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細化動員：基層治理中政策執行力的生產機制研究

中圖分類號：D66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6-0127-09

一、問題的提出

有效治理是政策執行的目標之一，基層政府在執行政策時靈活運用行政控制與政策動員兩大策略，[1]135-155+25-206）以實現治理目標。在行政控制方面，鎮街通過目標管理責任制將村居委會與科層制聯結起來，[2K61-92+244）通過區別化執行[3]102-11+128）等將政策執行壓力傳導至村居委會。但是村居委會并不是科層制的組成部分，鎮街在運用“壓力型體制”的層級壓力動員村居委會中大打折扣。因而，政策動員是基層政府在完成政策目標中不可忽視的一種策略。動員是一個群體中個體從被動狀態轉變為積極參與公共生活的過程。[469政策動員蘊涵著“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是在政策執行過程中，通過動用一定的公共資源，發動社會各界、各階層的廣泛參與，從而獲得社會其他成員支持的過程。[5K65-7）在我國基層治理體系中，村居委會作為“國家代理人\"和村居民代表往往是政策動員的首要對象，對于基層政府動員村居委會，主要集中在研究“以何動員”，形成了兩大“權力 + ”的動員范式。

“權力一利益”的動員范式。即使在行政體系中，上級要求下級執行“任務\"時，也須經交換才能取得配合的“商品”，需要默許和交換才能得到。[685-97換言之，鎮街政府通過\"利益\"交易以動員村居委會執行政策。在正式制度層面，隨著村居委會成員的經濟收入主要來自政府下撥的經費，以及考核優秀獲得相關物質獎勵，從而形成了經濟利益的誘導。在非正式層面，部分基層政府亦給予自治干部經濟利益構成了另一種動員誘導，如在農業稅未被廢止之前，有些基層政府傾向允許村干部搭車收費（從農民繳納稅費中提成）來完成任務。[7191-99+*184）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的背景下，國家大量資源進入基層，資源共享成為部分基層政府動員自治組織干部參與的重要方式，[8（40-48+164）甚至在執行政策中形成了“分利秩序”。[9]（95-120）

“權力一情感”的動員范式?；鶎诱c村居委會聯系緊密，往往形成良好的人際關系，成為動員的基礎。傳統情感要素如“人情”成為宗族性農村社會的重要動員因素，形成“人情式政策動員”。[10150-63+170）除了傳統情感要素之外，在現代社會，基層政府運用政治倫理和社會倫理相結合的方式形成“公一私倫理之網”來確保村干部的行為與其預期一致。[11（122-145+244-245）

在以上研究中，聚焦于研究何種動員工具能夠發揮作用，假設權力、利益、情感等動員工具及其組合足以生產政策執行力，進而實現基層治理目標，呈現“刺激一反應”的線性過程。然而，政策動員工具并不必然產生政策執行力。一方面，并非所有的基層政府均資源充足，在資源緊張的條件下，基于權力為基礎的“層級動員\"需要轉變為“多線動員”。[12K64-79+205）另一方面，動員工具的有效性受到動員對象的影響。其一，受到動員對象是否將動員目標轉化為執行目標以及動員對象自身的執行能力的影響；其二，現有文獻主要研究的動員對象是村居委會，無疑村居委會是基層政府動員的主要對象，但是并非唯一對象，當有多個被動員的社會主體時，這些社會力量間的關系構成了影響執行結構穩定性的因素。就政策動員而言，基層政府使用此策略時并非遵循行政邏輯，也非遵循市場邏輯，因而本文所指的社會力量是廣義的，即除了政府、市場之外的主體，包括了村居委會、非營利性組織、志愿者等。因此，基層政府在使用動員工具時，產生政策執行力并非一個“輸入一產出\"的簡單過程，而是包含了“轉化”的復雜過程。這一轉化過程要求基層政府將政策動員從粗放投放轉向精細化管理，即\"精細化動員”。那么，基層政府在治理中如何實施精細化動員以有效生產政策執行力呢？

為探討這一問題，本文選擇了L街道在Y社區實施生活垃圾分類治理的案例，深人研究基層政府如何動員以居委會為主的社會力量執行政策。研究的重點在于分析該街道如何通過精細化動員來提升居委會為主導的社會力量的政策執行力。為獲取翔實的數據和資料，本研究采用了訪談法收集數據，訪談對象包括街道辦事處的相關負責人、居委會成員、物業管理人員、保潔員和社區居民。通過四輪訪談，收集了豐富的實地資料，涵蓋了政策實施的各個層面和關鍵環節。在這個治理過程中，研究不僅關注動員工具的應用，還深人探討了動員對象的選擇、能力建設、政策執行結構的穩定性在政策執行中的作用。通過對L街道的案例分析，本文揭示了精細化動員如何在實踐中轉化為有效的政策執行力，并為其他基層政府在類似政策執行中提供了可借鑒的經驗和策略。研究表明，精細化動員不僅需要靈活運用多種激勵手段，還需建立基層政府圍繞政策執行過程保障動員的有效執行轉化，以確保治理目標的實現和持續的社會支持。

二、L街道動員社會力量參與生活垃圾分類治理

G市的生活垃圾分類政策實施，經歷了從推廣倡導到立法確立的漸進式發展過程。2010年，G市開始倡導生活垃圾分類，隨后在2015年出臺了《G市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規定》，并于2018年將其上升為全國首部關于生活垃圾分類的地方性法規《G市生活垃圾分類管理條例》。該條例規定，對未進行生活垃圾分類的個人和單位進行罰款。為確保政策的有效執行，G市建立了一個四級考核體系，逐級對區、鎮街、村居及生活垃圾分類責任人進行考核。在對街道的考核中，通過第三方暗檢的方式，排名靠后的街道將面臨諸如削減年終績效、主要領導升遷受限等懲罰。這種考核壓力不僅來自上級政府部門，同時也來自居民的監督。市政府的12345熱線專門設有生活垃圾分類投訴欄目，居民的投訴會得到迅速處理，這也使得基層政府面臨較大的壓力。

在此背景下，G市各鎮街主要采取三種方式應對生活垃圾分類政策的執行壓力。有些街道選擇通過服務外包，引入企業負責生活垃圾分類工作；另一些街道則依靠行政手段，通過任命權和財務審核權來調動下屬環衛站負責執行生活垃圾分類政策。然而，這些方法在實際操作中面臨挑戰，因為環衛站和承包企業缺乏執法權，難以有效影響居民的行為，導致這些機構本身成為政策執行的“實際政策目標群體”，與政策設計初衷相悖。有關機構對G市市民的隨機抽樣調查中發現，G市已“撤桶”小區的受訪市民中，多達 56% 的人反映存在“居民不分類扔垃圾”的現象，以至于近六成的受訪市民擔心垃圾投放點的環境衛生問題會增加疾病傳播的風險。[3甚至有些小區在執行過程中，亦引發新矛盾，如有些居民不滿垃圾分類裝置選址而破壞設施；因撤桶并點，有些居民不愿意繳納生活垃圾處理費，造成部分環衛站的收入銳減 20% ，引發財務危機。與此形成對比的是，Y社區所在的L街道采取了一種不同的方式，即動員以居委會為主導的“社會力量\"來執行政策。這里的“社會力量”包括居委會、物業、志愿者和保潔員。雖然物業通常被視為企業，但在此情境下，物業的參與主要依靠與居委會及居民的社會關系，而非有償的市場邏輯。L街道號召包括Y社區等在內的轄區居委會實施生活垃圾分類政策，通過動員會明確了推動生活垃圾分類是一項重點工作，需要居委會、物業服務企業等社會力量參與到生活垃圾分類政策的宣傳之中，為轄區內生活垃圾分類的治理效果負責。

一開始，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并沒有積極實施生活垃圾分類政策，但是在L街道采取不定期實地檢查，提供兩套腳踏式四色桶“定時定點\"投放亭、一套不裝桶式“誤點誤時”投放設備以及相關宣傳物資之后，社會力量實施生活垃圾分類政策的積極性提升，在具體執行生活垃圾分類政策過程中發揮政策宣傳和監督的作用。在政策宣傳方面，居委會動員黨員和志愿者向居民發放生活垃圾分類手冊，并組織定期宣講和不定期上門宣傳活動。在政策實施的第一個月，就集中進行三次宣講，人戶宣傳350次。物業服務企業則設置了生活垃圾分類宣傳欄，內容包括生活垃圾分類的意義、分類指引、垃圾處理流向圖、垃圾分類公示牌、管理制度，并在小區路口拐角處懸掛宣傳標語。

在監督方面，以保潔員為主體的站桶員發揮了監督和引導居民行為的作用。對于不進行分類的居民，總體年齡偏大的保潔員“罵”該行為，在調查中發現很多居民不想被“罵”就進行分類。“我剛來到這個小區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分類，就被老奶奶（保潔員充當的站桶員）不耐煩地罵了”，后面不想被罵就分類了。（訪談資料：YCSQJ01，2020年9月11日）此外，為了進一步激勵居民參與生活垃圾分類，居委會引入了小黃狗環保科技有限公司，在Y社區內投放了一套“智能垃圾分類回收機”用于回收資源型垃圾，方便居民出售可回收垃圾。例如，每公斤紙類可獲得實時到賬的1.2元，從而提高居民進行垃圾分類的積極性。最終，Y社區在未被開出罰單的情況下，僅在四個月時間內就實現了高達90% 以上的準確投放率。訪談資料：QJJZG01，2020年1月9日）換言之，L街道通過動員社會力量參與執行生活垃圾分類政策的方式以及這種方式所產生政策執行效果在G市是獨樹一幟的。那么，L街道為什么能夠在生活垃圾分類治理中激發并保持Y社區“社會力量\"執行政策的積極性，并且生產政策執行力呢？

三、精細化動員：基層治理中政策執行力生產的一個分析框架

政策執行力不僅包含執行能力和執行方向兩個基本要素，而且是一個具有復雜結構的向量，而非僅有大小無方向的標量。[14（62-65可見，政策執行力包括三個構成要素，即執行方向、執行能力和執行結構。執行方向確保了政策執行的治理目標的一致性，執行能力提供了實現治理目標的基礎條件，而執行結構則保障了執行過程的有序和持續性。只有這三個要素緊密結合才能生產出政策執行力，從而實現政策自標。因而，衡量政策動員如何“轉化”為政策執行力需要從政策動員與政策執行力三個構成因素的關系展開分析。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政策執行理論經歷了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以及整合研究的不斷迭代。[15]（119148+205-206]政策執行主體的范圍已從政府部門擴展至私營部門、非營利組織和公民團體，形成了復雜的政策執行網絡。在基層政策執行網絡中，社會力量，尤其是村居委會，成為各職能部門在社區層面執行政策的重要抓手，呈現出“上面千根線，下面一根針”的特征，村居委會在繁重的任務中容易出現能力和資源不足的問題。同時，基層政府動員社會力量參與基層治理，在執行政策方面呈現出“委托一代理\"的關系，如監督不到位，可能產生道德風險和逆向選擇的問題。在此背景下，政策動員“轉化”為政策執行力需要應對以下挑戰。

首先，村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并非被動的“適應者”，而是具有自我理性的“行動者”，面對繁重任務與資源短缺的結構性張力，村居委會可能采取“逃避”“合作”“抗爭”“轉代理”等策略進行自我減負，[16（86-90+101）從而難以維持政策執行力的方向。尤其是缺乏硬性考核指標的政策，社會力量這種“理性\"更具有發揮的空間。盡管在生活垃圾分類政策的執行中，基層政府可以通過罰款等行政控制手段約束社會力量，從而驅動其將壓力傳遞到居民，從而將居民行為意愿轉化為實際行動，[17]（121-128）但這將不可避免地耗費大量的行政成本，導致基層政府的超負荷運作，難以持續。[18]6-21）實際上，目前全國范圍內就生活垃圾分類而開出的罰單數量和金額有限，強制措施并未廣泛應用，更多地是以警告為主。因而，生活垃圾分類政策難以通過強制性推動社會力量參與執行，其政策動員方式面臨動員對象目標不聚焦的挑戰。

其次，村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可能因能力不足而陷入“有心無力”的狀態。我國大部分地區尚缺乏\"有能力的社會”，[19][91-98）因此不能假定社會力量具備執行政策的能力。特別是村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可能缺乏與政策執行相配套的財政資源[20[70-76）和人才資源。[21[120-130）從而，政策動員在基層治理中可能面臨“曲高和寡\"的挑戰。

最后，通過政策動員對象往往包括村居委會在內的多方社會力量執行政策，各動員對象并非鐵板一塊，如村居委會甚至面臨來自非營利組織在公共服務提供方面的挑戰，削弱其權力和聲望。22（2-38+2-223同時，相關目標群體也可能通過責任連帶的方式對自治組織干部進行反制，形成“連帶式制衡”的局面。[23]104-125）因而，政策執行結構受到政策執行主體間在執行政策過程中的利益差異而可能引發結構不穩定的問題，從而政策動員轉化為政策執行力缺乏可持續性。

可見，基層政府運用政策動員工具之后，并非就可以實現治理目標，而是需要深入到政策執行的動態過程之中圍繞政策執行力構成因素進行精細化管理。本文將這一過程稱之為“精細化動員”，即通過一系列機制和策略管理政策動員過程，直接影響政策執行力的生成和提升（見圖1），這與粗放式動員投入是不同的，它強調的是在基層治理中從動員到政策產出全過程的精細化管理。第一，通過軟性監督機制將政策動員的目標凝聚為政策執行目標。如何保障動員對象不偏離執行目標需要有效的監督，但是政策動員的執行過程中往往缺乏強制性，從而采取軟性監督，即雖然沒有強制性但也可以發揮監督的作用。第二，通過資源賦能機制提升動員對象的能力，轉化為政策執行能力。這里的資源包括了有形資源和無形資源。第三，通過利益平衡機制整合政策動員對象間利益，避免沖突，從而將多元動員主體可能存在的沖突性轉化為政策執行結構的穩定性。

總之，“精細化動員\"強調在動員過程中，不能僅僅依賴于參與者的自發熱情和初始積極性，而是需要通過一系列系統化的支持和能力建設，確保他們具備實現政策目標所需的充分能力和資源。這種方法不僅關注動員的廣度，還注重其深度和精確性。通過精細化動員，基層政府能夠更好地識別和滿足動員對象的具體需求，提供針對性的培訓和資源支持，幫助他們克服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可能遇到的障礙。這種系統化的支持提升了政策執行的效率和效果，生產政策執行力，使治理目標得以更順利地達成。

四、基層治理中精細化動員生產政策執行力的機制

基層政府根據動員對象的特點，靈活運用動員策略及控制策略。然而，以項目制為核心確立的分級治理機制在財政上切斷了鄉鎮政府與村莊之間的責任關系，[24]（13-130+207）從而弱化了“動員武器\"的有效性。因而，基層政府并非動員村居委會就完成了政策執行，而是需要支持和幫助社會力量克服政策執行力中的梗阻問題。下文將分析L街道如何在生活垃圾分類治理中運用精細化動員以居委會為主導的社會力量生產政策執行力。這一過程包括了軟性監督機制凝聚目標轉化為政策執行目標，資源賦能機制提升社會力量的執行能力，利益平衡機制整合不同動員對象的利益以穩定執行結構，從而生產出政策執行力。

（一）軟性監督機制凝聚執行目標

對于居委會而言，生活垃圾分類只是鎮街所要求開展的眾多工作中的一項，居委會根據自身資源和考核軟硬指標采取“\"選擇性應付\"策略。[25]105-126+243-244）換言之，硬性指標所蘊含的強制力將政策目標轉化為執行目標，而軟性目標則難以轉化。根據《G市生活垃圾分類處理工作考核暫行辦法》，考核結果的運用包括排名靠后或者被評為“差”的社區，“鎮街黨政主要領導對村居黨組織書記進行談話反饋，連續3次被談話反饋的則結合實際調整崗位。\"這似乎具有一定的強制力，但是硬件、宣傳是主要的考核內容，分類成效只是其中一個細項。由于Y社區被確定為試點單位，L街道為其配置了新的生活垃圾分類裝置，相對于其他安裝生活垃圾分類裝置進度緩慢的小區，其考核有了基礎分，不至于太差，而且有三次機會調整。因而，對于Y社區而言，這些考核指標的約束力不足。

基于此，L街道在實踐中，采取協商的方式與居委會確定了小區生活垃圾分類工作的具體目標，最終在生活垃圾分類的減量化（體現為生活垃圾分類越充分，“其他垃圾\"數量則越減少）上達成一致目標，這形成了在治理目標和動員目標上的共識?！拔覀兛隙ㄓ袀€自標給他們，主要看他們做得好不好，主要把人頭增量減下來。我們沒有預先設定多少量給小區，還是看先前和之后垃圾量的變化，如先前90桶，后來能不能減到70桶之類的?！保ㄔL談資料：QJJCG01，2020年1月9日）那么，動員目標就能夠形成政策執行目標嗎？

一開始，Y社區執行緩慢，并未開展政策宣傳和監督行為，很多居民并未按照要求分類生活垃圾，導致減量化的目標沒有得到落實。此時，L街道也并未按照所在城市的規定，對Y社區和物業服務企業進行懲罰，認為“如果動不動開罰單，人家還怎么配合我們的工作”。（訪談資料：QJJCG01，2020年10月16日）最終采用時不時實地到Y社區通過翻看垃圾桶的方式，檢查分類效果，發現問題則反映給居委會和物業服務企業整改。這種非正式的反映問題的方式，得到居委會的認可，“我們內部做得不好，內部互相說，我就改。如果是在外部說，那性質就不一樣了。別在外傳來傳去，就會變了樣了。我們內部只要團結了，工作就好開展了?！保ㄔL談資料：JWHZR01，2020年1月9日）

在L街道的反饋下，Y社區成立生活垃圾分類政策執行的聯席會議，“之前街道辦傳達了一些垃圾分類工作勢在必行的指示，然后我們當時就說不如成立一套機制。\"（訪談資料：JWHZR02，2020年12月25日）該聯席會議由社區黨組織、社區內機關企事業單位負責人、保潔公司負責人、物業服務企業負責人、業委會負責人等組成，共同研究如何執行生活垃圾分類政策，將減量化作為生活垃圾分類政策執行的目標。相對于G市其他區采取市場化外包以及以環衛站為執行主體的做法，Y社區沒有推脫責任的對象，因而該目標也成為Y社區所在居委會和物業服務企業等的目標。同時，由于Y社區居委會和物業本身資源匱乏難以采取外包的方式，為了完成減量化的目標只能通過引導居民開展生活垃圾分類。

L街道通過與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協商，獲得承諾，這種通過口頭協商的方式確定下來的承諾屬于“在場的承諾”，[26[25-27）是基于對人際交往范型的相信與信賴，[2769這種信賴關系是基于街道與居委會長期具有良好的合作關系。有了承諾之后，L街道進而對生活垃圾分類效果的檢查和反饋構成對Y社區所在居委會和物業服務企業的監督，當然這種監督并沒有強制力，但是由于長期以來L街道、居委會和物業服務企業是合作的關系，如果在L街道反饋以后沒有改進，居委會由于存在“承諾”而會覺得“不好意思”。（訪談資料：JWHZR01，2020年1月9日）因而，此為基于關系基礎上的軟性監督具有道德和情感的約束力，將政策動員目標凝聚轉化為動員對象的政策執行目標，從而維護了政策執行方向。

（二）資源賦能機制提升執行能力

在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將生活垃圾分類減量化作為政策目標時，其就需要采取相應的行動推動居民實施生活垃圾分類，包括政策宣傳和監督居民分類生活垃圾的行為。多種調查結果顯示，分類態度、主觀規范和感知行為控制對生活垃圾分類意愿有顯著的正向影響，，[28]（114-122）政策宣傳影響前三者，有助于提升居民的生活垃圾分類意愿。[29]（142-153+160）反之，宣傳不足是導致生活垃圾分類回收困境的主要原因。[30X57-62）同樣地，居民分類生活垃圾的能力也可通過宣傳傳授分類知識予以增強。無論是宣傳還是生活垃圾分類設施均需要投人相應的物資資源。然而，Y社區居委會連日常辦公經費都依賴于L街道，并無相關資源。同時，Y社區是一個老舊小區，自身物業收入僅維持其正常運作，居委會工作人員數量有限，整合人力資源進行政策宣傳有些難度，制約了政策執行能力的發揮。最終，“還好街道提供了幫忙”。（訪談資料：JWHZR02，2020年12月25日）

L街道通過資源嵌人提升居委會執行能力。首先，提供生活垃圾分類設施和物資。按照規定，物業管理費超過2.8元/平方米則由物業公司提供生活垃圾分類設施，而Y社區的物業管理費才0.8元/平方米，由街道出資投放生活垃圾分類設施。同時，提供大量宣傳物資，包括宣傳單、宣傳模型和小禮品等。對于定期宣傳活動，由街道直接提供給居委會；對于不定期宣傳活動，“一般我們要舉辦活動，會跟街道辦反映，它那邊如果有的話就會提供給我們居委會。溝通問題不大。\"（訪談資料：JWHZR02，2020年12月25日）街道提供的充足的宣傳物資，提高了宣傳活動的吸引力，有些居民沖著禮品參加活動。每周日下午會有生活垃圾分類倡導活動，每次都能夠吸引30一40位居民參與。街道對于積極參與生活垃圾分類的居民給予獎勵。這些獎品包括垃圾桶、垃圾袋等與生活垃圾分類息息相關的物品，價值不高但很受歡迎，甚至有些人沖著獎品“參加活動”。針對小朋友，舉行“小小志愿者\"活動，通過小孩子帶動家長進行生活垃圾分類，做得好的小孩子會得到表彰等。政策宣傳發揮政策信息傳播功能、政策行動引導功能和政策行為勸誡功能。[31]（11-18+125）政策認同能夠有效化解政策執行阻力，[32（219-226）有些居民認同宣傳效果，表示“如果不參加那些活動，一些比較專業的分類可能不是那么清楚”。（訪談資料：YCSQJ02，2020年9月10日）其次，L街道為Y社區執行政策供給人力資源。街道發動居住地黨員和街道志愿者服務隊開展政策宣傳和監督政策執行?！拔覀兘M織過兩至三次大型的社區黨員志愿活動，讓他們參與到宣傳與站桶活動。他們參與率挺高的，很積極的。\"（訪談資料：JWHZR02，2020年12月25日）最后，提供權威資源支持。居委會等社會力量沒有執法權，遇到不配合的個別居民，則需要借助街道的權威，使得政策執行具有威懾力。“有一次我看到快遞盒未按規定投放，根據紙盒上的居民信息，我就找管理處一起上去?！保ㄔL談資料：YCSQW01，2020年1月9日）最終居民表示抱歉，并按要求分類投放，可見，這種無形的權威資源增強了監督的威慢力。

可見，L街道在Y社區社會力量確定執行目標的基礎上，圍繞生活垃圾分類政策執行所缺的資源，給予具有針對性的支持。從而，通過資源賦能為Y社區的社會力量提供有形和無形的資源，增強動員對象的能力，最終得以轉化為政策執行能力。

（三）利益平衡機制整合動員對象利益穩定執行結構

在Y社區社會力量確定政策執行目標和具備一定政策執行能力之后，其執行行為能否持續發展，還是只是“運動式治理”？政策執行結構中的行動者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帶有自身的目標和利益。[33（21-27）這就涉及各執行結構的穩定性問題，其中最為關鍵就是各方的利益問題。從混投到分類，居民的習慣產生變化的同時，各主體附著在“垃圾”和“垃圾分類”之中的各種利益發生不同程度的改變，這里的“利益”主要是經濟利益，誘導著行動者的行為傾向。

居民分類生活垃圾產生的分類成本制約其分類行為。調控成本是引導居民分類生活垃圾的途徑，通過改變定額收費制為超額累進價格的垃圾計費，提高居民的垃圾處理成本;34（152-155）通過提供便利的生活垃圾分類設施[35]（121-28）降低居民分類—投放成本。其中，生活垃圾分類設施的便利性成為影響居民生活垃圾處理行為的關鍵因素，[36（I-19）因為分類、回收設施便利性降低居民垃圾分類的時間成本。在分類行為產生成本的同時，分類的意愿和分類的能力亦成為影響居民分類行為的因素。因而，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執行生活垃圾分類政策時需要增加居民生活垃圾分類的意愿、能力，降低其分類成本，否則政策難以執行，最終街道動員居委會執行政策失效。

同樣地，居民實施生活垃圾分類能夠獲得一定的回報，這也是直接影響居民行為的因素，尤其是在網購產生大量包裝紙皮等可回收資源的背景下，分類可以變賣可回收資源獲得一定的經濟收入，從而肯定分類行為。然而這些可回收資源如何便捷售賣出去，不至于在自己家里“堆積如山”，成為居民是否能夠將可回收資源變現的制約因素。雖然有些“智能垃圾分類回收”企業提供便捷的可回收垃圾變現服務，但是這對Y社區保潔員和物業服務企業的短期利益產生不利影響。由于可回收垃圾在居民投放之時已被分離出去，大部分流向入駐小區的“智能垃圾分類回收機”，這減少了Y社區每位保潔員1000多元/月的收入，占工資收入的1/2左右。（訪談資料：YCSQB01，2020年10月16日）與此同時，物業安排她們充當站桶員和監督員增加了她們的工作量。無疑，可回收垃圾裝置損害了保潔員的利益，進而損害物業的利益，因為保潔員收入減少容易引起離職，影響物業服務隊伍的穩定性。因而，起初物業并不歡迎回收企業進駐小區。在這種情況下，L街道為保潔員的站桶行為提供補助，每個小時20元，一天5個小時，增加保潔員的收入，彌補生活垃圾分類工作對她們造成的損失，提高她們參與生活垃圾分類工作的積極性，從而也推動了物業服務企業允許回收資源企業在該社區安裝回收設施。最終，“智能垃圾分類回收機”使得居民可以隨時將可回收垃圾變現，提高分類積極性，“用的人挺多的”。（訪談資料：YCSQW01，2021年1月15日）

因而，街道為保潔員提供站桶補貼，使得“智能垃圾分類回收機”公司得以入駐Y社區，居民能夠及時獲得生活垃圾分類帶來的收益，維護了政策執行結構的穩定性。對于此類問題，L街道主要通過分管居委會的領導參與社區生活垃圾分類工作聯席會議予以解決。該聯席會議還解決其他糾紛問題，包括“投放不標準”、“周邊環境清理不及時”相關工作人員提出的一些問題，以及居民反映的其他問題，做到問題及時發現、及時處理。居委會認為之所以能夠平衡利益“跟每個地方的掛點領導有關，領導重視、認真。掛點領導是街道分管領導，每個社區都有個分管領導，有什么問題向領導反映。”（訪談資料：JWHZR01，2020年1月9日）

可見，在政策目標明確、執行能力強的情況下，執行結構的穩定性構成了政策執行能否持續執行下去的影響因素。在精細化動員中，基層政府的“相機”體現在于圍繞政策執行力的三個機制。換言之，精細化動員中政府的角色除了運用動員手段動員村居委會之外，還在政策具體執行過程中洞悉村居委會的行為，靈活應對來自基層治理過程中產生的挑戰，以將動員的力量整合到政策執行過程之中。

五、結論

隨著公共事務越來越復雜，模糊了作為卓越的規則創制者的國家與作為這些規則接受者的社會之間的明確的界限，[37]（21在這種背景下，傳統的壓力傳導方式在動員村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參與執行政策時，效果逐漸減弱。因此，政策動員作為一種策略在政策執行中顯得愈發重要。政策動員的效果和方式受到治理網絡的影響。在傳統中國，基層政府主要通過“權力的文化網絡\"等非正式手段來動員基層社會和推行政策。[384）新中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前，單位制等組織形態擁有超強的社會整合力，幾乎將全部社會成員都吸納到單位之中。[39I56-62）在單位制中，政府職能部門的影響力只能達到單位，而無法直接實施到社會的最基層。[40]632-63改革開放以來，基層政府與基層社會的關系不斷調整，形塑出多種治理結構，包括統合式結構、吸納式結構、共治式結構。其中，共治式結構創造政府與社會共治的開放結構，基層民主和有效監督能夠改進政策動員的有效性。[41118-114）然而，我們需要進一步分析基層政府在其中是什么樣的角色，以便更好地在基層治理中運用政策動員策略以生產政策執行力。

基層政府通過運用利益、文化、制度、技術、情感等多種激勵組合方式，動員社會力量以實現政策目標。這些社會力量雖然成為實際的政策執行主體，但這并不意味著基層政府可以在動員后從“前臺\"退居“后臺”。動員工具的有效性不僅在于其對動員對象的直接影響力，還在于其能否有效轉化為政策執行力。因此，我們不能假設動員工具總是有效的，而需要關注在基層治理中轉化為政策執行力的具體過程。這一轉化過程涉及從粗放動員到精細化動員的轉變?；鶎诱枰ㄟ^“精細化動員\"生產政策執行力。具體地，軟性監督機制將不聚焦的目標凝聚為執行目標，資源賦能機制提升動員對象的執行能力，利益平衡機制整合動員對象間的利益鞏固執行結構的穩定性。

從“國家”和“社會\"的互動視角來看，精細化動員實現了兩者之間的共贏。首先，科層化的技術治理機制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是如何將龐大的行政體系與社會經濟生活的具體經驗和問題相結合，而不喪失與基層社會的親和性。[42104-127+207）精細化動員使得基層政府能夠深入動員對象的執行過程，嵌入到政策執行結構中，與動員對象共同提升政策執行力，為基層治理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基礎。其次，精細化動員在保持基層政府自主性的同時，構建了一個“有能力的社會”，實現了從政策執行到國家和社會的協同治理，推動了多元治理主體共同協作的平臺和成長空間的構建。[43][370）通過這種方式，精細化動員不僅實現了政策執行的高效性和高質量，還促進了動員對象的能力提升和責任意識的增強，為基層治理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再次，精細化動員瞄準政策執行力中的梗阻因素，為社會力量解決執行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提供支持，避免了基層政府與被動員對象之間基于利益分配而陷入“分利\"與“共謀\"的泥潭，使得基層治理更具有合法性。因而，精細化動員策略促進了基層政府與村居委會等社會力量在政策執行中的建設性互動，體現了國家與社會互利共贏的政策執行模式。最后，基層政府主要依靠動員社會力量來實現治理目標，這不僅降低了行政成本，還通過社區內部的協作和支持增強了政策執行的有效性。精細化動員的應用，體現了政策執行過程中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有效互動和協同發展。這種治理模式不僅提高了政策執行的效率和效果，還為未來的政策實施和基層治理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借鑒。通過這種方式，國家與社會的合作關系得到了進一步的優化和深化，為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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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賈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