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11-04
作為中國當代文壇的重要坐標,蘇童自20世紀80年代初期憑借先鋒小說《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確立文壇地位以來,始終以持續高產且保持藝術完整性的創作實踐,活躍于中國當代文壇。其作品在保持著大眾閱讀層面的廣泛影響力的同時,更成了國際漢學界持續關注的研究對象。20世紀90年代,蘇童的作品開始被譯成英文,其中最早的英譯本可以追溯到1993年,當時美國漢學家杜邁可(MichaelS.Duke)翻譯了蘇童的中篇小說《妻妾成群》(RaisetheRedLantern),該書由美國威廉·莫羅出版社(WilliamMorrow)出版。21世紀初,蘇童的作品逐漸進入西方文學研究的視野,業界對其作品的翻譯與闡釋持續深化。截至目前,蘇童作品的英語譯介已歷時三十余載,產生重要英譯本十余種,這些譯本的出版不僅拓展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海外認知版圖,更激活了比較文學視域下的批評話語重構。
《我的帝王生涯》是蘇童創作于1992年的新歷史主義小說,首刊于《花城》文學期刊。作品,以歷史架空的燮國為敘事空間,通過末代君主端白從傀儡帝王到民間藝人的命運浮沉,深刻揭示了封建王朝固有的結構性危機。這位少年儲君在皇甫太后政治集團的操控下登臨帝位,其施政昏聘、縱情聲色、剛愎專橫的執政特征,集中映射著傳統史觀中“亡國之君”的典型特征,最終引發了宗廟顛覆的政權更迭。這個虛構王朝的故事中,諸如繼嗣之爭、后宮干政、權臣僭越等實質上是對人類政治文明史上反復顯現的統治危機進行的集中與放大。主人公作為權力異化的極端樣本,其個體命運與王朝興衰的同構關系,不僅隱喻著東方專制主義的宿命論循環,更折射出權力機制對人性的系統性扭曲。這種將具體歷史經驗升華為普遍性認知圖式的創作手法,使文本超越了傳統歷史小說的敘事框架,形成了對封建政治文明本質的批判性審視。英譯本小說MyLifeasEmperor由美國漢學家葛浩文(HowardGoldblatt)翻譯,并于2005年由HyperionEast出版社首次出版。該譯本以學術市場為導向,封面設計簡潔,附有譯者序言及注釋,強調小說對“權力異化”的普世性探討。2006年,費伯·費伯出版社(FaberandFaber)推出該小說的平裝再版,調整封面為突出轎子、侍衛、隨從等東方宮廷元素,試圖吸引大眾讀者,但實際銷量仍以高校圖書館采購為主。
一、在美館藏數據及分析
在跨文化傳播研究的學術框架下,圖書館的館藏數據是評估文學國際影響力的關鍵參數之一。文學作品在不同文化語境下的接受度,可通過其在目標語境內的館藏數據進行實證性考察。具體而言,館際分布廣度與創作者的文化資本積累呈正相關—一當某部文學作品的館際覆蓋率足夠高時,不僅標志著其獲得了制度性傳播渠道的認可,更意味著文本在跨語際流動中形成了可持續的接受場域。因此,對《我的帝王生涯》在美國的館藏數據進行詳細的統計,可以更清楚和直觀地看到小說在美國的傳播情況。表1館藏數據來自WorldCat、OCLC聯機圖書館中心及美國主要圖書館公開目錄,檢索截至2023年10月。

《我的帝王生涯》英譯本MyLifeasEmperor在美國的館藏總量為86家機構,涵蓋大學圖書館(62家)、公共圖書館(18家)及研究機構圖書館(6家)。其中,2005年HyperionEast出版社出版的英譯本占據主體,少量圖書館同時收藏中文原版;英文版電子書覆蓋24家機構,年均借閱量約120次。根據WorldCat全球圖書館聯機書目系統顯示,收藏該作品的圖書館類型多樣,既有學術機構,也有公共文化空間一—國家圖書館如美國國會圖書館(LibraryofCongress)收錄其2005年英譯本及中文原版,并將之歸類為“東亞文學研究”專題;公共圖書館如紐約公共圖書館(NewYorkPublicLibrary)洛杉磯公共圖書館(LosAngelesPublicLibrary)西雅圖公共圖書館(SeattlePublicLibrary)等均有紙質版館藏,但借閱記錄顯示小說年均流通量不足5次;還有大學圖書館如哈佛大學圖書館(HarvardLibrary)、耶魯大學圖書館(YaleUniversityLibrary)、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ColumbiaUniversityLibrary)、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圖書館(UCBerkeleyLibraries)等均將其列為“中國當代文學”課程參考書,服務于東亞研究、比較文學等學科。
從數據分布可見,《我的帝王生涯》的館藏高度集中于學術機構(占比 72% ),這些高校圖書館所在的院校普遍開設了中國文學相關課程,并擁有漢學研究專家團隊。相較而言,公共圖書館雖有一定覆蓋率(占比 21% ),但實際傳播效能有限。因此,不難得出結論:《我的帝王生涯》的受眾主體為專業學者與高校學生,其傳播深度依賴學術體制,而非大眾閱讀市場。
二、在美研究與評價
作家海外聲譽體系的建構與學術研究活動之間存在著內在關聯性。雖然翻譯是文學作品實現跨國流通的基礎條件,但是作家及作品國際聲望的確立卻并非單純依賴語言的轉換,讀者的文化認同與接受度同樣構成關鍵影響因素。其中學者的學術闡釋與價值評判,不僅可以推動作家聲譽的累積,更能促使其創作成果獲得權威獎項體系的肯定。隨著蘇童作品在美國的譯介與傳播,美國學者對其關注也日漸增多,并產生了一些諸如書評、論文、學術著作等形式的成果。通過JSTOR與 ProQuest 檢索關鍵詞“Su Tong”“MyLife as Emperor”和“Chinese Literature”,篩選1995—2024年的英文研究成果;通過GoogleScholar統計引用《我的帝王生涯》英譯本的論文;再通過ProQuestDissertationsTheses篩選“ChineseLiterature”領域相關研究。綜合上述數據可以發現,美國學界與大眾媒體對蘇童《我的帝王生涯》的接受呈現出鮮明的差異化傾向。
學界研究以歷史主義與跨文化比較為核心,注重文本的先鋒性、形式實驗與理論闡釋。以王德威(DavidDer-weiWang)為代表的學者聚焦小說對傳統帝王敘事的解構,提出“頹廢史詩”概念,強調其通過端白皇帝的視角將權力斗爭轉化為反英雄主義的歷史寓言,并通過與魯迅《故事新編》的對比,揭示蘇童拒絕為歷史賦予“合法性解釋”的先鋒立場。白安卓(AndreaBachner)則從比較文學視角,分析小說中腐爛宮廷、畸形身體與暴虐儀式的頹廢美學,指出其與19世紀歐洲象征主義的跨時空對話,同時批判西方學界對“東方魔幻現實主義”的簡化歸類,凸顯蘇童對儒家倫理崩壞的病理化書寫。此類研究多依托新歷史主義、后殖民理論等框架,強調文本的學術性與思想深度。
相較之下,美國主流媒體更關注小說的敘事風格與政治隱喻,傾向于將其簡化為“東方極權寓言”。如約翰·厄普代克(JohnUpdike)在《紐約客》中雖肯定小說對帝國暴政的控訴,卻批評其敘事“對中國卷軸的觀察流于膚淺”;林培瑞(PerryLink)則將端白皇帝的墮落直接比附為“當代威權病理”,并通過與奧威爾《1984》的對比強化其政治諷喻色彩。這類解讀雖擴大了作品的公共可見度,卻常因過度政治化與去歷史化而陷入“東方主義”窠臼,忽視了文本的文化復雜性與美學價值。
總體而言,美國學界以理論化、比較化的路徑深耕文本的先鋒性與歷史批判,而大眾媒體則偏好政治符號的提取與簡化敘事,兩者共同構成《我的帝王生涯》在海外接受的“雙重面孔”既被奉為解構權力的文學經典,又被收編為東方專制的文化符號。
三、獨特譯介策略
作為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的重要推手,漢學家葛浩文(HowardGoldblatt)在翻譯《我的帝王生涯》時,展現了獨特的譯介策略。他既需平衡原作的先鋒性與西方讀者的接受習慣,又要化解歷史語境與跨文化閱讀之間的隔閡。
對于文化負載詞,葛浩文采取直譯為主、注釋為輔的方法幫助讀者理解。如他將“走索人的繩索懸在宮殿的飛檐下,像一條垂死的蛇”譯為“The tightrope walker’s rope hung from the palaceeaves,like a dying serpent.”[2]“走索人”是中國傳統雜技藝人,承載著“邊緣生存”的隱喻,葛浩文選擇將之直譯為tightropewalker,保留了原文的視覺意象,即繩索和垂死的蛇的對應。但這一譯法可能令西方讀者困惑:為何皇宮會出現雜技表演?對此,葛浩文通過腳注進行補充說明:走索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既是娛樂者,也是權力游戲的隱喻性參與者。這樣既保留了蘇童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又確保了文本的可讀性。
對于一些中國特有的歷史制度,葛浩文則通過增譯補全歷史背景,幫助西方讀者理解其意義。如“科舉制度”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核心制度,而英語世界國家缺乏與之相對的概念,葛浩文將其譯為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通過imperial強調其皇權屬性,但未直接解釋其選拔機制。為彌補信息缺失,他在后文中插入一句增譯:“This system,which claimed to select talentthrough poetry and Confucianclassics,Was in fact atooltoconsolidatetheemperor'sauthority.”通過這種方式,他將對科舉的批判性內涵自然融入文本,使西方讀者理解其象征意義,同時避免了冗長的注釋打斷敘事節奏。
對于蘇童獨具特色的先鋒詩性語言,葛浩文嘗試通過轉換詞性以及添加連詞來增強譯文的畫面感。如“血從玉階上流下來,流成一條暗紅的河,河里有死去的蟬和破碎的玉璽”被譯為“Bloodflowed down the jade steps, forming a murky redriverin which dead cicadas and shattered imperialseals floated.”原文以短句結構和血、玉階、蟬、玉璽等意象營造出壓抑而詩意的暴力場景。對此,葛浩文選擇重組句式,添加forming、inwhich等連接詞,明確邏輯關系,同時將“暗紅”譯為murkyred,增強了畫面的色彩感;將“死去的蟬”譯為dead cicadas而非dead summer insects 也很好地保留了“蟬”這一中國文化中象征短暫生命的意象。
葛浩文對《我的帝王生涯》的翻譯,體現了一名熟知中西文化的譯者的智慧:他既非原教旨主義的“字句奴隸”,也非霸權式的“文本改寫者”,而是在兩種文化之間搭建起一座彈性橋梁,使蘇童的文學世界得以跨越語言與歷史的鴻溝,在異域土壤中生根發芽。
四、結語
蘇童《我的帝王生涯》在美國的傳播軌跡,折射出中國當代文學在海外傳播時所面臨的機遇與挑戰。作為先鋒文學的代表作,《我的帝王生涯》通過學術路徑進人了西方知識生產體系。62家大學圖書館的館藏及葛浩文歸化與異化并行的譯介策略共同構建了其作為“文學經典”的合法性。然而,公共圖書館的低覆蓋率、較少的電子書年均借閱量,以及媒體評論中頻現的“東方專制寓言”式誤讀,又暴露出其在跨文化傳播中的結構性困境,即學術與大眾的二元對立。該作品在美傳播的高度學術依賴雖鞏固了其研究價值,卻割裂了文學性與大眾性的共生關系。反觀莫言、余華等作家,其作品通過諾貝爾獎效應、影視改編等破圈傳播,成功將學術話語轉化為公共話題。
因此,《我的帝王生涯》在美國的傳播與接受揭示了一個核心命題,即中國文學要在全球化語境中真正實現“走出去”,必須超越“文化展演”的初級階段,轉向“主體性建構”的深層對話。這既需要譯介策略的智慧妥協,更離不開闡釋話語的自覺重構——唯有在“學術體制”與“大眾市場”“他者想象”與“自我表達”“可譯性”與“文化根性”之間找到創造性平衡,中國文學才能在世界文壇書寫出不被簡化的精神史詩。
參考文獻
[1] 蘇童.我的帝王生涯[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2.
[2] Su Tong.My life as emperor[M].H.Goldblatt, trans. NewYork:HyperionEast,2005.
(特約編輯 楊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