無法揭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馬克思在《手稿》筆刻批判,在肯定李嘉圖等人“把地租理論同價值規定直接地、有意識地聯系起來”1的同時,又指出自然力并不是超額利潤的源泉,而只是超額利潤產生的自然基礎。雇傭勞動產生的超額利潤是級差地租形成的根本原因,土地肥力、地理位置和其他自然條件不能成為級差地租產生的決定因素。這就從根本上厘清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在地租來源及其本質上的模糊認識。其三,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階級立場。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發展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7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以配第、斯密、安德森、杜爾閣為代表的早期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第二階段是19世紀初到19世紀中葉以薩伊、杜能、馬爾薩斯為代表的庸俗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由于這兩個階段正處于資本主義取代封建主義并進入自由競爭的階段,為了維護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因而其地租理論不可避免地帶有鮮明的資產階級立場。除描述資本主義經濟運動的客觀事實外,古典政治經濟學研究地租的立場從一開始就是狹隘的,它僅解釋資本主義經濟中的財富積累與分配,忽視了生產關系中的對立與剝削。在對大量政治經濟學著作進行分析后,馬克思發現古典政治經濟學看不到土地私有制帶來的最終結果必然是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之間的差別將逐漸消失,社會中只剩下工人和資本家兩大階級,因而在土地私有制的資本主義社會里,“地產買賣,地產轉化為商品,意味著舊貴族的徹底沒落和金錢貴族的最后形成”[1]150。同時,馬克思還將地租與異化勞動聯系起來,揭示階級剝削本質,得出勞動者與其勞動成果分離的結論。這種分離是私有財產關系固有的矛盾性,即資本越積累,勞動參與越多,工人越貧困,而“勞動和資本的這種對立一達到極端,就必然是整個關系的頂點、最高階段和滅亡\"[1]172 馬克思最終從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分析中指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暫時性,為論證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和人類歷史前途提供了現實支撐,也有力駁斥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反工人階級立場。至此,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不僅在內容上進行了科學重構,而且在價值指向上完成了對其的歷史性超越
二青年馬克思地租思想的主要內容
馬克思在《手稿》中運用批判與建構相結合的論證范式,一方面從經濟事實出發展開論證,一方面又將政治經濟學問題置于更廣泛的哲學和歷史背景下進行探討,跳出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狹隘視野,不僅初步揭示了地租背后的經濟邏輯,還闡釋了其與社會結構、階級關系等問題的聯系,為地租理論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分析框架,
1.對地租內涵的重釋
馬克思從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前提出發,在揚棄其地租理論的同時,對地租的起源、影響因素等基本內涵進行了重釋。其一,關于地租的起源。地租的支付源于收取地租的權力,收取地租的權力源于受法律保護的土地所有權。而土地所有權,馬克思在筆記本Ⅰ“地租”一欄開篇便分析了薩伊的觀點“土地所有者的權利來源于掠奪”[1142,而非由于土地所有者對土地付出了改良的勞動或者改良的資本帶來的收租的權力。這一點在斯密的觀點中也能找到:“土地所有者甚至對未經改良的土地也要求地租,而人們可能看做改良費用的利息或利潤的東西,則往往是這種原始地租的附加額(追加費);此外,這種改良并不總是用土地所有者的資金,而有時是用租地農場主的資金來進行的。”[1]142在這里,盡管馬克思尚未直接說明地租的本質,但間接指出了薩伊、斯密等人在地租來源問題上的錯誤認識。馬克思認為,土并未進行任何開墾的土地征收地租,還將改良土地的資本的利潤附加在原始地租之上。因為在土地所有者看來,不論誰投人了改良資本,改良后的土地所具備的更高生產力都能給租地農場主帶來更高的收益。土地所有者并沒有預付什么,卻成為“收入既不用勞力也不用勞心”[1]143的階級,享受土地所有權帶來的盡可能的地租收益。其二,關于地租的影響因素。馬克思在《手稿》中論述了多重因素對地租的影響。首先,地租的數量依賴于土地肥力程度和土地位置。肥沃程度較高的土地比肥力差的土地能收到更多的地租,而具有同等性質的土地因地理位置的不同能獲取的地租也有差異。馬克思吸收了斯密思想的合理之處,但也批判了斯密將地租的影響因素看成地租的決定因素的錯誤,“這就清楚地證明了國民經濟學顛倒概念,竟把土地富饒程度變成土地占有者的特性”[1]143其次,馬克思還引用斯密關于地租和商品價格關系的觀點進行論述。斯密將利潤等同于“成本”,即工資和利潤作為成本因素被考慮到商品價格中去,先于商品價格而確定,而商品價格得到實現并減去工資和利潤等成本后的余額才能決定地租的高低。根據這個因果關系,工資或土壤改良等支出的提高與利潤需要的增加都會導致商品價格的提高,最終導致地租的提高。此外,薩伊和斯密等人還論證了社會因素對于地租的影響。例如,“地租隨著人口的增長而增加”[1]145,“地租如何隨著鐵路等等的修建,隨著交通工具的改善、日益安全和多樣化而增加”[1]145-146,“社會狀況的任何改善,都有直接或間接地提高地租的趨勢”[1]146。馬克思一方面肯定了這些觀點,認為工業對原料的新采用都會提高地租[1]146,因為工業的發展甚至可以忽略土地的自然稟賦來創造出價值更高的產品,給了土地所有者攫取地租的又一理由;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地租的最終走向,“工業必然以壟斷的形式和競爭的形式走向破產,以便學會信任人,同樣,地產必然以這兩種方式中的任何一種方式發展起來,以便以這兩種方式走向必不可免的滅亡”[1]154-155 。
2.對地租價值功用的科學認識
馬克思在1859 年《〈政治經濟學批判gt;序言》中將資產階級經濟制度分為六個有著嚴密邏輯關系的組成部分,即“資本、土地所有制、雇傭勞動;國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并將前三項稱為“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分成的三大階級的經濟生活條件”[13]。顯然,馬克思在經濟條件范疇內考察“土地所有制”,就是將地租歸結為資本生產的要素之一。這六項內容構建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體系的宏偉藍圖,盡管該計劃遺憾告終,但地租理論在《資本論》中的最終闡釋仍展現出了地租是研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一把關鍵鑰匙。事實上,在創作《手稿》時,馬克思就已經按照“工資”“資本的利潤”“地租”來建構筆記本I的框架。盡管他在這時只是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理論架構進行初步批判,但他已經發現,通過分析工資、利潤、地租三種收入來研究資本主義經濟關系,是能夠揭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政治關系、經濟關系和階級關系實質的。這實際上已經觸及地租理論研究的深層次價值功能了。馬克思認為,地租由土地所有者從租地農場主那里收繳而來,自然免不了由利益排他性帶來的斗爭,而由于土地所有者擅長從各種條件中攫取地租,因此斗爭的結果往往更傾向于權利所有者。在《手稿》中,馬克思借用斯密的話指出,土地所有者留給租地農場主的份額僅使租地農場主不虧本[1]144,超過這一份額的其余部分,土地所有者都盡可能地將其轉化為地租并占為己有。因而,不論租地農場主的產品有多豐富或產品價格有多低廉,他得到的始終是土地所有者極力提高壓榨比率之下的除去成本和普通利潤的超額利潤,甚至產品越豐富或產品價格越低廉,它們的競爭就越激烈,租地農場主和雇傭勞動者被土地占有者壓榨的總量就越高。同時,以土地面積大小形成的地租“大都是一種固定的、不受收成意外變動的影響的地租”[1]144,即土地所有者至少能夠保證基礎地租的連續不斷收入。馬克思接著又指出了地租的演化規律,即地租會不斷降低,靠地租存活的只有最富有的人[1149。激烈的竟爭導致部分土地所有者破產,加劇土地集中。而資本家有能力占據大量地產,使得土地所有者和資本家的界限逐漸模糊直至消失,土地占有者、租地農場主和雇傭工人三個階級最終將轉變為工人和資本家兩大階級,并且“地產一旦卷人競爭,就要像其他任何受競爭支配的商品一樣,遵循競爭的規律。它同樣會動蕩不定…直接的結果就是地產分散到許多人手中,并且無論如何要服從于工業資本的權力”[1]154。此時,大地產的工業性質更為凸顯,它使所有者的地租和租地農場主的資本利潤都最大限度地得以提升,而雇傭農業工人的工資卻最大程度地降低了,最終這種競爭將演化至不同階級都會面臨破產的風險,但在風險中承擔最貧困結果的始終只是工人,于是革命的產生將成為必然。
3.對地租性質的深刻揭示
恩格斯在《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中批判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將“生產原材料所必需的土地的地租,資本及其利潤,生產和加工所需要的勞動的報酬”作為商品生產三要素的觀點,認為作為“積蓄的勞動”,資本與勞動其實是一回事,勞動包含資本[1167。恩格斯認為,將勞動和資本合并后,考察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只有兩個基本要素,即“自然的、客觀的方面即土地和人的、主觀的方面即勞動”[1167,而體現資本主義生產競爭關系的地租是重要且無法回避的切入具有對立競爭的內在性質。馬克思在《手稿》中明確提出了考察地租問題的路徑,即在現實社會關系中來論證地租的形成。其一,馬克思論述了土地所有者和租地農場主之間的相互關系。他認為,租地農場主和土地所有者之間的斗爭確定了地租[1]144。這個觀點密切聯系著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理論,斯密、薩伊等人就承認土地所有者與租地農場主的利益沖突關系。其二,斯密等人在考察土地所有者同社會的關系時認為,土地所有者的利益是同社會利益相一致的,因為他們始終能夠從社會發展中獲得收入。馬克思點明了斯密的荒謬之處,并從階級關系的角度來進行駁斥,“因為租地農場主支付的工資越少,土地所有者向租地農場主能夠索取的地租就越高,因為土地所有者向租地農場主索取的地租越高,租地農場主就把工資壓得越低,所以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同雇農的利益是敵對的”[1]147。馬克思指出,土地所有者與雇傭工人工資的降低、資本家之間的競爭、生產過剩和工業發展所造成的一切災難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其三,除考察土地所有者同租地農場主、雇農、工業工人和資本家的關系外,馬克思還論證了由競爭本性帶來的土地所有者群體之間的利益沖突,認為大小地產的關系與大小資本的關系是一樣的,但是某些特殊情況會引起大地產對小地產的吞并[1]148。在競爭規律作用下,“大地產調節其他土地的地租,并能把它降低到最低限度”[1]148,而小地產在改良的成本壓力之下本身就喪失了部分可積累利潤,他得到的份額僅能抵消他的資本的利息和工資,最低限度的地租對他來說已等同消失,因為“地租可能降低到剛好相當于并非土地占有者本人所投入的那筆資本的利息”[1]149,小地產由此“簡直成了勞動工具”[1]148。同時,馬克思還對封建地產進行祛魅和批判,認為隨著資本的發展,地產所包含的一切異己力量和統治色彩都將消失,地產轉化為商品,依附于其上的政治關系也將為資本所重建,呈現“死的物質對人的完全統治”[1]152。 。
總之,青年馬克思在《手稿》中通過對地租的分析,深刻闡述了地租不僅體現了資本主義經濟中土地作為資本增殖手段的性質,而且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壟斷,以及對立、競爭帶來的階級關系的重塑與演化。這些研究都使得馬克思的地租思想較之古典政治經濟學更具有政治性、階級性和歷史性的鮮明理論特征,從而推動了地租理論體系的根本性變革。
三、青年馬克思地租思想的理論價值
《手稿》作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開端,通過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批判與重構,揚棄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狹義勞動價值論,初步建立起對歷史和社會發展的唯物主義解釋框架,并為在《資本論》中對地租理論的系統構建奠定了堅實基礎。同時,馬克思地租思想的形成和發展也推動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逐步完善與成熟,因而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1.為完善科學的勞動價值論提供了理論支撐
勞動價值論的核心在于強調勞動是價值的源泉,商品的價值是由生產它們所需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決定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雖然不同程度地承認勞動對商品價值的影響,但他們之所以關注商品價值與勞動的關系,根本目的是解構商品價值,完成對商品價值中所包含的剩余價值的合理分配以促進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和資產階級的財富積累[4],而對于地租所體現的勞動異化、階級對立是漠視的。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對現實問題的研究具有鮮明的特質:他并非要獲得關于現實的“合理的解釋”,而是著力從根基處徹底地變革這種“不合理的現實”[14]。馬克思在運用古典政治經濟學勞動價值論的合理成分來剖析地租時,除肯定地租的勞動本質外,還深刻揭露了地租的剝削性質。馬克思認為,在國民經濟學未曾論證的私有財產的事實中[1]155,資本主義生產的全部秘密在于剩余勞動,工人的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但在資本主義制度中,勞動被異化為商品,工人的勞動成果并不完全歸工人所有,他們的一部分勞動成果被資本家以利潤的形式占有,而另一部分則以地租的形式被土地所有者占有。這意味著地租的產生實際上是工人勞動被數次剝削的結果,工人不僅要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還要為土地所有者提供地租,這加劇了工人及其勞動成果和土地的分離。馬克思在《手稿》中通過分析地租、工資和利潤等問題,初步形成了關于價值本質、剩余價值來源和資本積累機制的重要認識,為發展勞動價值論提供了理論支撐。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等著作中,馬克思基本上完成了自身勞動價值論的構建[15]50,并逐步將勞動價值論與唯物史觀相結合,擴展了其理論視域。除解釋經濟現象外,勞動價值論還成為馬克思理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的核心工具,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
2.為創立唯物史觀進行了初步的理論論證
在《手稿》中,馬克思表現出來的一個重要的方法論轉向就是,將歷史觀與哲學思考引入古典政治經濟學批判和資本主義經濟問題分析,以達到對人類解放可能路徑的論證,這是馬克思向唯物史觀邁進的重要一步。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經濟運行規律的分析,指出“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1]186 。馬克思通過分析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的過程,得出了物質資料的生產活動在歷史發展中起基礎作用的結論,這一結論是馬克思從經濟學角度對唯物史觀進行的初步論證[15]41。地租作為土地所有權在經濟上的實現,內在蘊含著物質生產的基礎性作用,而階級剝削就由土地所有權與土地收益權的矛盾對立關系所決定。土地所有者通過收繳地租獲得的特權使其在政治法律中占據主導地位,這是土地所有權壟斷在社會政治關系中取得的勝利。馬克思通過考察地租,揭示了物質生產關系,特別是土地占有和使用方式如何決定社會的階級結構、法律制度和意識形態。此外,馬克思對地租背后隱藏的階級斗爭所作的分析,將矛頭直指私有制,為論證無產階級的社會作用和歷史使命作了理論準備。這些論證均圍繞著唯物史觀的核心問題展開,為唯物史觀的創立提供了政治經濟學依據
3.為《資本論》形成系統的地租理論奠定了理論基礎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馬克思主義主要由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三大組成部分構成。這三大組成部分分別來源于德國古典哲學、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法國空想社會主義,然而,最終升華為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原因,是馬克思對所處的時代和世界的深入考察,是馬克思對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深刻把握。”[16]地租思想也是在馬克思深人考察資本主義時代和世界變化、深刻把握資本主義生產規律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伴隨著社會政治活動的拓展,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1848—1850 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工資、價格和利潤》等著作中不斷深化對資本主義現實中工農業結構性矛盾、城鄉土地供給矛盾、國際土地供需矛盾三重矛盾交織下的地租問題研究。在《資本論》創作中,馬克思延續了《手稿》的主題,但采取的是比之前更為復雜與綜合的論述方式。列寧曾指出,“自從《資本論》問世以來,唯物主義歷史觀已經不是假設,而是科學地證明了的原理”[17]。《資本論》對唯物史觀的運用、印證和深化,不僅使哲學突破了思辨困境,而且使經濟學擺脫了形而上學的束縛。馬克思在運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大量實證材料對其內在矛盾和經濟運行機制進行剖析時,其地租理論也日臻成熟。馬克思逝世后,《資本論》第二卷、第三卷的編輯出版任務是由恩格斯完成的。恩格斯在馬克思遺稿的基礎上進行注釋、增補工作,包括對馬克思地租理論的補綴。至此,馬克思的地租理論終于在《資本論》第三卷的第六篇“超額利潤轉化為地租”中得以完整呈現。馬克思(包括恩格斯)在“超額利潤轉化為地租”中,繼續堅持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并把地租理論研究與剩余價值理論構建結合起來,除系統闡述級差地租的第一和第二形式(級差地租I和級差地租II)和級差地租I的第一、二、三種情況外,還在政治經濟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絕對地租”理論,并探討了資本主義地租的起源和三種基本形態(勞動地租、產品地租和貨幣地租),從理論上突破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地租理論的歷史局限和價值藩籬。正是由于馬克思自《手稿》至《資本論》30余年間不懈地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與改造,對資本主義時代和世界的洞察與探索,才使他有能力建立了完全科學的地租理論[18]
四、結語
地租雖然在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范疇之內,但馬克思對地租問題的考察視角與價值取向絕不僅限于政治經濟學。通過對包括地租在內的研究,馬克思揭露了在利潤、利息、地租這些看起來合理的轉化形式下,剩余價值的存在與攫取是如何被完全掩蓋的,也由此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分配關系的本質。盡管馬克思在《手稿》中尚未形成科學完善的地租理論,但馬克思敏銳地從資本、地租和勞動三者的分離中去剖析無產階級貧困的根源,力求在政治經濟學研究的背后找到無產階級直至全人類的解放路徑,這是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價值旨歸的超越
馬克思的地租理論雖然誕生于19世紀,但對研究和批判當今技術資本主義、金融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地租問題依然具有重要的指導價值。自20世紀70年代起,資本家依靠對技術、金融資本等生產要素的壟斷,將超額利潤的獲取從傳統工業部門逐步轉向了金融、技術服務部門。金融、技術孿生的各類虛擬地租與實體地租一起,成為當代資本主義財富積累的主要工具。虛擬地租與實體地租交織所帶來的資本主義生產的結構性變化,使得資本主義社會兩大階級之間的分配鴻溝越來越大,“如果說存在結構性因素,導致全球財富分布中處于高位群體的財富增長遠快于低位群體,那么貧富差距自然會無限制擴大。在新的全球經濟環境中,這種貧富懸殊或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不斷加劇”[19]。這與馬克思在《手稿》《資本論》等著作中對地租本質及其必然結果的論述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在研究馬克思地租理論的過程中,應深人考察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狀況和資本主義條件下地租呈現出的新形式、新特點、新變化,用馬克思地租理論的銳利“手術刀”解剖新形式地租隱藏的全部秘密。無論從理論還是從實踐上講,這都應是馬克思地租理論研究的未來進路和價值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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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鳳霞 聶海杰]
引用格式:馬寒,王琦.青年馬克思的地租思想及其理論價值[J].鄭州輕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5,26(3):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