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心理學視域下的人物心理研究

第296窟是莫高窟北周時期的代表窟之一。本窟壁畫內容豐富，繪制有多幅故事畫，尤以繪制于西披北段至北披西段的微妙比丘尼故事最為特別，在莫高窟僅此一例。它以北周時期精湛的藝術語言，將佛教因果報應與修行解脫的思想具象化為生動的視覺敘事，成為研究佛教心理學中修行心理的典型案例。故事大意：微妙的前生是一長者的大夫人，無子女，因嫉恨小妾生子得寵，她將毒針刺入嬰兒兇門致死。面對族人責問，微妙指天發誓此事非她所為，若是，便來世夫死子天。未料這誓言竟成讖語，微妙轉世托生為婆羅門婦，誕子時遭遇毒蛇噬夫、渡河溺長子、幼子葬狼腹，一日之內家破人亡；再嫁酗酒之徒，生產時卻又遭丈夫毒打、被逼食子，血淚浸透佛前因果。幾番生死逃亡，終在波羅奈國得遇溫情，不想，婚后七日，丈夫猝死，微妙因殉葬舊俗墜入新劫。被殉葬當夜有強盜來盜墓，微妙獲救，卻被盜墓賊首強占為妻，不久，微妙因盜墓賊首被官府處死再度被殉葬。深夜，又遇狼群掘墓，微妙重又獲救。她來至佛前懺悔，方知前世孽障，遂皈依佛，入空門為比丘尼，最終修得羅漢果位。

佛教心理學作為融合佛教哲學智慧與現代心理學理論的新興學科，為理解人類心靈提供了獨特的跨文化視角[1。佛教自創立之初便展現出對心靈本質的深刻探索與精準把握，其關于“心”的多元層次劃分及修行實踐體系，恰與現代心理學對潛意識、自我實現等核心議題的探索形成跨越時空的深度對話；榮格心理學則從集體無意識與原型理論切入，揭示人類心理結構的普遍規律與個體差異[2]。二者結合為解讀“微妙比丘尼”的修行軌跡提供了理論支點，其前世罪業與現世苦難可視為集體無意識中“陰影原型”的具象投射，而歷經磨難后的皈依與解脫則深刻體現了自性化過程中對心理陰影的整合與超越，展現了佛教心理學與西方心理學在揭示心靈奧秘中的互補性與融合可能。

一、佛教心理學概述

佛教心理學構建了獨特的心理認知體系，將心靈視為多功能、多層次的動態系統[3。陳兵教授在《佛教心理學》中系統闡釋，佛教對“心”的詮釋不僅涵蓋顯意識層面，更深入潛意識乃至深層心理結構，提出“轉識成智”的修行目標，即通過轉化妄念為智慧實現心靈升華[4。其核心理論“心識層次說”將心靈劃分為阿賴耶識（儲藏業力種子的深層心理倉庫）、阿摩羅識（清凈無染的佛性本體）等多重維度，揭示心靈運作的復雜機制。該體系認為，人類心理受“業力”與“緣起”法則雙重支配，過去行為（業）在阿賴耶識中埋藏種子，待因緣聚合便顯現為現實境遇。基于此，佛教心理學主張通過正念覺察、禪定修持等方法，凈化心靈染污，轉化業力模式，最終實現明心見性、轉迷成悟的終極超越[5]。

二、西方心理學視角下的佛教心理學一一榮格理論

（一）榮格心理學核心概念

榮格心理學與佛教心理學在探索人類心靈奧秘時展現出驚人的共鳴。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突破了個體經驗的局限，揭示了人類心靈深處的共同心理基質，其中的“原型”作為抽象的心理模式，通過神話、夢境和藝術等形式顯現，深刻影響人類的行為和文化創造。佛教的“業力”理論則強調過去行為在阿賴耶識中埋藏種子，因緣成熟時顯現為現實境遇，與榮格的理論在揭示心靈深層運作機制上達成契合。，其前世殺嬰的罪業與現世的連續創傷，可視為“陰影原型”的具象化與業力的顯現，而其最終的解脫與證悟則體現了“重生者原型”與佛教修行的智慧。榮格的“自性化”理論描繪了人類追求心理完整性的內在旅程，包含發展“人格面具”、面對“陰影”、整合異質元素和遇見“自性”四個階段，這與佛教修行的軌跡高度一致。

（二）榮格理論對“微妙比丘尼”故事的解讀

1.比丘尼修行過程中的原型顯現

微妙比丘尼的修行歷程，恰似榮格心理學中“原型顯現與整合”的活體演繹。其前世因嫉妒殺嬰的業力，可視為集體無意識中“陰影原型”的劇烈激活一一未被覺察的負面情感，以殺嬰罪業的形式沖破意識閾限，在輪回長河中投射出今生四次婚姻的創傷境遇。夫死子天的連續打擊，實為陰影原型未被整合時，以命運劇本形式展開的強制補課。這些苦難并非無意義的懲罰，而是心靈成長必經的催化劑。

在生死邊緣的兩次奇遇中，微妙比丘尼的修行過程呈現出“重生者原型”的深刻象征。盜墓賊的意外相救與野狼掘墓的驚悚場景，共同構成了心理結構瓦解與重建的雙重儀式。前者象征舊有身份的認知死亡，后者通過極端情境迫使無意識內容浮現，為心理轉化開辟通道。當微妙最終在佛門中找到修行路徑時，“自性原型”的整合力量開始顯現，殺嬰罪業的陰影通過懺悔轉化為慈悲光明，四次婚姻的創傷淬煉出超越世俗羈絆的智慧。修得羅漢果位的終極成就，標志著其完成從陰影支配到自性統合的蛻變，成為榮格“個性化過程”與佛教“覺悟之道”交融的生動

例證。

2.內在轉變與自性化的實現

微妙比丘尼的修行軌跡，恰似榮格“自性化”理論的動態演繹。其四重生命境遇，精準對應著個性化過程的四個核心階段。初涉塵緣的四次婚姻，實為“人格面具”的強制修習一一在母儀天下的期待中，她被迫雕琢出符合社會規范的外在形象；及至直面殺嬰罪業與夫死子天的連續打擊，修行進入“陰影覺察”的淬煉期，被壓抑的集體無意識內容以創傷形式浮現，迫使她在佛法的鏡鑒下直面人性幽微。

這一修行歷程深刻揭示，自性化的本質是對生命全譜系的接納與轉化。微妙比丘尼的覺醒之路證明，真正的解脫不在于消滅陰影，而在于以智慧之光穿透無意識的迷霧。當殺嬰的罪業轉化為度人的慈悲，當婚姻的創傷升華為出離的智慧，個性化過程便不再是抽象的理論模型，而是血肉豐滿的生命實證。榮格若見微妙修行錄，當會驚嘆其完美詮釋了自性化理論的精義一一在直面陰影的勇氣與整合異質的智慧中，生命終能超越二元對立，在自性之光的照耀下，成就心靈的完整與自由。

三、因果輪回觀的心理學內涵

（一）十二因緣與心理動因的循環模式

佛教的十二因緣理論，作為揭示生命輪回奧秘的核心框架，構建了一個精密的心理一行為互動模型。這一理論并非簡單的因果鏈條，而是十二個環節相互依存、循環往復的動態系統。從“無明”（對真相的愚昧無知）到“老死”的生命終結，每個環節既是對前者的延續，又成為后者的觸發條件。無明驅動的行為（行）在意識（識）中留下烙印，塑造出物質與精神的結合體（名色）；感官接觸（觸）外界產生的感受（受），進一步引發愛欲（愛）與執著（取），形成新的業力（有），最終導向生命的再生（生）與必然終結（老死）。如此周而復始，形成無始無終的輪回閉環。

心理學視角的介入，為十二因緣理論注入了現代詮釋的可能。行為主義在其中發現了“行”的強化機制一一行為后果塑造后續選擇；認知理論捕捉到“識”

的調控功能，即意識對行為的引導與篩選；精神分析則洞察到“無明”與無意識欲望的深層關聯。這種跨理論的對話揭示十二因緣的本質是心理動因與行為結果的持續交互。當無明遮蔽了存在真相，行為便成為盲目沖動的載體；當意識之光穿透認知迷霧，行為便轉化為覺悟的階梯。

（二）善惡業報對修行動機的強化作用

佛教的善惡業報觀念，通過構建行為結果與心理反饋的閉環機制，巧妙地將道德準則轉化為內在修行動力。心理學研究表明，人類對行為結果的預期深刻影響著行為選擇傾向，而業報理論正是利用這一機制，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承諾，塑造著個體的行為動機。當善行帶來他人贊譽或內心安寧時，這種正向反饋會強化道德行為模式；當惡行引發社會遣責或良知遣責時，負面體驗則成為修正行為的催化劑。

這種業報機制更深層次的意義，在于推動道德準則從外在規范向內在需求的轉化。佛教通過系統教義與儀式實踐，使信徒將避免惡報的低級動機升華為追求心靈成長的終極訴求。在持續修行中，個體逐漸超越世俗欲望的束縛，將自我實現與精神超越作為生命的核心價值。業報觀念由此完成了從行為約束到心靈導向的蛻變，為修行者鋪設了一條通過道德實踐實現自我超越的通途。

四、莫高窟第296窟“微妙比丘尼”故事的深度剖析

（一）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及佛教思想

莫高窟第296窟的“微妙比丘尼”壁畫，生動映射出北朝至隋唐佛教思想滲透的軌跡。當佛教作為社會主流意識形態之一深度傳播時，壁畫成為承載宗教哲學的立體經卷。畫中比丘尼穿越生死的修行敘事，既以前世殺嬰，現世屢遭喪親的因果鏈條，具象化佛教業力輪回的時空張力；更通過皈依后精進修持終證羅漢果位的歷程，彰顯修行解脫論的核心要義。壁畫以視覺化語言充分詮釋出個體生命在業力網絡中的掙扎與超越，這些恰似佛教哲學對生命本質的終極叩問一一在輪回漩渦中，修行是轉化業力、通達彼岸的唯一舟楫。

（二）因果邏輯的隱性書寫

微妙比丘尼的修行敘事，通過前世今生的因果網絡構建，展現出精妙的哲學思辨。故事以隱性筆觸編織多重因果鏈條，前世因嫉妒殺嬰種下的惡因，在現世四次婚姻中結出夫死子天的苦澀果實；而現世殉葬等極端境遇，又成為激發修行動機的命運推手。這種因果邏輯并非線性延展，而是形成閉環結構一一殺嬰的惡業通過修行轉化為羅漢果位的善果，現世的創傷體驗升華為超越輪回的精神燃料。壁畫以視覺寓言的方式，揭示佛教哲學中業力流轉與修行轉化的深層邏輯，每個生命瞬間既是過往因果的顯現，亦是未來果報的起點，而修行者正是在這永動的因果之輪中，尋找著轉化業力、超越輪回的覺悟之路。

（三）前世因緣對現世修行的鋪墊作用

微妙比丘尼的修行歷程，是前世業力與現世覺醒交織的精神史詩。壁畫以時空交疊的敘事手法，揭示出前世殺嬰罪業如何成為其心理結構的深層烙印一一當現世四次婚姻接踵而至的夫死子天，這些看似隨機的苦難，實則是觸發前世記憶的精密裝置。佛教教義在此展現出它獨特的解釋力，佛教將個體遭遇的偶然性苦難，納入業力輪回的必然框架，促使微妙在絕望中開啟對生命真相的追問。

前世的罪業陰影在佛教智慧的觀照下，反而成為修行的催化劑。微妙通過懺悔儀式直面殺嬰罪業，將心理負罪感轉化為精進修持的動力。這種轉化不是簡單的善惡抵消，而是將業力能量進行質的升華一一當殉葬的絕境被修行突破，羅漢果位的證得便成為業力轉化的終極見證。壁畫以此揭示：生命中的陰影若被智慧之光穿透，便能轉化為超越輪回的精神燃料。這正是佛教修行哲學的深邃之處。

（四）功德積累與心理能量的轉化關系

佛教的修行體系，將功德積累視為心理能量轉化的核心機制，這一哲學在微妙比丘尼故事中得以具象化。壁畫通過時空折疊的敘事，展現了個體心理成長的三個階段，現世苦難構成的心理能耗階段，修行善行啟動的能量積蓄階段，以及功德圓滿引發的精神質變階段。當微妙在殉葬絕境中通過布施、持戒、禪定等修行實踐，將功德積累轉化為心理韌性時，佛教哲學中“功德即能量”的命題便獲得了視覺化詮釋一一布施行為產生的慈悲心理效應，持戒過程塑造的自我認同提升，禪定修煉達成的內心平靜，共同構成面對業力反噬的心理鎧甲。當功德積累突破臨界閾值，心理能量便實現量子躍遷，羅漢果位的證得既是業力轉化的終點，亦是心理成長的起點，生動演繹了佛教修行中“轉識成智”的終極奧秘。

五、佛教心理學與西方心理學的融合與互補

（一）東西方心理學在個體成長中的共同作用

佛教心理學與西方心理學盡管起源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哲學傳統，但在個體成長的過程中展現出獨特的融合與互補性。這種融合不僅豐富了心理學理論，也為個體提供了更全面、多元的成長路徑。佛教心理學以禪修、冥想為工具，引導個體穿透“無我”“空性”迷霧，抵達心靈深層寧靜，正念修行則幫助個體清晰映照心理需求，建立與外在環境的動態平衡。西方心理學依托實驗觀察，構建了系統的心理調適技術體系。如認知行為療法（CBT），通過識別思維偏差與行為模式，幫助個體重構認知框架，提升環境適應能力，促進人格成長。

（二）佛教心理學在當代社會的應用與挑戰

佛教心理學在當代社會得到了廣泛的應用，但也面臨著一些挑戰，這些挑戰主要來自于文化差異和心理認同的構建。佛教心理學在當代社會廣泛應用，尤其在心理健康維護與心理疾病治療領域。通過禪修冥想和正念療法，顯著增強了個體的專注力與自我覺察，有效緩解焦慮與壓力，為抑郁焦慮提供新的干預視角。然而，跨文化應用中面臨文化適配挑戰，其“無我”“空性”等概念在西方個體主義語境中存在認知隔閡，需與本土心理療法深度融合以突破文化屏障。此外，佛教心理學的跨文化之旅本質上是心理認同的重構過程，在東方文化中與儒家倫理、道家智慧形成共鳴，而在西方則需完成文化翻譯，將概念轉換為心理學術語并融入個體主義文化土壤。

六、結語

本研究揭示佛教心理學與西方心理學在個體成長中形成獨特的共生關系。佛教心理學以其對內在自我探索的深度洞察和情感管理的智慧，與西方心理學基于實證的心理調適技術形成互補一一前者為個體成長提供存在論層面的精神導向，后者則構建方法論維度的實踐框架。這種融合不僅拓展了心理學的研究疆域，更創造了完整的成長支持系統。而佛教心理學在當代社會的應用，恰似文化移植的復雜實驗，既展現出在心理健康領域的獨特效力，也面臨著跨文化適應的深層挑戰。通過促進東西方心理學的對話與融合，構建兼具文化敏感性和心理有效性的干預體系，或許能開創人類心靈成長的新范式。

參考文獻：

[1]王文欣.太虛法師的心理學思想及其啟示一一基于佛學與心理學的雙向思考[J].宏德學刊，2021（01）：74-87.

[2]榮格.心理類型[M].吳康，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

[3]郭碩知，釋道弘.中國本土佛教心理學研究評述[J].法音，2020（04）：15-21.

[4]蘇相君.佛學與西方心理學的完美整合一—評陳兵先生《佛教心理學》[J].宗教學研究，2017（03）：281-282.

[5]劉皓文.佛教心理治療視域下的自我認同研究[D].貴陽：貴州大學，2018.

[6]榮格.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徐德林，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

[7]燕國材.佛教心理學的基本范疇[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8（01）：93-99.

[8]陳陽.佛教心理學的人格理論探析[J].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1（06）：145-148.

作者簡介：

何英（1974.06-），女，漢族，甘肅臨洮人，本科，館員，研究方向：敦煌學術史；牛源（1973.09-），男，漢族，甘肅敦煌人，碩士，館員，研究方向：敦煌佛教美術史。

基金項目：敦煌研究院院級課題，項目名稱：佛教心理學視角下的敦煌壁畫故事人物心理分析研究一一以莫高窟第296窟微妙比丘尼為例（項目編號：2024-SK-YB-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