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敘事在中國文化與藝術中的發展是多層面的,它深植于傳統社會之中,不僅承載了鄉土社會的集體記憶和歷史變遷,也反映了人民群眾對普遍信念的共有追求和鄉土文學對“真理性”的哲學詮釋。文學作品中的“真理性”通過文學家的想象力創造出一種超越現實的共情體驗,展現了“讀者—文學人物—作者”之間的審美關聯,更為現象學美學與鄉土文學的融合提供了理論支撐?,F象學美學與中國當代鄉土文學的融合對理解文學作品的純粹意向性提供了思路,具體看,鄉土敘事中審美經驗的呈現融合了普遍性與個體性,這使得鄉土藝術超越了個別差異,觸及更廣泛的地方社會群體共鳴,這一共鳴來源于情感先驗。情感先驗強調了情感對于鄉村振興的重要意義,鄉土敘事能夠喚起干部群眾的情感共鳴,增強文化自覺和身份認同,以先于經驗的方式呈現鄉村發展的精神活力。鄉土文學作品不單是鄉土敘事,它還是藝術與生活、個體與集體、情感與理性、文學與美學乃至鄉村社會發展中干部與群眾交互作用、密切聯系的綜合產物,成為續接傳統與現代、農村與城市的橋梁,并賦予鄉村文化持續的生命活力。作家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莫道君行早》便是其中的代表性案例?!赌谰性纭吩诔幸u了貴州作家歐陽黔森以往鄉土敘事風格的基礎上有了一些新的變化,即借助鄉土敘事展現基層力量,借助小說人物共有的純粹信念構筑中國鄉村振興的原始圖貌,從現象學美學的角度出發,通過探究“個體性”與“普遍性”特征可以看到,該作品不僅關注中國西南農村的現實狀況,更借助純粹美學“情感先驗”①的直觀手法審視鄉土文學的“真理性”,因而達到一種詩意與超脫。
一、鄉土敘事的歷史脈絡
中國鄉土文學的美學傳統可追溯至古代文學對于鄉村生活和鄉土社會的描繪,如陸游的《游山西村》和陶淵明的田園詩。20世紀初期的中國鄉土文學緊密地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相聯結。以魯迅《故鄉》《吶喊》為代表的現實主義寫作對鄉土社會的民族覺醒進行了新的審美詮釋,由此開啟了現代鄉土文學的先河。20世紀末的《白鹿原》《活著》《塵埃落定》等作品開始了對從清末、民國、新中國建國以及改革開放等大歷史背景下中國農村社會的全新美學審視,并展現了鄉土社會及民族文化的復雜面貌,同時反映出社會轉型中的一系列矛盾和沖突。進入21世紀,鄉土文學繼續以其獨特的視角對當代中國的社會問題進行深入剖析。這一時期的部分鄉土文學開始了對鄉村振興、人民生活水平高質量發展以及傳統產業轉型等一系列問題的關注。在這樣的文學探索中,歐陽黔森的長篇小說《莫道君行早》就是一個典型案例。該作品不僅展現了鄉土生活中人民的審美維度,反映了鄉村社會的現實困境和農民群體的生存狀態,還為從現象學美學的角度理解當代中國文學中的鄉土敘事提供必要的案例支持。
二、想象與現實的交織:
現象學美學視域下的文學真理性
在探討文學的真理性時,首先需要明確一個關鍵問題,即文學是否同藝術一樣,有其所特有的、無法用其他方式表達的真理。這個問題的答案決定了如何理解和評價文學作品的價值。首先,就真理本身而言,柏拉圖的真理是理念,海德格爾的真理是存在者無蔽之存在,道家思想中的真理即道,禪宗的真理是“無我(性空)”與“在世(緣起緣滅)”的合一態。縱觀歷史上關于文學真理性的討論可以看到,文學的真理是美,文學本身即具有真理性,文學家不過是文學作品呈現的助推,文學作品一旦形成便自我展現其價值,這一價值雖產生于特定時代,卻不受時代之局限,表現為文學的真理性。真理性不可言說,但卻可以通過引導(文學家的創造)而達到。因此,文學的真理性不可從嚴格意義上的解釋學、還原論或解構主義角度去理解,但根據前人研究可以看到,文學和藝術作為人的存在情感,其真理性是可以直觀的。具體看,文學的真理性不可單獨呈現,而需要在文學作品的整體語境下顯現——文學是人與世界的符號化整體呈現,是人之為人的符號化真理表達,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認為“文學作品和音樂作品的表現或表演乃是某種本質性的東西……即通過演出所表現的東西的此在(Dasein)。審美存在的特殊時間性,即在被表現中具有它的存在,是在再現過程中作為獨立的和分離的現象而存在的”②。他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在藝術經驗中難道不存在某種確實是與科學的真理要求不同,但同樣確實也不從屬于科學的真理要求的真理要求嗎”③。鄉土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其藝術真理性恰恰體現在對生活深刻感悟和細致描繪上,呈現出獨有的文化價值和人文精神。這種真理并非冰冷的數據或理論可以完全解讀,而是通過作家對鄉土生活的觀察、體驗和反思,將人與自然、社會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表現為充滿愛與信念的文學作品。鄉土文學的藝術真理性,更多地體現在對人性的直觀和對土地的依存上。它能夠觸及人心最深處的共鳴,反映出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在這一點上,貴州鄉土文學的代表歐陽黔森,確實是在以一種獨特的藝術手法,捕捉那些最容易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真實,他的作品展示了一個既具有普遍性意義又帶有貴州地域特色的鄉土世界。這種真理性,既超越了純粹的科學實證,又不同于任何形式的教條主義,它根植于人們實實在在生活著的土壤,以一種最接近人性的直觀認知方式,揭示人為什么而奮斗的真實奧義。
藝術的本質是“對人生之超越性存在的顯象”④。王德峰認為:“倘若我們不把美視為給定對象的給定的屬性或形式,而是把它視為因作品的‘作品存在’而在作品之被接受中所發出的真理之光,那么,我們就不會去追求對美的概念規定,而只去關注對藝術作品之實現方式的洞察?!雹莺闈h鼎在《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譯者序言部分也提到,“按照現代科學方法論,藝術經驗乃是一種非科學的經驗,因此藝術經驗里的真理即使不說是非真理,也是一種很特殊的非科學的真理”⑥??偟膩碚f,關于文學藝術真理性的研究可概括為:揭示文學之于人的符號學意義,將文學的本質與人的感知聯系起來,再借助文學的工具性作用,幫助人類抵達真實(真理)。進一步看,文學的真理性本質上是反還原主義的,其產生過程原初是美的沖動。美的沖動既包含想象元素也包含現實元素,更因其文學屬性的嵌入,使之成為可自由發揮以表達普遍價值和人類共同追求的能量場。換言之,“文學作品之所以是一種真理的特殊表現形式,并不在于它真實地模仿或客觀地反映了已然存在的事物或現實生活,而是通過創造性的轉換展示了人類世界經驗的一種新維度,為人類的精神生活提供了一個新的意義世界,一種使人類的生活成其為生活的理想境界”⑦。
以《莫道君行早》為例,其讓我們見證了這種特殊的藝術創作方法,即通過將創造性的想象與經驗現象相結合,構建起一個符合地方人民共同價值追求、體現文學本質屬性的具有深度和寬度的文學世界。
在來到千年村之前,肖百合對這里有過很多想象。可以說,都是一些很美妙甚至是過于浪漫不實的想象……然而,當她下車后,站在村口舉目四望,現實村落的模樣毫無遮掩地展示在她眼前時,她完全不敢相信這就是千年村,她的大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心中全是失望……但既然來了,就要帶領鄉親們脫貧致富,把村莊建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樣。⑧
這一創作過程一方面借助肖百合的內心獨白為后期千年村的飛速發展埋下伏筆,另一方面也超越了現實再現的單一化描述,而是借助于作者的創造性想象和經驗現實的“明暗對比”,并借由文學的符號化表達帶讀者進入到對小說藝術世界存在本質的探究和審視中去。
鄉土文學不僅是敘事的載體,更是情感、意識和鄉土社會的復雜交織。作者緊密地依托于貴州鄉土生活的具體細節,為新農村建設附加更廣闊的文化和歷史意義。小說里的人物和故事雖然根源于特定的文化與地理環境,但所反映出的主題卻觸及普遍人類經歷,如對鄉土、故人的情節。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滑稽而又深刻的描述:
麻青蒿雙眼泛紅,盯著遺像自言自語道,爸,他們都叫我把這間房拆了,說這間房是違章房,我、我想不通。要是拆了,以后想和你清清凈凈說說話,也辦不到了啊……
坐了一會兒之后,麻青蒿只覺得兩只眼皮越來越沉,干脆側身躺了下來,不一會兒,居然睡去了。
這一覺他睡得極不安穩,先是夢見了老父親,張著嘴似乎在和他說著什么,可當他湊近一些,正想聽清楚時,人眨眼之間換成丁香了。看見丁香,他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憤,正想開口罵她幾句時,卻看見丁香伸出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肩膀,還露出一臉的諂媚笑容,大聲叫著,主任!青蒿主任?、?/p>
《莫道君行早》的作者歐陽黔森無疑在文學作品細節處理上具備豐富經驗,他努力捕捉農村社會的微妙變遷,并用個人的感知去共情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去體驗和再現鄉土世界的變遷過程。因此,無論是想象抑或是夢境,在這里不再是逃避現實的工具,而是一種探尋現實世界深層次問題的創作手段,是借助詞語等符號化觀念表現小說人物內心想法的通道。換言之,是“由觀念符號而進入想象,這才是對文學作品的真正的感知”⑩。因此可以說,小說不僅是對鄉土生活的模擬,更是通過作者對生活世界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at)經驗(即意識總是“意向地相關于”某物11)來捕捉和構建特定現象的藝術表達?,F象學創始人胡塞爾(Edmund Husserl)提出的“回歸事物本身”(Zurück zu den Sachen selbst),要求我們直面感官世界中的事物和經驗,摒棄所有先入之見,從而揭露其內在意義。“人們必須有勇氣去接受在現象學中的現實顯現者,如其自行呈現時那樣,而不是通過解釋改變它。應當做的只是忠實地對其加以描繪。”12具體看,《莫道君行早》精心設計的故事情節與人物關聯如吳艾草與麻青蒿,再如麻青蒿與肖百合,均展現了農村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復雜聯系,對這些人物和故事情節的描述來自作者實地走訪的直觀經驗,作者無非是不加解釋與渲染地如實描述和記錄,這在其報告文學《江山如此多嬌》中亦有體現。另外,現象學的“懸置”(Epoch)在對小說人物的分析過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當我們把肖百合和麻青蒿的成長經歷、人物性格、身份等內容剝離了,直接從事物本身去觀看二人的共事與合作,就可能暫時放下自己的預設和偏見,更加純粹地體會文本所呈現的意涵——在共有的純粹信念下處理好千年村貧困落后的根本性問題。這不僅增強了故事中具體情境的真實感,也觸及了人物之間所共有的核心信念,這也是文學藝術真理性的具體體現之一。
《莫道君行早》利用文學想象對現實進行概念性重構,引領讀者認識到,現實世界中的一切現象都是多維的,既充滿了可解釋性,也存有謎一樣的面向。正是這種多維度的呈現,賦予了小說那種超越具體事件的精神特質,并顯現了文學作品在形式與內容上的哲學深度。在這個意義上,《莫道君行早》不只是一個關于中國鄉村振興的敘事,而是成為一個探索人的意義性和真理性的場域,在這個場域中,想象與現象的交織揭示了人作為“此在”在過去世界與未來世界中的位置和可能性。換言之,當小說中的想象世界與現實世界相交織時,就形成了一種歷史與未來可能性的有機組合。這種組合正是現象學美學所追求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核心,“世界的意義和世界存有的認定是在這種生活中自我形成的”13,這也是藝術創作中“此在真理性”的體現。借助于現象學美學的理論框架可以看到,《莫道君行早》不僅為讀者提供了一種能夠以身體之、以身驗之的審美感覺,更為我們剖析了人之存在本質和共同信念價值的多重維度,從而確立了該部作品作為現實世界與想象力合流之地的藝術地位。
三、審美經驗的再現:
普遍性與個體性的雙重回歸
鄉土文學與現象學之間的聯系可通過“歸屬感”的體驗和“世界構建”的過程來理解。鄉土文學深植于特定土地和文化,通過敘述與這些地域緊密相關的故事,反映了人們對于家鄉、傳統和身份的深刻體驗。這種文學形式試圖捕捉和表達與某個地方緊密相連的生活方式、情感和價值觀念。從現象學的角度看,這種追求可以被視為對生活世界的探究,即對人們日常經驗和意識中根深蒂固的、未經批判接受的假設進行描述和分析。鄉土文學借助文本重現這種生活世界,使得讀者能夠通過文學作品體驗到作者和角色的世界觀與情感狀態,從而促進對人類存在條件的更深刻理解。現象學關注于揭示事物如何呈現于意識之中,而鄉土文學則提供了這樣一種具體且生動的呈現方式。因此,鄉土文學與現象學之間存在一種內在的聯系,即通過特定文化和地理背景下的人類經驗,探討存在的普遍性質和個體的獨特性。
在分析鄉土敘事時,現象學美學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理論框架,它強調作品和讀者之間的直觀聯系,以及藝術體驗中的情感先驗性。從現象學美學視角出發,《莫道君行早》不僅僅是對貴州農村生活的一種極為細致的描繪,而且是通過作者的直觀經驗(實地探訪和深度調查),轉化為一種能激發讀者共鳴的審美體驗。這種方式使得小說中的人物、事件和環境超越其具體性,被賦予一種普遍性的情感價值。例如在小說結尾處描述的:
龍險峰顯得從容而自信,這種自信,可以說,就是紫云鎮人民的自信;這種自信,就是從深度貧困到退出貧困這個過程的縮影。這個過程的縮影,如同開花結果一般,現在看來,已是花繁葉茂了。
龍險峰禁不住仰起了笑臉,像一朵向日葵,燦爛無比。14
小說人物龍險峰作為紫云鎮的書記,在這里的內心獨白,其實代表了紫云群眾的心聲,小說正是利用了這種干群關系的共情,表達了干部和人民共同存有的普遍性的情感價值。這樣的文字無疑體現了作者歐陽黔森在貴州鄉村的直觀經驗。當下,“如何重新建立知識精英與鄉土之間的關系是新世紀鄉土文學的重要問題”15,在這個過程中,《莫道君行早》成為作者通過自身實際鄉土經驗幫助讀者感知并體驗那些深藏在鄉土生活表象之下的更深層次真實的窗口。現象學的方法強調對這些真實經驗的直接描寫和反映,而不是對其進行抽象化處理,這使得鄉土敘事的解讀不再局限于文本內容的直接表達,而是擴展到了對作者經驗乃至整個生活世界的感知和理解。這樣,鄉土敘事成為一種通過特定文化和地域語境來揭露和共享人們基本生活狀態的媒介,從而開啟了通往廣闊的、普遍的人類情感和認識世界的大門。
在《莫道君行早》中,鄉村振興、干群關系以及人民生活水平的提升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了小說的核心議題,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普遍性審美體驗。通過對具體鄉土環境和人物情感的細致描寫,小說不僅捕捉到貴州農村面臨的現代化進程中的變革與挑戰,更重要的是,它揭示出了那些超越特定社會和文化背景的普遍人性與情感。小說中,鄉村振興不只是經濟發展的外化表征,而是深刻觸及了人的內心世界和對家園的歸屬感;干群關系的塑造與變遷則反映了社會結構和權力動態的微妙轉換;人民生活水平的提升則引發對于什么是幸福的追求的反思。這些元素在小說中相互交織,形成了鄉土生活世界的全貌,在審美體驗上達到了個體與普遍之間的雙重回歸(群眾—個體—群眾)。讀者能夠通過對作品的感知和體驗,認識到無論社會如何發展和變化,人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是恒常不變的,無論是小說人物麻浩博回鄉創業還是丁香開農家樂,在拋離了社會環境等因素后都還原為對美好生活的質樸追求,這種連接個體特殊經歷與群眾普遍追求的能力,正是《莫道君行早》所提供的普遍性審美體驗的核心。
在《莫道君行早》中,作者巧妙地處理了普遍性與個體性之間的微妙關系,描繪了積極推進鄉村振興過程中人民群眾的多重身份轉換。具體而言,作者首先是通過“懸置”將普遍性的群眾概念呈現在讀者眼前(此時的群眾僅為符號意義),再通過具體化的描述(這種描述來自作者對貴州鄉村一線的實際考察之經驗)再現鄉土生活中一個個具體的人物,最后將這些人物,以及他們所共有的價值追求歸納并上升為一種新的普遍性的群眾概念(此時的群眾是有著共同理想信念和價值追求的命運共同體)??梢钥吹?,該作品不僅將讀者引入貴州這片富有特色的文化土壤,還通過獨特的哲學手法和深刻的人文關懷,展示了普遍人類價值與情感共鳴。小說中的每一個故事、每一位角色都帶有不可復制的個體性,然而,在揭露這些具體個體性的同時,作者又透過他們對貴州鄉土文化的認同、對共有目標的奮斗(擺脫貧困)、對共有信念的堅持,建構起這一群體的普遍性。正是這種由普遍概念出發,以個體經驗為本,最終抵達普遍群體共識的藝術手法,使得小說具有了跨越單一敘事模板的意義。概言之,在鄉村振興的背景下,人民群眾被塑造成為一個宏大的概念性群體,肩負著推動社會前進的歷史使命,但作者并未停留于此,而是進一步挖掘每個個體的生活經驗、內心世界和主觀態度,讓他們從概念上的“群眾”恢復為有血有肉的“群眾”,再隨著故事的推進和人物的發展,使這些具體的個體再次上升為一個非概念的群體實在——一個通過共同的努力與追求凝聚起來的群體。
綜上所述,《莫道君行早》通過現象學的方法,借助于觀察者(作者)的直接經驗,去呈現鄉土世界中特定個體的直接經驗,“如其被實際經驗到的那樣,如其在經驗關聯體中被明確顯示的那樣”16,同時也探索這些經驗如何匯集成群體的普遍觀點和感受,成功地實現了普遍性與個體性的雙重回歸。小說因此不僅僅是對貴州鄉村振興的記錄,更是對人類情感與價值共鳴的深刻反映,提供了一個既具體又普遍的審美經驗平臺。
四、情感先驗:鄉村振興的審美文化自覺
現象學的“先驗”一詞通常指在特定的經驗之前被給予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經驗發生的必要條件,其“本身具有情感性質,正如知性的先驗具有理性性質一樣”17。因此,當杜夫海納(Mikel Dufrenne)談到“情感先驗”時,他是在暗指,在我們的內在存在著使我們對藝術作品和其他審美現象產生情感反應成為可能的條件。
現象學關注如何從第一人稱視角去理解和體驗世界,這與鄉土文學通過文本讓讀者沉浸在特定文化和地理環境中的做法不謀而合。鄉土文學在促進鄉村振興和增強審美文化自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透過《莫道君行早》的文字可以看到,情感不僅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原初方式,而且在文學創作和文化自我認知的過程中起著核心作用。例如在小說人物肖百合來到自己仰慕已久的中華山后,有這樣一句描寫。
(中華山)山南的人要走到山北,時常需要一到兩個小時,因為一條似地縫般的峽谷切斷了山南、山北的聯系,仿佛在這山的肌膚上深深地劃下了一條傷痕。18
小說巧妙地通過一首肖百合早前讀過的詩表達了人物此刻的內心獨白:“此時/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對你說些愿望/可愿望帶著傷口/像一朵紅花/你可知道/帶傷的東西非常美麗?!?9情感先驗不是說情感本身成為知識的前提,而是指情感在我們體驗世界時總是先行存在的,它是我們與世界聯系的直接方式之一,此時的詩體表達便是以這種方式建立起作者與讀者因“作品呈現”而產生的關聯,建立起傾訴與藝術之間的某種聯系——“天下沒有一個詩人是僅僅為自己寫詩的……‘寫詩’是對別人的傾訴……正是為了這份傾訴,藝術創作才真正有可能發生?!?0
在《莫道君行早》中,鄉土文學通過展示農村生活的真實面貌以及居民面對時代變遷的情感響應,促進了鄉村振興過程中文化自覺的建立。書中的故事和人物情感生動地反映了當代中國鄉村社會的復雜性,并通過這些經驗的敘述喚醒了人們對鄉土文化的共鳴和情感認同。小說中的情感展現不只是簡單地傳達個體的主觀體驗,更是揭露了一個社會和文化的集體情緒和感覺,“在審美經驗中,感覺就是感到一種情感?;貧w的感覺,一方面懸置了理性意識的抽象性,另一方面懸置了感性意識的功利性,最終建構了審美意識的自由性,感覺成為自由的感覺”21。這些集體情緒和感覺正是鄉村振興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由此可以說,鄉土文學成為審美體驗的源泉,在闡述人們對于自然、社會和人際關系的深刻感受時,也再現了一個地區的文化生態和歷史記憶。它不但激發了讀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還在更深層次上加強了對傳統價值的尊重和傳承意識。基于情感先驗理論,可以看到鄉土文學并非僅僅通過美的形式來吸引人,更通過描繪共同的情感經歷去共情每一位讀者,構建起一種文化自信、自覺以及更為廣泛的社會認同感。通過情感的共鳴,鄉土文學有效地促進了我國鄉村的精神文明建設,并為經濟社會的全面發展提供了堅實的文化支撐?!赌谰性纭分械奈膶W表現力揭示了情感在推動社會凝聚力和文化傳承中的重要性。在鄉村振興的大背景下,這種基于情感先驗的審美體驗,不僅滋養了個體的精神世界,也深化了人民對土地和家鄉的情感歸屬和文化自覺,為鄉村振興注入了鄉愁和活力。
《莫道君行早》中的人物情感具有多維和動態的特點。人物的情緒變化不是孤立發生的,而是與他們的情感歸屬、文化自覺和社會關系緊密相關。小說人物趙德明最初是一位不愿配合“穿衣戴帽”改造工程的“釘子戶”,但最終在麻青蒿的軟硬兼施下配合了全村工作……這一段描寫充分體現了鄉土世界人民的淳樸特質。情感歸屬、文化自覺和社會關系是鄉土文學的核心議題,這在《莫道君行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人物對自己所處的地域和文化的認同感貫穿全書,體現在他們對鄉土語言的使用、對傳統習俗的堅守,以及對社會變革的適應中。對情感歸屬、文化自覺和社會關系的文學表現,同樣構成了現象學美學中“個體存在”的現實案例,它反映了人物與其生活世界的緊密聯系。
借助杜夫海納的情感先驗理論,可能通過強調情感反應的普遍能力來加深我們對鄉土文學的欣賞和理解,這種情感反應使文學在不同文化和背景下皆具意義,以至于在精神上獲得永存,“審美對象就躲藏在符號總體之中,并永存下來……一本書只要剩下一份,其他各份全部被毀也沒有關系。但是如果這僅剩的一份也被損壞了呢?作品仍然可以存在于某人的記憶中,只要把它說出來或表演出來仍可重新出現。這就證明作品只是間接地存在于自己的載體之中,有重新被產生出來和再現的可能”22,概言之,歐陽黔森在其鄉土敘事中對“人民”二字的提煉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先驗的、可感的、恒常的精神元素。
五、結語
現象學美學理論為研究中國鄉土文學提供了新穎的思路,從文學作品中“真理性”的呈現到“讀者—文學人物—作者”間的審美關聯;從審美經驗的普遍性與個體性到鄉土藝術的情感先驗。無不顯現哲學方法之于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的重要意義。具體看,《莫道君行早》以其情感的直接和深刻表達,以及其對鄉土文化的如實展現,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案例支持,該作品不僅是鄉土文學審美價值的具體體現,更成為文化自信和社會認同的基石,體現了鄉土文學在現象學美學理論視域下的創新、發展和應用?!?/p>
【注釋】
①1722米·杜夫海納:《審美經驗現象學》,韓樹站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第480、480、195頁。
②③⑥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修訂譯本)》,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10,第197、143頁、“序言”第4頁。
④⑤⑩20王德峰:《藝術哲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第59、30、225、29頁。
⑦郝曉寒:《文本闡釋的難度與新時代現實主義理論的建構路徑——從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談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5期。
⑧⑨141819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作家出版社,2022,第113-114、161、518、217、217-218頁。
1112埃德蒙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第65、222頁。
13埃德蒙德·胡塞爾:《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學》,張慶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第90頁。
15王龍洋:《非虛構與新鄉土敘事的可能》,《文藝理論與批評》2023年第5期。
16埃德蒙德·胡塞爾:《現象學的構成研究——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第57頁。
21張云鵬:《杜夫海納情感先驗與存在的現象學闡釋》,《東方論壇》2023年第2期。
(劉軒宇,貴州大學哲學學院、貴陽學院科研處。本文系2021年貴州省教育規劃課題青年課題“大數據背景下貴州高校新聞人才培養模式創新研究”的研究成果;2023年度貴陽市創新型青年社科文藝人才項目“數字科技視域下的文學審美研究”的研究成果;貴州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資助項目“貴州鄉土文學研究”的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2024RW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