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中母女沖突與文化混雜下的精妹身份認同之旅

[摘" 要] 美國華裔作家譚恩美作為移民文學的重要代表人物，其經典作品《喜福會》生動展現了移民家庭中的母女關系與身份認同問題。該小說圍繞四位移民母親與她們在美國成長的女兒展開，描繪了跨越代際的情感糾葛與文化沖突。在小說中，譚恩美通過精妹與母親吳素云的互動，刻畫了代際之間的文化沖突及精妹從反抗到理解母親的身份認同歷程。本文結合霍米·巴巴的“文化混雜”理論，深入探討小說中的母女沖突、精妹的文化覺醒，認為《喜福會》通過母女關系展現了文化混雜對移民身份的影響。

[關鍵詞] 《喜福會》 文化混雜 身份認同 母女關系 移民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72-04

一、引言

譚恩美（Amy Tan，1952—），出生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是當代華裔美國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她以小說創作為主，擅長描寫移民家庭中的文化沖突與親情紐帶。作為移民文學的重要作家，譚恩美以細膩的語言與多重敘事視角展現移民家庭的掙扎與融合，深刻揭示了文化混雜與身份認同的主題。

在譚恩美的諸多文學作品中，《喜福會》是最具代表性的經典小說之一。該作品于1989年出版，屬于后現代小說范疇。全書融合了傳記與自傳元素，由16個相互交織的故事組成，通過多重敘事視角展現了四位華裔母親及其女兒的文化沖突與情感糾葛。書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吳素云（Suyuan Woo）是小說主人公吳精妹（Jing-Mei Woo）的母親。在移民到美國之前，她在中國經歷了戰爭與家庭破碎的創傷。懷揣著對新生活的希望，素云將美好的期望寄托在女兒精妹身上。而精妹則在母親的期望與自身渴望自由與獨立之間產生了沖突。母女之間的矛盾與張力貫穿精妹的成長歷程，直到母親去世后，精妹重新審視自己與母親的關系及文化身份認同，與逝去的母親和解。通過精妹的經歷，讀者可以看到母親對女兒的期望與女兒自身身份構建之間的矛盾。

霍米·巴巴的“文化混雜”理論深刻揭示了身份認同的動態特性。他在《文化的所在地》中指出“身份是混雜的”[1]，并認為“身份是由其接觸過的所有不同文化共同構成的。當兩種文化或國家相遇時，它們之間會共享觀念、語言和物質財富。而這一共享的過程會迫使雙方進行適應和改變”[1]。對于巴巴來說，這意味著身份是在不同文化意識或意識形態之間的交匯中生成的[1]。在移民文學中，“文化混雜”理論尤為適用，因為移民個體常常在母國文化與東道國文化之間掙扎。譚恩美的《喜福會》通過母女關系具體展現了“文化混雜”的這一特性。混雜文化身份的構建是一個不斷發展、不斷協商、調整與轉化的過程[2]。母親素云作為第一代移民，試圖通過傳統文化的傳承構建家庭認同；而女兒精妹作為在美國成長的新一代，在母親的期望與自身的自由追求之間經歷著文化沖突。本文將結合“文化混雜”理論，分析精妹在中美兩種文化的張力中，從反抗母親的文化傳承到接受混雜身份，完成自我認同的過程。

二、文化沖突中的母女關系

1.母親素云的文化期望與混雜身份

素云的文化期望承載著戰爭創傷與對未來的希望，這些期望既根植于中國傳統，又融合了她在美國的移民經歷。例如，她通過“喜福會”建構了對生活的希望，并將其傳遞給精妹。但這種文化傳遞已然發生了轉化。素云在“喜福會”中獲得了歸屬感，這一組織也成為她中國身份的延續[3]。因此，素云對精妹的期望既是對傳統文化的傳承，也是對移民身份的再創造，這種混雜的文化背景構成了母女關系沖突的根源。

母親的期望在母女關系中起著關鍵作用。素云不僅對自己抱有強烈的生存期待，也對女兒寄予厚望。在移民美國之前，素云經歷了抗日戰爭時期的生存困境。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名國民黨軍官，與她育有一對雙胞胎女兒。為躲避戰亂，丈夫帶著素云和女兒們逃往桂林。彼時，素云對桂林生活抱有期盼：“一旦你登上頂峰，一切都將盡收眼底，你的心將歡暢無比，今生再不會有憂愁煩惱。”[4]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日本入侵使桂林的避難生活淪為一場求生的掙扎。正如素云所言：“你能想象這種感覺嗎——一個人既不想待在洞里，也不想待在洞外，哪兒都不想，恨不得干脆徹底消失？”[4]在這種極端境遇下，她初次萌生了“喜福會”（Joy Luck）的構想，該設想最終在美國具象化為四位女性共同寄托生活希望的聚會。當素云被迫再次逃亡重慶時，命運更顯殘酷：疾病與逃亡的壓力迫使她將雙胞胎女兒遺棄路邊，希冀好心人收養并在戰后送還。抵達重慶后，她得知丈夫已過世。至此，素云失去了全部生存依托，最初的生活期望徹底破滅，而喪女之痛始終縈繞心間直至生命終結。

2.精妹的反抗：沖突的表現

精妹的反抗不僅是對母親期望的拒絕，更是她在兩種文化張力中的掙扎。這種張力正如霍米·巴巴所闡釋的，“世上并不存在所謂純粹或本質的自我；相反，所有身份都是與其交互的多種文化與信仰共同構成的復合體”[1]。在美國社會成長的精妹深受西方個人主義影響，執著追求自由與自我表達，因此其身份認同始終處于文化混雜的動態重構過程中，她努力在母親承載的中國傳統文化與她所接受的美國文化之間尋求動態平衡。

帶著新的期望，素云于1949年來到美國，與她的第二任丈夫和女兒精妹開始新的生活。“我母親相信，在美國你所想的任何事都能遂愿。美國寄托著母親的全部希望。”[4]這反映出素云對她在美國的新生活充滿了期望，并相信新環境中蘊藏著新的可能性。在“望女成鳳”（“Two Kinds”）這一章中，精妹被動地接受才能的發掘。她的母親認為她可以成為任何類型的人。一開始，精妹也感到興奮，幻想著成名與成功。然而，在經歷一次令人失望的失敗后，她的熱情迅速消退：當母親讓她三分鐘內熟讀并背誦《圣經》內容時，她沒有做到。從那時起，她的內心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她開始“厭惡這些測試，這些被它們鼓起后又破滅的希望”[4]。她在鏡子里看到一個全新的自己，這個形象充滿憤怒與力量，這種做自己的信念開始萌芽，并成為她打破母親期望的第一步：

鏡中的女孩也回瞪著我，憤怒而堅強。我意識到這個女孩和我就是同一個人。于是我產生了新的意念，堅定的意念，或者說是充斥了許多“不”字的反抗意識。我向自己發誓不會被母親改變，我只會做我自己。[4]

后來，精妹被迫學習彈鋼琴，然而她在整個過程中表現始終平庸。雖然她顯露出某些天賦稟性，“我相當快就學會了基本技巧，照此勢頭發展下去，沒準還真能小小年紀就成為一個不錯的鋼琴演奏者”[4]，但她只是機械地完成任務，而非出于自主意愿。在一次表演中，精妹彈錯音符當眾出丑，換來的卻是母親的沉默不語。對精妹而言，沉默比責備更具殺傷力。學琴情節揭示出她對自己的成功抱有一些期待：“或許，我從未真正給自己一個好好學習的機會；但我鐵下心來不努力，不愿從此改變自己。”[4]她認為母親并不喜歡真實的自己，想要把她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母親心中想象的女兒。因此精妹選擇以反向抗爭打破期望：“我讓母親失望的不止這一回，在此后的歲月里，我又令她失望過許多次。每次都是我固執己見，認為辜負母親的期望是我自己的權利。”“我不像母親那樣，堅信自己不管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都能做到，我只能做我自己。”[4]精妹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打破母親的期望，最終成為她自己。

這一切既可視作精妹對母親童年時期規訓的反抗，也可解讀為母親的傳統文化價值觀與女兒主體性之間的博弈。一方面，母親對孩子懷有美好期望，希望她能成就最好的自己；而精妹則認為，這意味著母親對真實的自己并不滿意，試圖改變她。生長在美國環境中的精妹無法理解母親的做法[5]。在這一過程中，精妹不斷尋找平衡。她反對母親的期望，因為這些期望讓她覺得真實的自我及其自主性受到了壓制。

三、身份覺醒與文化融合

1.精妹對母親的重新理解

母親素云的去世成為精妹身份認同的轉折點，這標志著她們長期沖突的結束，以及精妹對母女關系深刻反思的開端。這種反思從反叛轉向為理解。

小說中處處表明，精妹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痛與悔恨之中。在第一章“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里，精妹代替母親參加了最新一輪聚會。她原本以為母親的朋友們會談論她的母親，但眾人的沉默讓精妹感到失落。后來，三位阿姨告訴精妹，素云去世前的愿望：她渴望回到中國，與兩個女兒團聚。她最終找到了女兒們的地址，但遺憾的是，在實現愿望前便離世了。三位阿姨代替素云寫了一封信，告知兩個女兒，素云計劃去看她們。阿姨們希望精妹能代替母親完成這個心愿，向兩位姐姐講述母親的故事，讓她們了解母親生前是怎樣的人。這一請求迫使精妹面對令人不安的事實：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母親一無所知。這讓阿姨們深感驚訝，同時也引發她們對自身與女兒關系的擔憂。她們害怕自己與女兒之間的紐帶終將斷裂。在這個時刻，精妹的茫然無措與阿姨們滔滔不絕的回答形成鮮明對比：“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你媽媽就在你的骨子里啊！”“告訴她們你媽媽是怎么取得成功的。”“她很善良；她聰明精干。”[4]這些話語如同一連串質問，仿佛在指責她對母親的了解太少。尤其是，三位阿姨似乎預見到她們與女兒之間的羈絆終將消逝，她們曾經在移民美國之前對生活與子女寄予的厚望，很可能被現實吞噬。精妹曾經拒絕母親的期望，而這種拒絕阻礙了她對母親內心世界的理解。在了解母親于桂林的完整經歷之前，她曾質疑故事的真實性。而當故事逐漸清晰時，她終于領悟了母親的痛苦與堅韌。關于母親的所有細節，以及她與母親之間的共鳴，都在記憶的文字中鮮活起來。通過回憶，精妹重新審視與母親的關系及其態度[2]，母親曾經的思想與言語始終留存在精妹的腦海之中。

在“最佳品質”（“Best Quality”）一章中，當精妹與韋弗里（Waverly）發生沖突時，雖然母親當眾表示精妹不如韋弗里深刻，但當兩人獨處時，她對精妹說：“你可以邁開腿，走另外的路。”“其他所有人都想要最好的。你的想法不一樣。”[4]這些似乎呼應了精妹一路以來的成長歷程。盡管她背離了母親的期望，沒能讓母親為她驕傲，但或許她以自己的方式實現了母親的愿望。此外，素云將她的金項鏈交給精妹，可視為母女之間的一種精神傳承。她希望精妹能夠明白她生命的意義，正如她與丈夫賦予精妹名字時寄托的美好情感。“不只是一般的好，而是純粹的精華，具有最佳品質。”[4]在這一章的結尾部分，精妹為父親做飯時，回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吃辣的食物有助于恢復精力。她憶起母親曾抱怨樓上鄰居的瑣事，看見那只母親討厭的貓，大聲呵斥它離開。這些記憶片段體現了精妹感知母親的特殊方式。在母親缺席的日子里，她在情感層面成為母親的延續。

2.精妹的身份融合與認同

當來到中國時，母親的身份與文化背景突然變得清晰鮮活，這一轉變在最后一章“團圓”（“A Pair of Tickets”）中得到充分展現。精妹最終直面了自己的中華文化傳承。當火車駛入深圳時，她感受到某種特殊的情感涌動。她說道：“我覺得，母親是對的。我正在變成中國人。”[4]這種意識標志著精妹與中國之間文化聯結的覺醒。她終于攜帶著母親的心愿重返故土。然而，矛盾依然存在。她坦言：“盡管并未化妝，我也根本不可能被認成是真正的中國人。”[4]隨后她補充道：“同時又怕酒店豪華的外觀讓姨婆誤以為我們這些有錢的美國人太嬌慣。”[4]這兩句話表明，精妹此時的身份認同仍存在失衡感。在見到兩位姐姐之前，她反復在腦海中預演會面場景，害怕這將演變為尷尬的相聚。她既擔心自己對母親一無所知，又擔心自己無法流利使用中文。整個旅途中，精妹持續在思念母親。她渴望尋求某些問題的答案，但母親的離世使這些追問永成遺憾。從父親處聽聞母親完整的人生故事后，她再度自責令母親失望、未曾竭力追求完美。因為她永遠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彌補的機會。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與她的想象大相徑庭。當她終于見到兩位姐姐時，所有的疑慮與不安在擁抱瞬間煙消云散。“現在，我終于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中國成分了，簡直是顯而易見。這就是我的家，它就在我們的血液中流淌。經過這么多年，它終于被釋放出來了。”[4]見到姐姐們后，精妹不再感到疏離，困惑也蕩然無存。在她們的擁抱中，母親仿佛化作了聯結三人的紐帶。母親的過往與她血脈交融，超越了國界的限制。她不再只是獨立的個體，而是化身為母親傳承的中華文化的載體。如同姐姐們那般，精妹繼承了母親的文化印記，并尋獲了扎根于血脈的文化根源。在精妹的覺醒歷程中，母親傳承的文化印記與她自身的生命經驗相互交融，最終孕育出動態的文化認同。女兒對母親傳承的傳統文化的認同，使她走出身份困境，找回了缺失的主體[6]。精妹最終實現了母親的畢生夙愿，回應了母親的期望。故事開頭提及的母親故事結局所籠罩的陰霾，終從她們的生命中消散殆盡。

四、結語

《喜福會》中，精妹的成長軌跡展現了從文化反叛到身份接納的轉變。在她與母親的沖突中，精妹起初持續背離母親的期望，拒絕被母親重塑。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尤其是在母親去世后，精妹逐漸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理解母親。通過聆聽母親的生命故事以及持續的自我省思，精妹最終接受了母親，并在某種意義上“化身為”母親，她擁抱了自己的身份。母親傳承給她的一切——尤其是在與姐姐們重逢的歷史性時刻——使她的中華文化身份最終與自我融為一體。

通過霍米·巴巴“文化混雜”理論視角，我們得以系統地詮釋精妹的身份認同歷程。她從文化沖突走向身份融合的軌跡，揭示了多元文化交互中身份的動態生成。她的最終覺醒表明，文化并非單一傳承，而是動態互動的結果。正是在這種混雜中，精妹既完成了自我認同的整合，也實現了對母親價值觀的自覺承繼。

參考文獻

[1] QUINN R. A Macat Analysis of Homi K. Bhabha’s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M]. London： Macat International， 2017 .

[2] 王李霞.跨文化身份構建——基于霍米·巴巴的混雜理論[J].英語廣場，2020（16）.

[3] 陳婷婷.沖突、改善、和解：流動性視角下《喜福會》中的母女關系與身份構建分析[C]//廈門大學外文學院.廈門大學外文學院第十四屆研究生學術研討會暨第四屆外國語言文學博士論壇論文集.廈門大學外文學院，2021.

[4] 譚恩美.喜福會[M].李軍，章力，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

[5] 陶鑫，崔晗.跨文化角度下對小說《喜福會》的解析[J].今古文創，2020（7）.

[6] 張波.美國華裔女性身份建構的心路歷程——以譚恩美小說《喜福會》的母女關系為視角[J].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5）.

（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王菡，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