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以領導工人運動為中心任務的原因探析

[中圖分類號]D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071(2025)03-0023-09

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①對工農階級的地位認知尚不清晰，對革命道路的選擇也處于探索階段。面臨復雜的國內外形勢和艱巨的革命任務，中國共產黨在工農階級的比較中，將工人階級作為革命的主要依靠力量，并以此為基礎開展了一系列城市工人運動。自前，學術界對中共早期工人運動的研究多集中于具體事件和過程，而對其背后的動因缺乏系統性探討。本文主要從理論根源、國際背景以及現實條件三個維度，系統考察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將領導工人運動作為中心任務的原因，以期揭示其早期革命策略的形成邏輯。

一、理論根源：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的直接影響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作為中共建黨初期革命道路選擇的理論根基，深刻塑造了中共對工農關系的認知框架。馬克思恩格斯基于19世紀歐洲工業社會現實，在《共產黨宣言》中構建了“無產階級革命主體論”，將工業無產階級視為資本主義制度的唯一掘墓人，而農民階級因小私有者屬性被歸為“保守力量”。列寧在俄國革命實踐中發展了“工農聯盟”理論，強調無產階級必須聯合農民推翻封建與資本壓迫，但始終堅持“無產階級絕對領導權”原則。早期中國共產黨既繼承了馬克思恩格斯對工人階級革命主體地位的經典論斷，又受到列寧對農民階級“有限能動性”定位的影響，最終導致農民運動在建黨初期被系統性邊緣化。

（一）馬克思恩格斯的無產階級革命主體論

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無產階級革命主體理論深刻闡述了工業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制度變革中的特殊歷史地位。這一理論從歷史唯物主義視角出發，系統論證了工業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制度的掘墓人和人類解放事業承擔者的不可替代性。其理論內涵不僅明確了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同時也對農民階級在革命進程中的角色進行了辯證分析，形成了完整的革命主體理論框架。

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系統論證了工業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制度掘墓人的歷史地位，明確指出：“在當前同資產階級對立的一切階級中，只有無產階級是真正革命的階級。”[1]410-41| 這一論斷基于三重核心邏輯：其一，無產階級是先進生產力的直接代表，其與機器大工業的深度結合使其成為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的主體，承載著歷史發展的必然方向。其二，無產階級因徹底喪失生產資料而處于絕對被剝奪狀態，與資產階級的矛盾具有不可調和性，這種結構性對立賦予其革命徹底性，使其目標必然指向私有制的根本性廢除。其三，工廠勞動的高度集中性為其提供了天然的組織優勢，工人群體在機器體系的規訓下形成“軍事化協作”的勞動模式，這種空間集聚與紀律性為階級聯合奠定了物質基礎，使其能夠突破地域與行業局限，構建“階級反對階級”的斗爭陣線。

相較于無產階級的革命主體性，馬克思與恩格斯對農民階級的歷史角色持復雜態度，在肯定農民階級革命性的同時，也對其弱點進行了批判。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剖析法國農民時指出，小農經濟的分散性導致農民“像一袋馬鈴薯”般彼此孤立，無法形成自覺的階級聯合，其生產方式固化了封閉性與保守性[1]762。恩格斯在《德國農民戰爭》中強調，農民因土地私有制的經濟束縛，既表現出“地方狹隘性”視野，又對封建依附關系殘留著慣性依賴，其反抗往往局限于具體經濟訴求（如減租抗稅），無法升華為徹底的社會革命綱領，需依附無產階級才能解放自身[2]318。此外，馬克思將農民階級定性為“中間等級”，認為隨著工業化進程的推進，小農經濟必然解體，農民群體將分化為無產階級或資產階級，其革命作用僅具過渡性意義[1]41] 。

中共早期領導人，如陳獨秀直接將這一理論套用于中國，認為農民“居處散漫勢力不易集中，文化低生活欲望簡單易于趨向保守”[3]497，無法成為革命主力，而工人則因產業集中、革命性強等原因被賦予領導地位。中共一大綱領中強調集中力量“組織產業工會”，正是這一邏輯的體現。

（二）列寧的無產階級領導權

列寧的階級理論在繼承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基礎上，結合俄國革命實際進行了策略性創新，構建了“工農聯盟”的革命框架，同時確立了無產階級對革命領導權的絕對性。這一理論體系深刻影響了20世紀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的革命實踐。

首先，列寧系統論證了工農聯盟的歷史必要性及其現實基礎。在《社會民主黨在民主革命中的兩種策略》中，列寧指出“無產階級應當把民主革命進行到底，這就要把農民群眾聯合到自己方面來”[4]606。其依據在于：其一，土地革命訴求的天然反封建性。農民對土地的迫切渴望使其成為反封建剝削的核心力量，無產階級通過“土地國有化”綱領將農民的土地訴求轉化為革命動力，形成階級聯合的物質基礎。其二，階級利益的根本一致性。農民與工人共同承受資本與地主的雙重壓迫，在推翻封建殘余與帝國主義殖民統治的自標上具有共同斗爭基礎。列寧強調，這種利益契合使農民能夠成為無產階級的可靠同盟軍，但其革命潛能的釋放必須嚴格依賴無產階級的政治領導，以避免農民運動滑向局部改良主義。

其次，列寧確立了無產階級領導權的絕對性原則與實現路徑。列寧在《馬克思主義和修正主義》中指出：“農民經濟在資本主義統治下沒有出路，農民必須接受無產者的觀點。”[5]5之后，列寧在《偉大的創舉》中強調，“在完全消滅階級的全部斗爭中，只有一個階級，即城市的總之是工廠的產業工人，才能夠領導全體被剝削勞動群眾”[6]10，要求無產階級必須領導包括農民在內的其他階級。這一原則的實踐依據在于階級屬性的本質差異：無產階級因高度集中性、紀律性和自覺的階級意識，能夠形成高度組織化的政黨，而農民的分散性、小生產特性使其無法自發產生徹底的革命意識。列寧在《論糧食稅》中進一步警告，如果“大企業的開發工作做得不好、不充分”，農民可能滋生“小私有者的自發勢力”，必須通過無產階級專政加以引導，防止革命成果被小資產階級意識侵蝕[6]505。因此，工農聯盟必須以無產階級的絕對主導為前提，農民僅作為策略性補充力量存在，其革命參與需嚴格服從無產階級政黨的綱領與紀律。

最后，列寧通過共產國際將無產階級專政這一理論輸出至中國革命。1920年，列寧在《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初稿》中提出“目前的世界政治形勢把無產階級專政提上了日程”[6]217，要求世界各國都要圍繞這一個中心點。1922年1月共產國際召開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大會要求遠東各國革命者團結一切反帝民族力量，把被壓迫民族的解放斗爭同國際無產階級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結合起來，為建立反帝統一戰線而斗爭[7]61。這次會議對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策略的制定產生了直接影響。1922年中共二大雖然認識到了農民在革命中的重要性，但是仍將工人運動置于首位。1923年中共三大雖提出“結合小農佃戶及雇工”的任務，但具體政策仍聚焦于城市工人運動，農村工作缺乏制度性支持與資源投人。這種對列寧理論的機械移植，導致中共早期實踐中農民運動被系統性邊緣化，暴露出理論與現實之間的深刻張力。

總之，馬克思恩格斯的無產階級革命主體論，以及將農民視為“消極力量”的論斷，使中國共產黨早期低估了農民的革命潛能。列寧雖提出工農聯盟，但強調無產階級領導權與“城市中心論”，進一步強化工人運動的優先地位。這種理論根源的影響，在中國共產黨早期實踐中表現為對馬克思主義的機械移植與對列寧主義的片面解讀，最終導致農民運動在1921—1923年被系統性邊緣化。

二、國際環境：共產國際的指導與俄國革命的影響

中國共產黨建黨初期的策略選擇，深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與俄國革命經驗的雙重制約：一方面，共產國際作為世界革命的指揮中樞，通過決議與代表直接干預中共革命方針;另一方面，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經驗被奉為“唯一正確道路”，塑造了早期中共對革命路徑的想象。這種國際環境的壓力與示范效應，使中共在工農關系上呈現“重工輕農”的鮮明傾向。

（一）共產國際的指令偏向

在20世紀20年代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發展的歷史背景下，中國共產黨作為共產國際的遠東支部，其革命戰略始終受制于莫斯科的全局性考量。共產國際基于世界革命視角，將中國工人運動納入“反帝鏈條”的理論框架，由此形成的指令偏向深刻形塑了早期中國革命路徑。這種偏向性不僅體現在組織資源的制度性傾斜，更反映在革命策略的教條化傳導，最終導致中國實際與外來理論間的結構性張力。當俄國革命經驗被機械移植至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時，其指令體系在三個維度呈現出特殊張力。

第一，工運優先制度下的組織控制與資源分配。共產國際作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最高領導機構，通過嚴密的組織紀律與資源分配權，將中共早期革命策略鎖定于城市工運軌道。1920年7月，共產國際二大通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明確要求殖民地國家共產黨“把無產階級專政提上日程”[8]125。這一指令通過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維經斯基等人直接輸入中國。1921年中共一大召開時，馬林以“國際聯絡員”身份要求中共“今后要向工廠工人進軍”[8]273，并且據包惠僧回憶，開會遇到有爭論的問題，都是等馬林來了再作結論[9]429。隨后，根據馬林的提議，同年8月中共成立了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領導全國工人運動[10]175。經濟資源的分配更強化了這種偏向-1921至1923年，共產國際對中共提供的經費支持中， 80% 以上被指定用于工運組織，而農運經費幾乎為零[\"]。在工運優先的制度控制下，成立初期的中國共產黨不得不將有限人力投向工人運動。例如，1922年安源路礦工人罷工期間，劉少奇、李立三等核心干部常駐礦區，而同時期彭湃在廣東海豐的農運嘗試，卻因缺乏干部支援而進展緩慢。

第二，政策指令從理論原則到行動綱領的具體化。共產國際通過一系列重要會議的決議文件，將工人運動優先發展的戰略思想轉化為具體的、可執行的政治指導方針。這些決議系統地闡述了工人運動在革命斗爭中的核心地位，并為中國共產黨開展工人運動提供了明確的行動綱領和操作指南。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在探索符合中國實際的革命綱領過程中，列寧的民族和殖民地理論以及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通過的《關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的補充提綱》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這一綱領性文件系統論述了帝國主義時代民族解放運動的發展路徑，明確提出了無產階級政黨在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中的基本原則和斗爭策略。列寧的論述為中國共產黨開展工人運動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此外，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首次合作也深受共產國際的影響。1922年1月，共產國際組織召開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會議期間，列寧在病中會見了中共代表張國燾、國民黨代表張秋白和鐵路工人代表鄧培，就中國革命問題進行了深人交流[12]178。列寧強調了國共合作的重要性，并鼓勵中國工人階級加強團結，推動革命事業發展。于是，1922年7月，中共二大就通過了《中國共產黨加入第三國際決議案》，強調中國革命必須與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相結合，以增強無產階級的革命力量。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農民問題依舊沒有得到重視，既無具體政策也無組織保障。

第三，對列寧工農聯盟理論闡釋的片面化。建黨初期，共產國際對列寧工農聯盟理論的闡釋存在片面化傾向，主要體現在過分強調無產階級的領導作用，而忽視了農民階級的主體性和革命潛力。列寧的工農聯盟理論強調無產階級與農民的緊密合作，認為農民是無產階級革命的重要同盟軍，尤其在農業占主導地位的國家，農民的支持對革命成功至關重要。然而，共產國際在指導中國革命時，過于機械地套用蘇聯經驗，片面突出工人階級的領導地位，低估了中國農民在革命中的實際作用。這種片面化導致早期中國共產黨在實踐過程中未能充分發動農民，忽視了農村革命根據地的重要性，影響了革命策略的靈活性和實效性。直到毛澤東等領導人結合中國實際，重新強調農民的主體地位，才真正實現了工農聯盟理論的創造性運用，推動了中國革命的深入發展。

在共產國際指令體系下，中共早期農民運動陷入三重困境：其一，組織建設的空白。1926年前中共未設立中央級農運領導機構，各地農會多由國民黨左派或地方開明士紳主導。其二，政策支持的缺失。中共三大雖通過《農民問題決議案》，但未配套土地革命綱領，導致抗租斗爭停留在經濟改良層面。其三，干部培養的斷層。1924年前全黨專職農運干部數量屈指可數，而同期工運干部數量遙遙領先。共產國際的指令偏向，本質上是將俄國革命經驗機械移植的產物。它忽視了中國產業工人僅占總人口 0.5% 的客觀現實，更漠視了農民作為被壓迫最深群體的革命潛能。這種外部干預雖在短期內幫助中共建立起工運組織體系，卻扭曲了革命力量的自然生長邏輯。

（二）俄國十月革命道路的影響

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作為20世紀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范本，深刻塑造了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革命認知與實踐路徑。在“以俄為師”的歷史背景下，中共將彼得格勒武裝起義的經驗奉為圭桌，試圖通過移植“城市中心論”的現成公式破解中國革命困局。這種教條化借鑒的后果是雙重的：一方面，它為初創期的中共提供了現成的斗爭模板與組織藍圖：另一方面，其與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現實的結構性錯位，導致革命策略陷入“路徑依賴”的泥潭。這種矛盾的展開具體表現為以下三

個方面。

第一，理論范式的移植，將俄國城市暴動邏輯機械套用于中國，忽視農村社會的革命動能。俄國十月革命以彼得格勒、莫斯科等中心城市為基點，通過工人武裝起義迅速奪取政權，這一模式被共產國際確立為“唯一正確的革命道路”。這種理論范式的移植，直接影響了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革命策略。然而，這種機械套用俄國模式的做法，顯然忽視了中國的特殊國情。中國作為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農村人口占絕大多數。早期的中國共產黨尚未充分認識到農民階級的革命潛力，而是將革命重心集中在城市，忽視了對農民的動員和組織。這種對農村革命動能的忽視，使得革命力量難以在中國社會扎根并形成廣泛的基礎。

第二，階級力量評估的錯位，以俄國工業無產階級規模為參照，將中國工人作為革命的主力軍。俄國在十月革命前已經經歷了較為充分的工業化進程，工人階級數量龐大且集中在彼得格勒、莫斯科等中心城市，具有較強的組織性和斗爭經驗。而中國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社會，工業基礎薄弱，工人階級數量有限且分散。這種分散性和不穩定性使得中國工人階級難以像俄國工人階級那樣成為革命的絕對主力。然而，中國共產黨在成立初期，對階級力量的評估深受俄國革命模式的影響，將革命重心局限于城市工人運動，對農民階級的革命潛力認識不足。這種階級力量評估的錯位，導致早期革命策略脫離了中國的實際國情，限制了革命力量的廣泛動員。

第三，組織策略的模仿，全盤復制俄國工會與蘇維埃模式，脫離中國工人群體的實際境遇。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工會和蘇維埃(工人代表會議)的組織形式，這些組織在動員工人階級、集中革命力量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這種組織策略的模仿脫離了中國工人群體的實際境遇：一方面，中國的工人群體與俄國工人階級在規模、組織性和斗爭經驗上存在顯著差異。俄國工人階級高度集中，且經過長期的工會斗爭和革命實踐，形成了較強的組織能力和斗爭意識。

而中國的工人群體數量較少，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工廠、礦山和鐵路沿線，且大多數工人來自農村，文化水平較低，缺乏組織經驗和斗爭傳統。另一方面，中國的工人大多來自農村，與農民階級有著天然的聯系。但中共早期的組織策略并未充分利用這一點，工會和蘇維埃模式主要局限于城市工人，未能將農民階級的革命潛力納入組織范圍，導致革命力量難以形成廣泛的群眾基礎。在這種情況下，直接照搬俄國的工會和蘇維埃模式，難以有效動員和組織中國工人。

總之，國際環境對中共早期工農策略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影響。共產國際的指令偏向，通過組織機制與資源分配，使得中共聚焦城市工人運動；俄國十月革命道路的影響，使中共早期陷入“城市中心論”的路徑依賴，將“城市武裝起義”模式教條化地移植至中國，忽視農村社會的革命潛能。二者的交織作用，不僅框定了中共早期的戰略視野，更深刻制約了其對農民問題的理論探索與實踐突破。

三、現實條件：工農階級的特點對比與早期中共的力量局限

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將工人運動作為革命工作的中心，不僅受到理論指導和國際環境的影響，更與中國社會的現實條件密切相關。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在組織程度、斗爭方式及革命潛力上存在顯著差異，而早期中共在人力、物力和組織經驗上的局限，也使其更傾向于選擇工人運動作為革命突破口。

（一）工人階級與農民階級的特點對比

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對工運與農運的策略選擇，根植于工人與農民的特點差異：工人階級憑借產業集中性、紀律嚴明性及革命徹底性，天然具備高效組織與精準打擊的斗爭優勢；農民階級因小農經濟的分散性、文化封閉性及經濟依附性，存在動員成本高昂、抗壓能力薄弱的現實問題。

1.中國工人階級的特點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特殊社會形態下，中國工人階級不僅繼承了國際無產階級的普遍特征，更形成了區別于西歐工人階級的獨特革命屬性。

第一，地理位置和生存空間的集中性。20世紀初期的中國工業布局呈現出鮮明的集聚特征。在帝國主義資本輸出的推動下，以上海為中心的東南沿海形成了密集的工業走廊。鐵路網絡將武漢、鄭州、長辛店等交通樞紐轉化為產業工人聚集地。這種地理集中性使得工人階級突破了傳統手工業者的分散狀態，形成了現代產業工人特有的空間存在形態。工廠制度的建立重構了工人的生存空間。上海內外棉紗廠的“工房”制度將數萬工人集中在廠區周邊，形成獨特的工人社區。這種密集型居住模式打破了傳統宗族社會的隔離狀態，為集體意識的萌發創造了有利條件。正如惲代英在《為什么產業無產階級最富于革命性？》中分析的那樣：“他們的工作與居處是集中的為他們傳遞消息極其便利，所以容易互相宣傳煽動，亦容易互相督促約束，沒有散漫的民眾比得上他們。”[13]24

第二，三重壓迫下的革命徹底性。中國工人階級的生存境遇在世界工業史上堪稱獨特，其遭受的剝削不僅是經濟層面的超強度壓榨，更是帝國主義、封建勢力與官僚資本主義勾結形成的多重壓迫。以上海英美煙廠為例，“工人每天勞動12小時，給的工錢不過一角二分，連扣帶罰，一個月不到三塊錢。而當時的米價是八塊多一石，工人們的生活窮困至極”[14]74。更嚴重的是，中國工人承受著“三重鎖鏈”的絞殺：帝國主義通過買辦資本控制產業命脈，封建把頭制在工廠內復辟人身依附，官僚資本則以“實業救國”之名行壟斷壓榨之實。這種經濟剝削與政治壓迫的疊加，造就了工人革命斗爭的徹底性，展現出工人階級超越經濟訴求的政治覺醒。這種徹底性源于階級苦難與民族屈辱的血肉交融，使中國工人階級成為舊世界最決絕的顛覆者。“盡管他們的人數不是很多，但具有很強的戰斗力。”[15]39

第三，斗爭實踐鍛造的組織紀律性。產業工人的勞動特性塑造了獨特的組織基因。機器大生產要求的協同作業培養了工人的紀律性，鐵路工人必須精確遵守時刻表，紡織工人需要密切配合生產流程。這種工業紀律為政治組織建設提供了天然基礎。此外，黑工斗爭催生了新型組織形態。1922年開灤五礦大罷工中，工人自發選舉產生“十人團”作為基層代表，這種源自生產班組的組織形式既保持靈活性又具備擴展性[16]73。斗爭方式的升級折射出組織能力的躍升。從最初的自發性“請愿”到有組織的集體罷工，從經濟訴求到政治抗爭，顯示出工人階級組織化程度的提升。1923年京漢鐵路總工會成立時，已有16個分工會、3萬多名會員，能夠發動震驚中外的“二七大罷工”，充分證明工人階級具有高度的組織紀律性。

第四，階級覺醒激發的政治能量。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在中國工人階級中點燃了思想覺醒的火種。1920年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在上海印刷時，排字工人主動要求加班趕印。他們雖不識全文深意，卻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吶喊中感受到命運共鳴。鄧中夏脫下長衫，在長辛店鐵路工廠與工人同睡大通鋪，將《新青年》文章轉化為通俗易懂的方言與工人討論。毛澤東在給安源路礦工人做思想工作時，用“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難斷”的比喻教導工人要團結一致[17]27。這些實踐打破了“穿長衫者”與“短衣幫”的階層隔閡，使馬克思主義從書齋走向車間。更深刻的變化發生在工人群體內部：工人領袖王荷波從津浦鐵路機修工成長為全國鐵路總工會委員長、首任中共中央監察委員會主席，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中為工人謀福利，維護工人階級的利益，一生都致力于工人運動；“二七”英烈林祥謙就義前在江岸車站高喊“頭可斷，血可流，工不可復”[18]20，其壯烈姿態彰顯了工人階級政治覺醒的能量。

正是因為中國工人階級具有的上述特點，使得共產黨得出論斷：在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無產階級“必然成為革命的最基本的動力”[15]11 O

2.中國農民階級的特點

農民階級雖然作為中國社會的主體，占全國人口的絕大多數，但其階級特性使得早期中共難以迅速將其作為革命的主要依靠力量。

第一，空間的分散性。這是農民階級聯合的天然障礙。中國農村的小農經濟模式，構成農民分散性的物質基礎。這種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將農民牢牢束縛在封閉的地緣空間。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描述的法國農民“像一袋馬鈴薯”的孤立狀態，在中國更為典型：北方旱作區以自然村落為界，南方水稻區因水系分割形成宗族聚落，方言差異甚至使相鄰村莊難以順暢交流。即便在革命高潮時期，如1921年蕭山衙前農民協會動員10萬農民抗租，其組織范圍也僅限于蕭紹平原80余村，未能突破縣域邊界[19]6-7。這種空間碎片化導致農民斗爭陷入零星、分散的困境——1922年彭湃在海豐發動農運時，耗時半年僅發展6名會員，足見跨區域動員之艱。

第二，文化的封閉性。這是農民階級意識覺醒的結構性阻力。農民群體的文盲率高，傳統宗法觀念與封建迷信深度交織，形成阻礙革命思想傳播的文化繭房。在浙江衙前，沈定一創辦農民夜校時發現，多數農民將“剝削”理解為“命苦”，將減租訴求寄托于“青天老爺”而非集體抗爭；在廣東海豐，彭湃最初身著學生裝宣講“土地歸農”，反被誤認為“收稅官吏”，直至改用潮汕方言編寫《田仔罵田公》歌謠，才打開宣傳缺口。更棘手的是，鄉村權力網絡被地主士紳壟斷：宗族祠堂掌控糾紛調解，土地廟維系精神信仰，私塾教育灌輸忠孝倫理。這種文化統治使農民形成“交租納糧天經地義”的認知慣性，即便在抗租斗爭中，也常因“怕壞祖宗規矩”而動搖。

第三，經濟的脆弱性。這是農民抗爭行動難以持續的物質原因。農民缺乏維持長期斗爭的經濟資源，其生存完全依附于土地產出與地主借貸。1921年蕭山農民發起“三折還租”運動時，地主只需切斷糧食借貸、收回耕具，便能在春荒時節迫使農民屈服。這種經濟脆弱性在組織結構上更為凸顯：農民協會既無固定經費來源，也難建立跨村物資調配體系。彭湃在海豐嘗試設立“農民銀行”，卻因資金短缺僅能象征性發放小額貸款；衙前農民消費合作社雖能短暫平抑糧價，但規模僅限于本村，無法形成區域聯動。當軍閥武裝鎮壓來臨時，農民既無儲備糧抗災，更缺資金購買武器，最終導致抗爭迅速潰散。

總之，空間的分散性使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割裂了農民階級的橫向聯系，使其難以形成跨地域聯合；文化的封閉性導致宗族倫理、地域方言盛行，文盲率居高不下，阻礙階級意識的覺醒與革命思想的傳播；經濟的脆弱性加深了農民對土地與借貸的依附性，使其無法承受長期斗爭的成本。正是基于對農民階級這些特性的深刻認知，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才沒有將主要精力放到農民運動上來。

（二）中國共產黨早期的力量局限

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的工農策略選擇，深刻受制于其組織力量與資源的約束。作為僅有數十名黨員、經費依賴共產國際的新生政黨，中共既無覆蓋全國的基層組織網絡，亦缺乏獨立動員社會力量的物質基礎，更沒有深入農村工作的經驗。這三重約束迫使革命策略呈現顯著的“選擇性聚焦”，將有限的人力、物力集中投向組織成本更低、短期成效更顯的工人運動。

1.早期黨組織力量薄弱

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的組織力量薄弱具體表現為以下兩個層面：

其一，黨員數量與結構的雙重局限。中國共產黨在1921年成立時，全國僅有50多名黨員，至1923年中共三大時也僅增至420人。這種數量上的局限使得黨的組織力量薄弱，難以在全國范圍內開展廣泛的革命活動。正如中共一大代表討論時所說：“因為黨員少，組織農民和軍隊的問題成了懸案，決定集中我們的全部精力組織工廠工人。”[20]24此外，黨員結構的單一性進一步限制了革命策略的選擇。早期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主要由兩部分人構成：一是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城市知識分子；二是城市工人群體中的先進分子。相比之下，黨員中幾乎沒有來自農村的代表，黨的組織網絡也未能深入到廣大農村地區。這種黨員結構的局限，使得中國共產黨天然傾向于發動城市工人運動，而忽視了農村社會的革命潛力。

其二，基層黨組織的缺失。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剛剛成立，黨員數量有限，且主要集中在上海、北京、廣州等大城市，縣級以下黨組織幾乎空白。這種基層黨組織的缺失，使得革命力量難以深入到廣大農村地區和中小城市，導致革命活動局限于局部，難以有效動員和組織群眾。革命的成功離不開廣泛的社會動員，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農民階級的革命潛力巨大。然而，由于農村地區黨組織的缺位，中國共產黨無法深人農村發動農民參與革命，只能在少數大城市組織工人運動。

2.資源與人力匱乏

中國共產黨在成立初期，面臨著資源與人力極度匱乏的嚴峻現實。在這一背景下，工人運動自然成為了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活動的核心選擇。

一方面，工人運動的組織和動員成本相對較低，且能夠在短時間內產生較大的社會影響。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黨員主要集中在城市知識分子和工人群體中，尤其是在上海、廣州、武漢等工業城市。這些城市的工人群體雖然數量有限，但相對集中，且具有一定的組織基礎。通過發動罷工、建立工會等方式，中國共產黨能夠以較少的人力物力投入，迅速喚醒工人階級的革命意識，并形成一定的社會影響力。

另一方面，工人運動與共產國際的理論導向高度契合。共產國際將俄國十月革命的經驗視為普遍真理，強調工人階級的領導地位和城市革命路徑。中國共產黨作為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自然將工人運動作為革命策略的核心。這種策略不僅符合共產國際的要求，也能夠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獲得一定的支持和認可。

3.農村工作經驗不足

中共早期黨員主要由城市知識分子和工人群體構成，他們對農村社會的認知有限，缺乏動員農民的實踐經驗。這種經驗缺失使得開展農民運動實踐舉步維艱，進而導致革命重心局限于城市工人運動。

一是早期黨員對農村社會的復雜性缺乏深刻理解。中國農村社會的階級結構、宗族關系、土地制度等問題錯綜復雜，而早期黨員大多來自城市，對農村的實際狀況了解有限。例如，農村中的地主階級與農民之間的矛盾雖然尖銳，但宗族勢力、地方鄉紳的影響以及農民對土地的依附性，使得農村社會的動員遠比城市工人運動復雜。這種認知上的空白，使得中國共產黨難以制定出切實可行的農運策略，導致農村地區的革命活動幾乎處于停滯狀態。

二是農運動員經驗的缺失進一步加劇了實踐困難。在城市工人運動中，馬克思主義理論可以通過剩余價值理論、八小時工作制等具體議題，轉化為工人易懂的斗爭口號，從而迅速激發工人階級的革命意識。然而，在農村地區，如何將“土地革命\"這一宏觀目標轉化為農民能夠理解和接受的具體行動綱領，成為巨大挑戰。例如，農民對土地的渴望雖然是革命的重要動力，但如何組織農民、如何與地主階級進行斗爭、如何建立農會等問題，早期黨員缺乏系統的技術和方法。1922年彭湃在廣東海陸豐地區發動的農民運動，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由于缺乏系統的組織和技術支持，運動最終未能形成持久的革命力量。

以上這些因素的交織，迫使成立初期的中國共產黨不得不在工運與農運之間作出取舍。因此，早期中共對工人運動的傾斜并非意識形態的盲目偏好，而是在組織力量薄弱、資源極度稀缺、農村工作經驗不足的條件下做出的理性選擇。

結語

建黨初期中國共產黨將領導工人運動作為中心任務，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必然選擇。這一選擇對中國共產黨的發展和中國革命的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它使中國共產黨在城市中站穩了腳跟，培養了一批骨干力量，為日后革命形勢的轉變奠定了基礎。然而，這一選擇也存在著一定的歷史局限性，例如對農民力量的重視不足，對農村革命根據地建設缺乏經驗等。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中國共產黨也逐漸認識到農民在革命中的重要作用，并逐步調整策略，最終形成了工農聯盟的革命思想。但不可否認的是，早期的工人運動實踐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它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初步探索，為之后“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革命新道路的形成積累了寶貴經驗。

注釋：

① 本文指的是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成立至1923年2月“二七慘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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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木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