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類型圖像資源在《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中的運用

曾任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的胡文彬先生曾說，取材于《紅樓夢》的“紅樓畫\"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如果有人愿意從事這方面的研究，毫無疑問可以寫成一部不下數十萬字的《《紅樓夢gt;繪畫史》來[]。自1791年\"程甲本”刊刻以來，一代代畫家對《紅樓夢》的文字孜孜不倦地進行著可視化轉譯，創造出了《紅樓夢圖詠》《全本紅樓夢》《石頭記人物畫》《戴敦邦新繪全本紅樓夢》等一大批優秀的紅樓繪畫作品。它們雖脫胎于《紅樓夢》小說，卻也逐漸發展為了包含版刻插圖、畫家繪本、連環圖畫與民間藝術在內且自成一格的藝術體系。

“跨界閱讀”作為一項整本書閱讀的策略，其中包括了跨越藝術形式邊界的綜合閱讀名著所具有的永恒的藝術魅力，吸引了一代又一代文藝工作者的經典改編，其中包含電影、電視劇、戲曲、歌劇、舞劇、廣播劇、繪本、連環畫、雕塑等多種藝術形式。跨界閱讀能夠幫助讀者體會不同的藝術形式在表現人物、設置情節方面的特點，立體化地品評人物，加深對原著的理解，有助于客觀地、多角度地評價分析原著[2]。

在《紅樓夢》繪畫藝術的感召和“跨界閱讀”策略的啟發下，筆者試以圖文關系為指引，依據整本書閱讀教學的規律，探索再現型、表現型、發現型等不同類型圖像（專指其中的繪畫作品）資源在《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中的運用。余黨緒將整本書閱讀教學分為通讀指導、總體梳理、專題研討、主旨探究與融合運用五個理想的環節[3]。在具體實踐中，教師可以將體現著不同圖文關系的再現型、表現型、發現型等《紅樓夢》圖像資源，運用于《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中的通讀指導、總體梳理與專題研討環節。

一、再現型圖像：通讀指導，感知復雜環境

（一）再現型圖像的內涵

《紅樓夢》藝術視野下的第一種圖文關系是再現型圖文關系，即以圖像的形式來客觀、忠實、精準地“再現”小說文字所描述的語象（語義學術語，意指文學文本以語言為媒介描寫出來的藝術形象），起到幫助讀者閱讀小說的作用。再現型圖像從屬于文字，因為這種從文字到圖像的媒介轉換只關乎純粹的形式，圖像的意義完全來源于相應的文字。畫家為文造圖，讀者在讀圖過程中的思維活動以文為中心，關注點在圖像對文字的模仿上，并以獲取信息為目的，意在憑借從圖像處獲得的視覺信息來更好地閱讀與接受文字。

《紅樓夢》中存在大量具有美學或倫理學元素的空間藝術，例如寧榮二府的府邸構造、大觀園的整體布局、園中各院落的內景陳設、各類宴集的人物座次、各回目中人物的服飾搭配、與情節發展相關聯的名物玩器再現型圖像通常關注于文字建造的物質世界，在《紅樓夢》藝術視野下集中表現為場景的展現、建筑的布局與服飾的描畫。

（二）再現型圖像在《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中的運用

對《紅樓夢》中有關建筑空間與場景布局的大段描寫，學生往往存在相當程度的理解障礙。因為相比圖像，文字符號對空間屬性的展現能力處于相對的弱勢地位，《紅樓夢》中的空間藝術又較為復雜，加之大多數現代人對古式建筑、古式器物、古人的生活方式、古人的生活場景較為陌生，不少讀者在面對《紅樓夢》恢宏磅礴的空間藝術世界時，因畏于方向感的迷失、生活體驗的缺乏和想象力的貧瘠而駐足止步。例如在林黛玉進賈府這一情節中，作者借林黛玉的行蹤勾畫出了榮國府的總體布局，但想要完全獲取這一信息卻實在考驗著讀者的空間建構能力。又如多數讀者在閱讀完集中描寫大觀園景貌的第十七回后，也只能獲得對大觀園各場所的印象碎片，要想將它們連綴成一幅\"大觀園總圖”，輸出對怡紅院、瀟湘館等具體場所的地理位置的理性認識，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在教學中，教師可以適當引入再現型圖像，幫助學生跳過這些閱讀障礙，順利獲取空間信息。如教師可以利用網絡平臺將經過精準校正的寧榮二府布局圖、賈氏宗祠布局圖、大觀園布局圖、黛玉進賈府路線圖、賈政游大觀園路線圖、劉姥姥進大觀園路線圖等圖像資源加入用于指導閱讀的資料冊中，在正式開展整本書閱讀教學前印發給學生，以減少學生的閱讀障礙，增添學生的閱讀動力，助力學生自主閱讀。

另外，因為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的變遷，對《紅樓夢》鋪寫的大量精美服飾與器物的想象力的空白早已成為了現代讀者審美接受的一大缺憾。所以教師在準備助讀資料時也可以適當增加此類繪畫作品，以豐富學生的審美體驗。

二、表現型圖像：總體梳理，整合豐富情節

（一）表現型圖像的內涵

《紅樓夢》藝術視野下的第二種圖文關系是表現型圖文關系，即畫家按照個人對小說的理解，以主觀、合情、創造地“表現”小說意蘊為藝術宗旨，將文字所描繪的語象進行某種程度的處理、加工甚至變形，圖像因此生成了對文字的闡釋功能。表現型圖像的意義除了由原有的文字所賦予外，還來源于畫家個人的文學鑒賞力。讀者讀圖過程中的思維活動以畫家為中心，以體悟畫家的意圖為目的，關注點在圖像與文字的比較與差異上

畫家在創作這類圖像時，往往有這樣幾種情況：或是將具有承接性、關聯性或對照性的情節放置在同一幅畫面中加以構圖，進行情節時空的拼合；或是憑自己對小說精當的理解與豐富的想象，選擇將文字略寫、未寫的部分完善、轉化為翔實可觀的圖像，實現未盡之處的補白；或是突破文字規定的秩序和讀者接受的范式，于某種局部細節或整體風格處有意地疏離，甚至悖逆小說原本所構建的藝術世界，追求個性創造的叛逆。

（二）表現型圖像在《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中的運用

“情節時空的拼合”手法下的表現型圖像，往往能將某一類具有關聯性的情節構思在同一幅畫面當中，表達出一個統一和諧的主題，從而幫助學生根據理解與認知的需要，對分布在小說中的各類信息進行關聯與整合[4]，使學生的閱讀體驗從感性走向理性，從混沌走向清明。可見，表現型圖像的運用，尤為適合小說類整本書閱讀的\"總體梳理\"這一教學環節。

以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大觀園圖》橫披為例，該圖是目前發現尺幅最大、所繪人物最多的單幅《紅樓夢》題材繪畫作品。中國國家博物館于2019年舉辦的\"隻立千古——《紅樓夢》文化展”展出此館藏畫作，使其第一次進入了公眾視野，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教師可以將《大觀園圖》橫披作為《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的情境載體，設計主題為“大觀園中的喜與悲”情節梳理任務，讓學生在古色古香的畫卷中，開啟一場悲喜交織的《紅樓夢》探索之旅。該梳理任務的教學流程大致有以下幾個步驟。

（1）教師借歸有光《項脊軒志》中的“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作為導入，交代“大觀園中的喜與悲”的任務主題。

（2）多媒體呈現《紅樓夢》第四十二回“惜春作畫”的文字片段：“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以惜春的“為難”引入清代無名氏畫家“代”惜春完成的“大觀園行樂圖”。多媒體呈現《大觀園圖》橫披，教師作簡要介紹。

（3）多媒體分別呈現畫作中展現“螃蟹盛宴”“湘云醉臥”“四美釣魚”“雙玉聽琴”“結社吟詩”“中秋品笛”六處不同人物活動場景的局部高清圖，引導學生根據畫面中的匾額、人物、行為等線索對其內容進行一一辨識，并讓學生對所辨識出的情節進行復述和概括。

（4）《大觀園圖》橫披中“蘅蕪苑”一處的內容存在爭議，因為原著中并無在蘅蕪苑起社的情節，所以它既可能是林黛玉在秋爽齋寫成海棠詩，也可能是她在藕香榭魁奪菊花詩。教師可借此引導學生回憶起小說中的其他兩次吟詩，即蘆雪庵聯詩和桃花社填詞，完成對《紅樓夢》中四場詩社活動的梳理。

（5）在辨識“中秋品笛”和“雙玉聽琴”兩處時，注意分析其“樂”意表面下涌動的“悲”情。由畫中的“凹晶館”匾額引導學生回憶起黛玉與湘云“寒潭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寂寞聯詩。

（6古畫探索之旅結束，組織學生繼續在課堂上自主分享于畫面表現之外原著里發生在大觀園中的或悲或喜的故事，最后由教師進行總結。

以上教學充分利用了這一表現型圖像“拼合情節時空”的特點，創設了真實有趣的課堂情境。通過收集畫面中情節時空的感性碎片，探求繪畫者關聯拼合的理性邏輯，學生在賞畫識圖的活動中完成了梳理小說情節的學習任務。

三、發現型圖像：專題研討，品讀人物形象

（一）發現型圖像的內涵

《紅樓夢》藝術視野下的第三種圖文關系是發現型圖文關系，這是一種形式較為復雜、整合度較高的圖文關系。沿著繪畫史的脈絡，各個不同版本、不同時期的《紅樓夢》圖像擁有了獨立于文本之外的自成體系的能力。此時圖像對文字的作用，不再止步于服務式的“再現”，或者協助式的“表現”，而是更富個體能動性和思維活躍性的\"發現”一在圖像的組合、對比與研討中發現文字世界的某種思想觀念、審美范式的變遷歷程抑或多元存在。

像插圖這類附屬于文本的其他傳播形式，必然會體現、影響讀者對文本的接受。從體現閱讀接受的意義上來說，這些《紅樓夢》的插圖，大部分屬于“繡像\"之類，但從體現《紅樓夢》小說所規定的人物性格特征方面看，它們卻是畫家經過了探索，并在某種程度上作了刻畫的[5]。而這種\"探索”與\"刻畫”便是畫家對《紅樓夢》的文學接受與再創造。也就是說，自配有插圖的程甲本《紅樓夢》問世以來，兩百多年間畫家們的不斷創作，無疑書寫了另一部獨具匠心的名著接受史，

所以發現型圖像可以用來指導讀者溯洄文本，去探索更深一層的文字意義，從而收獲更加專業的閱讀體驗。一般來說，《紅樓夢》題材的發現型圖像群在組合方式上大多采用了同一人物的不同形象選擇、同一題材的不同處理方式或同一畫家的不同創作心理的比較原則。

（二）發現型圖像在《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中的運用

眾所周知，人物是小說的核心。抓住了人物分析，情節梳理與環境分析就有了旨歸，閱讀教學才不至于空洞與抽象；以人物分析為綱，綱舉目張，文本分析才可能免于零碎和凌亂。所以余黨緒主張以“人物論\"來組織《紅樓夢》的專題學習[。在以人物形象為線索的專題學習中，教師可通過畫像群的呈現，幫助學生在圖與文之間來回游走，從而“發現”《紅樓夢》中真實復雜的人物性格。

以寶玉形象分析的專題為例，以下三幅皆是寶玉的人物形象圖（圖1、圖2、圖3），卻各有特點。

1.分析“雙清仙館本”寶玉“怡紅公子”形象

圖1中，寶玉繡像與紫薇花并置，右配文“俏東君與鶯花作主”，出自《西廂記》中紅娘的唱詞：“愛你個俏東君與鶯花做主，怎肯將嫩枝柯折與樵夫。”10]該句實則化用了劉庭信的散曲“春歸何太速，試問東君：誰肯與鶯花做主？”“東君\"是傳說中司管一年里春季的神祇，“鶯花\"以鶯啼花開之景借指生氣蓬勃、清麗明媚的春色。畫中的寶玉一手持卷，衣衫翩然，斂首低眉，雙目含情。

簡單賞析完畫面后，教師再提醒學生重讀《紅樓夢》中“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白玉親嘗蓮葉羹”\"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癡公子杜撰芙蓉誅”等諸多情節，結合圖中的文字、形象以及小說中的文字來揣摩制圖者以紫薇花配寶玉的寓意。

在學生進行討論與分享后，解開紫薇花語中的一義一“沉迷的愛”，以此交托出寶玉對女兒的一片愛惜與癡情，即警幻所說的“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的“意淫”這是寶玉形象中“怡紅公子\"（絳洞花主、護花使者）的一面。

2.分析《紅樓夢圖詠》寶玉“富貴閑人”形象

相較于以往的寶玉繡像，改琦《紅樓夢圖詠》中的寶玉（圖2）在外形上有了不小的改變。畫中的寶玉褪去了小說里經典的裝束，不飾冠帶，身著寬袍，一手捧卷，目光平和。改琦雖有意在外在衣飾方面疏離典型的寶玉形象，但細細看去，畫中人物的面部特征確實無比符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女性化特征。同時，改琦更在充滿個性創造的筆調中通過對人物發髻、衣服、配飾、鞋等細節的描繪，凸顯了寶玉作為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貴公子的性格特質。

正如小說中眾姐妹偶結詩社、互取別號時，薛寶釵曾借機如此評價寶玉：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這是寶玉形象中“富貴閑人\"（貴族公子）的一面。

3.分析趙成偉清裝紅樓夢人物畫寶玉“混世魔王”形象

在這幅當代工筆重彩作品（圖3）中，寶玉形象大異于前輩畫家的塑造。這不僅僅在于趙成偉筆下的寶玉一身清裝，更在于畫面里寶玉那給人以冷峻峭拔之感的罕見面容一—這可能是《紅樓夢》寶玉形象繪畫作品中絕無僅有的了。對此需要我們辯證看待。其實，曹雪芹曾借警幻之口解釋道：“汝今獨得此二字（‘意淫'），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遷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12]所以在外人看來，本為“情種\"的寶玉就像圖中所描繪的形象一樣，神情目光、行為舉止都透露出一種漫不經心式的冷漠：鄙棄須眉濁物，不喜讀“正經書”，反感“仕途經濟”的說教，厭惡“峨冠禮服”的應酬，痛罵“文死諫，武死戰\"的忠義道德…寶玉的諸多思想與行為都是離經叛道的，故而身為“異類”的他也是不為俗人所容的。

《紅樓夢》第六十六回賈府下人興兒在尤氏姐妹面前對寶玉的評價恰印證了他在外的一片“聲名狼藉”：“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這是寶玉形象中“混世魔王\"（叛逆者）的一面。

在這一環節中，教師可以將《紅樓夢》第三回評價寶玉的《西江月》二詞與興兒當著尤氏二姐妹的議論組合起來作為閱讀材料。教師可由圖中寶玉面容的冷峻漠然自然地引向人物的“行為偏僻性乖張”，鼓勵學生在課堂上先分享小說中表現這一性格的事例，再分析這一性格的成因，并以自洽的邏輯解釋，以此初步感受《紅樓夢》反封建的一大主題。

由“怡紅公子\"到“富貴閑人\"再到“混世魔王”，通過對這一組形象各異的人物圖像的分析，學生能夠在辯證的眼光下溯源文本，獲得對寶玉這一《紅樓夢》核心人物形象獨特性與復雜性的深刻理解。這樣，教師就能借助圖像藝術表達的邏輯，帶領學生披圖入文，鉆研文理，從不同側面領略人物性格的魅力，追求對文學形象全息視角的理解，從而完成“體會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這一學習任務，達成整本書閱讀“欣賞人物形象，探究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學習目標。

總而言之，依據圖文關系，結合《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的課型劃分與教學重點，我們可以利用圖像資源來融通教師的教學活動與學生的思維活動：再現型圖像適合應用在學生課外自讀的過程中，它作為教師提前分發的指導性材料，用來輔助學生掃除閱讀障礙，加快閱讀進度；表現型圖像適合應用在學生閱讀中或者閱讀后的總體梳理環節，教師可以通過圖像對小說情節時空進行拼合，幫助學生加深閱讀印象，獲取關鍵線索，串聯有關情節，整合閱讀感受，從而在頭腦中澄清閱讀后紛亂的頭緒，建構理性的思想；發現型圖像適合應用在學生結束《紅樓夢》整本書閱讀后以人物形象為專題的研討環節，教師可以圍繞某一人物，選取其不同的畫像，引領學生沿畫入文，行走在局部認識的階梯之上，一步步走向對文學人物整體魅力的感知。可見，在語文教學中，圖像不僅可用于渲染視覺情境，而且可以作為一種重要的課程資源與教學媒介參與學生的文學閱讀歷程，幫助學生提升文學鑒賞水平，促進學生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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