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31-04
【摘要]《喜福會》作為譚恩美極具影響力的作品,以細膩筆觸描繪了華裔母女間復雜的情感與文化碰撞。本文借用認知敘事學中的社會思維理論視角框架,對《喜福會》中女性主義共同體展開深入剖析。從社會思維理論出發,通過對作品中所體現的交互思維、群體思維及雙重認知敘事的分析,挖掘華裔母女間的群體價值認同與情感互助。《喜福會》中的女性面臨著性別與種族的雙重困境,她們通過故事分享、情感交流等方式,在家庭與社群中逐漸形成女性主義共同體。這種共同體不僅是情感的避風港,更是她們對抗父權制與白人主流文化壓迫的有力武器。
一、《喜福會》簡介
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AmyTan)的《喜福會》(TheJoyLuckClub)是一部具有顯著文化符號特征的作品,通過四對母女的故事,展現了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之間的碰撞與融合,以及母女之間復雜而深刻的情感紐帶,一直是學者們研究女性主義、文化研究與身份認同的范本。
國內外眾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喜福會》展開了研究。在文化研究方面,劉文現分析了跨文化家庭中的文化沖突與并存,指出歷史背景、家庭觀念等對文化的影響[1;張軍從解構東方主義出發,論述美國華裔構建本土文化體系的文化訴求2;藍宇選擇從華裔視角看中國形象,指出譚恩美寫作時受到中美雙重文化形象的影響3;科斯托娃等則聚焦于當代比較文學的突破,探索作品中的文化雜糅[4。在女性主義方面,蔣云云試圖將共同體與激進女性主義理論結合,分析譚恩美試圖構建女性主義共同體的追求,并指出其陷入對立的漏洞[5。在身份認同方面,汪鳳等從后殖民語境下研究文化主體的身份認同問題,指出母女沖突本質上是文化沖突的單一化和平面化;盛周麗等則從散居認同理論出發,探尋華裔的身份追尋[。然而,大多數學者聚焦于尋找文化間的沖突或異國他鄉的中文符號,抑或探尋華裔女性的身份認同與重塑,卻忽略了母女間不言于表卻暗流涌動的情感波動,以及在此復雜情感下的態度轉變。
目前,鮮有學者從艾倫·帕默(AlanPalmer)的社會思維理論(SocialMindsTheory)出發,分析暗藏在“喜福會”這一文化縮影里,原本不能理解對方的母女在代際間悄然達成的情感共識。由于相似的身份定位,她們共享價值認同和群體思維,形成了華裔女性共同體。因此,本文致力于將視角從個體故事中掙脫,轉換向更大的華裔女性群體,根據艾倫·帕默的社會思維理論,研究母女故事中的隱性共識和情感紐帶。同時試圖在此基礎上,在“喜福會”這一異鄉同心的“精神同盟”中,構建出華裔女性共同體,探尋華裔女性的價值認同和精神內核。
二、研究的理論框架
社會思維理論隸屬于認知敘事學范疇,強調認知的社會屬性,突破了傳統文學批評僅關注個體人物思維的局限。在社會思維理論的視野下,小說敘事本質上是對思維運轉的生動展現,思維與行動構成一個連續統一體。社會思維理論具體表現為交互思維(intermentalthought)、集體思維(collectivethought)與雙重認知敘事(doublecognitivenarrative)。交互思維即不同人物的思維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影響、彼此關聯。例如,在一個故事中,人物A的想法可能會引發人物B的相應思考,二者的思維形成一種互動交流的關系。集體思維則是敘事世界中人們所持有的一致看法,是交互思維的一種極致體現,反映出特定群體在觀念、認知等方面的共性。雙重認知敘事指一個人物的思維包含著另一人物的思維,體現了人物之間思維的深度交織
共同體理論起源于古希臘,最初指城邦中設立的市民共同體,強調成員間的共同利益、價值觀及歸屬感[1]。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理論逐漸演變為更加廣泛的社會組織形式研究。19世紀中后期,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進一步發展了這一理論,他將共同體視為一種基于血緣、感情和倫理聯系的社會組織形式,與“社會”是兩種不同的社會生活方式。共同體本質上是人類之間純樸、親密的自然感情的結合,成員之間不存在利益關系,而是一種有機的聯系[。共同體為人們提供了安全感和歸屬感,使人們在面對外部挑戰和不確定性時能夠相互支持、共同應對。
社會思維理論與共同體理論的結合,為深入剖析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互動提供了系統的理論框架。首先,社會思維理論中的交互思維聚焦于個體之間的思維互動,探究不同人物的思維如何在具體情境下相互作用、彼此啟發,揭示人物內心思維的動態變化過程。同時,社會思維理論關注集體思維的產生和發展,考察特定群體在共同文化背景、生長環境等因素影響下,如何逐漸形成一致的觀念、認知和價值取向。其次,依據共同體理論,可以深人剖析共同體內部成員之間是如何進行信息分享、提供情感支撐,并共同應對挑戰的。
三、社會思維理論下《喜福會》中的女性主義共同體
1.社會思維 母女間沉默的情感紐帶
《喜福會》中的母女總是在誤解中錯過彼此的情感鏈接,吳菁妹在“喜福會”章節中提道:“母親和我從未真正理解過彼此。我們在心里詮釋著對方的語意,不過我似乎總是沒能聽出母親的弦外之音,而母親在理解我說的話時卻總是多心了”。[12]根據社會思維理論中的雙重認知敘事,母女彼此的心里有著對對方心理的猜測,雖由于不同的文化和教育無法互相理解或產生共鳴,四對母女卻總能認識、接收到對方沉默的信號。
在《美國式解讀》第二章《四方》中,薇弗莉一直在猶豫是否將打算和里奇結婚的事情告訴母親林多,因為她知曉母親“喜歡否定”的性格,擔心男朋友里奇在母親這里會因為各種原因不被認可乃至受到責備。的確,當里奇在飯桌上評價了母親林多做的飯,林多用驚愕的自光看著他時,薇弗莉立馬意識到里奇“批評”了母親,而這是絕對不被接納的。在這一情節中,薇弗莉與母親之間形成了雙重認知嵌套,她讀懂了其對里奇奔放的美國式文化的嫌棄,這也增加了她對向其坦白的擔憂。然而,母親早就明白了女兒的自的,林多雖表面上對里奇諸多挑剔,但她的內心深處并非完全反對這段感情。她對里奇的評價更多是源于她中國式的含蓄與傳統觀念,她希望女兒的伴侶能更符合她心中的標準,這背后隱藏的是她對女兒深深的愛與關心。
在華裔移民群體中,集體思維體現在對傳統文化的堅守和對家庭價值觀的重視上。作為移民美國的中國女性,母親們之間共有的中國式集體思維形成了一個華裔美國女性團體。當面對外部社會的歧視和壓力時,她們達成共識,相互支持,把家庭當作避風港,憑借集體的力量應對困難。
“喜福會”中母親們的思維方式和處事習慣保留著當時中國的特色,并在有意無意的情感鏈接中傳承給下一代。例如,在《喜福會》這一章節中,三位母親落座麻將桌,沉默又默契地留出吳素云的位置,吳菁妹也“不用別人說”,就知道母親是“坐在牌桌東邊”的。三位母親的沉默,表明她們默認了吳菁妹知道吳素云打牌的習慣及作為中國人對“東方”的執念,體現了母親們對東方特色的堅守和女兒耳濡目染下的傳承。
在美國出生的女兒們在不斷探索自身身份的同時,也受到中美兩種文化的沖擊,形成了傾向于美國風格的集體思維模式。起初,中美兩種集體思維形式并不相同。比如,在《雙面人》這一章中,林多提到她希望女兒有中國人的特質,但她的女兒是個完全“自由獨立”的美國人,還覺得“那種想法糟透了”[2]。中國式集體思維讓林多保守、節儉且不喜歡炫耀,而美國式集體思維讓她的女兒薇弗莉前衛且自信。母女倆的意見不合,反映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中美集體思維的碰撞。但母女之間終究是血濃于水。相似的外貌、氣質、經歷以及無法割舍的血緣關系讓她們越來越親近,最終在華裔美國女性團體中形成了母女間的集體思維,她們共同經歷著雙重生活。薇弗莉試圖理解母親,潛意識里實現了對自身的身份認同。同為華裔女性,她們在堅守中國特色與接納美國文化中尋找自己的身份定位,形成了集體思維共識。
2.社會思維下的女性共同體 一華裔女性思維共識
根據滕尼斯(FerdinandTonnies)的共同體理論,共同體是一種基于血緣、感情和倫理聯系的社會組織形式[13]。在《喜福會》中,譚恩美塑造的以地緣為基礎的精神共同體,實則是華人母親基于情感、習慣、記憶等紐帶形成的社會有機體,其中的成員擁有各自的角色和歸屬感
蔣云云曾提出譚恩美試圖構建女性共同體,卻因陷入二元性別對立而存在缺陷,唯有構建命運共同體才能推動人類進步[5。筆者則認為,面對華裔女性的多重標簽、非主流的族裔與第二性的性別,處于弱勢地位的華裔女性群體應團結起來,相互理解、支持,以共同體向社會表達華裔女性的文化與社會訴求。這并非對立,而是一種精神團結,而這一精神團結在小說中成為女性共同體的主要體現。“喜福會”是一個共同體中集體的精神寄托,是一種情感的集合體。基于此,筆者借助希利斯·米勒(J.HillisMiller)在CommunityinFiction一書中引申出小說中的共同體理論[14],呈現“喜福會”這一組織或俱樂部在構建女性主義共同體中所起到的精神同盟作用。
四對母女由于相似的經歷聚集在喜福會,她們擁有共同的符號和情感一一女性、華裔,共享集體思維。她們處于相同的境遇,建立了華裔女性共同體,因此她們可以在共同體中共享著集體思維。華裔、女性,這種共同的身份和經歷成為構建女性主義共同體的基礎,使她們產生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在異國他鄉,她們面臨著文化差異等諸多困境,相似的遭遇讓她們彼此理解。盡管對于接受美式文化的女兒們來說,母親們封建、吝嗇,有著奇怪的堅守和嚴厲的性格;而對于經歷了戰爭和移民的母親們而言,女兒們開放、草率,對生活和婚姻毫無經驗,但她們依舊重聚在“喜福會”。因為她們處在相同的處境中,被貼上了同樣的標簽,她們同屬非主流的族裔、第二性的性別,處于社會輿論的下位,被剝奪話語權,所以她們能夠站在一起,構建出華裔女性共同體,把不理解轉換為傳承,并在此基礎上達成“去他者化”[5]的精神共識,共同塑造華裔女性的身份認同。
“喜福會”是共同體的載體,也是群體思維的起點。在這里,薇弗莉終于懂得母親林多犀利評判的背后,是純粹而無惡意的思維保留與不言于表的關心和愛;吳菁妹終于放下芥蒂,坐在麻將桌的東側,在釋懷母親吳素云桂林過往的同時,讀懂其戰亂時期身為女性的不易;林多終于看向鏡中與自己相似的面龐,認識到自己和女兒一樣都是會“迂回”的“雙面人”。她們擁有著相似的命運,面臨著同樣的困境,身處于性別和種族構建的共同體中,代際間通過交互思維傳遞經驗、表達愛意、相互支持,四對母女也通過群體思維共享價值認同、結成精神同盟。
四、結語
通過深入剖析《喜福會》中的女性主義共同體,本研究創新性地將艾倫·帕默的社會思維理論與滕尼斯的共同體理論相結合,全面揭示了華裔女性在美國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生存狀態。社會思維理論聚焦于個體思維的社會屬性與群體思維的展現,揭示了《喜福會》中華裔母女間思維的深度交織。母女們通過故事分享與情感交流,彼此相互影響、相互融合,形成了獨特的集體認知與價值觀,這種基于交互思維的情感紐帶不僅加深了母女間的理解,也為她們共同對抗社會困境提供了堅實的心理基礎。共同體理論則從宏觀層面為這一現象賦予了更豐富的內涵,強調了成員間的共同利益、價值觀及歸屬感。在《喜福會》的敘事中,華裔女性盡管面臨著社會困境,卻通過構建共同體,實現了彼此間的相互支持與情感慰藉。這一女性共同體不僅為她們提供了安全的避風港,更成了她們追求自我價值的舞臺。
綜合社會思維理論與共同體理論,本研究發現,《喜福會》中的四對母女構成了集情感聯結、價值認同與共同抗爭于一體的女性主義共同體。這一理論框架的整合應用,使我們能夠深入挖掘人物所處的社會網絡和文化環境,理解華裔家庭內部成員之間基于共同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所形成的集體思維,以及這種集體思維如何影響家庭成員之間的交互思維和行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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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