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淮海戰役結束后不久,渡江戰役開始了。百萬雄師浩浩蕩蕩渡過長江,以摧枯拉朽之勢占領了南京,結束了國民黨反動統治。進南京之后,我所在的部隊在紫金山的朱莊營房駐扎下來進行休整。
1950年大約五六月份,我突然接到一紙命令:為組建炮兵隊伍,組織上把我從前線部隊調到沈陽高級炮校進修,學習炮兵課程。不曾想,后來我在沈陽炮校見到了彭德懷元帥,彭老總巧用“野羊吃草”的比喻,勸導我們成為新中國炮校教員。
饒司令員帶我參觀繳獲大炮
從抗戰開始,直至解放戰爭,我打了十幾年的仗,參加過無數次戰斗,由衷地熱愛這種緊張充滿激情的部隊生活,早已與部隊結下了深深的感情,哪里舍得離開部隊呢?剛接到調我去沈陽高級炮校進修的命令時,我腦子一熱,也顧不得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著急忙慌地找到饒子健司令員,希望仍然能留在部隊,要求參加攻打金門的戰斗。
饒司令員看到我急迫的表情,平靜溫和地說“:這件事組織上已經決定了,不會更改了,調你去組建炮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服從命令吧?!甭牭金埶玖顔T這樣一講,我也無話可說,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見狀,饒司令員親切地拍拍我的肩頭“:太剛,走,我帶你看看繳獲的國民黨的大炮去?!彪S即,饒子健司令員帶我一起乘車來到部隊倉庫,里面分門別類地堆滿了各種槍炮武器,饒司令員一一詳細地向我介紹著,意在為我以后的炮兵工作打個基礎。
就這樣,我在沈陽高級炮兵學校開始了兩年多的學習生活。因為我少年時畢業于師范學校,有一定的學習基礎,所以各門課程學習起來倒也十分順利。1953年初,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
正當我們第一期畢業的學員等待分配的時候,學校作出決定,凡成績優異者一律留校任教員。由于新中國成立之初,我軍炮兵人才極度匱乏,留下優秀學員任教員,是為日后給我軍培養更多更優秀的炮兵人才。這一決定在當時無疑是正確的。但學校的這一決定卻在學員中間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
原來,炮校的學員都是從各部隊抽調來的優秀指戰員,而且大多在部隊任有較高的職務。毫無疑問,從各人的前途出發,留校和回部隊真可說是天差地別。
一時間,炮校大院里沸沸揚揚,很多人想不通,紛紛找到校領導,情緒激動地要求回部隊。學校也感到工作十分棘手,不知如何做學員的思想工作。
我雖然平靜如常,什么要求也沒提,默默地等待工作分配,但心里確實也是非常希望重回部隊。我倒不是考慮升職和待遇問題,而是離開部隊快三年了,無時無刻不想念生死相交十幾年的戰友們,還有饒子健司令員,宿北戰役中,他是我的直接領導,那些在許多艱險戰斗中建立起的感情,豈非幾句話可以表達出來的?我恨不得即刻見到饒司令員,向他匯報這近三年來的學習和感受,暢述心聲。
彭老總巧喻堅定留校決心
當時沈陽高級炮校的校長是孔從洲將軍,他后來成了毛主席的親家。這是后話??仔iL作風平易近人,經常下基層,了解關心學校教師和學員的生活及思想。我那時已經成家,有了孩子,妻子是部隊的醫務人員,工作很忙,早出晚歸,照顧孩子成了問題。
孔校長便成了我家里的???,細心地安排了保姆來我家看護孩子。正當畢業學員等待工作分配期間,一天晚飯后,孔從洲校長來到我家。聊了幾句后,他告訴我一個令人激動的消息“:彭德懷同志從朝鮮回來了,明天準備與你們畢業的學員開個座談會?!?/p>
這個消息使我興奮得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心里胡思亂想著,彭老總會不會帶我們去朝鮮戰場呢?或者批準我們回部隊的請求?我們的大炮可以發揮作用了,這可是從抗美援朝戰爭開始以來我朝思夜想的事啊!
第二天一早,從朝鮮戰場歸來的彭老總風塵仆仆地來到我們中間,召集我們十幾個成績優秀的學員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會上,彭老總穿一身整潔的舊軍裝,軍帽端正地戴在頭上,連風紀扣也扣得嚴嚴整整,面染硝煙,神態嚴峻。一間不大的會議室里一時顯得很平靜,大家圍著彭老總坐下來,看到他嚴肅的表情,每個人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心想要挨一頓好批了。
十幾個學員有些拘謹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里直打鼓。彭老總大約看出了學員們局促不安的心情,神色溫和地環視了一下大家,閉口不提留校任教的事,更沒有批評大家的意思。彭老總說:“小時候,在我家鄉的山上有成群的野羊。那些野羊啊到處跑著吃草,在春天和夏天的時候,遍地都長著茂盛的野草,可是羊總是吃不飽,長得很瘦。原因是草多。它們東吃一口,西吃一口,總以為前面還有更多更好的草,結果跑來跑去地反而餓瘦了。到了冬天,草都干枯了,難得覓到一塊能吃的草,羊就低著頭認真地吃草,直到吃飽才離去。所以到了冬天,羊兒反而長肥了?!?/p>
“野羊吃草”的比喻講完后,彭老總停頓了一下,話頭一轉,談起留校任教的事:建設我軍炮兵,發展我軍炮兵,任重道遠,是一項無比光榮而神圣的使命。發展炮兵事業是我們軍隊的大事,組織上培養你們是為了我們炮兵事業的發展壯大,后繼有人。干工作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你們都是解放軍指戰員,是革命軍人,你們都打了不少仗,是黨培養了多年的軍隊干部,干工作要把個人利益拋開,不要講求個人名利,要立足于本職工作,以革命需要為重。
這時,彭老總語氣變得愈發嚴肅,表情也更凝重了“:要談待遇,幾十年的革命戰爭中,我們犧牲了多少好同志??!”講到這句話,彭老總有些動容,停了片刻,又接著說下去“:他們都沒有活到今天,而我們活下來了,有幸活到今天的人要完成烈士們未完成的工作?!迸砝峡偼O略掝^,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們,指指我說:“這個同志,你來說一下,你愿不愿意留校呀?”我站起來激動而堅定地回答:“我愿意留校!”在場的學員都紛紛站起來,一致表示愿意留校任教,什么待遇、個人的升遷,早就被拋到腦后了,沒有一個人提起,每個人的內心都充滿了為建設我軍炮兵而奉獻終身的豪情。
座談會結束后,彭老總和每一位參會的學員握手告別,和我握手時,他看著我的眼睛,嚴肅的面孔上露出一絲笑意。后來,我們這一批學員分赴祖國各地,成為炮兵建設的中堅力量。
朝鮮戰場展現炮兵神威
1953年3月,我終于如愿以償地來到朝鮮戰場,任務是培訓炮兵技術人員。同去的有二十幾位教員,我是負責人。我們一行人到志愿軍炮兵司令部報到后,被分配到炮8師48團。
在朝鮮近半年的時間中,我們在48團辦了兩期培訓班。以前辦培訓班都在駐地附近,我把課程改在前沿陣地上,在戰斗中邊打邊學,學習效果又快又好。團領導和參加培訓的人員都非常贊許這一方法,真正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學習又不耽誤打仗。
培訓任務完成后,志愿軍炮兵司令部又把我調到炮兵47團,副師長是劉德夫同志,我在劉師長的直接領導下參加了抗美援朝最后一場戰役——金城反擊戰。
戰斗中,我負責制作修改全師火力配系圖。我帶領遲金斗等兩名教員大膽地利用新方法對全師火力配系圖進行修改,經過實戰檢驗,修改后的火力增強了。我也算為抗美援朝最后一場戰役做了一點點工作。
1953年7月13日晚,抗美援朝戰爭的終局之戰金城戰役打響了。只見在深夜的一片沉寂中,突然間,1094門火炮齊發,以雷霆萬鈞之勢襲向敵方,炮彈如雨點般落在長約22公里的敵方陣地上。這一戰讓美方真正見識了我志愿軍大炮的強大威力!
1953年7月27日,交戰雙方在板門店簽訂了停戰協議。歷時三年的抗美援朝戰爭結束了。
從那次座談會之后,我下定決心在工作中努力實現對彭老總的承諾,是彭老總激發了我為我軍的炮兵事業兢兢業業地苦干、實干、巧干的信念。我一生都感恩彭老總的教誨。
時至今日,雖然時光已經逝去半個世紀了,可那一天在座談會上的情景猶如在眼前。彭老總的那次談話改變了我的一生,決定了我一生的奮斗方向。從那一天起,我走上炮兵教學的崗位,一干就是30多年,直到20世紀80年代離休,我從沒有離開過炮兵教學崗位。雖然現在我已是耄耋之年,但仍無怨無悔。這30多年里,我先后在沈陽炮校、鄭州炮校、南京炮校工作。雖然在“文革”期間,軍事院校受到了“四人幫”極左路線的干擾,我也遭受了打擊迫害,但為了彭老總的期待,為了黨和人民的重托,我為我一生為炮兵建設的付出感到欣慰和自豪!
(口述者朱太剛系原南京炮校副校長,整理者系朱太剛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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