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長亭晚”探唐宋送別詩黃昏意象成因

柳永《雨霖鈴》中“對長亭晚”一句以凝練的筆觸勾勒出黃昏時分長亭送別的經典場景，卻在學界引發了關于其意象內涵的持久爭議：此句究竟是單純描寫離別時的真實情景，還是深含唐宋時期社會文化的隱性編碼？這個問題看似不起眼，但它既關乎對《雨霖鈴》這首詞的精準解讀，還涉及唐宋時期送別儀式發生在何時這樣一個大問題。本文從文學傳統與制度文化的雙重視角切入，通過統計經典送別詩的時間意象、解析詩詞章法與創作模式來考察唐宋時期的送別時間，然后結合祖錢禮儀、驛館制度、官署作息安排等歷史背景揭示其成因。本文旨在解決《雨霖鈴》的解讀分歧，加深對古代送別文化的認識和體悟。

一、唐宋時期送別時間考探

要準確解讀“對長亭晚”，就需考探唐宋時期送別儀式發生的具體時間。而要考探這一時間，既要對該時段經典送別詩中的意象進行統計分析，又要對當時送別詩的創作目的、寫作模式進行考證，還要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章法特點有清晰的認識。如此，才能得出較為公允、可信的結論，現分析如下。

(一)大量的黃昏意象

眾所周知，送別詩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最常見的類別之一，數量眾多，難以枚舉。能夠選入教材的送別詩一定是內容、藝術俱佳的名篇，是這一題材的代表性作品。因此，筆者對選入中學語文各版本教材的唐宋送別詩進行統計，發現除了柳永的《雨霖鈴》，被選入中學語文各版本教材的18首送別詩中，含有提示具體時間的詩句的詩共有10首（見表1)。

從表1可以看出，18首詩中，除了8首詩所描寫的內容不涉及具體時間，余下10首詩均能看出具體時間，其送別行為大都發生在傍晚，有的持續到深夜甚至拂曉。

(二)古典詩詞的章法特點

文學寫作有實寫與虛寫之別，若要依據詩詞中的文學描寫來作事實判定，還要確保該內容的寫實性。雖說文無定法，但也非毫無章法可循，詩詞亦然。中國古典詩詞多由起、承、轉、合四個部分組成，其中“起\"就是起句，即引出所敘寫、所描繪之物，對時間、地點、環境等要素進行交代。西方學者也從結構角度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范式進行研究，如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教授就曾指出，由破題、描寫式的展開和反應組成的三部式結構在唐代送別詩中體現得十分明顯。對此，莫礪鋒先生進一步解釋說：“首先是開頭部分，通常是兩句詩介紹背景。接著是可延伸的中間部分，由描寫對偶句組成。最后部分是詩歌的旨意或是某種使前面的描寫頓生光彩的結論，有時結尾兩句僅描寫事件的結束。\"[2用“三部式\"來概括唐代送別詩的結構特征雖然有些絕對，但對本文來說依舊有借鑒意義。因此，本文根據中國古典詩詞的固有章法，結合西方學者對唐代送別詩結構的總結、說明，得出送別詩開頭部分的背景交代多為實寫的結論。

《雨霖鈴》的起句“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傍晚時分，秋蟬的叫聲凄涼、急切，急雨初停，即將分別的戀人于長亭相對，不忍離別。作為起句，它交代了送別發生時間為深秋的傍晚，送別的地點為長亭。與之呼應，后文“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描寫的是詩人目送戀人離去之后所見之景，“暮靄\"中的“暮\"也是傍晚。前后放在一起，再現了離別的完整過程，真實可感，邏輯自洽。

（三)“即事形言”的創作模式

古代有送別必賦的傳統，這在不少唐宋送別詩的序言中都有體現。于邵《送王郎中赴蘄州序》曰：“賦詩追餞者，翰林之故事。”3宋之問《送尹補闕入京序》：“念出處事違，居人惜別，離車將遠，凡我同志，賦詩贈行。”4今人施蟄存指出：“送人遠行，就要作詩，這是唐代知識分子的風俗。\"[5]可見，當時的送別詩既是文學作品，又多是在祖錢場合當場創作出來用以交際的實用性文本。由于多是錢別當場所作，于是該類詩形成了“即事形言”的創作模式。對此，《全唐文》有載：“請染翰操紙，即事形言，各賦蘭亭之詩，咸申葛陂之贈。”具體而言，就是作者在創作時以送別時眼前之所見與心中之所感入詩。由于其內容往往反映送別活動的真實情形，因此詩中描寫的餞別場面及周圍風景多是實筆。

需要說明的是，送別詩中的景物描寫也并非全是實筆，許多時候詩人也會描寫想象中離別之后的情景、目的地的情形等。如柳永在《雨霖鈴》中描寫完傍晚送別的實景后就開始想象第二天早上的情景與離別經年后的生活。如此虛實結合既豐富了詩歌的內容，也打破了送別詩的時空限制，使有限的篇幅更具章法上的變化，也將離別之情表達得更加充分、有層次。顯然，本文不能把送別場景的真實描寫與離別之后的想象混為一談。

據此，我們可以判定，《雨霖鈴》中“對長亭晚\"是詩人對長亭送別戀人場景的實寫，是古代錢別儀式多設定在黃昏時分的生動體現。由此，讀者也就能理解送別詩中之所以出現大量“黃昏”意象，既非送別之人相互間依依不舍而話別到傍晚，也非作者機械套用“黃昏”意象，而是因為古人的送別行為確實多發生在傍晚。

二、黃昏送別原因探析

上文雖已闡明唐宋時期送別儀式多發生在傍晚，但由于該現象與今人的送別行為迥異，且與人們的常規認知相悖，因此筆者認為還要把該現象的成因探討清楚。通過考證，筆者發現，該現象的成因與古代的祖錢傳統、唐宋時期的驛館設置及該時期的官署管理制度有關，現分析如下。

(一)祖餞之禮

先秦時期，送別儀式主要是祖道，即祭祀路神。《儀禮·聘禮》曰：“出祖，釋，祭酒脯，乃飲酒于其側。\"[7《大雅·韓奕》：“韓侯出祖，出宿于屠。顯父餞之，清酒百壺。”8《邶風·泉水》：“出宿于沸，飲餞于稱。”[9由上可知，這時期的祖道活動包含“祭”和“飲餞\"兩個部分。“出宿于屠”“出宿于沸\"意為祖餞儀式完成后，于傍晚投宿在郊外的屠地、沸地。另外，先秦人認為人死如同遠行，故在喪葬儀式中也有祖道之儀。《儀禮·既夕禮》曰：“有司請祖期。曰：‘日側。\"鄭玄注：“側，跌也，謂將過中之時。\"賈公彥疏：“主人答之曰‘日側'者，昃是傍側。”[10]《說文解字》曰：“昃，日在西方時。\"[“昃\"指太陽西斜，可分為中昃、下昃，中昃為現今下午一時至三時，下昃為現今下午三時至五時。由此推知，先秦時期的祖餞之禮當發生在下午一時至五時，處于中午到傍晚期間。據《風俗通義校注》載：“漢家盛于午，故以午祖也。”[12漢時崇尚火，而火又在午時最盛，故人們在中午祖餞。稀含在《祖道賦序》中說道：“祖之在于俗尚矣，自天子至庶人，莫不咸用。有漢卜日丙午，魏氏擇其丁未；至于大晉，則祖孟月之酉日。各因其行運，三代固不同。”[13]自漢代至西晉，祖餞雖因風尚不同而有所變化，但時間基本上還是在中午與傍晚之間。秦漢后，由于路況的改善與交通工具的改進，送別儀式的主體開始由祈求平安的莊嚴“祭\"轉向娛樂、交際意味濃厚的“飲餞”。唐宋時期，由于送別活動發生了上述變化，送別時間開始后移，多以傍晚為主。

(二)館驛制度

“隋唐時期，我國水陸交通進人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14，全國各州縣間均有官府修建并管理的主線道路，被稱為官道。另外，唐宋館驛制度完備，在官道上均設有驛站，為傍晚送別提供了便利條件。據《唐六典》載，唐代館驛“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二百六十所水驛，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陸驛，八十六所水陸相兼”[15]。由驛站、驛館名稱可知，唐朝有水驛、陸驛及水陸相兼的驛館。“宋元時期，古代交通進入鼎盛時期”16，館驛\"間距由唐代的三十里，演變為六十里，即一日程的距離\"[17]。館驛除了提供食宿，還為官員提供迎來送往的場所。因此，該時期傍晚舉行的送別儀式無論是在渡口、寺院還是在城門外、長亭，便捷的交通與遍布的館驛均能為行人提供當晚的住宿。

需要說明的是，送別儀式始于傍晚前后，遠行卻常在次日清晨開始。古時地廣人稀，晚上光線昏暗，無法辨識方向。陸路崎嶇不平，路途艱辛，人馬都需要休息；水路多險灘、激流、巨石，需要足夠的光線照明。無論是陸路還是水路，人們都不可能在晚上出行。因此古人要么黃昏時直接在驛館錢別，便于次日“早發”，要么在城門外或某一室內錢別，黃昏行路不久，就投宿于城外不遠處的驛館，于次日“早發”。

由于送別儀式持續的長短不同，因此有的送別詩描寫的是黃昏剛開始的情景，有的描寫的是深夜乃至拂曉的場面，還有的記錄了第二天清晨“早發”的情景。如《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三)官署管理制度

唐宋時期文人往往集官員、學者身份為一體，故其與友人的錢別往往需要安排在官署公事之余或休沐之日。另外，古代文人送別地點多設于城門外、水陸交通要道、城內園林僧舍等地，若要確保送別者能趕到送別地點，就需要在官署散值與送別儀式開始之間留有足夠的時間。若要探究唐宋時期文人送別多發生于傍晚之因，就需考證當時的官署作息、休沐制度及請假制度。

唐太宗朝規定：“凡尚書省官凡內外百僚日出而視事，既午而退，有事則直官省之；其務繁，不在此例。”[18]一般情況下，中央官員每日太陽升起時就上值，到中午便散值。宋承唐制，宋太宗在談及其作息安排時曾言：“朕每日所為有常度，辰巳間視事，既罷，即看書，深夜乃寢。”[19根據太宗每日處理政事到中午十一時來看，宋代中央官署上值至中午也結束了。需要說明的是，自唐代起，除了上午的早衙，官署還常有晚衙，用以處理積壓事務與突發事件，一般從黃昏時分開始。由于晚衙并非每日都有，時間也不固定，故不在討論范圍內。

除了節日假期，唐代官署實行旬休制，即“十天一旬，遇旬則下值休假一日\"[20]，即十日休息一天。沿至宋代，仍實施旬假，只是“每旬唯以晦日休務\"21]。至仁宗、高宗時期，由于時局動蕩、邊事頻仍，官署除了重大節日、重大忌日可休一日，遇旬假也不休。另外，宋朝對官員的作息時間有嚴格規定，請假需嚴格遵循程序，請假也有一定的期限。如果官員違假不到，不僅會被罰俸祿，還會有刑事責任，如：“諸宿衛人應上番不到，及因假而違者，一日答四十，三日加一等，過杖一伯(佰)，五日加一等，罪止徒二年。\"[22若非趕上正常休沐，大多官員上午在官署處理政務，既無暇分身，也不能隨意請假。因此，送別時間確定在雙方都有空閑的傍晚前后就成為最現實的選擇。

三、結語

唐宋送別詩中黃昏意象的集中呈現源于當時文人常選擇在傍晚時分進行錢別活動。這一時間的選擇既是對先秦祖錢儀式的文化傳承，也與唐宋時期發達的交通狀況與官署午時散值的特殊作息及嚴格的請假制度密切相關。這一問題的解決不僅能深化讀者對“長亭更短亭”等經典意象的審美認知，也能增進他們對傳統送別文化的理解，實現提升文學鑒賞水平與文化傳承的雙重效用。

參考文獻

[1][美]宇文所安.初唐詩[M].賈晉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