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廖魯言是從南京走出來的革命者。他出身于店員家庭,自幼聰慧,既接受過傳統四書五經的熏陶,也學習過現代數理化科學知識,還有幸經歷了電報局和軍醫學校的培訓,為今后開展革命工作奠定了扎實的文化基礎。新中國成立后,廖魯言歷任政務院參事室主任、中央農村工作部副部長、國務院農業部部長等職。他在工作中始終將調查研究作為重要法寶,以著眼大局的擔當精神和求真務實的工作作風,直面新中國農業發展的諸多困境,用深入細致的基層調研筑牢科學決策的堅實基礎,為新中國農業建設和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勤學善思,掌握調查研究工作法寶
1940年,廖魯言到了延安,先后在王若飛、任弼時、劉少奇、彭真等同志的直接領導下工作。在與這些革命前輩共事的日子里,他耳濡目染勤學善思,逐步養成了調查研究的習慣,掌握了科學有效的調查方法,也培養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始終牢記毛主席關于調查研究的教誨:當面對新工作,遭遇困難和問題時,務必邁開雙腳,深入群眾中間開展調查研究,到調查研究的最后階段,一切困難都將迎刃而解。他深信不疑,躬身實踐。在工作中,廖魯言堅持做到腿勤、嘴勤、手勤、腦勤、筆勤,每年都會用三至四個月時間,奔波于各地。每到一處,他都積極與群眾交流,詳細詢問情況,力求全面深入。夜深人靜時,他還會仔細整理收集的材料,反復核實每個信息,認真分析思考各種現象背后的真相,做好全面深入的總結。每次調研結束后,他都能及時將調查報告上報中央,為中央決策提供參考。
1948年8月24日,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成立,彭真任主任,廖魯言擔任副主任兼秘書長,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4年。政研室成立后不久,彭真被任命為北平市市長并赴任,34歲的廖魯言遵照彭真要求開始獨立負責工作。當時,解放戰爭推進迅速,蔣軍潰撤。隨著渡江戰役及進軍大西北、大西南、海南島等行動展開,老解放區大批干部隨軍南下、西進,從農村進入城市,急需掌握城市接收和管理的法規、紀律與政策。廖魯言和政研室的同志們為此日夜忙碌。他們先是整理匯總黨中央和毛主席此前發布的城市工作相關政策法令及文章;接著,廖魯言協調相關部門,起草了《城市軍管會組織條例》等6個新文件;還篩選各地區中央局上報并獲批復、行之有效的政策法令。之后,他們把這三方面文件按專題編纂成書,經中央審定,以《中共中央政策匯編》之名下發到各地區中央局。這本書備受歡迎,因需求量大,各中央局在當地印制了多種版本,有的是一本,有的分上、下兩冊,甚至還有精裝本。在我黨干部從農村轉向城市管理的戰略轉折點上,這本書極具實用價值,成為進城干部的必備工作書。
從1949年3月黨中央進駐北平到新中國成立之初,廖魯言撰寫并及時向中央報送了四篇重要的調研報告:
——1949年2月21日,《關于目前解放區農業生產中存在著的幾個問題的報告》,指出解放區因大量人畜支援前線,后方生產面臨畜力、勞動力嚴重匱乏的問題。
——1949年11月15日,《就上海、南京、蘇南、浙江等城鄉的一些問題向毛主席、中央的報告》,提出“南京舊公務員數量大,需全國統籌安排就業”。如文中提到,南京國民黨統治時期有公教人員約12萬人,多數未撤離。被接管5萬余人,正式及額外留用、送學校受訓約3萬余人,少數遣散回鄉,現南京失業舊公教人員約3萬人,當地難以安置,希望上級統籌,尤其望中央機關考核甄審、分別錄用。
——1952年10月21日,《關于鄉村財政、農民負擔、鄉村小學教育及鄉政工作的情況和意見》,反映農民負擔重的問題。
——1952年10月17日,《關于結束“五反”運動和處理遺留問題的報告》,涉及結束“五反”運動的政策問題。
后兩篇報告被中央批轉。這些報告既呈現地方新氣象與成績,更多是反映問題,以及與當地領導干部研討后的解決辦法,還提出需中央協助解決的疑難問題,做到了既報喜又報憂。
肩負重任,打開農業發展工作新局面
1952年,廖魯言擔任新成立的農村工作部副部長,1954年9月29日,擔任農業部部長。他深知肩負重任,工作關乎5億農民生存發展、6億人民衣食及工業發展。廖魯言牢記“民以食為天”,秉持入黨22年工作中獲得的“調查研究、依靠群眾”法寶,決心在干中學、邊干邊學。10月,他主持召開全國棉花生產會議,11月在農業部增設糧食生產局。1955年2月,廖魯言組織農業部90多名干部,分成7個組,由局長帶隊,赴14個省深入調研。各組匯報討論后,他與黨組書記劉瑞龍等梳理集中,明確農業部任務、方向、工作思路及步驟辦法,并協調相關部門解決農業生產資料困難。廖魯言始終牢記毛主席說過的“情況明、決心大、方法對”九字真訣,在調研基礎上,3月3日,在國務院全體會議第六次會議上作《關于1954年農業生產基本情況和當前農業增產措施》的報告,該報告于3月10日在《人民日報》發表。
從1955年到1957年的三年,農業都獲得了好收成。1955年,糧食比1954年增產220億斤達3614億斤,棉花增產約600萬擔至2735萬擔,茶、絲等作物也均增產。1956年,雖1.8億畝農田遭遇水災,但農作物產量仍遠超1954年,較1955年,棉花產量持平,糧食增5.4%,其他作物增超10%。
1957年,糧、棉等產量均超原定指標。廖魯言在當年全國農業工作會議上總結“一五”計劃:五年受災面積84288萬畝,因災少收糧食1052.2億斤、棉花720萬擔(1956—1957年)。即便如此,五年累計產糧18159.5億斤,年均3631.9億斤,較1952年增10.7%;累計產棉13692.7萬擔,年均2738.5萬擔,較1952年增5%。廖魯言總結成績經驗,首條強調調查研究,依自然規律改造自然。“向自然斗爭,認識自然,改造自然,認識自然,就要調查研究,弄清情況,找出自然的規律,而后就可以改造自然。不同地區,不同的辦法。千篇一律不行,亂來也不行。”
“一五”期間農業發展成果顯著,積累的經驗不僅夯實了農業部工作根基,也為共和國農業發展奠定良好開端。它既保障了全國人民基本衣食需求、抗美援朝物資供應,更在帝國主義封鎖禁運、資金緊缺的困境下,為國家工業和科技發展提供了資金與原材料支持。
勇于擔責,反思探索農業困境破局之路
然而,農業發展的征程上布滿荊棘。1958年,大煉鋼鐵與人民公社化運動在急于求成的浪潮中倉促推進,自上而下的“冒進”情緒引發虛報風、浮夸風、共產風、平調風盛行,加上連續三年自然災害侵襲,以及蘇聯單方面撕毀協議、催逼債務的外部壓力,農業生產力遭受重創,全國陷入嚴峻的三年困難時期,部分地區甚至出現餓殍現象。這一困局引發黨中央高度警覺,也促使時任農業部部長的廖魯言深刻自省。他坦誠承認,1958年過高的產量預估、1959年脫離實際的生產規劃,以及對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理念的過度宣揚,客觀上向中央傳遞了錯誤信息,對此深感愧疚與自責。
痛定思痛后,廖魯言迅速投身糾錯實踐。1959年6月3日,他主持修訂《人民日報》社論《作好準備,戰勝自然災害》,為全國抗災救災凝聚共識。同年秋,受中央黨校校長楊獻珍邀請考察水稻試驗田,憑借豐富經驗預估畝產量不會超過1000斤。而當年實際收成僅700斤的結果,更堅定了他實事求是的工作信念。1960年,廖魯言在農業政策調整中發揮關鍵作用。1960年春節前夕,他組織100名干部借返鄉探親之機,開展農村生產生活狀況專項調研,力求以第一手資料為農業政策調整提供依據。7月16日,推動農業部黨組提交《關于糾正農業指標偏高的錯誤和對今后農業生產的意見》;8月25日,聯合李先念、譚震林在全國電話會議上,著重部署秋季農產品收購與民生保障工作。9月,他深入甘肅、寧夏、青海、新疆等西北四省調研,主持召開農業書記會議,在此基礎上起草調研報告。10月11日,陪同李先念視察河南信陽災區;11月3日,其調研報告經中央批轉,以《中共中央關于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簡稱《十二條》)下發全國。這份文件猶如及時雨,通過糾正過度集體化傾向,遏制“一平二調”,賦予農民自留地經營權與家庭副業自主權,為恢復農業生產、保障農民權益、扭轉農村危局奠定政策基礎。
回京后,廖魯言將調查研究視為破解困局的“金鑰匙”。11月14日,在農業部黨組會上,他要求干部樹立責任意識,以務實作風深入基層:“當你看到許多痛心的事情之后,你會覺得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了,我們的壓力感也就有了。”11月16日,他在農業部學習會議上反思道:“1958年大躍進,異口同聲都承認是大躍進。但是,1959年產量少了,今年更少了……問題提出來了,我們都要想想。”12月3日,在農業部黨組會議上,他系統總結失誤根源:“思想上的主觀主義,指標過高,占原因的50%;其次是自然災害,占30%;最后是人為損失,占20%。”并強調必須摒棄形式主義,扎根基層調研,制定科學規劃,徹底杜絕浮夸之風。
為探索農業困局破解之道,1961年5月,廖魯言深入山西長治,對兩個生產大隊展開細致調研。5月13日,他向中央提交《在山西長治調查情況報告》,系統梳理出影響農村發展的八大核心問題。在糧食分配領域,平均主義引發群眾強烈不滿,國家、集體與個人間的利益矛盾日益凸顯,群眾普遍認同推行包購制度。在公共食堂和分配制度上,多數社員迫切要求退伙,群眾對“吃飯不要錢”的供給制意見強烈,主張對五保戶予以兜底保障,對干部、軍屬等勞動力薄弱家庭適度補助,而對普通勞動力家庭,則推行口糧與基本勞動日掛鉤制度,激發生產積極性。
調研期間,廖魯言還深度總結勞動模范李順達、申紀蘭的因地制宜之舉。他提出,針對偏僻山區居住分散的實際情況,應允許設立“獨立包產組”與“獨立包產戶”,在完成一定的包產任務與公共資金交納后,剩余生產收益完全歸農戶自主支配。平順縣李順達大隊對山上散居戶的成功實踐,為山區農業經營模式創新提供了鮮活樣本。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57年的《兩廣匯報》中,廖魯言便已前瞻性地提出山區合作化應因地制宜、探索包產到戶的重要主張。
1962年初,在中央七千人大會及農業農村專題會議上,廖魯言秉持共產黨人的擔當精神,主動直面工作失誤,不推諉、不逃避,以深刻的自我批評,勇擔農業部長職責,展現出對國家和人民高度負責的政治品格。
窯洞蹲點,大寨調查報告影響深遠
在廖魯言眾多調研成果中,《大寨大隊調查報告》影響最為深遠。1964年5月,這份包含6個附件的報告(收錄于中央黨史出版社出版的《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成為新中國農業發展史上的重要文獻。此前,時任山西省委書記陶魯笳向毛澤東匯報昔陽縣大寨大隊在災年自力更生、不依賴國家救濟且積極上交公糧的事跡,引起中央高度重視。鑒于“大躍進”時期虛報浮夸的教訓,毛澤東與周恩來商議后,委派廖魯言實地調研。這已是廖魯言第二次前往大寨——早在1963年大寨遭遇特大洪災后,他曾前往深入考察災情。
大寨是一個僅有83戶、359人,耕地802畝的自然村,分設兩個生產隊。此次調研,廖魯言僅攜農辦公社組張秘書同行,在社員窯洞同吃同住21天。為獲取真實情況,他白天與社員并肩勞作,在田間地頭了解生產細節;就餐時在食堂購餐,與村民圍坐樹下拉家常;夜間則召開干部會、民兵會、婦女座談會,還與昔陽縣委干部深入交流,甚至親自核查多年賬目。為驗證大寨經驗的普適性,他特意走訪昔陽縣遠近不同村落,最終得出“學習大寨需因地制宜,不可生搬硬套”的重要結論。
在提交中央的報告中,廖魯言著重提煉大寨“自力更生建設旱澇保收、穩產高產”的核心經驗:1963年洪災沖毀180畝耕地,80%房屋坍塌,大寨人未向國家伸手,僅憑雙手一冬春便恢復130畝耕地,新建20眼石窯、40間瓦房。報告特別強調“人是決定性因素”,將大寨干部群眾的精神風貌總結為六條,其中“自力更生、艱苦奮斗,踐行共產主義風格,心懷家國大愛”的表述,成為大寨精神的經典概括。此外,報告系統闡述了大寨農田建設技術與經營管理方法,并針對可能出現的問題提出五條建議,敏銳警示“警惕鋪張排場苗頭,嚴控各方過度干預”。這些前瞻性判斷,在日后“文革”時期的大寨發展中得到印證。
基于這份詳實客觀的報告,周恩來在1964年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政府工作報告》中正式發出“全國農業學大寨”的號召,這一決策在當時極大激發了全國農業生產的積極性,對推動農業基礎設施建設與集體化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
入黨從政幾十年來,調查研究始終是廖魯言開展工作的重要法寶。他深入鉆研、躬身實踐、扎實開展實地考察,實事求是的作風深刻融入他的工作實踐,生動展現出老一輩革命家的責任擔當和務實風范。
(作者系原北京原子能研究所、核情報所退休干部)
責任編輯:束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