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巷弄,老巖城人必定不陌生。平寨十八巷,石邦巷就是其中的一條。巷弄的石板在歲月里沉默著,石邦巷的道路被青苔沁出淺淺的墨綠色紋路,像老人手背上的血管。
兒時填住址,我總將“石邦巷”誤寫作“石幫巷”。父親的解釋很無趣:“巷子都是石邦鋪成的,便叫石邦巷。”而在年幼的我看來,“石幫巷”反而更好聽一一感謝石頭們的幫忙,才有了此巷,自覺十分合理。
在我的記憶里,巷口有兩家店,靠左的一家是裁縫店。店鋪的窗柅上懸著褪色的布條。風起時,布條撲簌簌地飄搖。
開店的是一位常年穿著黑白色盤扣祅的老人,她終日伏在縫紉機上。針尖啄過布面發出“咯咯噔噔”的聲響,像徘徊在巷里的呼吸聲。她總是埋著頭,偶爾抬起頭,老花鏡滑到鼻尖,目光從鏡框邊緣漫出來,掃過店門前的腳印。
她和她的縫紉機,都是陳舊的黑白色,她的店鋪沒有招牌。而她身后的木架上,掛滿了彩綢緞面一一桃紅的斜襟衫、靛藍的百褶裙、繡著金線的喜褂…那些衣裳便做了她的招牌,仿佛一群斑斕的蝴蝶,棲在她蒼老的脊背上。我至今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記得街坊用龍巖話喊她“針線婆”。
針線婆的手藝遠近聞名,在那個商場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我記得買衣服還不叫“逛街”,而是說“去針線婆那里量幾件”。孩童頑劣時,大人總是用針線婆嚇唬他們。可別小瞧這些話語的殺傷力,她案頭那排針插上,鋼針森然林立。我曾疑心,她捻線穿針時嘴角微抿抽動,是否真在念叨什么可怕的咒語,生怕冷不丁與面無表情的她對上眼。更嚇人的是她的店門口擺放著的那些殘損的塑料模特一一斷臂的、裂臉的…空洞的眼睛終日凝視著巷口。每次經過那里,我都屏息疾跑,仿佛稍慢一步,便會被那沉默的“軍團”攫住衣角。
然而命運偏偏愛捉弄膽怯的人。
那日體育課摔破校褲,母親拽著我去裁縫店。母親數落著我的馬虎,針線婆笑笑的,倒像是替我辯解。她一邊和母親聊著,一邊從她身旁的藤筐里翻找布頭。燈下,她將幾片綠布比了又比,末了,又把圍裙上鼓成小山的布頭放進藤筐里。她踴跚到店門口,對著天光瞇起眼一一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站起來的模樣。我的目光被她屁股上那大大的不同顏色的補丁吸引。她仰頭看那一瞬,光暈撒在她銀白的發髻上,仿佛摻雜著抖落的金粉。
她最終選定了一塊和我校褲幾乎一樣顏色的布頭。縫紉機的輪子飛轉,針腳細密如春雨。
不一會兒,她將補好的褲子遞給我,掌心的繭花擦過我的手。針線婆摸著我的腦袋親昵地說了些什么,我只聽懂“哉哉”(龍巖話“小女孩”的意思)兩個字,忙轉頭看向母親。母親說她叫我大膽穿,別人看不出來,再摔壞了就自己拿過來,她幫我補。
忽然我倆對視了,她又朝我笑了笑,而我的臉已經被從耳根傳來的熱,羞成滾燙的紅。
再一次和針線婆有交集,倒不是我又摔破了褲子,而是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
躲藏時慌不擇路,突然,針線婆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對!那是小伙伴們想不到的地方!
來不及解釋,我便沖進針線婆的店里,一下子鉆進她身后的布堆。她立馬領會了我的來意,只拋來一塊靛藍碎布覆住我的發頂。布料混著樟腦香,透過布隙,我看見她佝僂的背影隨著縫紉機起伏,又把身體蹲得更低了些。
待到伙伴們的腳步聲漸遠,估摸著安全了,我爬出布堆,向針線婆擺擺手。她卻招手讓我過去,我慢慢靠近,她將我肩上的碎布線頭撇去。我倆都笑了起來。“小心,可不能被他們發現了。”我心里暗想。回家的路上,縫紉機的咯噔聲還在我身后回響,我只覺得那聲音甚是輕柔。
小伙伴們好奇地問起:“你上次躲到哪里去了?”我得意地說:“秘密。”針線婆的店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此后,經過巷口時我總故意放緩腳步,用余光瞥探。我怕她在忙,如若她抬起眼,就意味著“可以進來坐坐”,這成了我倆默契的暗號,我總是期待著能和她對視,
有時,她即便在忙,也會努嘴示意我進去。我便搬過小板凳坐到藤筐邊自娛自樂一一用鉛筆寫好一到十號的紙條,按照自己的喜愛程度給她的衣服排序“頒獎”。某日我忘帶了鉛筆,正愁如何打發時間,卻見她拉出抽屜,從鐵盒里取出我歪扭的“獎狀”一她竟還幫我收起來了。鐵盒里還放著幾粒水果糖,她也一并遞給我。
那陣子,幼兒園大班的哥哥姐姐們開始流行玩沙包,我也心血來潮,用紅色塑料袋裝上一捧沙子充數,倒也能玩。我為自己的“小發明”沾沾自喜,路過巷口就想表演給針線婆看。針線婆放下了手里的活兒看我,倒把我看緊張了,笨拙地學著哥哥姐姐的樣子拋接。等我表演完,她從縫紉機的翻斗里拿出幾個毛線球,一拋一接,她竟然能靈活地接上十幾個!我不禁拍手稱贊。她嘗試教我拋接的訣竅,手笨的我卻總不得要領,但依然玩得很開心。那一天,我在她店里,一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隔幾日再路過,她主動招呼我進店里。我才坐下,以為她又要向我展示她的技藝,然而,只見她側身從藤筐里撈了一把,攤開厚重的手掌一五個從小到大的沙包列隊而臥,顏色各異,精致漂亮。最小的僅有核桃大,最大的比我的手掌還大些。一上手更是驚奇,里面可不只有沙,還有棉花呢!捏起來像云朵。這可是哥哥姐姐們會帶去幼兒園炫耀的那類沙包!我興奮地跑回家,打算跟母親好好展示一番。
母親卻板著臉,說:“怎么能亂拿人家東西呢?”我委屈地說是針線婆送我的,母親領著我去了針線婆的店里。她們說了一番話,我牽拉著腦袋,見母親掏錢給她,針線婆推辭了幾次最終收下,她一邊和母親閑談,一邊把錢悄悄塞進我的褲兜里。我正欲開口,她朝我使了個眼色,我知道了,這又是我們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母親叮囑我:“別把沙包弄丟了,針線婆說到大班,老師會教你們玩…針線婆說小孩子多玩沙包將來頭腦更靈活你可以從小的開始練,長大了再玩大的”我一只手牽著母親,另一只手不時地摸著褲兜里的錢,按捺不住心里的緊張。終究,我還是守不住秘密,小心翼翼地掏出兜里的錢遞給母親,還好,母親沒有責怪我,只是又念叨了句:“哎,這針線婆又這樣!”
又有一次,母親帶我到針線婆的店里做新衣服,正巧一位長發阿姨來取她訂的裙子。從布簾后試衣出來的她,棗紅緞子裹住曼妙身段,金線牡丹從腰肢攀到頸側,試衣鏡前,她漂亮得像我家里掛歷上的美人。阿姨換下裙子結賬,我用羨慕的目光牢牢盯著桌上的裙子,久久不能移開。母親告訴我,這種裙子叫旗袍,答應等我長大了也做一件給我。針線婆繼續與母親低語,而我第一次期盼著快些長大,長成能穿她做的旗袍的模樣。
然而,時光的針腳終究未能將生活縫補圓滿,針線婆永遠留在了我的回憶里
店鋪關門那日,縫紉機的咯噔聲戛然而止。
我記得那是在我讀小學一年級的某日,接連幾天放學,針線婆的店門都沒打開。我忍不住偷偷靠近門,想聽見她的呼嚕聲,卻并沒有聽到。我貼著門縫兒張望,只隱約看見窗柅上的布條豎垂,像一聲聲悠長的嘆息,整個店鋪黑寂得可怕。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眼淚滴灑在我回家的路上。
后來,大人們的對話,驗證了我的猜想“也好啦,無兒無女,無牽無掛。
我從別人的討論里,聽到了這句話。
我想張口辯解,卻又被一股難過壓住了喉嚨。但我知道,那些未取走的衣裳還在架子上等待,鐵盒里的水果糖再不吃就會融化,五個沙袋仍留存著我掌心的溫度—一她分明把牽掛縫進了每一根線頭…
后來,店門又重新打開了,還是裁縫店,開店的是一位年輕的婦人。她擺弄著電動縫紉機,噠噠聲讓巷口有了新的背景樂。
我最后一次聽見“針線婆”這個稱呼,是母親一邊摸著從新裁縫店取回的衣服,一邊抱怨:“瞧這走線,還是從前針線婆的手藝好。”
暮色漫進石邦巷,巷弄的石板漾起一層淡淡的浮光。
針線婆和她的縫紉機定格成一張黑白照片,擺放進回憶的相框里。那些年,她低頭縫補的,又何止是破洞的衣衫。她把巷子里零散的歲月,一針一線綴成了不會褪色的錦緞。
當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她在我的腦海里只剩下模糊的剪影,盡管我努力回想卻依然拼湊不出她的具體模樣。也不知道當年“語言不通”的我們是怎么成為好朋友的,我又微微濕了眼眶。
如今,我早已穿不下她縫的衣服,卻總在梅雨時節想起她店鋪里布料的潮氣。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我這一份小小的牽掛。若時光能裁下一角,我愿把它捻成最細的絲線,遙寄給彼岸的她。
(責任編輯王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