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學研究范式的危機與破局

中圖分類號：G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5）01-0062-08

當前出版學研究中的一個瓶頸是由來已久的“框架焦慮”：將出版學研究滯留于一個“要素一框架一規律”的窠白之內，強調出版框架的客觀性、出版理論的歸納性，而有意無意的忽視或排斥對內在驅動\"出版模式\"運行與演繹的\"出版愿望”等心理要素的研究。早在2009年，王鵬飛在其《編輯學研究的范式危機：“出版思維”與“實踐思維”之批判》一文中就曾指出：“研究主體不能突破職業身份帶來的學術研究瓶頸，不能突破“出版思維'和‘實踐思維'所構成的固有研究范式，那么，建立在出版編輯學基礎之上的理論研究要想成為編輯學的基本理論并適用于其他領域的編輯活動，乃至建立真正的普通編輯學，都無疑是癡人說夢。\"2010年以后，學界對編輯學研究范式的探討陷入低谷，相關學人轉而開始關注出版學研究范式的建立及轉換，為隨后而至的“出版學研究范式危機\"埋下注腳。之后的出版學研究在對理論框架的構建表現出鮮明的“實證”的執著的同時，另一只腳也踏上了狹義的“語言分析”的道路——聚焦出版活動中各個“出版要素\"得以組織與運作的“上下文\"的關聯，執著于對出版活動的內部要素與構成框架的發現，以及對出版“本體”“存在”的追思，進而不斷調整出版活動的基本概念、基本對象、基本規律、基本范式等。然而，既然出版是一種“活動”，我們就不能單純地對其進行靜態的、孤立的“語言分析”，不能止步于出版流程內部的“上下文\"關系。將“出版語境\"納入出版學的研究對象，尤其是加大挖掘其中影響出版敘事運轉的社會、文化、心理維度，探尋出版作為社會敘事的一般模式與心理模式，也許是值得嘗試的另外一種選擇。

一、出版學研究的范式危機

近年來出版學研究對自身研究范式的“框架焦慮”并非沒有共識，對出版活動從“語言分析”轉向“語境分析”的探索也成果顯著，集中體現在各種跨學科研究的出現，傳播學、經濟學、政治學、定量分析、社會結構、認知心理學等紛紛與出版學研究聯姻。這無疑是一種積極有效的拓展，為觀察出版活動提供了各種必要的即時視角，但卻又并非系統性的\"語境分析”—將出版視作一個整體情勢，對出版過程所依賴的各種主客觀因素，包括時間、空間、情景、對象、話語前提等的心理化、動態化分析。事實上，不管是傳統的“語言分析\"范式，還是跨學科聯姻式的“語境分析\"范式，在對出版語境中起主導作用的“心理維度”的關照都并不自覺，集中表現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重\"框架”，輕\"識解'

此特點主要表現在“語言分析”層面上的出版學研究：傳統的出版學研究似乎將所有的注意力都給了“出版理論框架”的搭建，研究主要關注“出版本體”“出版要素”“出版關系”的分析，即出版活動自身要素之間“上下文\"關系的分析。因而，此類研究中關于出版語境的社會屬性的研究往往一筆帶過，對關涉出版語境的社會、文化層面的話題，往往以“概念泛化\"4的認知予以論斷。再者，此類研究過分強調出版語境中的客觀要素，而對其心理維度的“識解\"5功能淺嘗輒止。比如通過對編輯史、出版史的梳理，重心自然就放在了對出版活動中的“恒量”闡釋上，如強調“媒介”的主導性作用與推動力功能，強調出版機構的運作機制與組織架構等；而對“出版家”“出版思想”“受眾需求”\"社會意志\"等主觀性因素，或者借雞下蛋，借文學、文化學等評述予以填充；或者點到即止，不成系統；或者將其視作“不可說”的\"經驗”\"感覺\"或\"技藝”。

事實上，心理維度才是語境對敘事加以策略性組織，使之在社會情勢中達到最佳適切性的關鍵性因素。所謂的“識解”功能，就是指心理因素在動態的敘事中，對意義的產生或不產生、表達或不表達的控制與調節。顯然，出版語境中心理因素的“識解”價值是我們使“出版框架”真正擁有動態價值，擁有靈性與活力的唯一途徑。總之，傳統的“語言分析”層面上的出版學研究，過分泛化出版語境中的客觀情景的“共性”，從而造成它們在對“出版敘事\"動態識解方面存在空白與缺位，既無法真正在出版活動的具體交際中，對出版事件進行深層的理解和表征，也無法真正構建或重構有“意志屬性的出版敘事模式”。

（二）重\"參數”，輕\"表征”

從出版活動的社會語境中找出某個關聯因素作為研究參數，是“跨學科”出版學研究的基本思路。此類研究，雖以“認知”\"需求”\"行為\"為切入點，但實質上只是更偏重出版語境中社會要素、心理要素的形式表象。如“出版社會學”“受眾心理研究”“出版經營與管理”等，在操作層面上，多是將出版語境簡化為特定學科命題，尋找出版與之匹配的共有知識作為出版研究的考察參數，而沒有真正對出版語境假設的“心理表征過程”做出解釋，實為一種特定形式上的研究視角。此類研究中也不乏對“出版語境”中的社會意志，尤其是對社會權力及意識形態給予特別關注的理論論述，但仍未把“出版語境”“出版意愿”明確作為其研究方法、研究視野，實質上仍是單一的政治學、社會管理學視角與出版學的嫁接。出版心理學盡管是將“認知心理”“受眾需求”“出版人”做了某種程度上關聯與研究，但很少深入關注其在出版敘事中認知價值和驅動價值，仍屬出版策劃技術層面上的歸納與總結。

上述種種不足，從側面揭示了“跨學科研究”與真正的\"出版語境\"研究的一個本質區別，即出版語境研究是對出版敘事的整體情勢的研究，必須將這個情勢中關鍵性的社會和心理認知要素置于關鍵位置，必須將出版活動與社會認知、社會表征真正納入出版敘事的研究維度，構建真正的具有主觀意志的、動態的出版敘事模式，用性靈的\"出版語境\"取代機械的\"出版框架”。

二、出版語境：出版要素的心理模式

打破“出版框架”單純的“物性”表述的必然途徑，是承認“出版語境”心理要素在動態的出版敘事中，關鍵的識解和調動功能。出版語境不僅是對出版活動中客觀要素的相關選擇，如媒介技術、出版機制、出版流程等，更是對出版整體情勢的主觀界定和識解。它以出版活動所面臨的社會表征為認知基礎，以出版人自覺的“出版愿望”為識解“出版事件”為敘事途徑，以調動受眾的知識、目標、興趣等心理欲求，建構出版價值為敘事目的，其實質是一種特定的心理模式。根據這個心理模式，筆者以為“出版語境\"的構成要素至少包括三個方向的八個要素。

（一）出版人

出版人是出版的主體，是出版作為社會敘事的直接完成者，在實際出版活動中，以團隊化、媒體化的形式出現，它實質上存在于一個將文化信息進行社會化加工的微觀系統之中。出版人因為這個有機的微觀系統而實現分工化、機械化和流程化。這這個層面上，它包含著三個關鍵性要素。

1.出版角色：指出版人在社會敘事中的“形象設定”，代表著出版人在出版活動中的綜合特征：（1）出版人的角色意識，折射著出版業與整個社會文化潮流的互動一是出版行業基于對整個社會、文化、歷史等\"非語言性語境”的理解，所做出的行業角色定位。比如在當下商業語境，為出版提供了一種\"商業化形象\"的新角色選擇—出版將出版事業拉入商業化的大環境之中，一方面以商業利益刺激社會文化的進步，另一方面又為社會文化進行了另類的商業闡釋，使出版活動“啟蒙育人”的屬性淪為第二義一商業利益的工具和附庸。（2）在出版的具體操作層面，出版人會以媒介作品為中介，設定出版機構，出版個人的立場、態度與個性。值得注意的是，越來越豐富的出版語境，對于社會多元敘事的呼喚，使我們更清晰地看到，出版機構、出版個體的角色個性在出版活動中的重要性愈加突出，出版人除了“為他人做嫁衣”的沉默角色之外，有了更多的個性角色的選擇。

2.出版愿望：指出版人在出版敘事中希望實現的超越社會現實的意圖或理想，大致范疇包括：（1）通過出版來理解與解釋社會。它的認知基礎是出版是社會為成員提供生活的“意義”和“形式”的重要途徑，出版可以為復雜的社會現實提供內在的規范與秩序。（2）塑造受眾的個人或集體認同。個人通過內化出版的敘事內容來構建自我認同，集體則通過出版的共享敘事來完成集體認同。（3）塑造社會現實，主導社會敘事。出版既是“人類愿望”的產物，也是產生“人類愿望”的機制，作為社會話語權的直接發生者，主導社會敘事，借此建構和推廣意識形態。

3.出版資源：指出版人在出版敘事中可以調動的所有客觀性資源與條件，包括元文化、符碼、媒介技術等：（1）元文化。指出版敘事的素材本身和素材來源，其實質是文化信息在有待出版時的“前出版\"狀態，是文化信息的\"實在”。（2）符碼。指文化信息賴以表達的“語言\"載體，是文化信息的\"形在”。“一種符碼就是一套受制于使用它的文化成員所（明確或不明確）贊同之規則的符號系統。\"7符碼的意義來自于使用者相互贊同與彼此分享的文化經驗，因此，符碼既是素材的語言化呈現，也是使用者對素材進行分類、組織、理解的思維方式。只有借助于符碼，文化的表達與傳播才得以實現，出版活動才能夠進行，元，元文化也中有借助于符碼才能成為“文本”。（3）媒介技術。指出版人可以借助的媒介資源，它是文本的物質載體和技術載體，包括承載符碼的媒介和操作符碼的技術。從龜甲、玉版、青銅、簡牘、錦帛、紙張、印刷術，到如今的觸摸屏、移動互聯網、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等，各種媒介技術的發展把出版帶人不同的時代：從手工譽抄到雕版活字，再到數字出版、AI出版等。出版人可選擇的媒介資源越豐富，就意味著其出版敘事具體手段越多，因此，它意味著出版人出版的“自由\"程度。

（二）出版事件

出版事件是指對作品的策劃、編輯、出版與發行。出版通過具體的出版事件來實現其本身的整體敘事屬性，即出版通過作品一也只能通過作品一完成其對社會的觀察、理解、敘述及構建。原有出版學研究大多將出版過程默認為某種“流程\"或\"程序”，比如將出版活動分為編輯、出版、發行三個部分（或更多的部分），并因此劃分出版學學科體系的基本板塊。顯然，各板塊的組合如果要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就必須發揮出版過程中的主觀因素、心理維度的內在驅動價值，否則，對“出版流程”的描述便只能是一個機械的、拼湊的出版拼圖，很難真正揭示其內在的、有機的“模式”屬性。這需要將出版視作一種“社會敘事”，從“敘事”的維度觀察出版流程，把每一個作品的出版視作一次“敘事”，即對一個“事件”的講述。在這個意義上，“出版事件”包含三個關鍵性要素：

1.問題：指出版人完成出版愿望時需要解決的具體目標，或者說在出版作品中有待完成的題目。“出版敘事”的起點是“選題”，是出版人以文化締構的方式對社會文化中具體問題的選擇與挖掘，其本質是在出版語境中找到被強化或者被推動著的“沖突\"或“矛盾”。它們在社會維度上是日常的、潮流的、具體的，在文化的維度上則是深層的、持久的、指向社會或者生命終極矛盾的。因此，在“出版語境”中，“問題”是出版事件的依據與目的，是出版事件的實質性構成部分，也是展開出版事件的內在動力。

在原有的出版學研究中，選題策劃看似是一項重要的議題，但就其實踐意義而言，“與出版實踐的結合亟需加強，學界與業界的對話亟需加強\"8。這便不能單純依賴于對出版案例的歸納與總結，而應該從更廣闊的社會心理維度認知“問題意識”這個核心，真正對選題展開內在的、深層的觀察與研究。

2.流行力：指出版人在作品出版過程中，通過對作品的策劃、挖掘、闡釋，而為作品賦予在受眾中廣泛傳播的“傳染”能力。“出版物的流行”是出版事件的直接目標，是出版價值實現的重要體現，是\"出版語境”中推動\"出版敘事\"的關鍵性要素。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在其代表作《引爆點》指出：流行是因為一些事情的發生讓其中一個兩個甚至三個條件發生了變化，這三個變化條件稱之為：個別人物法則、附著力法則和環境威力法則，不僅點名了流行力是“語境”的產物，而且還明確剖析“流行力\"在語境中的三個關鍵性要素。

投射于出版事件中的“流行力”，至少是三個出版語境要素的聚焦與折射：（1）流行力事關受眾的“喜歡”，是“受眾欲求\"的折射。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所有的流行，本質上都是滿足欲望，流行的東西打的全是欲望\"[0；（2）流行力事關出版物流行背后的文化趨勢，是“文化潮流”的折射。從歷史的角度看，“每一個時代的時尚（流行）所體現的正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對于日常生活形式的美化，他們的審美觀念…表現出與以前的相同或相似，與以前相同的就是傳統，而與以前相異的，就是時尚（流行）時尚就是持續而有規律變化的風格\"[。（3）流行力是出版物立足當下對作品市場審視的結果，是\"新”與\"舊\"的平衡，是“同類作品”的折射。流行的金科玉律在于受眾的“大腦對新與舊有一種奇怪的平衡：人類期待看到熟悉的、舒適的模式從新奇（但也不要過于新奇）的情況中出現。\"2顯然，受眾欲求、文化潮流、同類作品等三個方面的互動共同造就了出版作品的流行力，對它們及其關系的把握，是出版事件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也構成了出版事件的核心矛盾。

3.創意：指出版人在出版事件創造性地解決“問題”。出版事件的目的在于解決“問題”，阻力則來自于“流行力”三要素中的“非定向性”，而克服阻力，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就是“出版創意”。因此，出版創意的實質是對作品“主題\"（主要問題）的回答，是出版人在綜合了受眾欲求、文化潮流、同類作品的基礎上，在作品中給出的創造性的“新概念\"（包括思想、方法、態度、形式等）。與流行力類似，“創意”的生成也沒有必然的規律，但出版創意的規則依然存于出版語境之中：（1）出版創意必與心靈相關。一方面，出版創意來自出版人基于社會文化締構的自覺，是出版人對于受眾集體欲望、集體無意識的關照；另一方面，它也是出版人個體的出版愿望與受眾欲望的“共情”“共鳴”。兩者都需要心靈層面的高度參與。（2）出版創意是對流行力的一種呼應，是時尚（新）對傳統（舊）的審視與改變。出版創意作為一種\"新概念”，往往源于對同類作品、原有觀念等傳統的“新闡釋”\"新跨界”\"新補充”。

（三）出版價值

所謂\"出版價值”，指\"出版作品\"中符合出版愿望、滿足受眾欲求的某些“特殊素質”。在整個出版敘事的過程中，有兩個不同層面的價值體系：（1）“作品的出版價值”，其價值主體是出版人，價值客體是有待出版的準作品。其含義可以理解為：出版人的出版愿望與足以構成作品出版的那些“特殊素質\"的統一，或者說，待出版作品的某些“特殊素質\"滿足了出版人的出版標準。（2）“作品的敘事價值”，其價值主體是受眾，價值客體是已出版的作品。其含義是是受眾欲求與作品的特殊素質的吻合，或者說，出版作品因某些特殊素質與受眾需求產生了“共鳴”。

不管是那個層面上，出版價值似乎都以出版作品為“落腳點”，但其產生則依賴于出版語境中特定的“出版關系”一作品與出版人的互動關系、作品與受眾的互動關系。這正吻合了馬克思所言：“‘價值'這個普遍性的概念是從人們對待滿足他們需要的外界物的關系中產生的。\"[3由此可見，出版價值在出版敘事中是一個變化著的“值”，而非靜止著的“量”。同時，出版人的“出版愿望”和受眾的“受眾欲求”都不是主觀的臆想，都有其個體獨特的表現，又包含著豐富的社會內容和鮮明的社會傾向性。因此，出版價值的產生，又是個性心理、社會傾向與作品特質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是“負”與“正\"的此消彼長。

1.負向價值。出版作品中所呈現的與出版人、受眾的個性心理傾向、社會心理傾向相背離的變化趨勢—即\"問題意識\"的敘事價值—出版敘事需要對“問題”出現的的原因、動力、社會機制進行解讀與呈現，以增大整個敘事的張力與合理性。

2.正向價值。出版作品中所關注的與出版人、受眾的個性心理傾向、社會心理傾向相一致的變化趨勢—即“創意\"的敘事價值—出版敘事將“問題”導向與社會意志相吻合的方向，及其轉變的動力與社會機制等。

三、由賦義到詮釋：

出版敘事模式的心理轉向“出版語境”之所以是一個有機的生態系統，是因為其內部有一個原型意義上的“模式”在統籌所有的內外要素。上述出版敘事的八個要素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更普遍的、認識論意義上的“出版”—一種特定的社會敘述，即“出版”是活躍于出版語境之中的一個“典型的即反復出現的\"[14]敘事模式，我們可以將其要素簡化為：愿望一綻放一價值。語境中的“出版敘事模式”與原有出版學研究中所描述的“出版框架”最明顯的區別，在于它是“運動著的”而非“靜正的”；最根本的不同在于它是“有意志的”而非“純物性的”。出版敘事模式運轉也許有多種驅動力，但出版愿望、受眾欲求和社會意志等心理因素則是其中至關重要的維度，在某種程度上，它們的轉向就是出版敘事模式“異化\"或出版范式“轉向\"的決定性因素，是我們觀察當前出版格局深層“轉向”的重要依據，也是破局出版研究范式危機的關鍵所在。

（一）“愿望”的轉向：從“存義”到“釋情”

出版敘事模式的起點是“出版愿望”，體現為出版愿望對出版資源的“賦義”。所謂“賦義”，即賦予意義，而“意義”的產生則依賴于敘事對事物的象征、隱喻、梳理與解讀。出版之所以成為敘事，是因為“出版”一直在勾勒著社會的輪廓、歷史的演變、個人的形象以及生活的各種可能性，是因為出版在為各種社會及個人行為“賦義\"方面所表現出的獨特的“自由自覺”，可以說，“賦義”是“出版愿望”的內涵所在。

1.“存義”：出版愿望的經典范式

在傳統的出版范式中，出版愿望在為“元文化\"等出版資源“賦義\"的主要方式為\"存義”。孔子編輯“六經”，已是學界共識，而他之所以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編輯家”，正在其“編輯愿望”之“自由自覺”：

子日：“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這里，司馬遷認為孔子已清楚地意識到“敘事\"（見之于行事）在“賦義\"方面的天然優勢（深切著明），并充分強調其強烈的“出版愿望”在編輯《春秋》的過程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不僅如此，孔子為“不修春秋\"（出版資源）的“賦義\"方式，也成為后世出版愿望“賦義”出版資源的“經典范式”—被《文史通義》稱為“存義”。

所謂“存義”，就是強調“敘事愿望”對“大義”的關注與重視：（1）重視所賦“意義”的真理性、絕對性、重大性、系統性，是為“疏通知遠”，“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2）強調所附“意義”來源的主體性、專家性、權威性，是為“孔子自謂有取乎耳”“孔子自謂竊其義焉耳”。事實上，“存義”對于漫長的中國出版史的影響是深遠且巨大的，它造就了中國悠久且一脈相承的“經典出版”歷程與事實，完成了中國文明史的經典敘事版圖與傳統，也確立了“出版”在整個社會敘事、歷史敘事中的“正統地位”，及其代言“社會意志”的功能與立場。事實上，直至今天，“主題出版\"依然是出版事業中的“核心板塊”。

2.“釋情”：出版愿望賦義范式的心理轉向

移動互聯網技術、大數據、算法、觸屏技術，以及當前迅猛發展的AIGC等等一系列的新媒介的更替與疊加，直接更改了“出版資源”的態勢，自然也就深刻改變了“出版語境”的敘事生態，出版敘事模式也因此異化，促成了新的出版范式”，而“出版愿望”的轉向則首當其沖，從“存義\"轉向了“釋情”。（1）從重視“意義\"來源的主體性、專家性、權威性轉向重視受眾個體對自我生命知識的貢獻；（2）“意義\"重要性的指向從社會轉向個體，出版開始追尋故事對于受眾個體而言的意義何在，出版敘事轉向關注如何描述個體的人生經歷、如何提取個人的生命故事。“出版愿望”的賦義“出版資源”走向受眾，走向個體的情感和經驗，我們不妨稱之為“出版愿望的釋情范式”。

（二）“綻放”的轉向：從“啟蒙”到“交互”

出版敘事模式的第二個環節是用“出版創意”抑制或激發流行力要素，以解決“問題”，我們不妨將這種激發或抑制式的\"解決\"稱之為\"綻放”，很明顯，其關鍵凝聚于“出版創意”。

1.“啟蒙”：出版創意的經典范式

在經典出版中，受到出版愿望“存義\"范式的影響，出版“創意”策劃的前提是，默認知識和規律是對客觀現實的反映，并對現實世界產生重大的反作用，出版創意的目標主要是揭示社會、歷史、及個體生活的各種“問題”，用既定的“意義”“理論\"\"框架\"來解釋\"問題”預測\"問題”控制“問題”或激發“問題”，從而實現在全社會范圍內形成“啟蒙”“啟示”。因此，經典出版的\"創意\"基本思路是重視如何闡釋或重新安排、強化或補充既有的經典知識、權威結構，以經典文化類型為生活分類，與現實\"問題”一一對照，再策劃出相應的出版選題方案。出版人的責任就是制定選題策略，以“啟蒙\"受眾認知，把受眾重新導入新的行為規范，實現社會、文化的進步與蛻變。出版人、出版機構是權威的社會話語主導者、守門人、議程設置者等，可以超然、客觀地預測和評估受眾的心理、行為和需求。

2.“共情”：出版創意啟蒙范式的心理轉向

以出版愿望的“釋情\"的自覺為前提，出版創意從一種“啟蒙結構\"轉向了另一種“共情結構”。一方面是出版創意的內容組成開始向受眾中每個個體背后獨特的故事轉移；另一方面是出版創意充分挖掘新媒介的“交流\"潛力，受眾大相徑庭的分享欲求成為創意一個接一個的“綻放點”。類似于“我有酒，你有故事嗎？\"這樣的網絡熱詞，成為“出版創意”與“受眾欲求\"之間相互造就的一種普遍的征兆，出版創意“誘導”著每個人內心里曾經或正在經歷的痛苦悲歡，制造了出版敘事一種別樣的\"分享儀式\"和\"情感共鳴”。

出版創意“共情”范式實現的最大潛力與最大阻力都是其對受眾本人的故事主角身份的強調，即出版中“多元敘事”的機遇與挑戰。在社會傳播整體的多元的敘事語境中，出版一方面應該尊重這種基本的情勢，另一方面也在力圖借助“分享\"完成“共鳴”，強調受眾在自我故事的分享中完成反思、體悟、修復或者重建自我生活的，而避免或弱化淺層的、貧瘠的、消磨自我的分享陷阱，努力通過出版創意喚起受眾生命世界中積極的東西。“共情”應該充分激發出版敘事的反思價值，使受眾在新出版中真正體驗到自我故事的“人性”光輝，使受眾個體成為具有內源性的反思的主角，在出版的新敘事中變得更加自律，在更多樣的人生故事中選擇更有質地的生命呈現。

（三）“價值”的轉向：從“集體欲望”到“個體真實”的釋放

出版敘事模式的第三個階段是“出版價值\"的實現。前文已述，此處的出版價值不是所謂的“經濟價值”“社會價值”，而是指出版作品的“敘事價值”，是基于出版作品與受眾欲求之間的一種影響力判斷。

1.“集體欲望”的釋放：出版價值的經典范式

在出版的經典范式中，“存義”與“啟蒙”要在出版價值這里落腳，并驗證它們是否踏實，這就決定了出版價值經典范式的內涵只能是對“集體欲望”的關注。事實上，“存義”與“啟蒙”為出版的經典敘事規定了清晰的指向，它所講述的是一個社會的故事、歷史的故事。它要把社會、歷史作為故事的講述者和主角，用社會的復雜、歷史的繁亂、人生的變幻展示“集體欲望”的壓抑與困惑，用社會的秩序、歷史的規律、人生的真諦揭示“集體欲念\"的超越與釋放。對于受眾而言，經典出版作品的帶來一種集體式的價值釋放一一基礎主義、本質主義一社會、歷史、人生都應該被作為理性的、統一的整體來揭示。理性的、統一的整體價值觀，在集體無意識的作用下被作為“集體欲望\"流動的正向價值，而非理性、碎片化的表象歸納，則會成為“集體欲望\"流動的負向價值。兩者之間的相互牽扯與滑動，便是出版價值經典范式實現的動態機制。在這個機制下，受眾因被啟蒙而與“集體欲望\"的整體立場保持一致，而得以窺見社會、歷史、人生的本質與規律，獲得個體生命的價值與確認。

2.“個體真實”的釋放：出版價值經典范式的心理轉向

在“釋情”“共情”的驅動之下，出版價值對“集體欲望”的釋放機制中也在內涵方面呈現出必然的轉向，“個體真實”的價值自覺在出版敘事中蔚然成風。所謂“個體真實”就是呈現受眾個體感性世界的豐富性、獨特性、屬我性，它所假定的個體并非一個理性的、統一的主體，而是一個游離于集體欲求中心之外的、碎片化的個體。所以這種出版敘事范式所要講述已經不再是一種關于社會整體性的故事，而是一種用受眾個體的主觀表征和親在體驗來講述的人生的心理化故事。

所以，轉向后的出版敘事的價值自覺在于從敘述目標受眾的欲求、動機、態度等心理維度解釋“個體真實”的豐富性，吸引受眾達成對人的感性世界的理解，說一些關于人的活生生的瑣碎，引導受眾對個體的生命機遇、成長背景，對單個人的奧秘窺探保持興趣，并形成流量傳播與群體分享。在對單個人的故事的分享與窺探中，個體真實的欲望得以釋放，成為出版敘事的正向價值，而對現實中的壓抑與困惑的強化，則成為其負向價值。兩者的此消彼長，便是出版新價值范式的實現機制。

總之，在出版語境的作用，我們看到經典出版敘事模式的延續，即“存義一啟蒙一‘集體欲求’的釋放”，也發現了這一模式的轉向與異化，即“釋情一共情一‘個體真實'的釋放”。值得注意的是，從出版史、編輯史的實踐中，兩種范式之間并不是取代與被取代的關系，而是彼此共存的關系。在古代出版史、編輯史，既有《春秋》的經典出版，又不乏《世說新語》等轉向的“新作”，事實上，我們今天大量看似全新的個性出版，都不難找到似曾相識的\"出版原型”。

結語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5的戰略任務，使“構建自主知識體系”成為當前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各學科發展的主導方向之一。出版學作為一個起于中國、成于中國的特色學科，此時推進自身知識體系的構建與深化，使其擁有契合“社會需要”“時代要求”的學術擔當與學術價值，能夠為社會和時代提供\"出版學的思考”“出版學的發現\"以及“出版學的方法”，既是對當下學術潮流的呼應，也是其發展的內在選擇。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給傳統出版、數字出版以及融合出版產業帶來了巨大挑戰和沖擊。…‘人工智能 + 出版'正成為出版產業融合發展的新趨勢，人工智能也成為當前出版業搶占數字出版制高點的戰略關鍵。\"[顯然，人工智能早已在事實上深度介入出版創意產生、出版作品交際、出版閱聽體驗等各個環節，早已深度改變了出版活動的眾多要素，打破了原有二元結構的出版敘事流程及框架。在人工智能的大語境沖擊下，出版學反觀審視自身的學科屬性和學術范式顯得更加迫切，出版的本質不是簡單的信息復制與交互，而是對個體、社群的思維、感知、經驗、記憶和交往模式的改變與疏導，在這個意義上，出版早已演化為一種典型的社會多元敘事形態。

然而，出版敘事的多元演變并不意味著原有出版模式及人的價值的徹底否定，其根本原因在于出版作為社會敘事的本質是對人的敘事，也是人為的敘事，人類保持社會洞察、感性體驗，堅守文化精神及心理共鳴層面的欲求是不變的。因此，將“出版語境”作為出版學研究的整體對象，尤其是發現、發掘其中心理維度對整個出版情勢的驅動價值，無疑是在當下學術潮流、媒介革命的共同要求之下，出版學研究盤活出版敘事模式，破局研究范式危機，把握出版學研究深層轉向的一條建構性路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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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