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公元前119年的漠北之戰中,霍去病率軍追擊匈奴至其圣山狼居胥山(今蒙古國肯特山一帶),并在此舉行祭天儀式。霍去病率5萬騎兵北進2000余里,殲敵7萬,俘虜匈奴王侯83人。此戰漢軍戰損約1/5(萬余人),而匈奴左賢王部幾乎全軍覆沒。這一壯舉被后世視為武將功業的巔峰,此戰后匈奴被迫北遷。政治上通過祭祀儀式宣告“天命在漢”,瓦解匈奴部族凝聚力。后世將“封狼居胥”與“勒石燕然”(東漢竇憲破北匈奴)并稱武將兩大至高功業。
在本文中,作者并未止步于對少年將軍的浪漫化歌頌,而是以嚴謹的史學視角,揭示那些常被忽略的關鍵因素。霍去病的軍事成就固然耀眼,但其背后離不開漢武帝時代強大的國力支撐。
朝廷推行的馬政改革,通過免除徭役激勵民間養馬,為漢軍提供了充足的戰馬儲備;精心調度的后勤體系,以“粟馬”保障騎兵遠征的戰斗力;數十萬步兵組成的轉運網絡,則為深入漠北的軍事行動提供了系統性支持。作者著重強調了張騫的歷史作用。作為在匈奴羈留13年的外交家,張騫對漠北地理、水草分布及部族關系的了解,成為漢軍最重要的情報來源。這一視角補足了傳統史書中的缺失,揭示了情報對于軍事勝利不可或缺的作用。作者還深入分析了漢軍騎兵的戰術革新,指出漢軍已形成輕重騎兵協同作戰的成熟體系。這些制度化的軍事創新,使得霍去病能夠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戰果。最后,作者以漢明帝時期北伐的失敗作為對照,進一步凸顯霍去病時代的不可復制性,說明歷史巔峰成就的達成,往往是天時、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結果。

【附文】
想獲得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到底有多難?
和所有少年成名的將領一樣,霍去病自其去世以來便飽受爭議。司馬遷雖然沒有正面批評霍去病,但明褒暗貶也不在少數,如明明是抨擊鄧通、趙同和李延年的《佞幸列傳》,卻非要帶上一句“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甚至在講述霍去病出塞萬里的遠征之時,也不忘指出他還有鋪張浪費的惡習。
那么,這位“冠軍侯”的軍事才能究竟如何?我們不妨通過霍去病在“漠北之戰\"的表現,來看看緣何“封狼居胥”的桂冠會落在這個少年將軍的頭上。
一、難以逾越的距離屏障
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兵敗漠南的匈奴單于伊稚斜(chd)采納了漢帝國降將趙信的建議,將匈奴本部向漠北遷移,試圖誘使漢軍深入,以逸待勞,再予以迎頭痛擊。然而令伊稚斜沒有想到的是,漢武帝劉徹在漠南之戰獲勝后,并沒有繼續向北進擊,而是命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直擊河西。
河西之地的丟失,不僅令匈奴失去了以焉支山為中心,冬暖夏涼、水草豐茂的優良牧場,更斬斷了匈奴經當地與西域諸國相連的商道。為了挽回頹勢,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伊稚斜命匈奴左賢王部出兵,對漢朝的右北平郡和定襄郡展開襲擾。
雖然出動數萬騎兵的匈奴僅取得“殺略千余人”的可憐戰績,但是匈奴的進犯,還是令本就雄心勃勃的漢武帝劉徹嗅到了戰機。他隨即召集一干親信將領,公開表示:“(匈奴)常以為漢兵不能度幕輕留,今大發士卒,其勢必得所欲。\"這句話頗為拗口,因此后世劇作家將其概括成了頗為牛氣的“寇可往,吾亦可往!”
應該說,相對于其他習慣在地圖上揮斥方遒的帝王將相,漢武帝劉徹還算掌握了戰爭的真諦。除了在戰前大舉推行“算(min)法”“鹽鐵專賣”等財政改革,想盡辦法廣開財源以充盈軍費之外,他還命有司征集了十萬匹以精糧豢養的“粟馬\"[,調動數十萬步兵以承擔后勤轉運任務,全力支持衛青、霍去病統率所部遠征大漠。
雖然司馬遷在《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中稱,此次軍事行動中,衛青與霍去病手中皆為“五萬騎”,卻又刻意強調“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霍去病)”,似乎在暗示霍去病之所以能取得更為輝煌的戰果,是因為他所率的部隊更為驍勇。但在后續的文章中,我們發現司馬遷詳細記錄了衛青麾下云集著季廣、公孫賀、趙食其、曹襄等宿將,霍去病的部將卻多是無名之輩。
面對同樣陌生的戰場,霍去病卻好像從來都不曾迷路,總能精準完成遠距離的奔襲任務。那么,這位少年將軍難道是與生俱來就自帶導航功能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二、廣為人知的“活地圖”
霍去病并非從未迷路,只是其所部機動性較高,在戰場上即便是走錯了路,也能迅速折返,甚至誤打誤撞,收獲意外之喜。如霍去病于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跟隨衛青的兩次出塞,均是率領本部八百余騎游離于距漢軍主力駐地數百里之外的廣袤草原上。
司馬遷也承認,霍去病所展開的輕騎游擊,至少是“斬捕首虜過當”(斬獲超過自身戰損)的。
霍去病在長安擔任侍中時,已經練就了弓馬嫻熟的強健體魄。以漢武帝喜歡游獵的生活習慣,作為天子近臣的他可能在上林苑進行過無數次遠程奔襲的演練。
但初出茅廬的霍去病緣何敢于脫離大部隊、深入敵方縱深數百里去“赴利\"呢?司馬遷在《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中早已給出了答案。當時,衛青軍中有一位對匈奴內部的水草分布、部族領地等情況了如指掌的人。這張“活地圖”正是在出使西域途中被匈奴拘押了十三年之久的外交家張騫。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張騫奉漢武帝之命率百余人出使西域,以圖聯絡大月氏夾擊匈奴。然而,在經過當時被匈奴控制的河西走廊時,張騫使團遭到了扣押。司馬遷以“徑匈奴,匈奴得之”這簡短的七個字概括了張騫的倒霉。
張騫被扣押在匈奴境內的具體生活情況,同樣沒有留下太多資料。《史記》和《漢書》中,只有“留騫十余歲,予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的記載。從另一位因“留胡不辱節”而名留青史的蘇武的境況,我們多少可以猜測到張騫的遭遇。客觀地說,蘇武出使時,漢匈關系已因連年交戰而降到了冰點。
蘇武被扣押的直接原因是,匈奴貴族緱(gou)王伙同長水胡人虞常勾結蘇武的副使張勝,意圖刺殺時為匈奴謀主的衛律,劫持匈奴單于且(ju)(di)侯的母親歸漢。這顯然要比張騫使團的“非法過境”嚴重得多。具體分析蘇武被囚禁時的遭遇,有利于我們想象張騫的待遇。
張騫可能并沒有遭受蘇武那般的折磨,但各種威逼利誘的勸降想必也不會少。勸降不成后,匈奴方面可能會對張騫采取類似于消磨蘇武斗志的種種手段,先將其流放至荒蕪偏遠的無人區,隨后以游獵、出巡等名義,對其進行探望,并贈予各種物資,安排匈奴女孩陪侍。和蘇武一樣,張騫雖然堅持了民族大義,卻也最終私節有虧,在被扣押期間迎娶了匈奴女子,并生下孩子。
正因為在匈奴有明確的個人生活記錄,一些后世學者據此認為,張騫滯留匈奴期間,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為匈奴單于提供過諸如翻譯、教學等服務,并由此換取了一定的活動自由。因此,張騫可能走遍了漠北、漠南的大多數牧場。
由于漢朝官員中缺乏了解匈奴內部情況的人,漢武帝在張騫從匈奴脫逃、完成出使西域的使命返回長安之后,授予其校尉的軍職,命他跟隨衛青出兵塞外。
司馬遷在《史記》中稱“(張騫)導軍,知善水草處,軍得以無饑渴”。但是,亦因曾長期滯留匈奴這一點,令張騫無法真正獲得李廣等功勛宿將的信任。這樣的矛盾最終導致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積功被封為“博望侯\"的張騫在受命與李廣一同率軍從右北平郡出征之后各自為戰,最終李廣所部為匈奴包圍,幾乎全軍覆沒,張騫因救援遲緩被剝奪了爵位。
霍去病對張騫持怎樣的態度?史料中沒有明確的記載。但從張騫被貶為庶民之后,霍去病很快率部出征河西走廊,為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打通道路這點來看,霍去病即便與張騫沒有太多的私人感情,兩人在戰略見解上似乎早已達成共識。這些共識很可能是霍去病初次跟隨衛青出塞時,在與張騫的相處中一點一滴積累下來的。
三、霍去病所部精銳騎兵是如何練成的?
即便霍去病在與張騫的交流中獲得了諸多有關匈奴部族及牧場分布的第一手資料,數千里的遠距離奔襲終究不是靠紙上談兵就能輕松實現的。事實上,一支強大的騎兵部隊,才是霍去病完成“封狼居胥”偉業的物質保障。
漢匈戰爭形勢的變遷,很大程度上源于兩軍騎兵戰斗力的此消彼長。早在漢武帝初期,漢朝從北方草原獲取馬匹的數量大量減少。為了積蓄力量,漢武帝采用兩條渠道來獲取戰馬:首先是牧場,如衛青出兵奪取的河套地區就盛產馬匹;其次是在民間推行馬政,漢朝鼓勵民間養馬,“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也就是每家能養一匹馬并上交給國家,可以免除三個人的徭役賦稅。
政策的雙管齊下,讓衛青、霍去病很快擁有了數萬匹優質戰馬的調配權。但是,馬可以由中央調撥,精銳騎兵卻需要將帥們費盡心血去訓練。只有經過長期訓練,再配備優良的武器裝備,在面對生于馬背、長于馬背、死于馬背的匈奴人時,漢人騎兵才能成為不可小覷的存在。
漢軍輕騎兵與匈奴騎兵差別不大。漢軍的輕騎兵身穿皮衣,一般不穿甲胄,以矮小快速的馬匹為主,主要使用弩箭作為攻擊武器。漢軍的重騎兵配備帶著內襯的甲胃和鐵質的頭盔,主要武器是傳統的戟和戈,以體形高大的戰馬進行沖鋒。從楊家灣漢墓出土的兵馬俑得知,漢朝的騎兵部隊中,輕騎兵與重騎兵的比例為1:5。這顯然是在長期同靈活的匈奴騎兵作戰后形成了戰術配置。
漢軍的騎兵構成相當精密。五名騎兵構成最小的單位“伍”,設伍長統領;兩個“伍\"組成“什”,由什長指揮;五個“什\"設立一個騎士吏,指揮這五十名騎兵;每一百騎設立一名騎卒長,每兩百騎設立一名騎五百,每四百名騎兵組成一個“曲”,由騎千人或軍候率領;然后,由兩個“曲\"加上一定數量的輔兵組成一個近千人的“部”,由校尉或騎都尉指揮;最后根據需要,由幾個或更多的“部”組成出征部隊。
在實際戰斗時,漢軍會以曲作為基本的作戰單位,以一百騎構成一個個的戰斗小方陣,再根據實際的戰斗情況進行調整,基本上采取輕騎兵從兩翼快速包抄、重騎兵從中央推進的戰術進行實戰。
霍去病麾下的騎兵很可能是像這樣以百騎為單位,在遼闊的戰線上迅速展開,再以分進合擊的戰術,迅速北進兩千多里,越過離侯山,渡過弓閭河,擊破當面的匈奴游騎,最終通過一場正面決戰重創匈奴左賢王部主力。
四、霍去病之后為何難再“封狼居胥”?
無論后世怎樣評價霍去病,他的功績很難復制。且不說那些被辛棄疾寫入詞中“草草收場”的“倉皇北伐”,即便是后世諸多富有雄心壯志的盛世君王,傾盡全國之力也無法再取得這一榮譽。此處,我們不妨試著進行一個案例分析。
永平十五年(公元72年),漢明帝劉莊決定對匈奴用兵。繼承了光武帝劉秀對匈奴采取包容政策的劉莊,為何突然如此激進?相關史料并未給出明確答案。但《資治通鑒》詳細記錄了時任謁者仆射[2的耿秉對此次軍事行動的全面規劃。耿秉認為,匈奴作為中原北方邊患,漢朝之所以長期無法降服它,除了匈奴本身的軍事力量外,還緣于它得到了鮮卑、烏桓等草原部族的支援,以及控制著被稱為“左衽之屬”[3]的西域諸國。
因此,歷史上,漢武帝率先于河西走廊設立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并屯兵于居延、朔方一線,從而在奪取匈奴“肥饒畜兵之地”的同時,切斷了匈奴與西域的聯系,最終迫使匈奴在連番的軍事打擊下陷入分崩離析的境地。
基于這一分析,永平十五年冬,漢明帝劉莊命耿秉與竇固分別帶領副將秦彭、耿忠進入涼州地區整軍備戰。次年雪消冰解,太仆祭彤(rong)率先與度遼將軍(邊防統帥)吳棠率領河東、河西地區的羌人、胡人雇傭兵及歸附漢朝的南匈奴人馬,共一萬一千余騎,浩浩蕩蕩地從高闕塞(今內蒙古烏拉特后旗呼和溫都爾鎮附近)深入大漠。與此同時,騎都尉(中級武官,統領騎兵)來苗、護烏桓校尉文穆率領太原、雁門、代郡、上谷、漁陽、右北平、定襄等七郡的郡兵及烏桓、鮮卑所部,共一萬一千余騎,從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附近)方向出塞,配合祭彤所部,尋找匈奴主力,與其展開決戰。
應該說,騎都尉來苗、護烏桓校尉文穆所統率的烏桓、鮮卑諸部大多對太仆(九卿之一,掌皇室車馬及國家馬政)祭彤心懷敬畏,如果祭彤指揮這一路人馬,即便不能取得大勝,也會有所斬獲。但偏偏祭彤所部人馬多為南匈奴的騎兵,這些人本就不愿與同胞為敵,更兼其首領左賢王“信\"與蔡彤不合,因此大軍從高闕塞出發后僅走了九百華里,南匈奴騎兵便謊稱已經抵達了大漠天險一涿邪山(今蒙古國西南部戈壁阿爾泰山脈要隘)。對匈奴境內地形不甚了了的蔡彤信以為真,隨即決定班師。不想一回到洛陽,蔡彤便與度遼將軍吳棠一道被以“逗留畏懦\"(故意延誤行軍或臨陣怯戰)的罪名逮捕了。
漢明帝劉莊之所以對祭彤如此決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祭彤此前設計的戰略完全沒有起到對匈奴的牽制作用,還白白浪費了大量兵力:騎都尉來苗、護烏桓校尉文穆的部隊雖然一度抵達了匈河水畔(今蒙古國巴彥洪戈爾省的拜達里格河),但沿途的匈奴牧民早已逃散,并無斬獲。原定投入西域戰場的耿秉、秦彭從武威、隴西、天水三郡募集的勇士及羌、胡雇傭兵,也被要求從張掖居延塞方向配合蔡彤的行動,最終橫穿六百華里的沙漠,在到達早已人去樓空的北匈奴句林王牧場一三木樓山后無功而返。也就是說,在祭彤的錯誤戰略指引下,漢朝四分之三的兵力在大漠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武裝游行。
漢明帝劉莊對匈奴奇襲的失敗,無疑襯托出霍去病的軍事才能和歷史功績,狼居胥山,真的不是你想封就能封的啊!
注:[1]粟馬:指用糧食喂養戰馬。文景時期為備戰匈奴,在邊境設30處牧馬所,官奴婢3萬人養馬,形成“苑馬”制度,為武帝騎兵遠征提供保障。
[2]謁者仆射:秦漢官名,隸屬于光祿勛(九卿之一,主管宮殿宿衛與皇帝近侍事務),掌朝廷禮儀與傳令。東漢時職權擴大,可參與軍事決策。
[3]左衽之屬:指匈奴控制的西域諸國(如樓蘭、龜茲)。“左衽”為胡服特征,與中原“右衽”相對,象征文化異域。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歷史的棋局》,人民日報出版社,2023年1月3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