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伏羲女媧形象對“同源共祖”神話源流的印證以漢代圖像為例

在文學研究的漫長歷史中，用地下材料來對紙上文獻材料進行補充印證的考據方式一直為歷代學者沿用。至20世紀20年代，王國維對宋代學者取金石材料以證史實的方法進行發展，最終提出地下材料與紙上文獻互相印證，以求接近文學史真實的“二重證據法”①。時至今日，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依舊存在科學性和指導意義，上世紀出土的大量漢代畫像磚，呈現出當時廣為流傳的始祖神話傳說以及主流神教信仰。畫像磚上描繪的伏羲女媧作為當時民間傳說的主要神祇，其圖案形象的流變也反映出西漢大一統時期社會民俗信仰與普遍愿景，構成了“同源共祖”神話敘事模式的雛形，可與輯錄神話的相關文獻記載相互印證，成為研究漢代民間神話的重要一手史料。

一、伏羲女媧形象中出現的元素反映普遍愿景

（一）蛇形交尾形象體現生殖崇拜

伏羲女的神話形象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產生。關于伏羲的記載在早期多見于《莊子》《山海經·海內經》，呈現出文化英雄的神格?！渡胶＝洝ご蠡奈鹘洝肥禽^早提及女媧的典籍：“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②；郭璞注：“女，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雹叟畫z多被描述為人類始祖以及護佑人類繁衍生息的母神。二者均具備獨立的神職，不屬于同一神話體系，互相之間關聯性不強。

至漢武時期，天下一統的趨勢漸起，不同流域文化交流互通，伏羲、女媧被人為聯系起來成為兄妹或是夫妻，在文字或圖像中頻繁地成對成偶出現，化身為再造人類的共同始祖神。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日：“伏羲麟身，女媧蛇軀?！毕噍^于文字典籍，漢墓葬中出土的圖像更早反映出民間口傳文學的始祖神故事。如王洪震《漢畫像石》中輯錄了大量漢代墓葬神話畫像，可直觀看出畫像的伏羲女二神多表現類蛇的半獸化特征。蛇在遠古時期的族群圖騰中象征生育與繁殖，蘊含生生不息的生命輪回延續之意。漢代畫像的伏羲女媧以一種人身蛇尾、兩尾相交形態，占據畫面的主要部分，而一些圖像（見圖 1^°ledast ）除去二神外也出現畢方鳥、白虎、蜥蜴等祥瑞之獸的形象，展現民間文學對主要始祖神的人性化構想，體現西漢時期社會質樸的生殖崇拜與血脈綿延的愿望。

（二）手持物及象征物折射“陰陽相合”思想

伏羲女媧在漢代民間傳說中固定為對偶神后，其在畫像中常常對稱構圖，手持物以及神獸、日月等附屬物也成對出現，體現一種“對應”“互補”的陰陽相合思想?！抖Y記·經解》將禮教之于端正國家風氣比作規矩之于畫方圓：“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笨追f達疏：“規所以正圓，矩所以正方”③漢代諸多圖像中女手執矩，伏羲手執規（見圖 2^°ledcirc ），足見在漢代儒學為正統的背景下，禮教思想已然滲透到社會文化根基，在民間信仰的各類神話傳說中以圖像的形式表現。

規與矩亦有“天圓地方”的意義，象征始祖神合二為一、陰陽調和的觀念。濫觴于春秋戰國時期的“陰陽五行說”至西漢時期開始盛行于民間，漢人在陰陽調和這一體系下探索世間萬物，形成獨特的宇宙觀、世界觀，認為天地間的陰陽二元氣貫穿一切事物，提供生生不息的力量。并將一切物質或精神范疇的事物依據其與“陰”“陽”二氣的關系，歸屬于“陰”和“陽”兩種屬性。在這一宇宙觀指導下，漢人將男女、天地、規矩、日月等一系列物質建立起陰陽的對立調和關系。因此圖像中伏羲持規、女媧持矩是陰陽調和思想的彰顯。

這種陰陽調和思想的載體十分廣泛，從漢代墓葬畫像磚的其他圖像來看，出現在伏羲、女媧身邊的諸多象征物也表現始祖神陰陽相對的關系。對應于兩位始祖神的手持物規和矩，部分圖像（見圖3、圖 4^⑧ ）也描繪伏羲高舉日輪，女頭頂月輪的畫面，同時畫面中的神獸金烏、蟾蜍、天狗等與日月輪相呼應，構成畫像中伏羲“陽”的象征形象以及女“陰”的象征形象。墓葬品畫像的規矩、日月、神獸等物象寄托了墓主人希望得到始祖神庇護，使得子嗣綿延的美好愿景，而從民間神話研究的角度來看則有更為深遠的社會文化意義，表現西漢早期“陰陽五行說”盛行一時，推動漢代民間普遍信仰向“陰陽和諧”“生殖崇拜”的趨勢流變。畫像的陰陽相合意象突顯伏羲、女媧的夫妻和兄妹身份，成為“同源共祖”民間神話的兄妹婚故事模式的雛形，為民間神話敘事思路的溯源性研究提供圖像線索。

二、伏羲女媧形象印證兄妹婚始祖神話成形與流傳

（一）伏羲、女媧兄妹婚神話在中原地區逐漸成形

我國研究神話的先行者茅盾曾在《神話雜記》等著作中提及伏羲、女媧兄妹婚神話，他將神話按照地域分為北、中、南三個體系，認為伏羲、女媧早期隸屬于不同的神話系統。關于伏羲女媧的信仰起源問題眾說紛繪，學術界主要分為“南方說”與“北方說”兩派。實際上在先秦至漢代南北文化交融進程中，伏羲、女媧形象早已深入民間信仰根基，直至漢代才配對成為夫妻始祖神，形成如今家喻戶曉的伏羲、女媧兄妹婚神話雛形—即鴻蒙初辟時，天地間經歷了一場吞噬萬物的大洪水，伏羲、女媧兄妹二人得到上天授意，結為夫妻孕育人類始祖，使族群獲得新生。

甘肅、河南南陽、陜西綏德縣等多地發現大量漢代畫像石，提供各類豐富的伏羲、女媧交尾圖像史料（見圖5、圖6），不同地區出土的圖像中兩位始祖神的造型、動作，以及手持物和附屬物極為相似，形象趨于固定，由此推測伏羲、女媧兄妹婚神話較為統一的故事模式基本在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定型。圖像的考據成果也與文獻資料相互印證，漢代之前伏羲、女媧是兩個較為獨立的文化英雄，伏羲專司造物，女媧摶土造人，并無兄妹夫妻一說，直至漢代大一統思潮背景下，伏羲、女這對始祖神結合孕育人類的說法才開始在民間信仰與神話傳說中逐漸顯露，并以圖像傳世。官方典籍對于兄妹婚的文字記載則更為晚近，唐代季亢《獨異志》記錄了伏羲、女媧成婚的始祖神話詩人盧仝在《與馬異結交詩》中也提道：“女媧本為伏羲婦?！薄度圃姟纷ⅲ骸耙蛔髋畫z，伏羲妹。”

漢代畫像出現的伏羲女雙神結合的圖像，印證了民間始祖神話中女媧造人向兄妹婚孕育后代故事模式的流變，是文化層面母權制向父權制的過渡，自此兄妹婚始祖神話雛形在中原文化區基本成熟。

（二）多個族群文化中發展為“同源共祖”始祖神話雛形

除中原地區外，伏羲、女媧蛇形圖像也曾在西南地區的漢代墓葬中被發掘，與中原圖像有著類似的蛇尾、規矩、日月形象（見圖 ，同時也不乏鮮明的地域特色，是當地文化與中原文化相結合的產物。

西南和西北地區漢代墓葬的伏羲、女圖像反映漢代早期社會背景下，黃河流域的始祖神話傳說伴隨著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逐漸向其他族群推廣，成為多個族群血脈與文化“同源共祖”的民間神話來源。對于伏羲、女媧兄妹婚這一共同的題材，南方地區多種版本的民間族源神話中也存在不少類似的情節，如彝族的始祖神話，大洪水滅絕人類，只有伏羲、女媧躲在葫蘆里劫后余生，最后兄妹成婚孕育子嗣，人類得以在災難后重生并逐漸繁衍出多個民族。苗族的版本則描述伏羲、女媧通過焚香的煙霧是否合二為一來決定能否共同繁衍后代。根據圖像和文字資料的相互印證，可見南方地區彝族、苗族、布依族等多個民族都在伏羲、女兄妹婚神話雛形的基礎上，做出含有自身族群文化特色的構想，然而在情節上卻表現出一致性，均涉及洪水后人類再生、血親成婚、葫蘆等意象，印證中原地區民間信仰和神話的廣泛輻射和影響。

中原地區的伏羲、女媧始祖神話雛形隨著西漢文化交融不斷發展，并以黃河流域為核心區域向周圍其他流域文化輻射，融入多個族群的民間信仰和口傳神話，影響多個族群神話對血脈淵源的解釋。以伏羲、女媧始祖神信仰衍生的兄妹婚神話保留一種相對穩定的思想價值內核和基本情節模式，廣泛流傳于各流域文化圈，構成“同源共祖”身份和血緣認同的文化基因，奠定始祖神話“同源共祖”母題的民間文化基礎，在潛移默化中使得多民族文化歸于一宗的認知逐漸成熟，并不斷強化。

三、以血脈同源共祖構筑文化一體

“同源共祖”神話是關于“家”的神話，“家”的核心是祖先，神話中構想的人類始祖之間幾乎都存在著濃厚的血脈羈絆。根據多地漢代墓葬出土的伏羲、女形象，可梳理出民間主流“同源共祖”神話的形成發展脈絡，體現由血緣同源到文化同宗過渡的進程。

首先在身份認同層面，伏羲為東方之帝與文化英雄，女媧是始祖神，二者原本為出自不同神話體系的擁有獨立神績

的神明形象，西漢時期文化和族群大一統的主流趨勢使父權制話語體系更加鞏固，探討華夏族群起源時，伏羲作為“父”的象征，其影響力逐漸與母神女齊平，二者被定義為有兄妹血緣的夫妻，在圖像上展現為陰陽相對的形態，表現血脈與文化兩方面的陰陽調和、同宗歸一。兩位始祖神成對成偶，關于其兄妹婚的說法廣泛流傳于各地，這種“家”元素反映了早期的農業文明時代，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生活方式使族群各成員之間建構起血緣的共生關系，奠定了“祖先信仰”的文化紐帶。映射早期農耕生活產生的“家本位”社會倫理觀，象征著族群在身份血脈上的“同源共祖”。

講述人類文明或起源或再生于“家”的敘事突顯以“家”和“血緣關系”為核心的羈絆，映射出社會文化中以農為本的農耕生活中誕生的“家本位”倫理觀，本質上是對中原農耕文化圈歸屬身份認同。

在民間信仰認同層面，漢代圖像中的伏羲、女媧映射出漢武時期具有大一統特征的獨特社會意識。半人半蛇形的伏羲、女媧成為當時民間主要信奉神話人物，這一中原地區的文化信仰在地理上以黃河流域為核心，向周邊不斷擴大覆蓋面，表現民間信仰文化的蓬勃生機。圖像的蛇尾相交形態、手持物規矩、象征物日月和神獸等要素在視覺上構成極強的生命力沖擊，體現較為原始樸素的生命崇拜和對血脈延續的追求。有別于漢武時期官方盛行的儒學信仰，伏羲、女圖像是西漢早中期民間普遍愿景的展現，在不同流域的族群中形成思想追求和價值取向的合力，構筑華夏大地多個族群對伏羲、女媧民間始祖神話的認同。

同時，漢代是原始部落圖騰信仰向民間神話過渡的關鍵時期，得益于儒家正統地位形成，文化多元合一的背景，漢代亦是始祖神話傳播發展，以及神話文獻資料整理的重要階段。然而受西漢儒學主流思想影響，當今能從漢代圖像或文字的相關文獻中獲得的神話早已不是伏羲、女媧兄妹婚始祖神話的原生狀態，除去對伏羲、女媧這對始祖神的民間信仰外，還滲入了漢人的思想意識，包括宇宙觀、世界觀，以及族群觀念，這些漢代普遍社會意識組成中原文化圈一個較為成熟的雛形。各個地區漢代墓葬中出土的伏羲、女媧圖像極為相似，亦說明周邊族群對華夏文明的歸屬與認同，是文化層面“同源共祖”觀念的象征。

四、結語

圖像可證史，但圖像的價值遠不止限于作為文字典籍的印證，更進一步講，“圖像即史”，其本身就是神話的一部分，或者是神話時代最直接的史料。伏羲女媧圖像以人首蛇身交尾的視覺母題為核心，通過規矩、日月、神獸等象征符號建構起完整的視覺符碼體系，在西漢社會實現了文化英雄與始祖母神的意象融合。這種視覺敘事通過交尾造型的陰陽耦合性完成對宇宙秩序的符號化轉譯，更以日月同輝的構圖暗喻天人交感，使創世神話與宗族譜系在圖像場域中達成象征性疊合。圖像系統與《白虎通義》《潛夫論》等典籍記載形成互文結構，共同推動華夏文明圈始祖神信仰體系的確立。伏羲女媧兄妹婚配圖式在隴西、巴蜀、齊魯等地的跨地域傳播，實質上完成了原始婚配神話向文化認同符號的創造性轉化—既以視覺藝術保存了族群記憶中的洪水再生母題，又以圖像證史的方式為多民族共同體的血緣想象提供具象化支撐。這種圖文互證機制不僅彰顯漢代視覺文獻的獨特史料價值，更揭示出圖像敘事在構建“炎黃子孫”集體認同中的文化整合功能，為探究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機制提供了獨特的藝術人類學視角。

注釋：

① 梁濤.二重證據法：疑古與釋古之間——以近年出土文獻研究為例[J].中國社會科學，2013（2）.

② [漢]劉歆.山海經[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9：170.

③ 朱雅寒.漢畫像石中的女性造型[D].曲阜師范大學，2007

④ 王洪震.漢畫像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113

⑤ [漢]戴圣.禮記·經解（卷二十六）M」.胡平生，張萌，譯.北京：中華書局，2017：854.

⑥ 張從軍，李為.漢畫像石[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13：67.⑦ 劉宗迪.伏羲女媧兄妹婚故事的源流[J].民族藝術，2005（4）.⑧ 王洪震.漢畫像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113.

⑨ 過文英.論漢墓繪畫中的伏羲女媧神話[D].浙江大學，2007.

⑩ [唐]李亢.獨異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3：79.

① 中國畫像石全集編輯委員會編；高文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7卷四川漢畫像石[M].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00.

? 王丹.“同源共祖”神話記憶：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思想文化根基[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42（7）.

? 王青.從“圖像證史\"到\"圖像即史”——談中國神話的圖像學研究[J].江海學刊，2013（1）.

注：本文系2024年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自“同源共祖”口頭傳統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項目編號：202411117042Z）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