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民初這個新舊交替、風云變幻的歷史時期,北京(時為京師/北平)作為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其思想文化領域經歷著劇烈的變革。《五道廟與沙灘:輿論啟蒙下的北京(1904—1918)》(以下簡稱《五道廟與沙灘》)一書,深入探討了當時的輿論環境以及知識群體在思想啟蒙中的關鍵作用,為我們理解這一時期的歷史提供了寶貴的視角和翔實的資料。然而,在特定時代的思想文化史的研究版圖中,不能忽視精神思想的重要引導。《五道廟與沙灘》對紅色文化的討論有限,尚有諸多未盡之言,有待我們進一步挖掘紅色文化資源和梳理其與民眾啟蒙的關系。要完整理解北京在清末民初這一特定時期的思想文化變革,必須重視紅色文化與輿論啟蒙的結合,以全面把握歷史發展脈絡。
輿論啟蒙:北京知識群體的高光時刻
《五道廟與沙灘》一書的主要特色是將城市史、報刊史和思想史相勾連。作者楊早創新性地引入都市文化視角,將北京的輿論環境與都市文化緊密結合,關注北京在中西文化交鋒中的特殊角色,探討其如何承載著五四運動的歷史脈絡,為解釋新文化運動為何在北京興起等問題提供了新視角。書中指出,清末民初時期,依托豐富的會館、戲院等空間資源,五道廟(位于北京西城區鐵樹斜街與櫻桃斜街路口)成為北京早期的重要輿論中心[1;而由書店、會館、戲園共同構成的“宣南士子文化”,為近代報紙的興起提供了土壤。在茶館等公共空間中,信息通過口頭交流傳播一一人講述的內容被周圍聽眾所接收,后者又在后續交流中傳遞給更多的人,這種逐層擴散的方式構建了一個龐大的社會傳播網絡。[3知識分子常在此聚集,開展分散、無組織的思想交流活動。新文化運動期間,知識分子逐漸形成以輿論為工具、與政府博弈的新型群體,他們通過報刊加強知識界與社會公共生活的聯系,塑造北京的輿論環境,為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爆發奠定了基礎,
民國時期,沙灘地區(北河沿大街和五四大街交叉路口附近)因現代大學教育的興起而崛起。大學的聚集吸引了大量新式知識分子,推動北京的輿論版圖從五道廟向沙灘擴展。沙灘地區還聚集了眾多報刊,其中就有《新青年》《每周評論》等進步報刊,這些媒體成為傳播新思想的重要載體。與五道廟時期側重日常生活的議題不同,沙灘時期的輿論場更聚焦家國命運與社會變革,凸顯了首都的政治文化屬性。[4]
麥克盧漢認為“媒介即訊息”,即從長遠的角度看,真正有意義的訊息并不是各個時代的媒介所提示給人們的內容,而是媒介本身。[5楊早的觀點與之不謀而合,他認為報刊作為一種新興媒介,相較于傳統的書籍等具有更強的包容性和群體參與性,為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輿論場域,改變了他們表達思想和傳播信息的方式,進而影響了整個社會對知識的接受、傳播和利用,推動了社會變革。[
無論是最開始的五道廟還是之后的沙灘,輿論場的主體始終是知識分子,而報刊媒體在北京的輿論啟蒙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這一時期(清末民初)是知識分子的高光階段,其間爆發了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等具有歷史里程碑意義的知識分子的運動,推動了社會的變革。在此進程中,知識分子自然成為輿論的主導力量,他們的言論和行動對社會思想的引領作用不可替代。
紅色啟蒙:北京輿論啟蒙中的深層力量
從群體或媒介來看,知識分子和報刊在北京的輿論啟蒙方面功不可沒。然而,輿論場從五道廟擴展到沙灘的過程中,內容方面的變化又是如何發生的?知識分子為什么把話題從生活議題轉向了家國命運?
在法國大革命、巴黎公社起義、里昂工人起義中,革命者高舉紅色旗幟,以區別法國波旁王朝“白地金色鳶尾花旗”和“純白旗幟”,“紅色”逐漸成為革命象征。[清末民初的中華民族面臨著民族存亡危機,人們對舊制度和舊思想產生強烈不滿,迫切希望找到新的救國救民道路,這為紅色文化的產生和發展提供了現實需求和社會基礎。1904一1918年,北京作為中國的政治和文化中心,紅色文化開始在此萌芽并逐漸傳播。沙灘的北大紅樓是中國第一個馬克思主義學說研究會成立的地方。8從馬克思主義的引入到早期革命活動的開展,紅色文化在北京的傳播為思想啟蒙注入了新的活力。
紅色文化不僅影響了知識分子群體,還對青年學生、工人階級等不同社會階層產生了深遠影響。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可以很好地解析這一現象。根據葛蘭西的論述,文化霸權并非通過暴力強制實現,而是依托市民社會(如教育、媒體、社團)的意識形態滲透,在動態協商中重塑社會共識。[這一時期,北京的馬克思主義傳播正是通過知識分子、媒介革新與空間實踐,逐步瓦解傳統士大夫文化的主導地位,構建起紅色文化的領導權。以李大釗為代表的“有機知識分子”在此過程中發揮了核心作用。他們通過《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刊物,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轉化為本土化的啟蒙話語;《新青年》摒棄文言文,采用白話文寫作,不僅打破了傳統士大夫對知識的壟斷,更將革命思想下沉至青年學生與市民階層。這種語言策略契合葛蘭西“常識化”邏輯一—通過將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解放訴求轉化為“科學”“民主”等時代共識,使其從邊緣思潮上升為普遍認同的價值體系。與此同時,李大釗在北京大學開設唯物史觀課程,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將高校從傳統經學教育的堡壘改造為紅色文化的生產空間。新文化運動并非直接對抗政治權力,而是通過爭奪市民社會的文化領導權,逐步瓦解舊秩序的合法性基礎。
所以,知識分子發動力量,推動了北京輿論場的發展;而在此過程中,紅色文化也得以譯介和宣傳。輿論啟蒙內容的深化與拓展紅色文化是相互交織、相互促進的。一方面,輿論媒體為紅色文化的傳播提供了重要平臺,使紅色文化能夠更廣泛地影響大眾;另一方面,紅色文化也為輿論啟蒙注入了新的內容和動力,豐富了輿論的思想內涵。《新青年》在遷至北京后,與北京大學形成“一校一刊”的結合,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陣地。該刊物積極倡導民主與科學,批判封建禮教和舊傳統,傳播新思想、新文化,推動了思想解放和文化的革新。紅色文化所蘊含的追求平等、自由、解放等理念,為輿論啟蒙提供了新的價值取向和思想武器,促使輿論關注社會底層民眾的困境和訴求,推動了社會變革的進程。這種相互促進的關系,使得紅色文化被納入輿論啟蒙中,并成為推動北京思想文化變革的關鍵力量,為新文化運動的深入發展和五四運動的爆發奠定了基礎。
輿論史研究中的紅色視角
《五道廟與沙灘》研究的是輿論史,但僅從輿論角度研究,無法全面展現當時北京思想文化變革的全貌,故而作為輿論啟蒙深層次力量的紅色文化需要深入挖掘。例如,書中雖強調了知識分子在輿論啟蒙中的主體性力量,但仍可以進一步挖掘他們在傳播紅色文化過程中的角色轉變和互動細節。李大釗、陳獨秀等知識分子在推動紅色文化和進行紅色啟蒙時,不僅積極參與組織和動員工作,還作為思想領袖發聲。他們通過講座、研討會和社團活動等多元形式,將馬克思主義的理念傳遞給更廣泛的人群。此外,還可以探討知識分子與工人、學生等其他群體之間的互動方式。如共同創辦紅色刊物、組織罷工和示威活動等,進而探討這些活動如何促進紅色文化的傳播和推動輿論啟蒙的深入展開。在1918年前,《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報刊都圍繞思想啟蒙、政治批判、倡導新文化等內容展開。它們宣傳民主與科學,抨擊封建禮教和舊傳統,推廣白話文,倡導文學革命,同時積極宣傳馬克思主義和俄國十月革命。這些報刊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奠定了思想基礎。
若忽視紅色文化對知識分子的影響,輿論史研究將難以完整揭示清末民初北京思想文化變革的深層動力。知識分子在這一時期的思想轉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而馬克思主義的傳入,為其提供了全新的思想武器,使其對“民主”“科學”的理解從表面走向深入。若忽略這一點,便無法完整呈現知識分子從傳統士大夫或改良主義者向具有革命精神的新型知識分子的蛻變過程,思想啟蒙的深度與廣度也會被嚴重低估。
同時紅色文化給予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是他們積極投身輿論變革的內在驅動力。在紅色啟蒙的影響下,他們勇敢地批判封建禮教和舊傳統,推動輿論場的活躍與進步。忽視紅色文化,就難以理解他們在艱難環境中堅持啟蒙的原因,無法還原當時那種熱烈的思想交流氛圍,眾多重要思想的產生與傳播也會失去解釋的依據。
從宏觀角度看,紅色文化是把握思想文化史整體脈絡的關鍵。它不僅影響了知識分子,還塑造了新文化運動的走向。若不關注紅色文化對知識分子的作用,研究視角將變得狹窄,無法準確理解新文化運動等歷史事件的地位和意義,更難以把握后續歷史的發展。五四運動、工人運動等重要事件都與紅色文化緊密相關,而知識分子在其中起到了橋梁作用。不考慮紅色文化影響,就無法深入理解這些事件的背景與意義,也無法準確評估它們對中國歷史進程的深遠影響。因此,忽視紅色文化對知識分子的影響,輿論史研究將難以還原歷史真相,無法全面展現北京思想文化變革的全貌。如孫冬梅、孫希磊的《北京城市與紅色文化》就聚焦“北京中軸線”“北京紅色文化”兩大主題,匯集相關領域專家學者的研究成果,深入挖掘了北京紅色文化資源;同時以北京長城紅色文化為切入點,用紅色文化詮釋城市文化,全面展示了北京長城文化內涵。
《五道廟與沙灘》雖然提及了紅色文化的相關內容,但未深入分析,這為同領域研究者提供了重要拓展方向。為此,研究者可以對1904—1918年期間北京地區的紅色文化資源進行全面系統地梳理,包括紅色遺址、革命活動、重要人物等。這些資源是紅色文化對北京啟蒙作用的物質和精神載體,也是理解當時思想文化變革的重要依據。研究者也可以從紅色文化對知識分子的影響、紅色文化與民眾的啟蒙關系以及紅色文化與北京城市文化的融合后形成的城市精神等議題進行研究。
結語
《五道廟與沙灘》聚焦北京輿論中心從五道廟到沙灘的轉變,生動再現了清末民初北京的思想文化圖景,揭示了輿論媒體在推動社會變革中的重要性,為理解近代北京的輿論環境變遷和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提供了獨特視角。在這一歷史進程中,輿論啟蒙與紅色文化相互交織共同推動了歷史的發展。紅色文化為輿論啟蒙注入了追求民族解放、社會公平的深層動力。知識分子在傳播紅色文化的過程中,不僅是思想的引領者,更是行動的推動者,他們通過刊物、演講等形式,將紅色文化的理念融入啟蒙內容,使其更加貼近民眾的需求。紅色文化與輿論啟蒙的結合,不僅豐富了啟蒙的內涵,也使紅色文化得以在更廣泛的社會層面傳播和接受。因此,要完整理解北京的思想文化變革,必須重視紅色啟蒙這一重要維度,將其與輿論啟蒙相結合,這樣才能更全面地把握歷史發展的脈絡和內涵。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國際傳媒教育學院
本文系北京市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2024年度一般課題“基于北京紅色出版資源的出版學課程思政建設研究”(項目編號:CDDB2419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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