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時代電商平臺領域通知規則的體系化閩釋

中圖分類號：D923.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25）03-0246-11

引言

在2024年的全國兩會中，“人工智能 + ”首次被寫人政府工作報告。標志著我國正式開啟“ AI+ ”時代。過去是“互聯網 + ”思維，未來是“人工智能 + ”思維，國家將加強頂層設計，加快形成以人工智能為引擎的新質生產力[1]。 ?_AI+ ”時代，不斷突破的前沿技術，為社會發展提供了新動力，開辟出新賽道。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進程中，“ AI+ 法律實施\"將成為一種常態。當前，法律實施已呈現出算法化趨勢，電商平臺中通知規則運行方式的智能轉型正不斷加速。在算法技術的賦能之下，通知規則的運行效率大幅提升：侵權行為的發現從自然人監督轉變為自動化監測，通知的發送由人工通知逐漸向自動通知過渡。當前技術的發展已遠超出通知規則創設之初的預設，原先構筑于通知規則內部的利益平衡將招致動搖。

目前學界關于通知規則運行方式自動化的研究，主要是從網絡版權侵權領域的頻發場景UGC平臺切人，探討通知—移除規則的利益再平衡[2]，重新審視通知的構成要件[3]，論述通知—移除規則對版權公共領域的侵蝕[4]。鮮有研究將視線聚焦于電商平臺場景中的通知規則。習總書記指出，“核心技術是國之重器”[5]。發展電子商務等新業態的同時，更需緊盯包括算法在內的關鍵技術的發展。科技創新是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核心要素，但科技創新同時會對既有法律制度造成不同程度的沖擊。電商平臺通知規則運行方式的智能轉型面臨的機遇與挑戰共存。基于此，本文試以電商平臺場景中的“通知”規則（限于通知一移除規則的通知部分）為研究對象，論述“ AI+ ”時代通知規則的問題與隱憂，闡釋通知規則的價值取向，探討有效通知的標準以及錯誤通知的責任分配，以期能為電商平臺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提供有益啟示。

一、“AI+”時代的通知規則：問題與隱憂

人工智能的浪潮正席卷而來，算法與通知規則的結合應運而生。算法的應用極大地提高了通知規則的運行效率，但與此同時，算法的介人也影響了通知規則的運行效果。 ^：AI+^： ”時代的通知規則將遭遇通知數量激增，錯誤通知愈發不可避免的難題。

（一）通知數量激增

1.啟動通知容易

通知—移除規則是一種快速解決網絡侵權糾紛的訴前機制[。該規則低成本的啟動方式使得通知的發出較為容易。在電商平臺知識產權侵權屢禁不止的背景下，隨著公眾維權意識的不斷提高，加之維權方式的便捷性，通知數量常年居高不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以下簡稱《電子商務法》）第42條，權利人認為自己的權利受到侵害，就可以提交構成侵權的初步證據，通知電商平臺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最高法于2020年發布了《關于審理涉電子商務平臺知識產權民事案件的指導意見》（法發[2020]32號，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其中第5條進一步明確了《電子商務法》第42條中發出通知需要提交的材料，包括權屬證明、侵權鏈接定位信息、侵權初步證據以及通知真實性的書面保證。對于涉及專利侵權的糾紛，《指導意見》規定需提交技術特征或者設計特征對比的說明、實用新型或者外觀設計專利權評價報告等材料。由此可知，除了專利侵權糾紛提交的材料相對復雜，其他類型的權利糾紛啟動通知的門檻均不高，只需按要求提交材料，即可觸發啟動通知的按鈕。

2.算法技術助力

在算法技術的助力之下，通知的發送會更加便捷，由此帶來的聯動變化將是通知數量的激增。算法作為計算機的靈魂，是指一系列解決問題的清晰指令，是代碼背后的抽象邏輯基礎或思路，并依附于代碼發揮作用[]。簡言之，人類可以將想要實現的目標，通過算法設計轉化為計算機能讀懂的代碼語言，借助人工智能之力完成。當算法應用于通知規則，通知人只需負責提供侵權比對的原始樣本，同時將發送通知的具體要求告知算法設計者，就可以實現通知規則運行方式的智能轉型。具體而言，在侵權行為的查找方面，自動監測比人工通知更為及時與全面。電商平臺中的商品與服務鏈接數目眾多，加之人的局限性，侵權行為的查找無異于大海撈針，僅憑自然人之力很容易出現滯后發現、遺漏打擊等問題。除此之外，隨著個性化算法推薦技術的廣泛應用，侵權商品或服務鏈接的推送范圍分布較為零散，單憑權利人自己的力量難以完整地搜集所受損失的相關證據。而自動監測系統能夠輕松解決前述侵權行為的隱蔽性難題。在通知的發送方面，自動通知能夠使權利人從繁瑣的投訴流程中擺脫出來，降低維權的時間成本。尤其對于持有大量知識產權的權利人而言，自動通知的優勢將更加明顯。綜上所述，當算法與通知規則結合之后，原來無法被自然人輕易發現的侵權商品或服務鏈接，現在變得易如反掌，因此通知的數量會大幅增加。除此之外，當侵權自動監測系統的應用為地毯式搜查電商平臺中的侵權商品創造了條件，“寧可誤傷，不可漏發\"的方針可能被植人算法設計之中8，進而導致通知數量的激增。

（二）錯誤通知愈發不可避免

1.算法技術本身的缺陷

算法帶來技術紅利的同時也存在技術局限性，當通知規則與算法結合，難以避免因算法運行出錯導致錯誤通知。基于本體算法的不可解釋性和算法嵌入價值的非中立性，算法在推動治理智慧化的同時，也出現了算法黑箱、算法歧視、算法錯誤等諸多問題[9]。算法黑箱將導致電商平臺“通知—刪除\"規則的運行結果處于“盲盒\"狀態，從而給電商平臺相關方造成不必要的負擔，異化“自我救濟”和\"自我隔絕\"的救濟機制[10]。在這種情況下，錯誤通知并非通知人主導且追求的結果，而是由于現階段無法攻克的技術難題所致。電商平臺中的知識產權侵權問題層出不窮、形態各異，不僅需要事實判斷，更為關鍵的是價值判斷。這可能超出了算法技術的承載能力。畢竟人工智能不能完全獨立地進行思考，即使通過算法設計嵌入價值判斷也可能會有出人。價值本身具有抽象性，不同算法設計者對價值的解讀存在偏差。編程人員“無意的不公”在實際運行過程中就轉變為“實質上的不公”[1]。除此之外，電商平臺知識產權侵權問題的價值判斷具有場景化的特點，算法設計者無法提前預知所有情形，因而事先嵌入的價值判斷不可能完整，這將直接影響侵權判斷的準確性，進而導致錯誤通知的發出。

2.通知規則固有的罅隙

盡管通知規則提供了一條經濟、便捷的權利救濟路徑，但該規則誕生之時就自帶罅隙。低成本的啟動方式與私力救濟的內在特征使得該規則極易被誤用或濫用，進而導致善意或惡意的錯誤通知。首先，低成本的啟動方式存在投機空間。啟動通知移除規則低門檻以及知識產權的競爭工具性將導致惡意通知的泛濫[12]。部分通知人可能通過偽造所謂\"符合條件\"的通知（實際上惡意發出錯誤通知），干擾具有競爭關系的平臺內經營者，以達到自身商業利益最大化的目的。其次，私力救濟的方式容易使部分具有極強迷惑性的錯誤通知\"騙過\"電商平臺，從而使電商平臺錯誤地采取必要措施，進而給被通知人帶來難以彌補的經濟損失。在世界范圍內，治理網絡環境下侵權行為的制度設計主要有兩種模式：網絡用戶中心主義與網絡服務提供者中心主義[13]。基于治理能力與治理成本的權衡，我國選擇了后一種模式。通知規則的設計正是以電商平臺為橋梁，通過平臺傳遞雙方當事人的信息，并依靠平臺審查通知、采取必要措施。然而，平臺并不能保證每次都能在較短的時間內作出準確判斷，因而部分錯誤通知可能一路\"過關斬將”，最終觸發平臺的必要措施。不僅如此，當算法應用于通知規則之后，錯誤通知的責任容易“滑脫”。錯誤通知的歸因很可能被蒙上技術中立的面紗，通知人將自動發送通知的方式當作逃避承擔錯誤通知責任的說辭。然而，技術從來不是中立的，它總是特定的人為了特定的目的而運用科學知識的結果[14]。當通知的發送從人工向自動轉型后，算法只是提高通知規則運行效率的技術手段，自然人才是背后主要控制通知發出的主體。但由于算法技術本身較為復雜，技術中立的免責主張具有一定的迷惑性，這將增加電商平臺或司法機關治理錯誤通知的難度。

二、“AI+\"時代的通知規則：價值取向的三重維度

通知規則設計中固有的罅隙在“ AI+ \"時代將被進一步放大，想要徹底解決頑疾，必須從根源上找原因，因而有必要重新審視根植于通知規則內部的價值取向。中國式現代化的核心要義是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國情的中國特色。“ AI+ ”時代的通知規則應立足于本國實際情況，從兼及公眾利益、走向科技向善以及確立責任機制三重維度予以塑造。

（一）從促進產業發展到兼及公眾利益

通知規則肇始于美國，其創設初衷旨在扶持該國數字版權產業的發展，因此規則設計呈現出對版權人與網絡服務提供者私益的傾斜式保護。一方面，經濟、便捷的通知啟動方式降低了維權成本、提高了維權效率，強化了對版權人的保護;另一方面，“避風港\"機制使得網絡服務提供者能夠在盡到合理注意義務時免于承擔侵權責任，以不過分苛責的方式為網絡服務提供者留出充足的自治空間，促使其不斷發展。通知規則移植到我國后，進行了一系列適應性調整，但規則設計之初的理念仍然存在。探討知識產權制度現代化建設，需要直面中國問題，總結中國經驗，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找到“中國式現代化\"的思想方案[15]。從時間維度看，身處“ AI+ \"時代的通知規則面臨傾斜式保護進一步加劇的失衡窘境。從空間維度看，適用于電商平臺的通知規則，其任務不只是治理平臺中的知識產權侵權問題，同時還承擔著塑造平臺良好營商環境，為中國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保駕護航的使命。

根據通知規則所處時空現狀的分析，目前亟待解決的關鍵問題是扭轉通知規則將引發的利益失衡局面，最大程度激發該規則的正向運行效果，以科學的治理手段助力我國數字經濟發展。電商平臺知識產權治理不只涉及權利人和平臺經營者的利益，同時還牽涉眾多平臺內經營者和廣大消費者的權益。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固然重要，但過于強化保護目標可能為濫用該規則的投機行為創造便利，從而產生本末倒置的運行效果。電商平臺中每一條商品鏈接本質上是在傳遞商業信息，而信息是一種基本利益[16]，能夠為商家創造商業機會進而帶來經濟收益，同時也能為消費者作出性價比更高的消費決策提供參考。鏈接一旦被采取錯誤必要措施，將導致平臺內經營者遭受顯性的經濟損失與隱性的商業機會損失，削弱廣大消費者對于同類商品的自主選擇權。基于此，有必要進行從促進產業發展到兼及公眾利益的價值轉向，采取源頭治理的思路，適當增加通知人和電商平臺的義務，促使通知審慎發出以及審查工作能夠做到位，以此阻斷錯誤通知后續將引發的負面影響，保障平臺內經營者和眾多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兼及公眾利益并不會妨礙產業發展，反而有利于創造有序競爭、良性可持續發展的營商環境，為電子商務產業的高質量發展奠定堅實的基礎。

（二）從秉持技術中立到走向科技向善

“技術中立\"有兩層內涵：第一，從電子商務法角度看，技術中立意味著應當平等地采納不同技術;第二，從知識產權法角度看，美國的索尼案提出了著名的“實質性非侵權用途”原則。技術中立原則起初是為了鼓勵技術創新與發展，作為一項不承擔侵權責任的抗辯理由而存在。然而，在后續的實踐中，該原則經常被濫用為推卸侵權責任的萬能說辭。隨著電商平臺通知規則運行方式的智能轉型，應當警惕前述濫用問題進一步加劇。對于技術本身，需進行工具理性認定，而技術使用行為需進行價值理性認定[17]。也就是說，算法既可向善也可作惡，關鍵取決于使用技術的人。當人類變成算法社會的潛行者，“守法\"和\"違法”的概念都可以變成遵守算法程序或者違背算法程序[18]。但值得注意的是，遵守算法程序不一定意味著“守法”。算法和法律同時指向特定問題的解決，但算法更加關注技術層面的運作效率，并不總是將公平、正義等價值優先考慮，而法律本身就是關乎正義和秩序的規范體系[19]。因此，當算法與法律規則結合，須借助法律引導、規范算法技術的使用。

科技向善理念就是把以人為本作為技術的尺度，把技術規則體系納入由法律、倫理所構建的社會規則體系中，以造福人類為準則。當算法介人通知規則的運行，需要對算法設計進行規范，使其符合數字正義和我國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具體而言，算法社會的數字正義是指導和約束人類開發、設計、應用數字技術的價值準則[20]。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社會主義道德價值觀念的高度凝練，將其融人法治建設，是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的必然要求[21]。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法治、平等、誠信、公正等價值，屬于“數字正義\"的應有之義，可作為指導算法設計的價值準則。“法治\"要求算法設計應遵循相關法律規定，例如《電子商務法》中關于通知規則的內容，《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中關于侵權認定的規則；“平等\"要求算法設計應平等地保護通知人與被通知人的權利；“誠信\"要求自動通知的發出應以客觀事實為依據，不能成為不正當競爭的手段；“公正\"要求通知規則運行方式的自動化；不能只追求效率而忽視侵權治理的效果。

（三）從構建合作機制到確立責任機制

合作機制內嵌于通知規則的設計之中，通知規則的運行很大程度依賴電商平臺的協作。由于電商平臺處在糾紛解決的中間位置并且擁有司法機關、執法機關無法比擬的技術優勢，因而其在通知規則的運行過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電商平臺的功能定位并非簡單傳遞通知的“信使”，而是審查通知的“裁判者”與采取必要措施的“執法者”，除此之外，還是平臺管理規則的“立法者”。當電商平臺作為審查通知的“裁判者”，面對一些復雜、專業性較強的侵權通知，僅靠平臺的一己之力難以實現對錯誤通知的精準識別，容易因誤判而錯誤地采取必要措施。尤其以現階段的技術水平看，面對專業性較強的專利侵權通知，平臺通常只能對通知是否符合形式要件作出準確判斷，而難以辨別通知中實質內容的真偽[22]。商標侵權通知同樣考驗著平臺的審查能力。投訴人利用商標注冊取得制度存在的漏洞，以搶注商標、注冊無顯著性商標等方式進行惡意投訴[23]。商標侵權認定中混淆可能性要件的判斷須模擬相關市場，具備中等注意和謹慎程度的消費者，通過隔離觀察，兼顧整體比對和重點比較，結合音形義的綜合考量才能得出初步結論，因此其最終結果難以準確預期[24]。“共建共治共享\"理念的提出為化解前述困境提供了解決思路。該理念是指充分考慮政府、企業等不同主體的能力和優勢，形成多元共治格局[25]。平臺協同治理不能只依靠平臺企業的自治，還需通過多方主體（如平臺企業、政府及各類社會主體）互動互治、協同共治來確保平臺生態系統的正常運行[26]。基于此，通知規則中蘊含的合作機制可進一步加深，電商平臺通過向外尋求合作，比如知識產權行政部門、專業鑒定機構、第三方評估機構等，彌補自身短板，盡可能確保通知審查的準確率，以避免錯誤采取必要措施的情況出現。

但值得注意的是，監管模式也應隨著合作機制的加深而進行調適。協同治理的主體增多并不意味一定能夠形成治理合力，如果事先沒有清晰地劃分各協同治理主體的權責，容易導致相互推諉的情況出現，改善該問題的方法是確立責任機制。當權責清晰時，各協同治理主體的主觀能動性才能提高，進而形成各司其職的治理局面。需要強調的是，確立責任機制不只針對協同治理主體，更為重要的是指向電商平臺和通知人，以此規范通知規則中最為關鍵的兩大主體的行為。“避風港制度”是有限責任制度在互聯網領域適用的具體表現，仍應是電商平臺責任的基石，不容動搖[27]。有限的責任對應著有限的義務，“有限”的解讀將會隨著技術的發展而變化，“有限”的邊界關系著平臺擁有的自治空間大小。關于電商平臺的責任配置，需要結合技術發展水平，通過合理的審查義務設定，為平臺預留充足的自治空間，提高平臺創新通知規則的積極性。唯有此，才能更好地利用平臺這塊試驗田，積累豐富的治理規則經驗，為后續相關立法、修法工作提供有力的參考。

三、“AI+”時代的通知規則：有效通知標準的調適

4 AI+ ”時代，通知數量激增與錯誤通知愈發不可避免將對電商平臺知識產權侵權治理生態造成不小的沖擊。對此，可以優先采用源頭治理的策略，通過對通知算法的規范與備案以及有效通知標準的調適，實現對通知數量的控制和通知質量的改善。

（一）通知算法的規范與備案

自動通知的啟動方式可拆分為算法與通知兩部分，因而“ AI+ ”時代有效通知標準的調適需以通知算法的規范與備案為前提。自動通知的算法設計中蘊含著通知人提出的具體要求與設計者對所提要求的解讀。不難發現，這其中存在較大的操縱空間。例如通知人不正當的要求加之設計者對此的漠視，必然會產出具有破壞性的錯誤通知。算法背后潛藏資本權力和企業利益，需要以政府干預與法律規制防止算法權力異化[28]。因此，算法設計的過程必須予以高度重視。一方面，可通過倫理治理規范算法設計者的行為。在科技研發、設計等“上游”，設計原則性、程序性的要求，推動倫理考量結構化地嵌人科技研發過程[29]。具體而言，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誠信、平等、公正、法治等能夠推動算法正義的價值元素應當融入相關規范性文件、司法解釋之中，以此促成算法技術向善。在算法治理崛起的背景下，法治、德治與“技術之治\"構成了新型治理框架，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電商平臺知識產權算法治理，是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的必然要求[30]。另一方面，可通過算法備案的方式規范算法設計與應用。實踐中，算法開發設置的不透明與算法應用場景的不透明，共同導致入駐平臺經營者權益保護的難題[31]。而算法備案能夠促使設計者在算法正式投入使用前展開自查，同時能夠為事后追責提供關鍵的依據，通過算法評估辨析錯誤通知產生的根本原因，技術局限導致的錯誤不可避免，但技術背后操縱的人可以規制。與此同時，值得注意的是，算法備案將涉及算法的公開，算法設計中屬于商業秘密的部分不能要求公開，非商業秘密部分可遵循非必要不公開的原則，根據具體問題視情況選擇公開的內容。

（二）嚴格通知的有效要件

通知的構成要件分為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在形式要件方面，口頭通知已被司法解釋所否定①，通知只能以書面形式發出。也就是說，自動通知排除了自動發送語音通知的方式。關于書面通知的具體形式，目前實踐中常見的有按照平臺官方的投訴系統界面填寫相關信息，按照平臺指定的投訴郵箱發送郵件，發送律師函、權利預警函以及權利通知警示函等。自動通知普及后，本質上就是將前述既有的書面通知具體形式以自動發送的方式予以實現。質言之，自動通知可采取前述任意一種書面通知的具體形式。但需要注意的是，各平臺制定的格式要求不影響通知的有效性，通知人按照法律規定發出合格通知即可[32]。平臺不能將通知不符合格式要求作為拒絕處理通知的抗辯理由。

在實質要件方面，通知的內容至少包括以下幾部分：第一，知識產權權利證明，目的在于確保權利的有效性與穩定性，平臺可根據權利類型，要求通知人提交相應的材料②。第二，權利人真實的身份信息，此處的“人\"包含自然人與法人，同時“權利人”一詞應作廣義理解，既指權利人本身，也包括委托代理人和利害關系人（比如知識產權被許可人、知識產權的合法繼承人）。身份信息中除了身份證、營業執照、委托授權證明、知識產權許可合同之外，權利人的聯系信息也格外重要。有學者指出，有必要在立法中進一步明確投訴人聯系信息，主要是委托侵權監測代理機構的聯系信息。第三，能夠實現精準定位的被訴商品或服務的信息，早已失效的網站地址應提前篩除。第四，構成侵權的初步證據。我國法律在“初步證據”的含義上非常混亂，主要體現在該要件與其他要件的邏輯包含關系，狹義的“初步證據”指能夠證明侵權行為成立的材料，不包括權屬證明。第五，通知真實性的書面保證。前述五點是實質要件的最低要求，后續平臺可根據自動通知普及后的實際情況，不斷優化實質要件的具體內容。

四、“ AI+Ω 時代的通知規則：錯誤通知責任的合理分配與適度限制

4 AI+ ”時代，錯誤通知的規制不僅要強化源頭治理，同時還應高度重視事后追責環節，以此形成治理閉環，盡可能避免錯誤通知出現。值得注意的是，算法介人將引起責任追究的聯動變化，需要通過對責任主體的區分、舉證責任的調整、責任范圍的劃定，確保錯誤通知責任的合理分配與適度限制。

（一）區分錯誤通知主體

盡管《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和《電子商務法》就錯誤通知的責任主體限定在\"錯誤通知人”，但在“ AI+ ”時代，錯誤通知的責任主體將因算法介人而增多，不僅包括通知算法的使用者，而且還包括通知算法的設計者。首先，通知算法的使用者是指借助算法技術自動發送通知的主體，該類主體本質上就是原來的通知人，算法可視為通知人提高發送通知效率的工具。部分錯誤通知源于該類主體，由于通知規則固有的罅隙，錯誤通知可能是無心造成，也可能是有意為之，但不管實際情況如何，錯誤通知的源頭均在于“人”。其次，通知算法的設計者是指將自動通知的各項指令“翻譯”為計算機能讀懂的代碼語言的主體。部分錯誤通知是由于算法技術本身的缺陷所致，因而通知算法的設計者需要為此承擔責任。實踐中還存在技術和人共同導致錯誤通知產生的情形，此種情況下，通知算法的使用者和通知算法的設計者對外應承擔連帶責任。除了前述兩類責任主體之外，若錯誤通知致損源于算法通知審查者的疏忽，其基于錯誤通知采取了必要措施，那么此種情形下，錯誤通知的責任主體還包括算法通知的審查者。算法通知的審查者也就是電商平臺，盡管在我國《民法典》和《電子商務法》中并未明確規定平臺作為錯誤通知的賠償責任主體。但實踐中存在相關司法需求，需要形成明確的裁判規則，引導市場主體的行為。筆者認為，電商平臺的失誤原因可分為平臺自身出錯和參與協同治理的主體出錯兩種情形，后一種情形下，可先由電商平臺對外承擔賠償責任，后續再向真正的責任人追償。綜上所述， ?_AI+ ”時代的錯誤通知須在找準錯誤源頭的基礎上識別錯誤責任主體。一般而言，錯誤通知的責任主體包括通知算法使用者、通知算法設計者以及算法通知審查者。

（二）減輕錯誤通知的舉證責任

錯誤通知的責任構成要件包括違法行為、損害事實、因果關系以及過錯（非必須），主張錯誤通知責任的一方當事人需要對前述四個或三個（不包括過錯）要件舉證證明。有學者指出，對于涉及人工智能的侵權案件，普遍存在因果關系要件舉證困難，因而提出采用因果關系推定規則，以減輕此類案件的舉證責任[33]。筆者認為，該提議同樣可用于錯誤通知舉證責任的適應性調整。具體而言，若要證明錯誤通知的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根據現行的民事訴訟規則，需要達到高度可能性的標準。然而，算法技術具有專業性與復雜性的特點，對于普通公眾而言，自動通知算法的可解釋性較低，要想證明因果關系具有高度可能性實屬困難。當因果關系要件無法證明，侵權責任的證成鏈將會斷裂，進而導致錯誤通知責任無法被追究。因此，“ ?_AI+ ”時代的錯誤通知舉證責任應減輕因果關系要件的證明難度，從相當因果關系標準轉向因果關系推定標準。值得注意的是，錯誤通知的責任構成要件中過錯并非必須證明的要件，原因在于錯誤通知的歸責原則應堅持無過錯責任原則，而惡意發出錯誤通知的歸責采用的是過錯責任原則。有學者提出，《民法典》《電子商務法》中“錯誤通知\"應作限制解釋，將其限于通知人有過錯的情形，同時通過對過錯（尤其是過失）認定標準的合理把握，將“善意\"排除出“過錯”的范圍[34]。該提議所持的正是過錯責任原則的觀點。

但筆者認為，錯誤通知的認定應堅持無過錯責任原則。首先，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能夠促使通知人更加謹慎地發出通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通知規則設計中因傾斜式保護而導致的利益失衡問題。其次， ΔAI+ ”時代堅持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可以避免當事人以“技術中立”原則為說辭，逃避責任的承擔。關于惡意發出錯誤通知的歸責原則，從“惡意\"的表述中不難看出采用的是過錯責任原則，相關司法解釋對屬于“惡意\"發出錯誤通知的情形進行了詳細說明。辨析通知人發出錯誤通知的主觀狀態是為后續侵權賠償作鋪墊，錯誤通知的賠償采用填平原則，而惡意發出錯誤通知，須承擔帶有懲罰性質的加倍賠償責任。

（三）合理確定錯誤通知的責任范圍

錯誤通知責任范圍的大小與各主體注意義務的高低有關，而注意義務的配置會隨著技術對各主體賦能的程度而動態變化，因此應當以發展的眼光看待責任范圍的問題。尤其是電商平臺的責任范圍界定關系到平臺的自治權限。錯誤通知的追責與避風港機制的界限在于平臺是否全面、及時地履行了相關審查義務。面對迷惑性較強的錯誤通知，如果平臺在有限時間內無法準確地進行真偽判斷，可以暫緩采取必要措施，同時通過及時轉送通知與反通知的方式駛入避風港，將糾紛轉交給公權力機關處理。在嘉易烤訴金仕德、天貓網絡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中，二審法院（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基于對平臺專利侵權判斷能力的考量，并不必然要求其在接到投訴后對被投訴商品立即采取刪除和屏蔽措施，當平臺無法準確判斷通知真偽時，轉通知也屬于必要措施之一。平臺未履行轉通知義務將對損失的擴大部分承擔連帶責任。值得注意的是，在\"AI+”時代，反通知程序容易因算法過濾技術的應用而被架空。算法過濾也可稱為算法比對，是通過相關算法設計對網絡內容進行識別的一種技術[35]。阿里巴巴集團研發的“知識產權保護科技大腦\"以及京東推出的“護寶錘\"均是利用算法過濾技術，將部分疑似侵權的商品或服務鏈接，在上架的一剎那就予以攔截。在此種情形下，若錯誤攔截被及時發現，并且尚未給平臺內經營者造成實際損失或損失極其輕微，平臺可以不承擔侵權賠償責任，只要及時正確處理即可。總而言之，平臺的責任范圍應根據其主觀過錯而定，而過錯程度需結合損害后果、所涉權利類型和當前技術水平綜合判定。平臺僅需對存在過錯部分的行為承擔單獨或連帶責任。“ ΔAI+ ”時代，海量通知的涌現將為平臺添置更重的審查負擔，過重的責任配置必將給平臺造成較大的審查壓力，不利于平臺可持續發展，因此有必要給予平臺一定的容錯率，否則平臺創新規則的熱情將被吞噬。

結語

在“ AI+ ”時代，通知規則運行方式的智能轉型是順應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但與此同時，轉型中的通知規則也陷入通知數量激增與錯誤通知愈發不可避免的困境。通知規則的適應性調整需從三重維度的價值塑造著手，并通過對有效通知標準的調適以及錯誤通知責任的合理分配與適度限制，使該規則能夠在“ AI+ ”時代煥發新的活力，持續為我國電商平臺知識產權侵權治理貢獻力量。

參考文獻：

[1]于帆.兩會高頻詞\"人工智能 + \"[N].中國信息化周報，2024-03-11（08）.

[2]萬勇.人工智能時代的版權法通知：移除制度[J].中外法學，2019（5）：1254-1269

[3]何煉紅.論算法時代網絡著作權侵權中的通知規則[J].法商研究，2021（4）：186-200.

[4]焦和平.算法私人執法對版權公共領域的侵蝕及其應對[J].法商研究，2023（1）：187-200.

[5]科學技術部編寫組.深入學習習近平關于科技創新的重要論述[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283.

[6]龍文懋.通知移除規則在電商平臺的適用與再造：以濫發著作權侵權通知為焦點[J].中國版權，2018（5）：49-52.

[7]王立石，于行洲，宋潔等.人工智能算法對專利保護政策的挑戰及應對[J].軟件，2019（4）：128-132.

[8]劉文杰.“通知—移除\"抑或“通知-攔截”：算法時代的選擇[J].新聞與傳播研究，2020（12）：21-39，126-127.

[9]洪學軍.關于加強數字法治建設的若干思考：以算法、數據、平臺治理法治化為視角[J].法律適用，2022（5）：140-148.

[10]李曉秋.AI時代電商平臺“通知-刪除”規則的價值重塑及司法實現［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2）：110-119.

[11]程婭.算法視域下“通知-移除\"規則的失范與重構：基于比例原則的考察[J].電子知識產權，2021（11）：42-52.

[12」李曉秋，李雪倩.論通知移除規則與訴前行為保全的協調適用：以涉電商平臺專利侵權為視角[J].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6）：81-88.

[13]姚志偉，沈一萍.網絡交易平臺的專利侵權責任研究[J].中州學刊，2017（8）：57-61.

[14]鄭戈.數字社會的法治構型[J].浙江社會科學，2022（1）：151-155.

[15]吳漢東.中國知識產權制度現代化的實踐與發展[J].中國法學，2022（5）：24-43.

[16]彼得·德霍斯.知識財產法哲學[M].周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241.

[17]林妍池.論網絡平臺算法推送的版權責任與法律規制[J].南海法學，2021（5）：95-103.

[18]周志強.算法社會的文化邏輯：算法正義、“荒謬合理\"與抽象性壓抑[J].探索與爭鳴，2021（3）：9-12.

[19]金夢.立法倫理與算法正義：算法主體行為的法律規制[J].政法論壇，2021（1）：29-40.

[20]周尚君，羅有成.數字正義論：理論內涵與實踐機制[J].社會科學，2022（6）：166-177.

[21]周佑勇，周維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如何融入執法建設[J].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1（6）：111-121.

[22]李曉秋，李雪倩.民法典時代電商平臺專利惡意投訴之規制路徑[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4）：122-131.

[23]魏寧.電子商務中“通知一刪除\"規則濫用的規制：以平臺自治與法律實施為視角[J].南大法學，2022（5）：93-107.

[24]彭學龍，劉小威.知識產權侵權平臺責任論：從被動免責到主動治理[J].知識產權，2024（12）：27-44.

[25]張吉豫.智能社會法律的算法實施及其規制的法理基礎：以著作權領域在線內容分享平臺的自動侵權檢測為例[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9（6）：81-98.

[26]易開剛，黃慧丹.平臺經濟視閾下企業社會責任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研究：基于平臺型企業視角雙案例的研究[J].河南社會科學，2021（2）：1-10.

[27]丁道勤.《電子商務法》平臺責任“管道化\"問題及其反思[J].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6）：1-6.

[28]黎常，金楊華.科技倫理視角下的人工智能研究[J].科研管理，2021（8）：9-16.

[29]趙鵬.科技治理\"倫理化\"的法律意涵[J].中外法學，2022（5）：1201-1220.

[30]黃薇君.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電商平臺知識產權算法治理[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6）：65-76.

[31]康俊，裴美琴，蘭靜怡.平臺競爭中入駐經營者權益保護的數字協同治理研究[J/OL].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21[2025-05-14]. http：//kns.cnki.net/kcms/detail/50.1180.C.20250507.0958.004.

[32]武善學.論電商平臺專利侵權中有效通知的法律要件：兼評最高人民法院第83號指導案例[J].知識產權，2018（1）：59-66.

[33]徐偉，徐涵淵.論生成式人工智能侵權中因果關系舉證責任的減輕[J].上海法學研究，2023（1）：64-82.

[34]徐偉.網絡侵權中錯誤通知人的歸責原則：兼論《民法典》第1195條第3款的適用[J].法學，2022（6）：114-127.

[35]陳瑜.算法對網絡服務提供者注意義務的影響[J].人民司法，2021（25）：87-92.

Systematic interpretation of algorithmic “Notification rule\"in E-commerce platform in the“AI+\" Era

LIXueqian，LI Xiaoqiu （School of law，Chongqing University，Chongqing 40oo44，P. R. China）

Abstract： In the era of“AI + ”，it’s normal to enforce law assisted by artificial intelligence.As an important tool of infringement governance in cyberspace，the intelligent enforcement of thenotification rule is accelerating. Existing researches mainly focus on the field of online copyright infringement，and do not pay suficient attention to the intellgent enforcement of the notification rule inthe field of e-commerce platforms. The platform economy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hina’seconomic development，and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the platform economy is closely related to advanced capacity of platform governance.When the algorithm is applied to the notification rule，the defects of the technology itselfcoupled withthe inherent gaps in the notification rule willead toa surge in the number of notifications，and erroneous notifications are more and more inevitable.The keyto solving the problem is the value embedded inthe notification rule.It should shift the value from promoting industrial development to the public interest，from upholding technological neutrality to the goodnes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from constructing a cooperative mechanism to establishing a mechanism of responsibility. Specificaly，priority can be given to the adoption of source management strategy， through theregulation and filing of notification algorithms as well as the strict adaptation of the formal and substantive elements of notification，to achieve the control of the numberof notifications and the improvement of the quality of notifications.In addition，it should also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to theaftermath of the pursuit of responsibility，soas to form a closed loop of governance，asfar as possible to avoid the occurrenceof erroneous notification.Firstly，in termsof theresponsible subjectof wrong notification，it should strictly distinguish between the error of notification algorithm users，the error of notification algorithm designersand the error of algorithm notification reviewers.Secondly，in terms of the burden of prooffor wrong notification，the burden of proof forcausality element should be reduced，and the standard of causalityshould be shifted from equivalent causality to the rule of presumption of causality，so as to cope with the dificult problem of proof of causality element that exists in the cases of infringement involving artificial inteligence.It isworth noting that in the \"AI + ”era，the principle of atribution of wrong notification should adhere to the principle of no-fault liability， whilethe principle of atribution of wrong notification issued inbad faith adopts the principle offault liability. Finaly，in termsof the scope of liabilityfor wrong notification，thescopeof liabilityof the platform shouldbe basedon its subjectivefault，and the degree of fault should be combined with the consequences of the damage， the type of rights involved and the current level of technology to make a comprehensive judgment. In sum， with the intervention of algorithmic technology，the notification ruleitself is facinganurgent transformation，and itis necessry to adjust thestandard of effective notification，reasonably allcate andmoderately limit the responsibilityof wrong notification，soas to ensure that the rule can be revitalized in the era of“AI+\"，and continue to escort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the economy of e- commerce platforms.

Key words： “AI + ”； e- commerce platform; notification rule; error notification; presumption of causation

（責任編輯 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