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金帶銀”的緊急轉移

秘密采購銀行印刷設備

1941年4月1日，蘇北鹽城陽光明媚，春意盎然，到處彰顯著根據地蓬勃生機。

在城區的一處原私人宅院大門口，剛剛掛上的“江淮銀行”牌子顯得特別醒目。敲鑼打鼓，彩綢飛舞以及鞭炮聲聲，將歡慶的氣氛推向高潮。華中抗日根據地第一個銀行——江淮銀行宣告建立。

江淮銀行駐地是鹽城原胡泰當鋪老板賈芝山私人宅院，青磚黑瓦的平房采用雕花木質結構，沿承了清代民房的建筑風格，顯得古色古香、清幽雅靜。宅院中軸線上共坐北朝南三進廳堂，前后廳堂有天井，廳堂東西兩側有狹長院子，是大隱于市、鬧中取靜的絕佳之地。江淮銀行內設秘書科、會計科、業務科、總務科、金庫等部門。江淮銀行開設之初，主要業務為生產、生活的貸款融資，并準備印制根據地流通的抗日貨幣，穩定根據地經濟建設。

江淮銀行一經問世，便影響遠及，備受關注。而該行名稱的確定，還源于此前的一次對話。當時，中原局書記劉少奇已經抵達淮南路東半塔集。一天，從事財經工作的李人俊向劉少奇報告說：“日軍和汪偽政權在他們統治的據點推行偽幣，并到根據地周邊攫取物資，對根據地實行經濟封鎖，妄圖困死我們。\"

劉少奇聽后非常自信地說：“華中敵后的抗日局面打開后，我們也要建立銀行，發行我們的鈔票，同他們開展經濟斗爭。”一會兒，劉少奇問李人俊：“我們建立這個銀行，叫什么名字好？”李人俊隨口答道：“我們立足淮南，背向淮北，就叫‘兩淮銀行’怎么樣？”

劉少奇沉思了一會用商量的口吻說：“‘兩淮’面太窄，也不夠氣派。新四軍還要大力擴展，繼續向東挺近，直達黃海之濱，將來是面向大江南北、橫跨淮河兩岸，我看叫‘江淮銀行‘如何？”

“江淮銀行”，名稱大氣且涵蓋區域廣泛，李人俊連連叫好。江淮銀行名稱由此確定。劉少奇在淮南根據地醞釀的江淮銀行，終于在蘇北鹽城正式落地。

成立銀行的最終目的是要印制根據地自己的鈔票。但在極端困難的敵后環境中，印刷設備是最大的制約因素。于是，隱蔽戰線與地下交通發揮了重要作用。在籌備江淮銀行的過程中，新四軍財經部部長朱毅安排部下李林前往上海，通過在上海的聯絡站，秘密采購印鈔所需的印刷機、凹凸版機、切紙機、烘干機等設備，并想方設法運到鹽城。在日偽占領下的上海，采購這樣的設備，充滿著智慧和斗爭，隱秘和危險，而運輸則更是步步驚心。從上海到鹽城，日偽實施嚴厲的交通封鎖，哨卡、炮樓、據點遍地皆是，不要說運輸設備，就是平民百姓進出其間，都要遭到層層盤查，老百姓形象地將其稱為“過鬼門關”。

李林以商人身份為掩護，秘密潛入上海后，在上海地下黨組織幫助下，想方設法、斗智斗勇地順利購買到印鈔所需的各種設備。但如何運往鹽城？是極大難題。經上海地下黨建議，決定租用外國小貨輪。因日偽軍對外國小貨輪盤查較松，較為安全。但為了防止萬一出現意外，整個設備分成三批次、不同方式運輸。據當事者回憶，其中一部分設備是藏入糞船中運出的。運送銅版紙時，李林還是租用的外國小貨輪，但卻出現了意外，在上海吳淞口被日偽軍檢查站扣留。紙張是戰時日軍嚴控物資，幸虧李林沉著機智，堅稱自己是商人，買紙是印刷廣告之用，最終有驚無險完成任務。印刷鈔票用的銅質模板，須在上海雕刻完成。但在運輸環節中一旦出現意外即會暴露。所以，李林決定在上海僅僅將模板花邊雕刻完成，中間并沒有“江淮銀行”字樣。這樣，萬一被檢查發現，也好以印制廣告之類漫應。后來模板運抵根據地印制鈔票時，則另外木刻“江淮銀行”4個字，采取兩次套印的辦法。

江淮銀行籌備之時，即十分強調保密意識，因為這是一條特殊戰線，無論設備采購、運輸，還是鈔票印制、發行，以及金庫的保管等，幾乎每個環節都不能疏漏，都屬于嚴格意義上的保密內容。江淮銀行工作人員入職之時，即接受忠誠教育和保密教育。正是這種教育，在后來遭受日偽軍“掃蕩”的嚴峻考驗中，他們都以出色表現，交出合格答卷。

“背著金庫”的傳奇

江淮銀行既已成立，擬印制屬于華中敵后抗日根據地的專用抗幣，但這一進程，因日軍突然對鹽城大“掃蕩”戛然而止。

7月初，整個鹽城形勢已經非常緊張。新四軍第一師和第三師部隊正按照軍部部署，阻擊“掃蕩”日軍。但這次日偽軍集合1.7萬余人合圍鹽城，可謂氣勢洶洶、有備而來。為避敵鋒芒，軍部決定撤出鹽城，轉移阜寧。所有軍直機關奉命而動，緊急準備。江淮銀行亦在其列。

這天，行長朱毅召開緊急動員會議，他向全行工作人員說明了反“掃蕩”的嚴峻形勢，以及軍部放棄鹽城的決定。他強調說：“這次轉移，大家將要面臨嚴峻考驗。銀行是一個特殊單位，我們的轉移不僅僅是人員的安全轉移，更重要的是印刷設備和金庫中的黃金、銀器等。它們是未來根據地的財政支撐和經濟保障，甚至比我們生命都重要。大家按照各自分工，有序準備。一些設備要就地掩埋，黃金、銀器將隨身而行，但均必須嚴守秘密，防止造成損失。”

銀行人員風疾雷動，各負其責。印刷設備因無法隨人員轉移，只能就地沉入河中，待形勢緩轉后再進行打撈。但金銀器的轉移則是艱巨、細致和保密性極強的一項工作。江淮銀行時任金庫主任叫陳克秋，一個20歲的年輕女子。她所要面對的是一個與她年齡有著極大反差的、極具挑戰性的任務。那天，當朱毅行長動員的時候，她就在思考金庫轉移的事，也從未有過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當時，銀行金庫有10多公斤重的金條和眾多銀器，如何安全轉移而且要絕對保密，真是讓她煞費苦心。

陳克秋雖然年齡不大，但卻有著非同尋常的經歷，并因此逐步歷練成長。她出生于浙江樂清縣，家境殷實，書香世家，曾考入浙江省立溫州中學。1938 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陳克秋與姐姐及幾名同學，爬出圍墻，告別學校，前往皖南參加新四軍，入新四軍軍部教導總隊第八隊（女生隊）學習，開啟為期8個月的軍訓生活，由此脫掉學生裝，換上軍裝，剪短頭發，戴上軍帽，儼然革命軍人。之后，陳克秋轉云嶺新四軍軍部軍需處學習財會，半年后，被派到教導總隊隊務處擔任會計，負責總隊部的整個財務管理。皖南事變爆發前夕，陳克秋作為非戰斗人員，提前撤離皖南輾轉抵達蘇北，幸免于難。陳克秋后來回憶：“轉移路上，不斷聽到同志犧牲或被俘的消息，心情十分沉重。當我們到達蘇北時，每遇到熟悉的同志，都激動地大喊：‘太好了，你還幸存著！'”

這是一場血與火的洗禮。既然幸存，就將鳳凰涅槃，向死而生。年僅20歲的陳克秋仿佛一下子變得成熟了。她到鹽城新軍部報到后，被任命為新四軍財經部的金庫主任和隨后成立的江淮銀行金庫主任。此時的陳克秋已經有了超過她實際年齡的成熟，加之她原在皖南軍部時從事財經工作的經歷和業務能力，故新軍部財經部領導非常放心地委以重任，托付重金。陳克秋果然不負眾望，嚴守金庫，盡心盡職。

然而，面對這次重金的轉移，陳克秋似乎有些茫然。戰火硝煙的環境，頻繁地轉移，如何保證金條、銀器的安全？經過周密考慮，她向朱毅行長報告自己的想法，提出將金條和銀器一分為二，她自己將秘密保管金條，另外選擇可靠人員保管銀器。陳克秋并且鄭重承諾：人在金條在。

陳克秋的忠誠擔當贏得了朱毅對她的高度信任。面對陳克秋堅定的目光，朱毅說：“這次任務非常艱巨，組織上信任你，將金條交給你。你要嚴格保密，不能對任何人提及金條由你保管，更不能隨意交給其他人。有特殊情況直接向我報告。當然，你將隨行一起轉移，而且有專人保護。”

“行長放心，我一定做到‘人不離金，金不離人’，最終完璧歸趙。”陳克秋離開朱毅后，立刻開始了準備。為了安全、保密，她特意縫制了一件灰色背心，在背心里面又特別縫制了幾個口袋，然后將幾十根金條全部裝進口袋、縫死。她將背心穿在身上的那一刻起，24小時不離身。“人不離金，金不離人”是她給自己下的死命令和鄭重承諾。

銀行開始轉移了，陳克秋默默負重隨行。長途跋涉、急行軍，對陳克秋是極大考驗。隊伍宿營，打地鋪，陳克秋身穿裝有金條的背心極不適應，她自己稱，最渴望的就是能鋪些稻草，渾身輕松些。令陳克秋沒料到的是，這件特制背心她一穿竟然有半年之久，從夏天大汗淋漓，到冬天渾身冰涼。直到次年初根據地形勢基本穩定后，才釋重負，如數上交。以后她說：“讓我背金條的時候，沒有任何手續，我上交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手續，完全憑著黨性。”

就是“憑著黨性”，陳克秋有了這樣一段“背著金庫”的傳奇。

13箱銀器的秘密轉移

江淮銀行金庫轉移，是采取金銀分離的方案。而銀器的轉移，則有著另一番的驚心動魄。

當時銀行的銀器數量較多，包括銀戒指、銀項圈、銀手鐲等貴重首飾，價值不菲。在轉移準備中，工作人員將這些貴重銀器分裝在13個箱子中。這些箱子為長度60厘米、寬度45厘米、高度50厘米的標準定制。裝銀器的箱子數量多、分量重、目標大，長途轉移困難更大。最終，江淮銀行決定將這批銀器交給銀行會計鄭瑞英負責，同時抽調10多名新四軍戰士與鄭瑞英一起隨行看護。

鄭瑞英其時年僅19歲，1941年2月從上海抵鹽城，參加了新四軍財經部舉辦的財經干部訓練班，后分配江淮銀行擔任會計，她工作熱情，業務突出，一直是銀行的佼佼者，也深得領導青睞。因此，在非常時期，銀行領導決定將轉移銀器的任務交給鄭瑞英負責。

這批銀器將從鹽城轉移至阜寧，由于路途較遠，情況復雜，為了保密需要，不引人注意，鄭瑞英特意進行化裝，換上群眾的破舊衣服，將自己裝扮成一名農家婦女的模樣。他們一路潛行，險象環生，到達阜寧境內與前來接應的副行長駱耕漠匯合。他們隨后帶著13箱銀器轉移至臨海八大家附近，突然遭遇“掃蕩”日軍，在附近的新四軍三師一部和地方武裝緊急阻擊日軍，掩護他們一行轉移。

形勢變得異常嚴峻，帶著如此數量和沉重的箱子，繼續轉移將顯得非常困難。夜幕降臨時，駱耕漠緊急召集開會，決定調整思路，不能再繼續帶著箱子行軍了。

經過慎重考慮，最終決定將13個箱子就地埋進附近的池塘里。駱耕漠還決定將鄭瑞英留下，負責秘密觀察和看護這批箱子的任務。當時恰逢雨季，池塘水位上漲，將13箱銀器隱藏其中，可謂神不知鬼不覺。然而，一旦雨季過去，水位下降，13箱銀器便有暴露的風險。為此，駱耕漠對鄭瑞英說：“將這些銀器密藏于此，是不得已而為之，你要時刻去池塘邊觀察，注意水位深淺。一旦發現箱子快露出來，就要及時聯系當地政府和部隊，請求他們想辦法轉移箱子。另外，一定要注意保密，確保銀器安全。我們到達目的地后，會盡快通知部隊來搬運的。”

戰爭年代，異常鍛煉人。19歲的鄭瑞英，在這樣重要的任務面前，竟然沒有一絲猶豫和畏懼，她表態說：“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他們連夜將13 箱銀器沉入池塘隱藏好。次日晨，駱耕漠與護送部隊人員全部離開，只留鄭瑞英就地“打埋伏”，也就是化裝成老百姓在當地生活，主要是密切注意池塘周邊的動向。鄭瑞英每天挎著一個竹籃子，貌似拔野菜的樣子在池塘周邊走動。她日復一日，小心翼翼，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池塘的秘密。但鄭瑞英內心卻非常焦急，因為池塘水位在慢慢回落。而一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見到部隊來人將這些箱子運走。最讓她吃驚的是，這天，她突然發現池塘水位竟然已經回落到隱約看見箱頂。不能再等了，否則一旦被日軍發現，后果不堪設想。鄭瑞英趕緊到附近尋找新四軍部隊。終于在不遠處的一個村莊中，她見到在堅持游擊戰的新四軍三師一個連隊。鄭瑞英立刻與連長見面，說明情況，請求援助。連長聞之十分吃驚，他對焦急的鄭瑞英說：“我們一定將這些銀器安全轉移。”連長隨即派兩個班的戰士，趁著夜色，隨鄭瑞英悄然前往池塘處，將13個箱子全部搬出來，運送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再次隱藏起來。

隊。鄭瑞英立刻與連長見面，說明情況，請求援助。連長聞之十分吃驚，他對焦急的鄭瑞英說：“我們一定將這些銀器安全轉移。”連長隨即派兩個班的戰士，趁著夜色，隨鄭瑞英悄然前往池塘處，將13個箱子全部搬出來，運送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再次隱藏起來。

由于反“掃蕩”結束后軍部機構調整，鄭瑞英后來分配到鹽阜區財經處工作，處長即是駱耕漠。鄭瑞英立刻向駱耕漠匯報保護13箱銀器的經過，以及最后移交的情況。駱耕漠非常感慨地握著鄭瑞英手說：“我都知道了，小鄭同志，你這次立了大功！”駱耕漠之后又向她解釋了由于反“掃蕩”斗爭和交通阻斷等原因，未能及時聯系到她。駱耕漠最后說：“你這次表現很出色，獨立研判形勢，果斷作出應對，保證了13箱銀器的安全回歸，我代表組織感謝你。”

一聲“感謝”，鄭瑞英十分欣慰。

在蘇北根據地反“掃蕩”斗爭中，江淮銀行的這些金銀歷經磨難，最終完好無損，悉數回歸。鑒于日偽軍在這次“掃蕩”中占領了鹽城以及蘇北重要城鎮和交通要道，敵后形勢發生了變化，軍部適時進行了戰略指導思想調整，實行精兵簡政，并撤銷了江淮銀行。1942年4月，鹽阜銀行成立，印制、發行鹽阜幣，為根據地財政經濟建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被陳克秋、鄭瑞英等精心呵護的這些金銀，有力地支撐著鹽阜幣的發行和信譽度的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