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B565.5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5)13-0021-05
The Collapsing Panopticon: Power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Self and the Other Under Sartre’s “Gaze\"
Zhang Yu
(BeijingForeign 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O0089)
Abstract:Thisarticleatempts todiscovertheinstabilityofPanopticon’sstructure,andthroughaclosereadingofSartre’stheoryof \"gaze\"iBeingndNothingessevealsteclicalowerrelatioshipetweenteSelfandtheOtherinpowermechaniss,verifyingte validityofFoucault’iticisofeanopticon.WiledeprvigtheSelfoftirfreedothoughtegafOter,Sartreocept ofthe“gaze”alsoalienatestheOtherbyrestoringthSelfsfredomthroughananti-gaze.Foucault’sanalysisof theoperatioofthe “gaze”inpowerechansexplaisteiversalityndftivensofteentralispector’sowrintePopconileisd scriptionoftheantigazeinpowermecanismsalsoquestionsthestabilityofthePanopticon.Foucault’sciticismofthePanopticon's structureechoesSartre’stheoyofthe“gaze”heconstatchangesandreversalsofpowerlatiosinthe“gaze”actualldecostructhe Panopticon' s supposedly unbreakable architectural structure.
Keywords:Sartre;gaze;Foucault; Panopticon;the Other
凝視在讓·保羅·薩特(Jean-PaulSartre,以下簡稱“薩特”)的自我與他者關系理論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凝視在社會互動中隨處可見,是自我與他人互動的基本模式,并有著非凡的力量。薩特認為自我與他人的基本聯系總是帶有焦慮,“凝視”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來源于此。這種焦慮由人的永久脆弱狀態造成一作為一個存在,自我必須應對永遠被他人凝視的可能。一旦被凝視,自我立即被他者客體化,“正是在揭示我是為他的對象時并通過這揭示,我才應該能把握他作為主體存在的在場”[1]344 。
自我感受到被客體化的同時也可以將自己的凝視投射給他人,重新奪回自己的主體性并使他人變為客體,這一過程不斷重復并構建自我與他者循環往復的權力關系。米歇爾·福柯(MichelFoucault,以下簡稱“福柯”)意識到了這一權力關系中的往復過程并批判杰里米·邊沁(JeremyBentham,以下簡稱“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理論。全景敞視監獄以高效省力的監視而著名,但其中的裝置結構暴露了它的漏洞,并為往復的凝視關系留下空間。
作為一個“自由的存在”,我獨自一人時就由我自己組成了周圍空間和宇宙的原則、掌握著天地間的一切,這時我便處于我所能感知到的空間的中心。另一個人闖入我的空間、對我進行凝視時,其目光讓我感受到了侵犯:另一個“自由的存在”進入了我原來所能感知的宇宙,并在他的凝視中自我因為他人的目光被客體化,在這個人侵和客體化的過程中我經歷了自我中心的破裂與崩塌。正如薩特所說,“他者”在自我天地中的出現是“這個天地中的一個分解成分的顯現”[1]342-343 。周圍的天地不再由我構成,相反它“伸向了他人,逃避了我,我不能置身于中心”[1]342
一、全景敞視監獄的結構與運作
集中于自我的圖景和從我的中心分散的圖景一起隱喻了由于凝視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這體現了薩特和福柯思想的相似性。凝視是福柯提到自我與他人的權力關系時所熱衷的一個詞匯,他在研究臨床醫學以及現代刑罰制度起源的過程中注意到了凝視的制度化過程,并明確了凝視融人社會空間并有效地運轉、監視個體的方式。福柯對邊沁提出的全景敞視監獄理論進行了研究,他將全景敞視監獄視為一種能“確保全角度又個體化的監視,同時還能仔細地將被觀察的人分開”的監控裝置[2]146
全景敞視監獄隔離了被監視者與從中心點發出凝視的人,那些被中心點凝視的人只能被固定在監獄結構的外圍邊緣。以這種方式,監獄的環形設計使來自中心的凝視普遍傳播。凝視的自光恒定地到達每個被監視者的身上,實現時時刻刻、無所不在的監視:
這是一座閉合的環形建筑。在這環形建筑的中心,有一座塔,被圓環內部表面的窗戶環繞。外部的環形建筑被劃分為多個單元,每個單元占據環形建筑的全部厚度,用來作為單獨的房間。這些房間都有兩扇窗戶,一扇在環形建筑的內部,面向中央塔樓的窗戶,另一扇位于環形建筑的外部,能讓陽光穿過整個房間。只需要在塔里安排一名監督員,就能在每個房間里安排一名精神病人、一名罪犯、一名工人或一名學生。光線能使這名監督人員能夠從中央塔樓中辨別環形房間中被觀察者的動作。[2]147
這里我們會感受到全景敞視監獄的運作機制如此與薩特描述的他者闖人自我空間的場景相似自我剎那間被去中心化、邊緣化、客體化,現在自我被一個新的結構或空間所包圍。這個結構或空間不再由自我定義,而是由在中心位置發出凝視的主體所定義。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開創了一種新型的凝視方式,并使得監視工作變得簡單且高效。因為全景敞視監獄僅需要一個監督人員、僅需一個主體在中心作為凝視的來源就可以監視所有囚犯。在這種監獄誕生前一名監督員不可能同時觀察所有囚犯,而現在這種構想可能得以實現
二、凝視在社會機構權力中的體現
雖然一個人的眼睛最常體現凝視,但薩特認為凝視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物體來表現:“它也完全可以因樹枝的沙沙聲,寂靜中的腳步聲,百葉窗的微縫,窗簾的輕微晃動而表現出來”[1]346。顯然樹枝的沙沙聲、腳步聲、百葉窗的微縫和晃動的窗簾都不是發出凝視的人,但它們卻暗示了眼睛的存在、代表了一個發出凝視的人的總體。換言之這些物體不僅表現出凝視,也表現出凝視者的可能性:“在剛剛搖動的灌木叢背后,有某個人正潛伏在那里窺視著我,這是或然的”[1]346。
表現出凝視的物體意味著一個人可能在觀察,因此物體是不是眼睛變得無關緊要—我能體會到轉向我的“凝視”不再是因為具體的眼睛,它被“中立化了,退出了活動,它們不再是主體的對象”[1]346。表現出凝視的物體,無論是樹枝的沙沙聲、腳步聲、百葉窗或眼睛,都與我保持著物理距離。是否被“凝視”就在我自己身上:凝視制造距離,我就處于這個距離的邊緣且凝視超越所有的距離并將我包圍、斥于那個距離之外。如薩特所說,“凝視同時無距離地在我身上并與我保持距離,就是說它面對我的直接在場展開了把我與它隔開的距離”[1]347。凝視使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被迫呆在某個邊緣的地方,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離這個空間,我被凝視著且變得脆弱。
發出凝視自我的、具體的眼睛不必直接在場,其實凝視就是自我對可能存在的他者、可能存在的凝視的恐懼,如此福柯的微觀權力體系的運行機制便可以被理解。這些微小的、日常的物理機制本質上非平等且有紀律,如福柯所指的二十世紀發展起來的“極其細致入微的、一目了然的技術網絡”[3]:微型攝像頭、監聽和監視設備、衛星監控技術等都是全景化監視的體現形式。就是這些裝置讓人們一直處于脆弱狀態一一人們害怕一直被觀察著、注視著,所以必須在注視下規范自己的行為。
有了這種技術權力就可以在社會空間中持續行使,如盡管全景敞視監獄“中央塔樓”里只有一名監察員,凝視的權力也可以普遍地、不斷地被行使。全景視監獄里的囚犯無法預測自己在什么時候會受到監視,所以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即便監察員不能同時觀察所有囚犯,戒備心也足以防正囚犯違反監獄規則。只要囚犯有可能被凝視與客體化,就足以喚起他們的恐懼與戒備。囚犯不再自由而是像被人抓住把柄一般變得脆弱,這就使他們不得不遵從監獄里的準則。他人的眼睛甚至不再是行使權力所必需的某種意義來說,只要監察員還有可能看到我,我就要警惕著,因為我有可能仍然被人注視著。如薩特所說,“他者現在無處不在,在我的上上下下,在隔壁的房間里,并且我一直感到我的為他的存在”[1]370 □
他者似乎無處不在,如上所述凝視可跨越時空。隨著他者的凝視,距離被賦予了我,強加在我和他者之間。我不創造這種距離,相反我被限于對它做出反應和試圖消除它。對于薩特來說,“他人的凝視賦予我空間性”[1]357。凝視的過程包括占有和重組另一個人的天地,“一個完整的空間聚集在他人周圍,而且這個空間是和我的空間一起造成的;我處在這聚集體中而它逃離了我,它聚集起充斥我宇宙的一切對象”[1]343因此凝視并不簡單地是對某人以自我為中心的天地的破壞,凝視的結果是某人的天地從根本上崩潰和解體。這從根本上破壞了原來天地的穩定,使它迅速地逃離自己:
這樣,對象突然好像從我這里偷去了世界。一切都在原地,一切仍然是為我地存在的,但是一切都被一種向一個新對象的不可覺察的和凝固的逃逝掃過了。因此,他人在世界中的顯現相當于整個宇宙的被凝固的潛移,相當于世界在我造成的集中下面同時暗中進行的中心偏移。[1]343
被這凝視物化的人被隔離在一片陌生的天地中,因為其他人的凝視刺穿了原來的世界、使它不斷地從自己周身流逝逃走:“世界的中間被掘了一個空洞,并且世界不斷從這洞里流出”[1]343。顯然個人空間不是一個絕對的、穩定持續的現實,相反它是一種純粹的主觀,可以隨著另一個人的出現而急劇且突然地改變。因此空間是一種文化現象,必須從社會機構的權力關系來分析。
福柯認為權力精英在十八世紀末開始考慮將空間配置用于政治經濟目的。隨著歐洲人口的大幅增長,資產階級更加一致地將人口視為統治關系的對象。大量增長的人口必須在掌控之下,因此一種特定類型的建筑成形—建筑藝術應滿足凝視在最離散的社會空間中也能發揮效應的需要。凝視的力量已深人社會最私人的社交空間,有了這些監視的技術,道德就“刻在了建筑里”[2]150。這種道德的監視不僅是簡單地侵犯私人空間,也是監管大部分歐洲社會的工具。正是這種對規范群眾的癡迷使得“權力的影響通過越來越精細的渠道傳播”成為必要,“甚至要接觸到每個人本身的身體、手勢和所有日常行為”[2]151-152 F因此邊沁提出了權力可見性的問題。這種權力可見性必須完全圍繞著一種支配性的、監督性的凝視來組織。邊沁尋求一種空間建筑以實現權力普遍可見性、服務于一種嚴格細致的力量,他的追求變成了“使權力隨處可見的技術理念”[2]152 0
在集中觀察體系下,機構和個人的可見性問題是十八至十九世紀政治思想中不變的指導原則,也因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結構至少被部分解決。全景敞視監獄代表了一種運作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權力可以被普遍地行使,人們在即時、無處不在和敏銳的凝視中可以被感知和觀察。正如福柯所說,這種形式的權力拒絕容忍黑暗的區域: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提供了一種適用于各個領域的公式、一種“使權力透徹可見的公式。它用目光‘照亮'被觀察者使其服從”[2]154
這個公式算是一個偉大的發現,它適用于任何兩人之間的際遇,“曝光誕生服從”[2]154便是這際遇的主題。“被看見使我成了對一個不是我的自由的自由不設防的存在…我是奴隸,這就是說,我在我的存在中,在一個不是我的自由而是我的存在的條件本身的自由內部是奴隸。”[1]358凝視不僅入侵了我原來的物理空間,創造了一個新的以他人為中心的空間,也入侵并囚困了我的心理。我不再是中心,而是世界的一個時空對象、是另一個自由的對象一一凝視迫使我將自己視為他人的價值判斷對象,而我并不知道他人的評判如何。這些價值判斷影響著我,所以“既然我是要規定我而我又不能作用于這種規定,甚至不能認識它的各種價值的對象,我就是在奴役中”[1]358 O
這一凝視的過程在全景敞視監獄中暗中起作用,使潛在的凝視強有力地穿透每一個人、使其權力達到最佳效果。如福柯所說,在全景敞視監獄中通常沒有必要懲罰作惡者,因為“不法行為的可能性已經被防止了,人們沉浸在一個完全可見的領域中,在這里,他人的意見、觀察和話語會約束著人們不去做有害行為”[2]153。
福柯在這里不僅討論了凝視,也討論了凝視極其陰險的內化過程。在全景敞視監獄中人們要應對一種監督性質的凝視,“每一個人都在凝視的重壓下,都會通過內化他人的凝視,把自己變成自己的監督者,從而對自己進行監視”[2]155。凝視之所以能烙在每個人的心中,是因為它正每時每刻來自于一個“自由”的他者。恒定的、永不間歇的凝視限制了我的自由。換言之,他人的存在意味著他人的可能性,他人的可能性使我走向邊緣。我不再擁有絕對的可能性,因為我每一種所謂的自由行為都“使我介人一個新的中心,在這個中心,我的存在的質料本身是別人的一個不可預料的自由”[1]351。他人自由的不可預測性(他的可能性)影響了我的自由。在凝視中我突然體驗到了“我的可能性之死”[1]362 帶來的他者的自由。
三、反凝視的誕生
我把他人的凝視置于我存在和行動的中心,“當作我自己的可能性的物化和異化”[1]352,那么他者的目光就是我被超越的標志。他者的凝視使我的行為被暴露和審視,使我自己和我組織的世界異化。我的可能性被瓦解并在別人的注視下逃離了我,當我的可能性逃離我時我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工具。一方面我的可能性立刻成為他人的障礙,因為我的可能性迫使他采取新的行動;另一方面他者注視時我的可能性也成為他者的手段:“用來反對他人的一切活動,原則上都能成為他用來反對我的工具”[1]354。福柯恰當地指出,“被權力動搖和削弱的形象是一種誤解;權力可以撤退,重組其力量,將自已投資于其他地方因此戰斗仍在繼續”[4]。因此在與他者的關系中工具性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他者清楚地看到了我,我卻不了解他者,因為我不能清晰地預料他將對我的行為做何反應。
但是我卻可以在“一種把我的一切可能性體驗成情緒矛盾的恐懼”中把握他者[1]354。他人的注視中存在不確定性是因為我認為他人存在的危險在于我依賴他人:我作為客體而存在的意識只能由他人的存在產生[1]363。對薩特來說,作為客體的我是對被觀察、為他人而存在的恐懼[1]365,因此才衍生了客體化與異化的感覺:
這個無法與我不得不是的我比較的我還是我,但是它被一個新的中心所改變并且適應著這個中心,這是一個存在,我的存在,但它帶有一些完全新的存在維度及模式,這是被一個不可逾越的虛無與我分離的我,因為我是這個我,但我不是這個把我與我分離的虛無…我的為他的存在是通過絕對的虛空向對象性的墮落。而且由于這和墮落是異化,我不能使自己成為為我的對象,因為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使我異化為我本身[1]366-367
換句話說,將自我異化的是我為他人存在的體驗,我意識到我是客體,是一種不安和出神。以上所述的思想路線對薩特來說是至關重要的:自為是一種具有某種統一核心的存在,它區分了自為存在與自在存在。自為的核心是意識到自己的自由與可能,自在存在是指失去了自為存在的感覺、意識到他人的自由與可能。自我必須想辦法解決這一矛盾一超越將自為存在與我分離的“虛無”,即自由的他者,并恢復我自己的存在。如薩特所說,“意識就必須通過把自己選擇為單純異于別人,又因此被別人匯集到‘自我本身中的一個虛無,而從他人中自由游離和擺脫出來”[1]378。詳細而言,除了他者的自由以外沒有什么能限制我。
他者以一個完全自由的身份出現把自為的我驅逐了出去,剝奪了我的可能。這個過程在我身上產生了基本的反應—羞恥、恐懼和驕傲—通過這些反應,我將他者視為一個我無法觸及的強大主體。這些反應恰恰是“被我用作把他人構成對象的動因”[1]382。于是一個反轉的過程開始了:我也試圖通過凝視來超越作為主體的他人。正是通過我的恐懼和羞愧,我開始了一個否定他人的過程。我認識到我的“為我性”,即我認識到自己的自為存在不依賴于其他人。此時我才意識到我是多么依賴他者。“他人必須從各方面面對意識在場,并且甚至完全穿過意識,以便意識恰恰由于不是什么而能脫離這個很可能粘住它的他人。”[1]378從這個角度上看,我以一種“提升的意識”[1]378 重新認識到自己不依賴于他人。我有純粹的自發性和可能性,并對他者進行了反凝視。有了這一相反的凝視我就成了主體,我超越并物化了他者、重新獲得了我的可能性和以我為中心的宇宙。“這樣,我同時作為無數可能性的永恒源泉,通過我對我的意識重新奪回了我的自為的存在,并且我把他人的可能性改造成了僵死的可能性,那是通過不被我體驗到這一特性,就是說單純既定的特性來影響這全部的可能性。”[1]384
四、反凝視對全景敞視監獄的解構
只要一個相反的凝視,權力關系就發生了逆轉我重新變為主體并恢復了自己的可能性,將他人的宇宙組織成我的宇宙。顯然凝視的政治并沒有烏托邦式的理想特征,也沒有絕對的力量,對凝視的抗拒在社會關系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畢竟凝視的對象不是被動的存在。也如福柯所說,給予凝視的主體“面對的不是一張白紙般的對象”[2]162。在與他者的關系中,薩特對主體和客體的顛倒恰恰證明凝視是被投射在能對其做出有效反抗的人身上。這一反抗驗證了福柯對全景敞視監獄的質疑,邊沁對凝視穿透力的狂熱信心也隨之被消解:“一個人可以感受到,他對他所凝視的對象認識是多么不足,這個對象有也難以捉摸,還有反抗能力”[2]161。在此福柯響亮地呼應了薩特凝視的不確定性。自由對我與他者雙方而言既可以是障礙也可以是手段:“我們可以看到客體正行使一種真正的反權力因此,假設一方的每一次進攻都是撬動另一方反攻的杠桿,我們必須從戰術和戰略角度分析被監視者對全景敞視監獄的抵抗。”[2]163 顯然在凝視中我們所處的權力關系是不斷轉變的。
福柯和薩特驚人的相似之處在于權力關系中根本的不確定性與不穩定性,畢竟自我一直關注的是在他者的客觀性范圍內包容他者。我與他者的所有關系都包括旨在迫使他人保持客體身份的策略,而不幸的是反凝視發生的基礎是脆弱的:
但是他人的注視足以使這一切詭計消失,足以使我重新體驗到他人的變形。這樣,我從變形被推向漸逝,從漸逝被推向變形,既不能形成對這兩種他人的存在方式的總合的看法一因為其中任何一種存在方式本身都是自足的而且只歸結為其自身——又不能封閉在其中的一種上——因為任何一種都有其固有的不穩定性并會消失以便另一種從其毀滅中涌現出來。[1]394
再一次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的技巧被識破了。人們面對凝視有一種面對深淵的感覺,無論是觀察者還是被觀察者都無法逃脫。全景敞視監獄可以視為充斥著凝視的社會模式的縮影,深陷于薩特所述的不穩定當中。對福柯來說這種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恰恰構成了全景敞視監獄理論和應用的“惡魔般的一面”:“在這里,沒有人擁有能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權力,他無法獨自行使權力,完全凌駕于其他人之上。這就是一臺循環往復的機器,每個人都被困住了,那些被行使權力的人和那些行使權力者一模一樣。”[2]156從這個角度來看全景敞視監獄的運作充滿矛盾:不僅是監察員在持續監視囚犯,監察員本人也完全暴露在中央玻璃塔中。中央塔樓的窗戶暴露出監察員就像牢房的窗戶暴露囚犯一樣,每個人都同時監視著其他人。如此一來凝視的動力機制似乎具有自己的生命力:凝視好像變成了一個黑洞,不知不覺地吸引誘捕全景敞視監獄結構中的每個人。
如果要在全景敞視監獄里阻止被監視者的反凝視,中心的玻璃塔樓一旦建成就得逃離監獄的總體結構。然而一旦逃離了結構監獄中心,塔樓失去了權力的來源,凝視就不再處于中心的專屬領域。如果中心塔樓用自身的可能來逃避環形建筑的凝視,就意味著中心塔樓既被排除在結構之外,又被困在結構之中,因為整個建筑都充滿了這種凝視。中心塔樓想要逃離注視,需同時依賴且逃離由它來定義的結構。
五、結語
薩特的自為存在可以被他人的凝視打破而轉化為自在存在,也可以使異化后的自我恢復可能性將他者異化。這一過程不斷逆轉,永恒地循環往復。福柯對凝視和反凝視在權力關系中運作的分析成就了全景敞視監獄,讓全景敞視監獄轟然倒塌。在中央塔樓和環形建筑的自光交互中,監獄內既沒有監督者,也沒有囚犯。他們忽而變成作為客體的他人,忽而恢復作為主體的自我。薩特凝視與反凝視的往復過程,于福柯而言是權力機制中矛盾又虛妄的、永遠物化他人的欲望,主體間的相互挑戰是一種復雜的博弈。
參考文獻:
[1]SARTRE JEAN-PAUL. Being and Nothingness[M]. trans by BARNESH.New York:PocketBooks,1956.
[2]FOUCAULT M.The Eye of Power[M]//FOUCAULT M.Power/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1972- 1977.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0.
[3]FOUCAULT M.Panopticism[M]//FOUCAULT M. The FoucaultReader.NewYork:PantheonBooks,1984:211.
[4]FOUCAULT M.Body/Power[M]//FOUCAULT M.Power/ 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1972- 1977.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0:56.
作者簡介:張雨(1999—),女,漢族,山東濟寧人,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西方批評理論。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